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结局没想到啊,哈哈,”武向天哈哈一笑,“这个,社会讽刺小说嘛,有点欧·亨利的味道。”

“靠,讽刺什么了,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见谁批谁的愤青自己也是傻逼?不知所云!”张锐强觉得吕辉是在映射自己,十分不悦。

吕辉耸耸肩没有接话,张锐强翻了个白眼不在言语。

“不仅结尾出人意料,制片人的意识流也挺有意思。看来自我评价总是很难,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吧。难怪苏格拉底要说认识你自己。”云端不住的点头。

“不过吕导,你这个故事里对女性可不怎么友好哦。”肖萧好像是故意找茬。

“是吗?嗯,你不说我还没往这方面想,不过,嗯,故事也就是在批判这种直男癌的思想吧,啊,哈哈,要是有冒犯那对不起了。”吕辉双手合什作道歉状。

“没什么,就是对某些歧视女性的臭男人不满。”肖萧微微一笑,斜眼瞟了一眼瘫坐在沙发里的张锐强。

张锐强似乎没有注意,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小吕讲了个他们圈里的,那我就讲一个画家的故事吧,我觉得这个故事也挺有意思,有点幻想的色彩,你们年轻人应该喜欢。”平日武向天一贯早睡,但今晚非常兴奋,“名字我记不清了,故事和主人公的左眼有关,我就叫它左眼吧。”

“左眼,是不是有部电影叫左耳?”肖萧说。

“对对,前两年的一部青春片,五阿哥拍的。”

“五阿哥?五阿哥不是那个还珠格格里的……”武向天搜寻着记忆。

吕辉笑的合不拢嘴,“对对,您说的没错,就是那个演了五阿哥的人拍的。”

“他都能拍电影了?拍的怎么样?”

“这个嘛,我就不评论了。反正当下只要有名气拍个电影都不是事。”吕辉习惯性的捏捏右手小拇指。

肖萧回答的很干脆,“不怎么样!”

“哦,那不管他,我讲我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有的细节我都淡忘了,那我就挑主要情节讲讲。”

左眼

高凡是个画家。

这么介绍似乎是恭维他了,准确来说,高凡只是一位默默无名的青年艺术工作者。

打心底里来说,高凡是热爱油画的,否则,他毕业后也不会一直坚持走艺术创作的这条不归路。美院那帮同学,要么去做了设计,要么干脆改行,目前还在搞纯艺术的,寥寥无几。

高凡的油画题材,主要是都市和都市中的人。他的作品想表达的都是现代都市典型情境中人们的孤寂与疏离。画幅不大,而画面通常是灰蒙蒙的,如同笼罩着着经久不散的雾气,人物也无精打采,毫无生气。不幸的是,他的事业,也如同他的画一样,未见天日。

同学聚会,高凡难免成为众人揶揄的对象。

“高凡,你不会生前一幅画也卖不出去吧!”

“死后也未必卖的出去吧!”有人幸灾乐祸的调侃。

大家一阵哄笑。

高凡只得跟着傻笑两声,低头继续喝闷酒。

也有人假装关切,“那你现在靠什么过活啊?”

“我在给许家昌做助手,有时候帮别人画些室内壁画。”高凡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好事者揭人老底,“许家昌,哦,那个画家我知道。徒有其名,不过挺有钱哦,很会自我炒作的。”

“对,高凡,我店里重新装修,你帮我画两面墙呗,我好几年没动笔,手都生了。”一个改行开餐厅的同学笑嘻嘻的问。

“嗯嗯,好说,好说。”

“对了,以前总跟你一起的那个小弟呢,低我们一级的那个?”

“哦,莫何啊,现在我们一起在陈庄那里租了个小院。”

“挺好挺好,一对好基友,哈哈……”几句调侃后大家终于对高凡失去了兴趣,转向其他话题。

众人推杯换盏,高凡如坐针毡,他敷衍一阵后便匆匆离开。

暮色将至,我们的主人公走在郊区城乡结合部坑坑洼洼、污水横流的小巷内,心中如头顶杂乱无章的电线般纠结。想想如今自己一事无成,积蓄所剩无几,好友莫何也要离去,悲苦和惆怅便泛滥起来。这心情和他家隔壁废品收购站的臭气熏天、吵闹嘈杂一起,共同陪伴了他三年的凄苦时光。

进了院门,莫何在屋里看到高凡,急忙出来。

“高哥回来了,一直等你呢。”

“东西收拾好了?”高凡笑笑。

“差不多了,哎。我还剩点钱买了两瓶牛二,晚上咱们喝了。”

“好好,我去炒两个下酒菜。”

最后的晚餐始终是难以下咽的。几杯酒过后,兄弟二人无语凝噎,唉声叹气。

莫何回头惆怅的看了一眼堆放在画室左边自己的十几张大大小小的油画,潸然泪下。

“哎,这些画我就不带回去了,老哥你有空就帮我烧了吧。”莫何深深叹了口气。

“你说什么呢,那都是你的心血,是艺术,我一定给你留着,万一哪天出名了……”高凡自己都未必相信。

“老哥啊,我是真没什么才华。也许我老爸说得对,我也就是玩玩而已。我看这行出头太难了,要不跟我回家做生意吧。”莫何声音哽咽。

“兄弟的好意我领了,但我可不是那块料,我这人只想,也只能走这条道。”高凡坚定的说。

莫何灌了一大口酒,“可是走不通呢?”

“那我也认了,这就是命!”高凡一拍桌子,震的小半盘花生米蹦了出来。

兄弟二人又举杯相碰,莫何很是激动,“老哥我真是佩服你,你有才华,又有恒心。你放心,等我挣了钱就来资助你,给你办画展,帮你宣传。”

高凡听罢脸一沉,“那不行,兄弟你要那样做可是看不起我,我只靠作品说话,不靠别人,更不靠那些溜须拍马的旁门左道。我相信,是金子……,哎,不说这个了。”高凡摆摆手,“其实我更佩服你,离开那么有钱的老爸出来画画过苦日子。”

莫何的眼圈红了起来,“我这也不是坚持不住嘛,老爸说我再不回去就断绝父子关系。我走了你一个人能行吗,房东是不是又涨房租了?”

“没事没事,来来,喝酒,别搞得生离死别似的。”高凡又启开一瓶啤酒。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莫何还是走了。他这一走,一年多都没有音讯。高凡还是老样子,勉强维持着生计。

前几天画廊李老板打电话带来好消息,高凡在画廊里的两幅油画被人买走了。虽然卖价不高,高凡欣喜若狂,这可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他的画终于得到了认可。

这天,他带着新近完成的两幅大作,走进了李老板的画廊。

画廊老板李明国,四十出头,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经常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土黄色亚麻布伪唐装,足蹬一双黑色撒口老布鞋。硕大的脑袋可以说是直接连在肩膀上的。如果那里还叫做脖子的话,上面挂着一大串念珠,两只肥嘟嘟的手腕上也缠着各种珠串,十只手指戴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银玉戒指,恐怕只恨自己指头还不够多。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潘家园开杂玩儿店的。

李老板原本是个小混混,祖上积德因政府拆迁拿到补偿款,早些年便在这艺术区买了间厂房,本意想开间酒吧,但不知经何人撺掇,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他居然开起了画廊。几年下来,竟然经营的有声有色。有人问他诀窍,他嘿嘿一笑,满脸的横肉微颤,“其实跟开酒吧差不多嘛,哈哈。”

高凡本不想跟这种粗人打交道,但是李老板与他打工的那位画家是发小,经由他推荐,好歹李老板愿意在画廊里卖两张高凡的画。

再说高凡一走进画廊,就看见李老板坐在画廊外间的圈椅里翘着二郎腿喝茶。圈椅前是一张硕大的原木茶海,茶海上摆满了各色茶具,其中一只茶壶烧了开水,呼呼直响。圈椅旁蹲着一只大金毛,时不时拿头蹭蹭李老板的小腿。

李老板看见高凡进来,皱了皱眉,勉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高凡强装恭敬,努力的在脸上挤出笑容,“李老板,忙着呢?”

李老板肥厚的大手里攥着指甲盖儿般大小的茶杯,不紧不慢的送到嘴边咄了一口,斜眼瞟着高凡,“怎么,又来卖画啊?”

高凡赶紧向前走了两步,“是啊,我那两张画上周不是卖出去了吗,这两张我更满意,麻烦李老板再费费心。”

“你这两张够大的啊。”李老板不耐烦的看着高凡拿来的的两幅包好的油画。

“是比我上两张大点儿,但也不算很大吧。”高凡说着用手指指墙上挂的几张大幅油画。

“哼,”李老板霍然把茶杯搁到茶几上,仰脖瞅瞅墙上的画,一撇嘴,“这些都是大师作品,十几万一张,你也好意思跟他们比。就说你这两张画这么大,我哪有地方挂。”说罢低头拍拍金毛的头。

高凡气的七窍生烟,心里连连咒骂,但脸上依然保持笑容,“李老板,我那两张不是卖出去了吗,说明我的画还是有一定价值的,这两张说不定还能卖高点儿呢。”

李老板抬眼瞅瞅高凡,伸手挠挠他那如同卤蛋般的大光头,脸上的横肉挤做一团,“你小子还挺自信,丫的还真以为遇见伯乐了,哼,要不是……,”李老板摆摆手,“哎,算了,行,你就先搁我这吧,等有买主了我告诉你。”

高凡心里十分纳闷,自己的画卖了出去,虽说价不高,但总是个好兆头,这姓李的怎么还这个熊样。

“李老板,要不您先看一眼。”他伸手去拆画的包装。

“别拆了,就搁那吧。”李老板指指柜台后面。

高凡强压心头的怒火,“要不李老板你看挂哪方便,我帮着挂上去。”

“哎,告诉你搁这就行了,你怎么这么事儿,你这画也用不着挂,卖出去了我告诉你不就行了。”李老板非常不耐烦,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寻么了一支烟塞在嘴上,掏出打火机按了几下却都没出火。

这下可伤了高凡“艺术家的自尊”,高凡把画贴墙一搁,径直坐在李老板对面的椅子上,“李老板,你以前说我画的是垃圾,不会有人买我的画,我认了。现在终于有人买我的画了,虽然不值大价钱,但还是说明有人认可我的作品,再说您也抽了五成利,我的画以后升值了这不对大家都好吗,您这不挂我的画算是怎么个意思?”

李老板立马火了,随手把香烟和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摔,两只鱼泡眼蹬的溜圆,“嘿,你小子给鼻子上脸了哈,卖了两张破画就当自己是毕加索了。呸,我现在还是说,你画的那就是垃圾,”他腾的站起来,吓得趴在脚边的金毛一哆嗦,“我按规矩抽你点钱怎么了,你那画挂我这儿那么占地方,才卖那点钱,五成我都抽少了。你丫的赶紧把画拿走,好像谁他妈稀罕卖你的画似的。我这等人呢,没心情跟你废话。”

高凡也不甘示弱,立即站起来,“我也不会在你这卖了,只要是真正的艺术,在哪里都会体现价值的。你这种人……怎么会懂艺术!”“渣”字还是没说出口,他拿起画便往门外走。

“哎呦,你小子真狂啊,你以为你那灰不拉几的画真是艺术啊,你知道是谁买了你的画吗?”李老板大声吼着。

高凡心头一动,转过身,“谁买的?”

“哼,就是以前跟你一起瞎混的那个叫莫什么的,不知道怎么有钱了,专门跑来买你的画,还不让我告诉你,嘿嘿,怎么,不说话了,也就那种傻子才会买你的画,你还不如跟他学学,干嘛不好,非做这大师梦,”李老板一脸轻蔑的**笑,不耐烦的摆摆手,“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赶紧拿着你的画给我滚蛋!”

高凡根本记不得之后是如何回家的,他失魂落魄的坐在画室的沙发上,望着自己十几张油画潸然泪下。

晚上,高凡从旁边的废品收购站拉来了个黝黑的大铁皮桶搁在院里,又四处捡了些木柴,在铁皮桶里生起了火。

黄色的火焰纵情跳跃,火光映照着黑夜里高凡憔悴的面容。火是暖的,心却是冷的。高凡拎着一瓶廉价的二锅头狂灌几大口,再把剩下的徐徐倒入铁皮桶。铁皮桶内火焰腾身纵起,把这冷清的小院照的分外明亮。

高凡神情漠然,机械般的把自己十几张画拿到院中。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卷起一张没有装入画框的油画,犹豫片刻后愤然投入铁皮桶中,火光闪烁,油料燃烧的焦味弥漫开来,这气味并不刺鼻,但却刺痛着高凡的心。

片刻后,高凡一大半的画作已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就连为数不多的几个画框,也被他三两下劈开扔进了桶中。

望着桶中渐渐卷曲焦黄的油画,高凡如同罗丹雕塑中吃掉自己儿子的乌戈林,愤怒、悔恨、无奈矛盾交织,痛苦不堪。

泪如泉涌,也不知是心中的阵痛还是油烟的刺激。透过泪水迷糊的双眼,高凡突然看见桶中那两幅因卷曲而分离的画作间竟然还夹着一张小画。他努力靠进火苗仔细一看,啊,那是上学时画的一张人体。画中一位美女玉体横陈在一张小**,含情脉脉的望向前方。

这些年来高凡似乎都忘记了这幅画的存在,画中的模特,是高凡曾经也是唯一的女友,如今睹物思人,往事如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高凡又记起那个燥热的夏夜,在校园旁边的小旅馆,自己哆哆嗦嗦的支起画架,小心翼翼的帮助女友脱去衣衫,摆好姿势。这张不大的画,倾注了高凡当时所有的感情和心血。女友早已离他远去,远去的同时留下了这张画,留下了这份忘却的纪念,纪念他的初恋,纪念他的青葱岁月。

当炙热的火焰使高凡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那张他最满意的人体作品渐渐扭曲变形,即将被烈火吞噬。高凡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事业,甚至失去了尊严,他不想再失去这仅存的纪念。高凡不顾一切的将右手伸进火桶,想要从火魔的利爪中抢回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然而吞噬了多张油画的火焰兴致高涨,怎会轻易放手,炙热的火苗如同多头的毒蛇,上下舞动、呼呼作响,高凡的右手被咬的疼痛难忍。他迅速抽回右手,又闪电般的伸出左手,身体侧身前倾,与火魔进行最后一搏。这次出击干净漂亮,左手食指和拇指成功的夹起了画页,就在高凡过电般的抽回左手那一刻,一团火焰被画页带起,火苗直扑高凡的面部,高凡大叫一声,急忙后撤,可惜晚了一步,高凡只觉得左眼一热,随即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紧闭疼痛的左眼,用右眼查看,画作虽然有些卷曲焦黄,周边也被烧损,好在画面中心主体基本完好。

高凡长出一口气,撇下还在熊熊燃烧的火桶,小心翼翼的把画作送回画室,随即就去厨房冲洗眼睛。几番折腾下来,高凡渐渐觉得左眼舒服了许多,睁眼看看四周,因刚才按压冲洗的缘故,视线还有些模糊。

他又拿起那张发黄变形的小画,在灯光下细细观看。当年青涩的笔触尚显幼稚,堆砌的色彩略显轻薄,“可惜现在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当年的气息了。”看着看着,他的思绪又被带回多年前那个心潮澎湃的夜晚。

这时,画中的美女居然皱了皱一对柳叶眉,眨了眨一双杏仁眼,舒展一下娇媚的身躯。高凡大吃一惊,连忙揉揉双眼,仔细观察。没错,美女冲他倾城一笑,妩媚多情。高凡失口叫到,“小曼!”女友小曼面如桃花,微噘双唇,嗲声喊着,“真讨厌,画好没有啦。”

高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又回到那个燥热的夏夜,身处那个狭小的房间,眼前是那个破旧的画架。他顾不上惊讶,放下手中的画笔奔向女友,一把抱住娇弱的胴体,“小曼,真是你,小曼,我好想你!”

“哎呀,你怎么了,弄疼我了都。”小曼无力的捶打着高凡的后背。

高凡亲吻着女友的脸颊,“小曼,不要离开我,我好爱你。”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到底画好没有啊,我都累了。”

“不不,你一定会离开我,将来我成了一个没有名气、卖不出画的穷画家,你就会离开我。”高凡望着小曼美丽的大眼睛,伤心的说道。

“你今天怎么了,竟说傻话。你这么有才华,怎么能不成功呢?只不过你的创作过于理性,做人又过于感性,要改一改哦。”小曼咯咯笑着。

“可是……可是……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高凡还在困惑中,但怀抱中的女友,确是那么的真实。

女友温柔的眼神凝视着高凡,她伸出右臂,温暖湿润的小手抚摸着高凡的面庞,手指轻触到他的左眼,“放心吧,你会成功的。”

高凡还想说些什么,可怀中的女友逐渐僵硬、逐渐冰冷。高凡又一次大惊失色,“小曼!小曼!”他想搂紧女友,然而发现手中仅有的,不过还是一张油画而已。

“小曼!”高凡呼喊着从睡梦中惊醒。

高凡睁开双眼,但被一片金光所刺痛,他用手遮挡光线,眯着眼睛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还是身处那件狭小杂乱的卧室,阳光已透过肮脏的玻璃窗透射进来,慵懒的照在破旧的小**。

高凡觉得满身大汗,心脏突突直跳。他默然起身,呆坐在床边,低头出神的凝视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脑海中却如同看电影般把昨晚的梦境放了一遍又一遍。片刻后他挣扎着站起来,释然的摇摇头,随即伸了了懒腰,长吁一口气,迈步走向画室。

然而,坚定的脚步却在画室门口停住,高凡诧异的四下张望,甚至伸出双臂,仔细打量着两只被颜料侵蚀的变了色的手。他再一次紧闭双眼,并用双手揉搓按压。当他睁开眼睛时,头脑一阵眩晕,身体不由自主的摇晃,以至于必须紧紧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

这并不是因为低血糖或其他什么病症,而是因为,现在高凡左眼所见的,竟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他惊慌的捂住左眼,幸而右眼看到的世界一切正常,他颤抖的双手又捂住右眼,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颤和恐惧,一屁股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若不是在此生活了多年,高凡怎能认出眼前这扭曲变形的诡异空间就是他的画室。屋里虽然杂乱破败,但横平竖直的地面和墙壁起码还是保持了基本的建筑结构使其不至于坍塌。然而此刻,高凡就像走进了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眼中竟然找不到一条欧氏几何中的水平线或者垂线。整个房间好似发生了十二级大地震,不断的震颤扭曲,又如同一个巨大的气泡,毫无规律的收缩膨胀。各个物体的轮廓线也如同着了魔,发疯般的抖动变幻,使得固有的形状分崩离析、难以分辨。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也不复存在,物件们好似暗夜精灵,一个个扭动跳跃,随意地转变着外形和体积,同时又如同着了立体画派的魔,狂躁的把各个外表面一股脑儿的呈现在高凡眼前。

更为恐怖的是,疯狂起来的不仅只是物体的外形,还有它们的颜色。“印象”、“野兽”、“表现”以至众多毫无美感的现代画派,都不足以形容这瑰丽的奇景。在这里,物体固有色的概念早已消失不在,赤橙黄绿青蓝紫,各个色系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军队,在这不甚宽敞的空间内攻城略地。每个军队均有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它们你争我夺,相互纠缠,时而各自为营,时而兵戎相见,房间中的每件物体,就是各个颜色大军的杀戮战场。绚丽多彩的颜色在物体表面汹涌澎湃、翻腾激战,令高凡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原本五步开外画架边的一支小小画笔,突然飞闪在高凡眼前,瞬间变作扫帚般大小,如同一条七彩蟒蛇,翻腾扭曲。而一人多高的画架,却扭成成了奇怪的麻花,在五颜六色的天花板跃动舞蹈。沿墙摆放的两米见方的油画,已然缩为邮票般大小,彩蝶似的在屋里上下翻飞。

高凡如同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不不,来到了异度空间,在这里,经典物理体系烟消云散,人类百万年来的视觉经验土崩瓦解,恐怕量子世界中也不会出现这样疯狂的图景。

疯狂的图景也使看见它的人变的疯狂,高凡再一次捂住左眼,另一只手抓着门框,慌慌张张的挣扎起来,踉踉跄跄来到大门口,哆哆嗦嗦的打开房门,然而向外只看了一眼,便触电般的关上房门。这些简单的动作却使得还未到而立之年的高凡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他无力的靠在门板上,身体渐渐下滑,最终再次坐到地上。用最后的气力,高凡使劲捏了一下大腿,清晰的痛感提醒着自己,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倚靠着门板,紧闭双眼,不知呆坐了多久,高凡渐渐冷静下来,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慌张,这不过是眼睛出问题了,没什么可怕的。瘫坐了许久,他终于感觉自己恢复了七八成的气力,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手扶门把,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打开了房门。

这是怎样的一副图景啊!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它也成为高凡左眼中最先辨认出来的物体。原本的一轮红日化作一团怪异的毛线,颜色不断变换、外形不断的扭动、线条不断**、位置不断的移动,无论颜色如何转变,这个如同诡异生物胚胎般不断蠕动的物体,始终激**着炽烈的气息,向外散发着缤纷多彩的光芒。太阳活动的场所——天空,却仿佛刻意与它作对,始终保持着与太阳颜色极不协调的补色,整个天际如同儿童五颜六色的调色板,一切仿佛回到了上帝创世前的混沌。高凡低头看着自己熟悉的小院,小院及其周围的围墙,已经成为了莽荒之地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震颤、旋转、躁动,每一块红砖都仿佛有了生命,极力的试图跳出原有的阵列,飞升到混沌的天际中去。院中那只铁皮桶,正如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在院中上蹿下跳。院墙外的几株毛白杨,业已燃成五光十色的银花火树,飘来飘去、忽大忽小、时远时近。

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傻了高凡。他呆立片刻后迅速逃回房里,顾不及关上房门,便紧闭左眼,翻箱倒柜的寻找东西。一番折腾后,高凡终于发现了目标。这是一只他上学时候戴过的,款式早已过时的廉价太阳镜。捏着太阳镜,他又冲进画室,翻出一管儿象牙黑立即涂在左边镜片上。

几乎每天的这个时候,高凡都会坐在这个陪伴他多年的画架前沉浸于自己的艺术世界。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间冬冷夏热的小小画室中,我们却看到一个戴着怪异的太阳镜,如失败的杀手般木然的坐在折椅中一动不动的颓废男子。透进画室的和煦阳光,慢慢爬上他僵硬的身躯,又逡巡至一旁的画架和画箱,但它不愿留恋于任何凡间物体,只是缓缓的在画室中移动,终于照在了原本摆放着十几幅画作的一个阴暗角落。那些画作,如今已经化为浮尘,飘散于天地。

若不是光线自顾的挪动,我们甚至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清早高凡便戴上太阳镜匆匆出门。医院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高凡发现想靠自己挂号是痴心妄想,只好咬咬牙从票贩子手里高价买了专家号。

高凡坐在洁净的眼科诊室里,忐忑不安的向对面的医生叙述着自己的病情。他一面吃力的挑选词汇、组织语言,费劲的试图客观的描述自己左眼之所见,一面仔细观察医生的反应,生怕医生以为他在胡言乱语。

医生不置可否的目光透过厚厚的老化镜片打量着高凡,使得高凡心里一阵发毛,而那一如既往的淡定表情又使高凡更加茫然。耐心听完了高凡的叙述,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医生便不再注视高凡,只在电脑前啪啪点击着鼠标,片刻后打印机吐出几张单子,医生随手扯下递给高凡,面无表情的说,“先做检查吧。”

在缴费处高凡傻了眼,他甚至怀疑是否自己耳朵也出了问题。病得看,钱也得花,这薄薄的几张化验单,几乎花去了他所剩的全部积蓄。高凡吞下这一肚子的苦水,垂头丧气的走进眼科检查室。

真没想到,一对小小的眼珠子,竟然需要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仪器检测,一项项做下来,高凡头晕脑胀、腰酸腿疼。两个小时后,高凡又坐在医生面前。

医生左手托起眼镜,右手把检查单一张张的塞到眼皮低下,眯缝着双眼一一看过后,这才又戴好眼镜,抬眼看看高凡,“嗯,没什么问题,各项检查都很正常。工作生活上压力大吗?”医生瞪大了眼睛,又把高凡从头到家大量一番。

“还好吧,如今谁都有压力。您的意思是……大夫,您可得相信我,我没有骗您。”高凡心里咯噔一下。

医生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啊,这个嘛,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不过从检查结果来看,你的眼球没有任何器质性的病变,如果不是神经系统出问题的话,很有可能是精神压力所至。”

高凡沉默了,因为他心中确实苦闷,但他又不相信自己竟然会产生幻觉,而且是这么彻底、这么离奇的幻觉。

看到病人默然呆坐,医生尴尬的咳了咳,“这样吧,你回家好好休息,放松放松心情,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好转,建议你去神经外科再检查检查。”

高凡机械的点点头,戴上太阳镜,起身往诊室门外走,这时医生又咳了两下,“恩,那个什么,你也可以去先看看心理医生,疏导疏导嘛。”

当垂头丧气的高凡走进巷子,他隔着脏乱的废品收购站,看到自家破旧的门前停着一辆艳红的跑车。高凡吃了一惊,摘下太阳镜,揉揉眼睛,生怕右眼也出了问题。睁眼仔细一看,跑车还在那里。

“嘿,这收废品的发财了啊,但也不能停到我家门口啊。”边走边寻思,高凡来到了门前。

砰的一声,跑车车门突然打开,车里钻出一人,飞快的来到高凡面前,一把抱住他,“高哥!”

武向天的语调忧伤而低沉,仿佛是在讲述自己的伤心过往,他喝了一口茶,看了看窗外的雨夜,加快了语速,“原来是莫何来找他,还带着自己的女友,莫何如今已是个大老板了。高凡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莫何,莫何想带着高凡再去看眼病,女友好奇于高凡的左眼,并建议高凡把所看到的画出来,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后来呢,”武向天咳嗽了几声,“故事比较长,这里我就简单介绍一下,后来高凡真的将左眼所见画了出来。加之莫何花钱请人运作,高凡就出名了。他搬了家,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很多展览都邀请他参加。这天他在旧房子里收拾东西,院里响起了敲门声,初恋情人小曼突然出现。高凡欣喜不已,拿出那副人体油画向小曼诉说衷肠。”

武向天此时的语调轻松了不少,“小曼对他说,你现在成名了,不需要我了,她碰了碰高凡的左眼后就消失了。高凡醒来,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但他的左眼又恢复正常了。此时又有人来访,高凡以为是小曼,然而开门一看,竟然是画廊老板李明国,他厚着脸皮把高凡吹捧一番,目的是向高凡讨画,高凡用两张旧作打发了他。好友莫何来看高凡,发现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

莫何这才注意到高凡并没有戴墨镜,很是诧异,“高哥,你的眼睛?”

“哦,正想给你说呢,我的眼睛突然又恢复正常了。”

“啊!”莫何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恭喜呢还是该安慰。

“没关系,没关系,这就是命啊。”事到如今,高凡也看开了。

莫何反而很是惆怅,“不过,高哥你以后……”

高凡微微一笑,“我还是会继续画下去的。刚才李老板提醒我了,既然成了名,我就可以大胆的寻找新的艺术风格嘛。我以前作画太理性,做人又过于感性,现在真是改变了不少。”

“对对,高哥,你别说,这混蛋虽说人不咋地,想法还是可以的,”莫何也会心一笑,“对,我看当今画坛也就这样,高哥反正你现在是知名画家了,画什么是什么。咱们走吧!”

高凡环顾四周,慢慢的说,“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会儿,在这破地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要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好吧,那我先过去等你,晚上咱们痛快喝一顿。”

“好,我一会打车回去。”高凡拍拍莫何的肩膀,送莫何走出院门。

他关上院门,回身环视着这个巴掌大的小院。坑坑洼洼的地砖缝隙里杂草丛生,一棵枯死多年的苹果树耷拉着光秃秃的枝干,突兀的站立在小院的黄金分割点上,树下搁着自己亲手由废铁架改造的烧烤炉。污秽的院墙依然十分坚固,墙角堆放着房东遗留的锈迹斑斑的废铜烂铁。而占据院子中间最显眼位置的,还是那只破铁桶,如墓碑般默然矗立,祭奠着那些逝去的画魂。

高凡缓缓的走过铁桶,不由自主的往里窥视。黑洞洞的内壁仿佛黑洞般将他的灵魂向内撕扯,迫使他再次想起那个痛苦而悔恨的夜晚。高凡急忙将目光撤回,无奈的摇摇头,长叹一声走进了屋。

画室、卧室、厨房,高凡转了又转、看了又看。

这不是依依不舍,因为他早想离开这里,这里曾经渗透着他的苦涩、书写着他的屈辱、承载着他的不甘。

这却是依依不舍,因为他并未离开这里,这里曾经寄托了他的理想、记录了他的奋斗、见证了他的成功。

噗嗤一声,高凡又坐在了沙发里。这张破旧的沙发早已承托不了如今的高凡,他深陷其中。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了墙角,房间里渐渐暗淡。我们的画家,现在终于可以这样名正言顺地介绍他了,他孤寂的凝视着窗外,怅然若失亦或是踌躇满志。

这时,窗外再次传来清晰的敲门声,高凡心里又是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