第十一章 盛唐遗事俗媚肥玉环3

花钿委地

那边玄宗带着众宫眷西出长安,一路风餐露宿,关山跋涉。将军陈元礼统领三千御林军忽而在前面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忽而到后面押队,兵士们奔波得十分辛苦。到晚上还要在行宫四周宿卫,通宵不得睡眠。而这时粮食已十分短缺,只留下一二担白米专供应皇上御膳用。文武大臣都吃着糙米饭,军士们吃的更是粗黑的麦粉,就这样每人还都吃不饱;且到了益州驿,发给每个军士的粮食就更少了,一问才知道是杨丞相吩咐的。一个军汉跳起来喝道:“什么杨丞相,若没有这奸贼,咱们也不必有这一趟的辛苦了!”不等他说完,便有军尉在一旁喝住他,可军士们非但不服号令,反而鼓噪起来,直到陈元礼赶来喝令把领头闹事的军汉砍了头,才算把军心震服。

夜静更深,官店里忽然并头儿踱出两头马来。在店门口执戟守卫的军士,认得骑在马上的一个是杨丞相,一个却是虢国夫人,这女人身披黑色斗篷,愈显妩媚动人。兄妹二人互相调笑着,一路踏月行去;清风吹来,那守卫兵隐约从风中听得两人情话并秽语齐出。

杨丞相和虢国夫人这一次的野外月下**直到三更将尽,还不见杨丞相回店来,守卫兵直立在门外守候着。他日间跑了一天的路,已是万分疲倦,如今夜深还不得安眠,直挺挺地候站在门外,由不得身躯东摇西摆地打起瞌睡来了,渐渐地两眼朦胧,实在支撑不住,就搂住戟杆儿,身子倚定了门栏,沉沉睡去。正入梦之际,猛不防杨丞相从外面尽性尽情尽兴回来,他一见守卫兵睡倒在门槛上,立时赶上前去,擎着马鞭子,飕飕几声,就打在军士的面颊上。

一鞭一条血,打得那个军士趴在地上,天皇爷爷地直着声儿地惨号。可杨丞相却没有半点怜惜,直直打得手酸了,才唤过自己的亲兵来,喝令把这名军士捆绑起来,送去给右龙武将军斩首。

陈元礼明知这名军士错不至死,但丞相的命令也不敢违,推出辕门正要开刀时,只见将士们一齐进帐来跪求,口口声声求大将军暂且寄下人头,待到蜀中,再杀未迟。看看挤满了一屋子的将军,陈元礼深恐军心有变,便吩咐看在众将士面上,暂时寄下那名军士的脑袋,打入军牢。然后他的军弟将兄们便轮流到牢中去送茶送饭,劝慰探望。这一夜,御林军士借探望为由,军牢中挤满了军士,在商量大事。

第二天万岁启驾,御林军也拔队齐起,从辰牌时分,直走到午时。走的全是山路,崎岖曲折,走得非常辛苦。马嵬坡前有一座小驿,玄宗吩咐驻驾,令军士们休息造饭,饭后再行。

杨贵妃在车中颠顿了半天,正筋骨酸痛,随皇帝下车进驿门去休息。略进了些茶汤,玄宗携住杨贵妃的纤手,踱出庭心,闲望一回,只见屋宇低小,墙垣坍败,不觉叹着气道:“想寡人自即位以来,大治天下,可谓盛世空前,悔不该晚年不道,误宠贼臣,以致有此播迁!唉……”杨贵妃忙安慰道:“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便好。”说着她心不在焉地向院中一看,却见一树梨花,狼藉满地。不禁叹道,“一树好花,在风雨中自开自落,真可怜!”

饭后玄宗传谕,命六军齐发,今夜须赶至陈仓官店投宿。谁知右龙武将军陈元礼连发三次号令,军士们非但不肯奉令,反而大声鼓噪起来,齐声说道:“安禄山造反,圣驾播迁,都是杨国忠弄权,激成变乱;若不斩此贼,我等死不护驾!”声音愈喊愈响,震动山谷。陈元礼正颜厉声地喝道:“杨丞相是国家大臣,天子国属,谁敢轻侮?!”

谁知陈元礼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三千杆长枪,一齐举起,枪尖儿映着月光,照耀得人眼花。随营参军忙上去悄悄拉了拉陈元礼的袍袖,陈元礼忙改了口气,大声道:“众军不必鼓噪,暂且安营,待我奏过圣上,自有定夺。”

众兵士正要散去,恰恰杨国忠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向驿店中行来。三千军士把枪一举,齐向杨国忠赶去。杨国忠见势不妙,拨转马头,便向坡下逃去。谁知山坡下早已埋伏下一队军士,一声呐喊,跳出来拦住去路,杨国忠的坐骑吃了一惊,后蹄儿向天一顿,把杨国忠直掀下来。众兵赶上,刀枪齐举,杨丞相立时被砍成肉泥。因为恨之入骨,众兵士抢着去吃杨国忠的肉,顷刻肉尽,然后又把不可一世的杨丞相的脑袋割下来,正要去见天子,杨朏从驿店中出来,大声喝斥众兵何故杀丞相?一句话未毕,众兵喊了一声杀,杨朏也被乱刀砍死,又从驿店中搜出杨国忠的两个儿子来处死,杨暄身中百箭而死。

一时间,驿店门外,喊杀声、号哭声嚷成一片。杨贵妃吓得玉貌失色花容不鲜,玄宗也不觉慌张起来,正问高力士,外面为何喧嚷,陈元礼已进来,拜倒在地说:“臣启陛下:杨国忠专权召乱,激怒六军,现已被乱兵杀了。”玄宗大惊失色,睁大了双眼,半天才说道:“呀,有这等事!”

杨贵妃一听,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里除了悲痛,一大半是在向皇帝陛下抗议,她知道这种非语言的抗议一向会收到更为理想的结果,因为她的哭声比当初吃醋撒泼时更来得响更来得亮。

这种哭声激起了一向忠厚的陈元礼的强烈反感,于是他振振有词正色凛凛地向皇帝奏陈说:“杨相国位极人臣,又联国戚,名动区宇,却奢佚不节,德义不修,虽处辅佐之位,却无辅佐之功,年深月久地壅塞贤路,谄媚君上;不以社稷为念,贤愚不别,但纳贿于门者,爵而禄之;才德之士,伏于林泉,不一顾录。如今果然闹得京师亡破,皇室播迁,军士们实惜高祖、太宗之社稷,将被一匹夫倾覆而痛杀之,请陛下见谅。”玄宗低下头去,沉思了半晌,缓缓地说道:“这也罢了,快传旨启驾!”

可陈元礼传了“赦汝等擅杀之罪”的圣旨,众军士却依旧不肯起行,齐声叫道:“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护驾!”陈元礼吓了一大跳,刚喝一声:“无礼!”那群军士们竟个个拔出腰刀来,甚至有七八个兵士冲进驿门来,大喊着:“不杀贵妃,死不护驾!”陈元礼急拔佩剑,砍倒了一个,其余的兵士才退了出去。

杨贵妃这时也顾不得痛哭抗议了,只喊了一声:“万岁!”就晕倒在地。陈元礼忙伏地请罪说:“臣治军无方,请陛下治罪,只是臣启陛下,贵妃虽说无罪,但国忠实其亲兄。今在陛下左右,军心难安;若军心安,则陛下安矣。愿陛下三思。”玄宗根本没陈将军的茬,只顾了搂着杨贵妃,一声一声“妃子”唤着。半天,杨贵妃“哇”的一声哭,总醒了过来,这次她再也没敢大声喧哗地痛哭,而只是止不住的悲悲切切地呜咽。

这时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启万岁爷,外厢军士已把守门武士打死;若再迟延,恐有他变!”玄宗这才看见了伏地请罪的陈元礼,忙好言相慰陈将军,然后令陈元礼快去安抚六军。

驿门外又起了一片喊杀之声,高力士又急忙进来奏道:“万岁爷不好了!陈将军奉旨出去,不曾说得半句话,军士们就鼓噪起来,齐说快拿贵妃头来,不必罗索!竟有一队军士再次冲进门来。陈将军没奈何,拔刀亲自杀死了几个。谁知这次非但没有震住,军士们反而大怒,三千人一齐向陈将军拥来,陈将军已难招架。万岁爷快传谕去禁止!”

玄宗忙把贵妃交给永新、念奴扶持着,大跳步亲自向驿门外走去。一眼正见陈将军满面流血,头盔倒挂,一手擎剑,在与众兵士支架着。军士们来势甚凶,陈元礼且战战退。直到看见了玄宗皇帝直立在门中,众军士才立刻如潮水一般直向门外退去,口称“万岁”,然后一齐拜倒在地,口称:“万岁爷快打发贵妃登天!”

这时京兆司录韦锷随驾在侧,低声奏道:“乞陛下忍痛割爱,以宁国家。”军士们不见皇帝下旨,人人变了脸色,大家的手又去摸着刀枪,陈元礼看了,急忙站在当门,高叫道:“众兵不得无礼,万岁爷快要降旨了!”说着,保护着玄宗,退进院子去。

玄宗走至马道北墙口,不住地跺着脚叹道:“堂堂天子,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却不能庇护一妇人,教朕有何面目去见妃子!”正说着,永新、念奴扶着杨贵妃从马道上迎接出来,杨贵妃跪倒在地,痛泣着说:“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臣妾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魂魄当随陛下,虽死犹生!”

正这时,忽听得门外震天价唿喇喇的一声响,接着地面也震动起来。大家都惊得面无血色,高力士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外面兵士不见圣旨,耐不住性子,一拥把门外照墙推倒了。情势万分危急,望万岁爷快传谕旨,立赐娘娘自尽,实国家之福也!”接着左右大臣及陈元礼也齐身跪倒,口称:“万岁爷聪明神智,当机立断,不可再缓。”

玄宗到此时,眼向左右看着,半晌,一顿足,说道:“罢罢!妃子既执意如此,众臣工又相逼而来,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你送娘娘上路吧!”说着,举手用袍袖遮着脸,那泪珠却从袖襟上直洒下来。

贵妃立刻捧住玄宗的靴尖呜咽痛哭,不肯撒手,一改刚才乞杀自身以宁军心之口,而是连连大叫着万岁救我!语语凄厉,不由皇帝不痛彻心肺,杨贵妃正看到一线生机几乎要从皇帝陛下那颤抖的唇间吐出时,却不期左右大臣一见皇帝下了旨,顿时齐呼:“万岁!”然后陈元礼急步走出驿门去,对众军士大声说:“众军不必再闹了,万岁爷已有旨,赐杨娘娘自尽了。”那三千军士立时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在里面的高力士则坚决无比快捷无比地上去,把杨贵妃半扶半拖地弄到别间去,然后递过一幅白罗巾,永新、念奴替杨贵妃接在手中。

院中一株梨花树正开得盛,这时杨玉环已怔怔地呆了神,木偶一般任凭众人摆布,高力士生怕有变,忙上去说一句“奴婢罪该万死”,就把罗巾套在了杨玉环的粉颈上。

门外的军士虽然三呼了万岁却仍不放心,当然也就更不肯退,直到陈元礼率领数十名军士,走进院子来,高力士把杨贵妃用锦被覆盖着的尸身,陈设在庭心里,用手臂挽起杨妃的脖子来,军士们见杨妃果然死了,才齐喊一声万岁退了出去,然后护驾前行。

高力士去马嵬西郊外一里许道北坎下,埋葬了三十八岁的贵妃杨玉环,当是时,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然一轮落日冷长安。

杨氏终灭门

不日行至陈仓,这里民殷国富,市烟繁盛,杨国忠在这地方广置田产房屋,时局一乱,他早把一家姬妾珍宝细软搬运在陈仓别墅中,却不料自己在马嵬坡做了鬼,不得来此享用心爱的姬妾财帛,空孝敬给了陈仓县令薛景仙。

薛景仙原是杨丞相的心腹,做了十年相府家人,因杨国忠有产业在陈仓,特派薛景仙来此处看管,于是就给了他一个县令当,如今杨丞相在何处置有田庄,在何处造着房屋,在何处藏有银钱,甚至哪一位姬人最是年轻,哪一位姬人最是美貌,哪一位姬人最是**,都只有薛景仙一人知道。白净肌肤妩媚容貌的杨国忠正室夫人裴柔,原是蜀中的妓女,薛景仙久已动心不已了,如今天从人愿,不仅裴氏落入他的掌心,且虢国夫人也同住到这一所宅院里来,这外风流女人那轻盈的姿态和**的性格,更叫薛景仙魂梦颠倒。于是他忙派一队兵士去取杨国忠一生辛苦积蓄下的财帛田屋和姬妾奴婢,以及裴氏和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正在妆楼上淡扫蛾眉,忽见她的幼子徽,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哭嚷道:“强盗杀进来了!”虢国夫人掷下画眉笔,一手拉了她儿子,一手拉住她女儿,急急奔下楼去。听前院呐喊声一阵紧一阵,于是转身向后花园奔去,走过那西书房,见了夫人裴氏和她女儿正站在书房门口对哭,虢国夫人急急说:“快逃生要紧!这不是啼哭的时候。”裴氏两只小脚连连顿着,哭道:“叫我往何处去逃生?!”

虢国夫人拉着裴氏的手,向后园门奔去,门口一片湖水,湖面上架着九曲长桥,姑嫂二人向桥上奔去。正这时忽听唿喇一声响,那两扇后门一齐倒地。一大群强人手执刀剑,杀进门来。虢国夫人喊一声不好,带着她的儿女,大家狠命地跑到湖对岸,奔进了一片大竹林中。

看裴氏只有万般无奈哭泣的份儿,虢国夫人也不觉凄然泪下,耳中听得一阵阵喊杀,夹杂着墙坍壁倒的声音,裴氏且泣且说:“想我们年轻女子,一旦落在贼人手中,还能有什么好?倒不如趁现在,早寻个自尽吧。”她还没哭完说完,只见虢国夫人从裙带下解下一柄羊角尖刀,一闭眼,向着粉脖就抹去。她的儿子、女儿眼快,急忙上去攀住母亲的手臂,哭嚷道:“母亲若死了,叫孩儿去靠谁?”

一句话让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成一团,忽见虢国夫人含着一眶眼泪,睁大了眼睛,咬一咬牙,只把刀尖向她儿子胸前一送,又向她女儿咽喉上一抹,接连两声“啊哟”,这一对玉雪也似的儿女,就一齐倒下地去死了。裴氏在一旁吓得腿也软了,一蹲身坐在地上,哭着说:“夫人慈悲,快把俺这薄命的女儿,也送上天去吧!”一句话未了,两眼血红的虢国夫人早抢上前去,一刀戮进了这个无辜女孩的腰眼里,一个粉脂娇娃立时倒下地去,只嚷了一声妈,就两眼一翻,死过去了。裴氏看了,心如刀割,一纵身上去,抱住女儿的尸身,嚎啕大哭。

这时的虢国夫人完全处在一种癫狂状态里,两眼直勾勾的,云髻散乱,看着地下倒着的尸身,只是哈哈大笑,笑够了以后,忽然仰天一声大叫,拿刀子用力地向自己脖子上抹去。鲜红的血似泉水一般,直涌出来。接着虢国夫人的娇躯,倒在地下,泥土也被染红了一大片。裴氏这时也不哭了,急上去从虢国夫人手中奔过那柄尖刀,回手就向自己酥玉般的胸口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竹林子外奔进一群强人来,一把从她手中夺下尖刀,一人一条玉臂,拉着便走。

可怜裴柔竟被送去作了薛景仙的姬妾。而虢国夫人,因气管尚未全断,过了一会儿,又痛醒过来,而血流得满颈满脸满胸,直直延到第二天,才气绝身死。薛景仙吩咐,将她和那三个小孩子的身体,一并抬到东郭十余里道北白杨树下埋葬。

第三日,陈元礼御林军赶到,又从深山中搜寻出杨国忠的第三子杨晞来杀死,又杀杨国忠的同党翰林学士张渐和窦华、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杨国忠四子杨晓,逃到汉中,被汉中王瑀捉住,活活打死。

伤心肠断君王泣

杨氏一门俱已杀尽,军心大快,民心大快。惟有玄宗皇心中凄凉万状,一路上长吁短叹,勉强行了一程又行了一程,终日怔怔地忘了睡眠,黯黯地忘了饮食,所记得的只有玉环的名字,每天至少也要唤三百遍。不论沿途驿站的御膳如何精美丰盛,玄宗也只是略略进了一点。嫔嫱歌舞一概不要,还唤高力士召集来御林军将士,说如今变出非常,劳尔等宵行露宿,远涉关山。今日大难已脱,奸相已除,尔等远离故乡,谁没有个父母妻儿之念?此去蜀道难如登天,朕不忍累尔等抛妻撇子,今日就可各自回家。朕待独与子孙辈慢慢地行到蜀中。又特将成都节度使差遣使臣送来的春彩十万疋,分给将士,作为回乡盘费。

众将士一听,不觉一起落下泪来,同声说道:“万岁爷圣谕及此,臣等寸心如割!自古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臣等不能预灭奸贼,使陛下有蒙尘之难,已是罪该万死。如今臣等护从陛下至此,便死也愿从行。”玄宗道:“尔等忠义虽深,但朕心实有不忍,还是各回家乡去吧。”

陈元礼忍不住说道:“万岁爷如此厌弃臣等,莫不是因贵妃娘娘之死吗?”玄宗道:“非也。只因朕此次蒙尘,长安父老,颇多悬望;你们回去,烦为传说,只道是朕躬无恙。”众军士听了,齐声说道:“万岁爷休出此言,臣等情愿随驾,誓无二心!”玄宗点头叹息道:“难得众军一片忠义,只今天色已晚,今夜就此权且驻扎,明日早行就是了。”众军士这才领旨退去。

第二天,高力士依旧扶玄宗上马,军士排队先行。玄宗在马上,看着四面山色,不住地叹着气说道:“对此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怀!”说着便用袍袖抹着眼泪。高力士劝道:“万岁爷请自排遣,勿致过伤。”

一队旌旗枪戟,缓缓行上了山腰栈道。高力士忙赶上前去拢住辔头,生怕玄宗有闪失。这时一阵风挟着雨点,迎面扑来,雨势愈下愈大了。恰巧前面一座高阁,依山壁而造。高力士便奏道:“雨来了,请万岁暂登剑阁避雨。”玄宗道:“快吩咐军士们,暂且驻扎,雨住再行。”军士们听了,齐呼一声万岁,然后支起篷帐来躲雨。

从剑阁中登高一望,山风削面,冷雨敲窗,景象十分凄楚。一阵阵雨声,和着檐前铃铎,随风而响成一片勾人心碎肠断的呜咽,阴云黯淡无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叫人好怕听,尤其玄宗更怕听,当着这萧条条峨嵋山下少人行,雨冷斜风扑面迎。淅淅零零,一片凄然玄宗心暗惊,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玄宗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

高力士好不容易劝住了玄宗的伤心,忽见太子的奏本到,说太子率领诸亲贵,避难灵武关,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太子只好先在灵武设朝,称为肃宗皇帝,并遥遵玄宗为太上皇,改年号为至德。然后奏折写到这儿,笔峰一转,又无比柔和地宛转奏说,待杀平贼寇后,再请父皇回銮,早视朝政。并说反贼安禄山攻破京师,建伪都于洛阳,自称雄武皇帝,改国号为燕。现由灵武郡太守郭子仪统带十万雄兵,收复了京师,进逼洛阳。时下杀平贼寇,不过弹指间事。

玄宗看了这道奏章,才略略开颜。又把太子奏本递与群臣观看,玄宗说自己已然心灰意冷,决意就此传位于太子了。然后就在公元756年7月,洞悉自己大势已去的曾以文治武功开创了开元盛世的玄宗皇帝亲笔写下禅位诏书,结束了他在位前期为明君、后期却是个昏君的传奇帝王生涯。并于当日便遣使臣,捧了传国玉玺册令和文武官员一齐随同使臣回灵武关去,侍奉新天子;一面又下诏,拜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

不多日子,终于到了目的地成都。太上皇玄宗在行宫住下,朝朝暮暮,依旧长吁短叹,那天向晚,听雨打梧桐,恍恍惚惚间,却见杨贵妃,颈上挂着白色罗巾,飘飘****地从梨树上走下来,玄宗忙奔出户外,一片凉月,万籁无声,那一阵一阵的冷风,吹在身上,玄宗直打战战,回到屋中,又是一番捣枕捶床的痛哭,多亏有高力士的百般劝慰。

意外获救

安禄山在他的都城洛阳大兴土木,新宫落成之日,集文武百官在新宫中大开筵宴。酒至半酣,安禄山便传谕唤梨园子弟奏乐。

殿上殿下正在聆乐欢饮,忽听得殿角上发出一缕冷冷的琵琶音,接着带哭音唱道:“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烽烟;叶堕空宫,忽惊闻歌弦。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怨。”这一声唱,把合殿的人都听得停杯垂泪。

安禄山不觉大怒道:“什么人这样让朕扫兴?”孙孝哲出立当殿道:“是乐工李龟年。”安禄山喝一声:“拿上来!”值殿禁军立刻把龟年、彭年、鹤年李家三弟兄揪到当殿。安禄山大声喝骂,李龟年却也面无惧色,厉声说:“安禄山,你本是失机边将,罪应斩首;幸蒙圣恩不杀,拜将封王。你不思报效朝廷,反而称兵作乱,秽污神京,逼走圣驾,真是罪恶贯盈,不要把今日当成什么太平筵宴。指日天兵到来,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安禄山气得直跳起来,拍案大骂:“狗贼,你不过一个乐工,怎敢如此无礼!”正要下狠处理时,左右大臣原是李唐旧人,一齐跪在当殿求情:“主上息怒,无知乐工,何足介意。如今命他重唱一折好的《凉州》曲以赎罪。”李龟年也答应愿唱一折新词儿,为诸位新贵人劝酒。满心惭愧的安禄山借此台阶也让怒气平顺下来,对李龟年说:“孤家念你是先朝的旧臣,宽恕你一二。且众文武都替你求饶,看在众文武面上,这一个死罪且寄下,倘有不是,定杀不赦。你可知朕杀死雷海青的事吗?那便是不敬孤家的好下场!”

李龟年听了,也不说话也不谢恩,拿过琵琶,琤琤瑽瑽地弹了起来,提高嗓子唱道:“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怒发上冲冠!我虽是伶工微贱,也不似他朝臣无耻腼腆!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一唱到这句,他猛不防擎起琵琶,向着孙孝哲就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孙孝哲脑浆迸裂,死在地上,琵琶也砸得粉粉碎。

安禄山高叫道:“武士何在,快拉这贱奴出去看刀!”一队武士应声上殿来,把李龟年、彭年、鹤年三弟兄,横拖倒拽地拉下殿。安禄山被李龟年骂了一场,酒也骂醒了,兴致也骂没了,气愤愤地退回宫去。众官员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议论着:“真是好笑,一个乐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竟思量做起忠臣来了!李龟年!李龟年!你毕竟只是一个乐工,见识尚浅,明哲保身为尚。”

李氏三兄弟被武士揪出午门,正要斩首,忽见李猪儿手捧小黄旗,飞也似地赶出午门来,高叫:“刀下留人!主上吩咐,暂把李氏弟兄寄在监中,好好看守着。”武士们见李猪儿有小黄旗在手,便信以为真,就把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人推入刑部大牢中去关着。半夜时分,一个短小身材的人,从屋檐上跳进大牢去,把李氏弟兄三人,一齐救出大牢,又拿绳子捆住他们的身子,一一缒出城外去。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人得了性命,星夜向江南一路逃去。不用说,这个短小身材的人也是李猪儿。

李龟年原与李猪儿不认识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李猪儿要全力营救他?这其中的缘故当然只有李猪儿自己明白。

孙孝哲那****的母亲深得安禄山宠爱,而孙孝哲眼看着他母亲被禄山拥抱戏弄,不以为耻,反而在一旁助兴凑趣。这给他带来了安禄山的加倍恩遇,以至于孙孝哲在禄山府中甚至比他的亲生子还有威风,出入内室毫不避忌。渐渐地孙孝哲把安禄山那数十名美貌姬妾都偷偷地勾上手了。

后来安禄山反进潼关,手下军士给他献上一个年近四十却面貌娇艳肌肤白嫩的女人李氏,李猪儿就是她前夫的儿子,安禄山因宠爱李氏,便也收猪儿为义子。可外表一样俊美聪明的猪儿,为人却与孙孝哲完全不同,他看着母亲被安禄山玩弄,几番要与安禄山拼命,都被他母亲苦苦哀求劝住了。安禄山称帝后,因孙孝哲的母亲早已替他生了个聪明秀美的儿子安庆恩,母以子贵,安禄山宠爱幼子如希世活宝一般,所以立孙氏为皇后,李氏为贵妃。孙氏做了皇后,骄横狂傲,见了李氏的面不是冷嘲热骂,就是相扭相打。这样一来,李猪儿和孙孝哲的关系也僵得不能再僵。

安禄山长子安庆绪现拜为大将军,他帮着父亲东征西杀,功劳实是不小,但因为软红之事,安禄山始终对他不满意,加上又得了聪明漂亮的幼子,便立安庆恩为太子。孙孝哲见安庆恩是自己的同母弟兄,且将来这个弟弟就是皇帝,自然高兴,也就自然同他母亲一样骄横狂傲,李猪儿自然也同他母亲一样受孙孝哲的气,他们原来就僵的关系更变得水火不相容,彼此恨之入骨。正这时,忽然这不共戴天的仇家孙孝哲被李龟年打死了,李猪儿见无意中报了此仇,就一心要救李龟年弟兄三人的性命,仗着他母亲在后宫得宠,由李氏偷出小黄旗来,李猪儿又自幼儿学了一身纵跳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这样,当夜李猪儿跳进刑部大牢去,把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人劫出牢来,又偷偷地放他出城逃命去。

侮辱引来刺杀

安庆绪看看太子之位旁落,不日就将眼看着别人来做皇帝,而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且又在安禄山争夺江山的战争出生入死,如何能甘心,于是叫来他的私党李猪儿进府商议。李猪儿说:“事已至此,大将军宜从早下手。”

安庆绪问:“如何下手?”李猪儿在安庆绪耳边,只说了一个“刺”字。安庆绪怔怔的半天,说道:“怕情面上说不过去吧?”

李猪儿冷笑一声说道:“什么情面不情面的!安禄山受大唐天子那样大恩,尚且兴兵谋反,也就怪不得咱们今日翻脸无情了!”安庆绪得到了这样的理论支持,良心找到了着落点,自然立刻点头称是,并说:“但要行此大事,不宜迟缓,趁今夜深更人静,便去结果了这个老昏君吧。”

李猪儿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听三更鼓响过,便在黑地里沿着宫墙走去,一路上树荫夹道,凉月窥人。正走着,忽见前面巡军来了。李猪儿便闪身在大树背面,巡军走过去后,李猪儿一闪身出来,到了后殿,一带矮墙蜿蜒围绕,李猪儿一耸身轻轻地跳过墙去,侧耳一听,风儿送出后宫中一阵一阵的笙歌之声。

李猪在安禄山宫中,原是熟路,他先悄悄地去爬在寝宫屋檐上候着。直到四鼓将尽,只见两行宫灯,一簇宫女,扶着吃醉了酒的安禄山东歪西斜地进寝宫来。

安禄山年纪已老,身体愈是肥笨,且腿弯腋下都长着湿疮;又因好色过度,把两只眼睛也玩瞎了。每日在宫中出入,须有六个宫女在前后左右扶持着。但安禄山还是日夜纵**不休,且酷好杯中之物,每饮必醉,每醉必怒。李猪儿和他的另外一名心腹严庄两人,终日随侍在安禄山左右,进出扶持,又陪侍在床第之间,替他解扣结带,每当安禄山酒醉,便拿这两人痛笞醒酒。

李猪儿和严庄受尽了折辱,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其实李猪儿这个名字也是安禄山酒醉后,为了寻开心,随口给他取的,因为是赐名,李猪儿还得跪下谢恩,从此他就叫着这个让人背后耻笑的名字。安禄山每一次怒发,必得夏姬转世的李氏来劝慰一番,又陪着他在床第间纵乐**一回,李猪儿和严庄等人才能解此一难。

这一夜,安禄山因酒醉太过,竟独自一人在便殿中安歇。李猪儿站在屋檐上,看得真切,见众宫女扶持着安禄山醉醺醺地进宫去安寝,服伺他睡熟后,宫女们一个一个地退出房来,坐在廊下打盹儿。李猪儿看看是时候了,这才把刀藏在胁下,轻柔无声地落下地来,又蹲身一窜,窜进了殿里。看绣幔低垂,门儿虚掩。李猪儿一侧身便钻进门去。见窗前红烛高烧,**罗帐低垂,一阵一阵的鼾声如雷;李猪儿轻轻地拿刀尖拨开帐门,见安禄山高高地叠起肚子大睡着。

李猪儿满腔的仇恨都已按捺不住,咬一咬牙,对准了安禄山的肚子,一刀就直搠了下去,刀身进去了一半,接着听到杀猪般地大喊一声。安禄山从睡梦中痛醒过来,把两手捧住刀柄,用力一拔,那肠子跟着刀尖直泻出来。一个肥硕巨大的身躯,在**翻腾了一阵,两脚一挺,直死过去了。

在外面廊下守着的宫女,正在好睡时候,被安禄山的喊声惊醒;再细听时,安禄山在**翻腾,直震撼得那床柱也摇动起来。四个宫女一齐跳起身来,抢进屋子去;才到房门口,李猪儿正从屋子里冲出来,只略略一举手就把四个娇怯怯的宫女一齐推倒,眼看着他一耸身跳上屋檐去,逃走得无影无踪。待宫女进屋子去,看鲜血满地,安禄山死得十分可怕,不禁吓得厉声大喊大叫,外厢值宿军士忙去报与大将军安庆绪知道。

恶果报应相循环

安庆绪连夜进宫,先把安禄山的尸身,用毡毯包着放在床下,推说皇上病危,下诏立安庆绪为太子。到第二天清早,又传谕称安禄山传位与安庆绪,尊安禄山为太上皇,改国号为载初元年,逐孙氏母子出洛阳。

安庆绪做了皇帝后,每日与李猪儿母子两人在宫中饮酒纵乐,朝廷政事悉听严庄一人主持。消息传到灵武,肃宗皇帝下旨,令广平王率领大军东征。不久夺回长安,广平王来攻洛阳时,安庆绪弃宫而逃,捉得庆绪弟安庆和,送京师斩首。

安庆绪只得引兵五百人去投史思明,不想史思明竟以为太上皇讨贼诛逆为名,斩下安庆绪首级,然后祭了安禄山,并以此为功,自己做了皇帝。

肃宗又下诏令郭子仪、李辅国统九节度使兵二十万来攻史思明。可笑史思明才篡得皇位不多几天,便也被他儿子史朝义指使他手下的曹将军,拿绳子活活地缢死。日后的史朝义也被他臣下田承嗣逼得出走,缢死在医巫闾祠下。安、史两贼俱灭,其属下重又降唐,一时间,此天下太平。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虽然最终被平定下来,但唐王朝却元气大伤,由强盛转为衰弱没落。

惨烈烈热血殉忠节

玄宗太上皇在成都接到郭子仪奏本,说安禄山在洛阳被刺,逆子安庆绪亡命在外,洛阳业已收复;天下大定,请上皇回銮。

在这场得来不易的战争中,唐室还是大有几个忠臣的。其中颜杲卿就是数一数二的忠义之士。他原是安禄山识拔的,安禄山起兵后对他大加重用的同时也大加赏赐,但颜杲卿却借机让安禄山大受挫折,屡屡失城丢地,使唐室有了喘息之机,颜杲卿也因此威名大震。安禄山让他吓得要命,派史思明等率大军猛攻颜杲卿驻守的常山。

颜杲卿城中兵力单薄,派人到河东向王承业求救,而王承业因怕他夺功,便不肯发兵。颜杲卿昼夜督战,亲自登缄御敌,力战六昼夜,箭尽粮绝。城破后,颜杲卿率子侄犹自巷战,血流蔽面,早已分不清哪是自己被刺破出淌的血还是杀敌溅上去的血。

最后颜杲卿刀折被擒,送至敌营。他的得力同事袁履谦也同时被捉。敌将劝颜杲卿投降,他昂头不应,于是就把颜杲卿幼子颜季明押到他面前,白刃在季明的脖子划破流血,在孩子的惨厉厉的呻吟号叫中,敌将大声地说颜杲卿:“杲卿若降,我当赦尔子!”颜杲卿却闭目不答,他实在无法强迫自己睁着眼看下去,亲生幼子在鲜血从那稚嫩的脖颈上不住地流淌。

敌将大为恼怒,当场就将季明与杲卿的甥儿卢逖一并杀死,然后将杲卿打入囚笼,送至范阳。安禄山见了,拍案大怒道:“我提拔你成为太守,有什么地方负你的,你这样反叛我?”

颜杲卿针锋相对,怒目圆睁大骂道:“你本是营州一牧羊奴!天子洪思,使你大富极贵,又有什么地方负你的,你却如此反天子?颜杲卿世为唐臣,力守忠义,恨不能杀叛逆以谢皇上,岂肯跟你一块造反?”

安禄山急忙用两手掩耳,喝令武士拽颜杲卿出宫,绑在天津桥柱上,用刀碎割,并令颜杲卿自食其肉。其时年已六十五岁的颜杲卿在巨大的肉体痛苦中,一边食一边骂,武士以刀钩断了他的舌头,而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犹狂吼不止。

袁履谦也被武士砍去手足,安禄山爱将何千年的弟弟恰在他所能及之处,袁履谦于是自己咬断舌根,然后把嚼烂了的自己舌头,直唾向他,喷了他一脸的血。何弟大怒,执刀细割袁履谦,直到他气绝身死才罢手。接着颜杲卿的宗子近属,都被安禄山搜捉杀死,尸横遍地,却无人敢来收殓。所有颜杲卿生前收复的各郡县,此时又一齐投降了安禄山。

被烹食的女人

真源令张巡也是当时有名的勇将。在与安禄山手下大将令狐潮的交战中,身受枪伤,血流铠甲红,犹毫不畏缩,横刀跃马,杀人如捣蒜。终于反败为胜,大挫敌军。郭子仪保举张巡为兖东经略使,坐守淮阳。太子即位灵武后,下诏拜张巡为御史中丞,许远为侍御史。

不久,令狐潮奉了安禄山之命来攻打淮阳城。围困日久,张巡守此孤城,与京师不通消息,但张巡报国之心不二,带领众兵,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殊死抵敌。他奋勇当先,亲自冒着矢石,在城上督城,一连三昼夜,不曾合眼。正在吃紧的时候,忽管粮官前来报告,说城中盐米俱无。

这一夜,张巡独坐在大堂上,愁容满面。又是一夜不眠之后,他决定冒死劫粮,谁知粮到手了,却因敌兵阻击而弄不进城,张巡只得狠心放一把火,连船连米,烧得干干净净。但到底苍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屡次出击,足智多谋的张巡总算是多少弄回来些粮食,暂渡难关。可睢阳城是久困的孤城,张巡与许远苦苦寻找真正的解决之策。

本来城中原有稻谷三万斛,足够一年之食。邻郡濮阳、济阴春季绝粮,虢王命分粮一半接济两郡,许远当时竭力劝阻,虢王不许,直到济阴太守高承义得了粮米立即便带着这些宝贵的生命源泉投降安禄山去了,虢王才知道懊悔了,可懊悔也不及了。

看看到七月时候,安禄山又加派尹子琦率兵来围城,此时的睢阳城中粮食已尽,每一兵士,每日只给米一勺,煮着树皮破纸,吞下肚去充饥。兵士们渐渐体力不支,老弱的先行倒毙,日子久了,强壮的也都活活的饿死。可敬那些兵士,到死也没有一句怨言。看看城中士兵只剩下了一千多人,个个饿得骨瘦如柴,力不能举矢。张巡和许远万分焦灼,日夜盼望救兵也不到。而围城的尹子琦听说城中粮尽援绝,更加死力攻城。城上守兵每日都有饿死的,张巡命城中百姓,罗雀掘鼠,以享士卒。但城中雀鼠有限,且百姓也日有饿毙的,如何顾得上兵士。

张巡痛楚地看了看她,指着身旁一个坐椅,柔声说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申氏半折纤腰,打偏坐下。然后张巡霍地立起身来,一纳头便拜倒在申氏的石榴裙下,慌得申氏忙跪下地去还礼不迭。张巡站起身来时,已是泪流满面,说:“俺今已决心拼着这条性命,做一个忠臣,也愿夫人成全了俺的志向,做一个烈妇。你看堂下众将土,都在忍饥耐苦,死守着这座睢阳孤城;我只因一身关系一城存亡,不能割下肌肤,以享众士,夫人身体肥嫩,当比俺的肉味美,还求夫人替俺杀了身吧!夫人这一死,不独我做丈夫的感恩不尽,便是万岁爷也会感念夫人的好处!”

申氏夫人听了,顿时毫不迟疑地用纤手打开衣襟,露出洁白的酥胸来。两旁将士立时一齐抢上前去,还没等他们的求情话说出来,张巡早已拔下佩剑,只听得一声惨烈的娇呼,那酥胸上早已搠了一个窟窿,而申氏已倒在地下,花钿委地香魂归去了。

众将士感动得一齐跪倒在地,嚎啕痛哭。张巡也止不住泪流,咬着牙喝令把尸身拖下堂去,洗剥了放在大釜中熬煮。正这时,忽见许远也一手揪住一个已杀死的爱婢,满面泪痕地走上堂来,将他的爱婢交给左右,让一块儿洗剥熬煮起来,其景其情好不凄惨。满堂上的将士们齐声哭喊道:“小人们愿随张大元帅、许大元帅赴汤蹈火,同生共死。”

不消一刻儿,大釜中的人肉已煮成羹,下人们过来,一碗一碗地盛着,端在众将士面前。将士们如何肯吃,喊一声:“谢二位将军大恩!”便各擎兵器,一拥上城去,依旧和城外敌人对垒。可怜他们都是四五日不吃饭的人了,如何擎得起枪,射得动箭,甚至饿得站也站不住,被风一刮,便倒下地去。

张巡也是一样地腹中饥饿,只扶住城垛子,两眼不住地向城外望着,见有敌兵爬上城来,便直着嗓子喊起来,放出几支有气没力的箭。

而部将南霁云率领勇士三十人,各骑快马,拼死冲出城去,向朝廷派来与安禄山作战的主帅贺兰进明求援。

贺兰进明无所谓地笑道:“睢阳城亡在旦夕,出师亦无益,将军只管饮酒就是了。”南霁云苦苦哀求不成后,大哭道:“昨出睢阳城时,将士已不得粒米入腹,不饱食也一月有余;今将军不救此数千义士而广设声乐,末将与睢阳城众义士,有同生死之心,义不独享,请留一指以报我诸义士!”说罢,拔下佩刀来,砍断一指,让一座皆惊,然后南霁云掉头出门去,跃身上马,星夜奔回睢阳,硬是杀开一条血路进了城。南霁云入城时,已杀得血满战袍,面无人色。

尹子琦忍不住得意,嘲弄张巡道:“听说将军每次督战,必大呼大叫得声震苍穹,眦裂而血面,嚼齿皆碎,今天怎么这个样子了?”张巡依然泰然自若地答道:“我欲气吞逆贼,苦于力不从心。”

尹子琦听张巡骂他是逆贼,顿时大怒,拔刀直刺张巡嘴口中,然后搅拌不停,直到张巡的牙齿差不多都落尽了,只存三四枚。张巡满口鲜血,痛彻心肝,犹不顾疼痛大声斥骂道:“我为君父而死,虽死犹生!你甘心附贼,永生永世不过是只犬彘!”

尹子琦又命众武士拿快刀架在南霁云脖子上,就着渐渐渗流的鲜血,南霁云对着张巡笑道:“张公如此,我岂敢不死。”于是以张巡为首,后面南霁云、姚訚、雷万春一班三十六人,一齐被押出辕门斩首。张巡死时,年四十九岁。此时许远被囚在狱中,尹子琦命令把他和三十六颗人头一齐押送到洛阳,路中经过偃师,许远对贼大骂,也被押解的武士惨酷地杀死。后来的睢阳城中,为张巡和许远建双忠祠,并且张巡子亚夫,被拜为金吾大将军;许远子玫,被拜为婺州司马,总算是一慰英灵。

因为张、许二人坚守睢阳城达三月之久,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大兵才来得及在江淮一带收复十三座郡城,致使贼势大衰。

玉颜不见马嵬坡下泥土中

肃宗皇帝率领文武大臣回到长安,修复宗庙,招安人民;一面赍表到成都,请太上皇回銮。玄宗在启驾回京的途中,想道妃子匆匆埋葬,只有一紫褥裹身;如此寒天,叫她冰肌玉肤怎么耐得了,于是急急回宫去下旨,欲为杨贵妃改葬。陈元礼见了圣旨,甚是畏惧。当时有礼部侍郎李揆奏道:“龙武将军以杨国忠反,故诛之,并及其妹;今若改葬贵妃,恐令武将士疑惧。”

玄宗看了奏章,只得作罢,只是暗暗打发高力士,赶到马嵬驿,用锦被绣服,改葬贵妃。谁知高力士在马嵬坡下,掘开坟土一看,只见一幅紫被裹着一把白骨尸骸,俗媚肥玉环早已红颜变骷髅,莫舞莫舞且莫舞,玉环已然一抔尘土。君莫舞,却也不必舞,玉环妙舞如仙,照旧成尘土。只有一个锦香囊,尚挂在玉环的胸骨前。高力士把锦香囊取出来,胡乱拿锦被包裹着残骨,另行葬下,回京来把锦香囊呈与太上皇。太上皇便藏在怀里袖中,终日不离。

玄宗回宫后,看景物全非,梨园子弟和龟年三弟兄,还有昔日服侍贵妃的永新、念奴两个宫女,都不在眼前了,心中万分凄凉。

不一会就有人把李龟年围成了半个大圈子,听他琵琶声儿弹得幽幽咽咽的,众人也止不住落下泪来,一个少年上前对李龟年打了一个恭,说:“想天宝年间,遗事甚多,而渔阳兵起一事,真是天翻地亦覆,何不请唱一下兴亡与人听!”

李龟年一如他以往的风格,也不答话,只管抱着琵琶,一边弹着一边唱道:“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的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划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怠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自銮舆西巡蜀道,长安内兵戈肆扰;千官无复紫宸朝,把繁华顿消顿消。六宫中朱户挂鴞蛸,御榻旁白昼狐狸啸。叫鸱鴞也么哥!长蓬蒿也么哥!野鹿儿乱跑,苑柳宫花一半儿凋,有谁人去扫去扫。玳瑁空梁燕泥儿抛,只留得缺月黄昏照,叹萧条也么哥染腥臊,玉砌空堆马粪高……”

李龟年唱到这里,手中琵琶脱楞一声弹个煞尾,就收场了。可众人却不肯散去,仍呆呆地围着他站着。

这时的太上皇非常怀念天宝旧人,一经听说了李龟年下落,便打发人去接,可怜这个老音乐家已在前几天病死在一间茅屋中,死时身边只有一张琵琶,他那黑瘦枯黄的样子已找不见一点昔日的颜色了。

落叶满阶红不扫

太上皇回宫,肃宗皇帝便奉养他在兴庆宫中,朝夕与张皇后来宫中定省。所有昔日天宝旧人,都拨入兴庆宫中伺候太上皇。这兴庆宫,原是太上皇做太子时候住的,如今垂老住着,心中那份沧桑感无以言表。宫中三千粉黛,俱已凋零,玄宗太上皇这时忽然想起梅妃江采苹,忙命高力士到翠华东阁去宣召,满拟诉说相思,慰问乱离。岂知东阁早已人去楼空,甚至连旧日的宫女也一个都不在了。

太上皇这时转而又因想念梅妃,而时时悲泣。肃宗皇帝暗令丹青妙手,画一幅梅妃小像,令高力士献与上皇。太上皇看了叹道:“画虽极似,可惜不活。”便题诗一首在画上道:“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写罢,不觉泪滴袍袖,命匠人把像刻在石上,藏在东阁中。

这时天气渐渐暑热,太上皇昼卧在竹林下纳凉,矇眬睡去,却见梅妃隔竹伫立,掩袖而泣。太上皇招手问:“梅妃,梅妃,你现在究竟居在何处?”梅妃哽咽着说道:“往昔陛下蒙尘,弃妾于不顾,致使妾死于乱兵之手,怜妾者葬妾于池东梅树旁。”

太上皇一听说梅妃已死了,顿时伤心至极,大声痛哭起来。太上皇一恸而醒,立时传高力士,命率众内侍往太液池发掘。可是掘遍池东梅树下,却毫无踪迹。太上皇愈是悲伤,忽然想到温泉池旁,亦有梅树十多株,便亲自坐小辇到温泉,见了华清池,又不觉想起往日情形,十分感慨。太上皇命内侍在梅树下发掘,才一动手,便见一酒槽中,有锦裀裹敛那个薄命而高洁的梅美人。上皇忙拂去尘土一看,果然是梅妃,而与贵妃杨氏玉环早灰飞成骷髅大大不同的是,梅妃面色如生。

太上皇扶尸大恸,亲自去揭开她的衣裳检查死因,却见玉体的胁下有深深的刀痕,忙命高力士备玉棺收殓。太上皇自制诔文,用贵妃礼,改葬在东陵。

生命末路帝王也受欺

兴庆宫外便是勤政楼,太上皇于黄昏月上时,便登楼远望,但见烟月苍茫,凄凉满眼,就这样垂暮之年的太上皇,在宫中每日所遇皆伤心事,所说的皆伤心话,从此神情郁郁,常绕室闲步,口中微吟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雉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高力士见太上皇每日哀伤入骨,那日天气晴和,便扶上皇到勤政楼的飞桥上推窗闲眺,解愁散闷。桥下横跨街市,只因宫禁森严,帝后亲贵从不到飞桥上观览。街市上的百姓有人认出是太上皇,顿时喜形于色,依恋桥下,愈聚愈多,竟把一条大街壅塞住了。那太上皇见百姓如此爱戴他,便也含笑向众人点头示意。百姓不禁跳跃着欢呼道:“今日再得见我盛世繁华的太平天子了!”齐呼万岁,欢声动地。

移宫之日,李辅国全身披挂,率御林军士一千人,个个提刀跃马,在太上皇前后围绕着。上皇的马蹄略缓了一些,军士们便大声呼叱起来,慌得太上皇失落了手中的缰绳,几乎撞下马来。亏得高力士忙上去扶住,大声喝道:“上皇为五十年繁华盛世的太平天子,李辅国不过一旧时家臣,何得无礼?”

几句话说得李辅国满面羞惭,忙滚身下了马,躬身站在一旁。高力士又代上皇训谕众将士,千余兵士顿时个个刀纳入鞘,跳下马来,拜倒在上皇马前,口称:“太上皇万岁!”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拉马,李辅国诺诺连声,抢步上前,替太上皇拉住马缰,一直送到西内安息。

太上皇待李辅国退后,紧握着高力士的手流下了泪,叹息道:“今日非将军在侧,朕恐怕已死于李贼刀下!”

不久的一天,一名老态龙钟的老太监早起不见太上皇召唤,到午时感觉不对劲,掀开帐子一看,太上皇双目紧闭,四肢僵硬,早已在枕上驾崩了。肃宗皇帝与张皇后听说,一齐赶来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