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完了?”又是张锐强发问。

“啊,完了。”

“啊,怎么和吕辉讲的那个一样,有种虎头蛇尾的感觉。”张锐强挠挠圆圆的板寸头。

“王乐不是看到彩票号码了吗,为什么还不中奖呢?”肖萧喝了一口水,用腿轻轻的碰了碰云端。

“对啊,为什么?”吕辉也问。

云端故作神秘的笑笑,“你们再想想,彩票号码不是彩票中心摇出来的吗,如果彩票中心能够控制中奖号码……”

“哦,你是说即使看到了未来的彩票号码,买了彩票,彩票中心摇奖的时候也会改过来?”还是聪明的吕辉悟出来点道理。

“哈哈,对对,是这意思。”

“哦,这样啊。”大家这才有点明白。

“所以说是一个科幻小品,大家听着一乐就好。”

“其实我买彩票就图一乐,从没想着要中大奖,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张锐强仍然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发布着自己的观点,“那些大奖到底谁中了,外人根本不知道。”

“这个,彩票我没买过,不过说起时间机器,这其中有意思的事可就多了。”武向天轻轻晃着头,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小云,我是不懂的,你说时间穿越真的可能吗?”

“在不违背相对论的前提下,理论上只能通过虫洞进行穿越,不过能否改变历史还是未知数,毕竟目前因果论还是牢不可破的……”

“那肯定不行啊,要不怎么还没见过从未来穿越来的人?”张锐强显得比云端还要明白。

这个话题也戳到了吕辉的兴奋点上,“早在1895年威尔斯就写了《时间机器》,那可是120多年前啊。关于时空穿越的电影也特别多,全世界据说快有一千部了。你这个小故事里的时间穿越是硬核的,有个明确的时间机器,有的科幻作品的穿越借助于特异功能或魔法什么的,比如《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时空恋旅人》什么的……”

“不愧是导演,如数家珍嘛!”云端伸出大拇指给吕辉点赞。

“哪里,哪里。科学上云老师是专家。不过彩票事件这个故事我觉得有点BUG啊,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咱们可以讨论一下。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面有个死循环:通过时间机器看到中奖号码——买彩票——彩票公司知道号码分布——内定中奖号码——再通过时间机器看到中奖号码,好像有点说不通啊!”吕辉好像陷入了剧本的创作情景中,认真的分析着。

“没错,是个死循环,”云端点点头,“所以故事结尾说彩票中奖的逻辑悖论引起了时空混乱,烧毁了时间机器嘛。”

“噗,太扯了!”张锐强噘嘴吐了口气,显然对这个结尾很不满意。

“嗯,我也觉得有点牵强,为了结束而结束。不过用现在关于时空穿越流行的说法可以有一个比较合适的解释,就是所谓的平行宇宙或多时间线……”云端像是提前走上了讲台。

“哦,这个我知道,”张锐强提高了音量插话进来,好比要超车前必须先加速,“就是说发生了某个事情后宇宙就会分裂成几个平行的宇宙,比如王乐,靠,是叫王乐吧,买了彩票后,吧唧一下,宇宙分裂成两个了,一个宇宙里他中奖了,一个宇宙里他没中奖,对吧。”

“没错,大致是这个意思。”

三个年轻人正在兴致勃勃的谈论故事,突然一阵难以言说的响动从府邸深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给刚显融洽的氛围带来凉意。

“什么声音?”肖萧瞪大了眼睛。

五个人侧耳倾听,努力分辨着除了风雨声外的任何微小响动。突然,一声炸雷滚入房间,听得人心惊胆战。这就好比开了夜视功能的相机,拍到突然的烟火,屏幕必然花白一片。

“啊,这个雷声好响!”也许是下意识,肖萧稍稍贴近了身旁的云端。

雷声过后,屋内又相对安静下来。

“刚才那是风雨声吧,还是树枝摇晃的声音?”吕辉说。

“才不是呢,现在这是风雨声。”肖萧摇摇头,“刚才感觉像什么乐器声,又像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停下来细听了几秒,“这声音从来没听见过,这会儿又没有了。”

“是不是房东在干嘛呢?看电影呢?”吕辉抬头望望天花板。

“房东,哈哈,我靠你见过他吗?我都怀疑他压根就不住这!”张锐强大声的说。

“嘘,”武向天示意他安静,“季先生确实住三楼,不过他很少下楼。这个,他很好静的。”

“他不会是得了什么病或是长得见不得人吧,搞得个幽灵似的。”张锐强压低声音窃笑道。

“别说房东了,这么便宜的价钱租给你房子,你还损他,什么人啊。”肖萧不屑的瞥了一眼张锐强。

“切,不说就不说。这么老的房子,出点声音有什么好奇怪的。”张锐强冷笑了两声,“继续继续!”

说到了这所房子,云端按捺不住好奇,“这样的大宅子现在很少见啊,你们知道它的历史吗?”

“感觉像是民国时期的官邸。”肖萧说。

“对对,在当时住这的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现在还能保留下来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算是文物了吧。”吕辉叹到。

武向天点点头,“这房子是有年头了,但我也不知道来龙去脉。这个,我只知道这房子经过改造,但还有些窗子没有换过,风一吹会难免声音,没必要疑神疑鬼的。”

“屋里也比较空旷,另外还有壁炉、烟道,会有回声和共振。”云端接过话安慰肖萧。肖萧不再说话,把身体靠进沙发。

“咱们房东很厉害啊,单身一人坐拥豪宅。”云端赞叹。

“切,这房子破得掉渣还算豪宅,我都怕今晚刮大风把它吹塌喽。”张锐强似乎对自己租住的地方不甚满意。

“估计是祖产吧。”武向天猜测。

“这年头富的人富死,穷的人穷死。有房产就是好啊,收收租子就可以吃喝玩乐,咱们这些没房的只能打工挣钱养着这帮爷。妈的现在这房价,我的垒多少行代码才能攒个首付。”张锐强自顾自的唠叨起来。

看到大家对他的抱怨没有响应,他清了清嗓子,不再说话。

“武老师,您讲一个吧。”吕辉看看武向天。

今晚的武向天显得神采奕奕,也许是在和年轻人的畅谈中,他又找回了当年的豪情。无情的岁月破碎了多少理想,也消磨了多少的斗志,如今,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退缩到自己的世界中自怨自艾。此刻能安慰他的,除了割舍不下的艺术,就是千百年来失意文人处江湖之远的出世情怀吧。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即将到知天命的年龄,人生有些事情已成为定数,既然无法改变的终究无法改变,逍遥释怀也好,自我安慰也罢,只好转向内心深处寻找一方净土悠然自乐去也。

武向天的眼睛盯着茶几上的一只烛光,又看到自己空空的茶杯,听到窗外哗哗的雨声,思索了片刻,“好,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一个武侠故事,按小云的说法,是个武侠小品吧。”

“武侠故事好啊!我喜欢,看着金庸古龙长大的。”吕辉拍拍手。

“可惜他们都不在了。这个故事叫做空山灵雨。”

空山灵雨

深秋的明净岭红叶漫山,山路上响起低沉舒缓而富有节律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伴随这木屐与石阶轻触之声,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稳步缓缓拾级而上。来者似与山间美景无关,更与脚下道路无关。任石阶或陡或徐,山路或弯或直,其身形始终如松柏般挺拔,其步伐始终如钟摆般规律。那比寒风更冷峻的目光,直视前方毫无旁骛;那比山石更坚毅的面容,不曾流露一丝表情。

寒风吹袭,片片红叶纷飞,在即将飘落于那件宽大的黑色罩衫之际,忽然涤**开来,如同撞上一道无形的气墙。片片红叶翻转回旋,徐徐飘落,匍匐石阶之上,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

来者便是东本雄一,日本第一武士。

东本三岁师从荒川念流大师荒川平介,从此沉浮于山林,醉心于武学。

三年捉虫,三年捕鱼,三年猎鸟,在盛夏炎热密林中感受天地混沌之气,在严冬冰冷山涧里领悟乾坤运转之势。九年苦练使方午习之年的东本洞晓天地生灵运行之道,飞鸟鱼虫于他如枕边之物,信手拈来。

十二岁方始练刀,三年削落叶,三年斩飞虫,三年悟剑道。二十一岁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对手,便一刀致命。

从此,他没有输过;从此,他杀人只需一刀;从此,他的刀不曾沾血。

不沾血不是因为不杀人,而是因为出刀太快刀不沾血。

他的刀,出鞘之时便是回鞘之刻,回鞘之刻却非人死之时,人死之时他已飘然离去。

二十年寒暑如挥刀般逝去,东本也添尝了二十年孤寂寥落,如今只身来到中原,便是为求敌手。然而三位顶级剑客接连倒在他的刀下,不免使他质疑博大精深的中原武学是否名副其实,他放下豪言,若是失败,在其有生之年,任何东瀛武士不会踏足中原。

“普缇山明净岭乌雾峰”,终于有人告诉他,绝世高手身居何处。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密林将斑驳树影投射在晨露依稀的台阶上时,东本已经到达了山顶。

山顶苍松翠柏环抱着一片空地,稀疏低矮的茅草和数块嶙峋的山石点缀其间。其中一块普通的山石旁,默然矗立着一位同样普通的老者,老者银白色的须发和灰色的长衫在风中飘动,瘦小干枯的身躯微微摇晃,和蔼的微笑和平和的目光出现在那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如同盼到前来探访的多年至交。

在东本眼中,这只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中原老人,但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他缓步走到老者面前,躬身行礼,老者回礼。

东本解下罩衫,抛在地上,露出藏青色的武士服和腰间的武士刀。黑色的刀鞘显得冰冷异常,血红色的刀柄在金色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老者没有任何武器,身形表情也未动分毫,仿佛已出神入定。

东本定气凝神,右手握住刀柄,缓缓合上了双眼。

荒川念流不是一刀流,杀人不只于快,更在于觉。

感知生灵运动之道,感觉对手意动之心。

感觉对手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思一念,更重要的是,找到对手的破绽与漏洞,从而一击致命,这才是荒川念流的精髓。

东本之所以能够纵横江湖二十多年独孤求败,乃是因为,任何对手,无论武功高低,出手前的套路、招式、力度、破绽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直到今日。

他平静了二十年多的心脏,此刻却在狂跳。他方寸大乱,大汗淋漓,紧握刀柄的手带动全身颤抖不已。

因为,此刻,他竟无觉。

他根本感觉不到对手的存在,老者如同融化在了天地之间,无声无息,无气无场。

他无法知道对手的招式,无法探明对手的深浅,无法感知对手的破绽。

他已无法出刀。

他的刀虽快,但面对顶级高手也不能随意出手。出刀之前,万般可能,出刀之后,一切都将注定,一击不中,万劫不复。

身体的颤动逐渐停息,狂奔的心脏逐渐平静,潮湿的手缓缓从刀柄上垂下。

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山中泛起团团雾色,模糊了万物的轮廓。

雨滴打湿了衣襟,雨水沿着僵硬的面颊、顺着细长的刀身缓缓滴落。那水滴一点一落,格外缓慢,如同时空将要静止。

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他笑了,笑的开怀释然。

其实他来中原,不只为求对手,更是为解心结。

二十多年独步东瀛,带给他孤独寂寞,也带给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冥冥之中,他自觉尚未登上武林之巅。每当入定炼神、万物空寂,正当他即将步入天地和谐的大统之际,心头不由升起莫名痛苦,这种痛苦超越了他忍耐的极限,如幽灵般纠缠着他,将他狠狠拖入凡尘。

他问道于恩师荒川平介,卧榻上的恩师泯然无语,淡然一笑,手指中原,仙逝而去。

如今,他终于领悟了武学至高境界。

他睁开双目,老者仿佛不知道发生过何事,仍然微笑着望着他。

他本想要问些什么,然而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刹那间又知道了该知道些什么,最终又忘记了该知道些什么。

东本揖躬到地,再起身时,老者已如秋风般遁去,无影无形。

正当东本诧异之时,他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发觉自己身处闹市中一小酒馆,周围人声嘈杂、熙熙攘攘。

他这才想起,自己来到这酒馆喝酒小憩,不知为何昏然睡去。桌上的一碗烧酒还在眼前,酒香扑鼻,用手一摸,酒竟尚温。

屋外也下着雨,雨水侵入这破旧的小酒馆,忽大忽小的雨滴落在东本身上。

东本抬眼,对面坐着那位熟悉的老者,一面喝酒,一面拿着只拨浪鼓与膝头的孩童嬉戏。

老者依然微笑着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东本,轻轻摆了摆手,一口喝干碗中酒,缓缓把空碗放在东本面前,抱起孙儿,撑起一把油伞,翩然离去。

清醒过来的东本转瞬又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为何睡去,忘记了为何来到这小酒馆,甚至忘记了为何来到中原。他同样一口喝下碗中酒,仰天大笑而去。

波涛暗涌的海面上,飘零着一艘木舟,舟头岿然矗立着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他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正当月光刹那间透过絮状的乌云洒向海面,映照出他脸上不易察觉的笑容时,腰间那把佩戴了三十年的武士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悠然入海。

从此,东瀛少了一位杀人武士,多了一位禅宗大师。

“真棒,A Touch of Zen。”吕辉拍了拍手,“我只知道《空山灵雨》是胡金铨非常著名的电影,故事本身就很有禅意。六祖慧能的那个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哎,四大皆空啊。有意境,有意境。”

“是啊,这个武侠故事很新颖,虚无的力量。”云端也不住点头。

“意念中的决斗,老谋子的《英雄》里就用过嘛。”张锐强倒是不以为然。

“不是说每个中国男人都有一个武侠梦吗?”作为金庸古龙的忠实粉丝,吕辉对此话深有体会,“就像美国人都有超级英雄梦。”

“这个,哈哈,对对,哪个男人不想练就一身绝世武功,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快哉!快哉!”武向天点点头,他捋了捋灰白的长发,在烛光中颇有几分大侠的气质。武侠的世界或许很复杂,但江湖中从没有怀才不遇之说,这,也许就是从古至今追求理想的人们最为向往的吧。

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自己不能不有深深的挫败感。这是一个不需要也不会产生梵高的时代,没有人真正关心你的创作。不混圈子拒绝社交,也就意味着自己彻底被画坛所抛弃,只得龟缩在这与我同样破败的老房子了孤独终老。好在如今还有这样一个栖身之所,不至于在风雨夜无家可归,倒也不算凄苦寥落。自己虽然不是东本雄一般的顶级高手,但仍可虚怀若谷、四大皆空,于是,这幽深府邸便是自己的心中那片桃花源,足以采菊其中、自我沉醉。

武向天不再想多谈自己的武侠故事,好像这又会触碰到他内心的苦痛。虽说眼下只能濯足避世,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名扬四海。他停止了思索,转而望向唯一的女性,“小肖,最后该你啦。”

肖萧放下手机,喝了一口水,“好啊,不过你们讲的这些科幻、武侠什么的我不太感兴趣,我讲一个文艺点的吧,就怕你们会觉得无聊。”

“不会不会,就是要讲各个类型的才好,我也找找创作灵感。”吕辉仍显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肖萧刚要开讲,茶几上的烛光跳动了几下,感觉似乎就要熄灭。肖萧吸了口冷气,联想到今晚的风雨雷电和房间内的怪声,心里又泛起不安。自从搬进这幢府邸,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奇异感觉包围着她,似有似无的怪声,突如其来的阴风,还有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房东,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与疲惫。伴随她度过漫漫长夜的,经常是痛苦的失眠和焦虑。这种焦虑,与她的职业无关,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某种莫名的惶恐。

屋外的风声雨声时大时小持续不断,烛光下一丝淡淡的伤感氤氲在肖萧的心头,记忆中那个忧伤的故事浮出脑海,尽管时隔多年依旧如此的清晰。

“好,这个小故事的名字,叫做飞翔。”

飞翔

昏暗死寂的舞台,聚光灯射出一束凄冷的白光,照在一张同样惨白的脸上,衬托着空洞的双瞳、血红的双唇格外醒目。这张脸面无表情,似乎一切人类的情感都与之无关。脸的主人修长的身形上罩着一件深色长衫,在白光的映照下,氤氲出一层阴沉的雾色。

他在翩翩起舞。

这是鬼魅般的舞蹈。躯干看似机械的运动带起长衫飘逸的摆动,呈现出的却是空灵洒脱的律动。

那双手,如同一对蝴蝶上下翻飞、轻灵妩媚、或聚或散。聚之如胶似漆,散之交相辉映。细长的双臂,在双手的带动下,极富韵律却又木讷的摇摆着,或伸或缩,时而高举头顶,时而低垂于地,时而长舒边际,时而怀抱胸前。

那双脚,踏着灵动而神奇的舞步,或如眷恋大地般在舞台上迤逦,或如摆脱重力般在空中摇曳。修长的双腿带动起长衫下摆如长裙般的舞动,好似一朵黑色郁金香在舞台上绽放。然而,那黑漆漆的空洞眼神,那惨白面颊衬托下血红的双唇,在跃动身姿的映衬下,弥散着诡异无常的气氛。

虽然寂静无声,但那舞步和形体间,始终弥漫着萧索阴翳之气,观者恍惚中似乎听到一曲凄凉幽怨的音乐,这臆想中的乐曲宛如幽灵,无影无形、无声无息,飘**入耳、潜袭入心。

舞着、蹈着,精灵般的身形渐渐舒缓、渐渐停息。舞者孤立在舞台之中,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身体。他慢慢抬起右手,目光沿手臂而上,那是一条细细的长线,径直向舞台上方延生。在惨白的灯光中,忽隐忽现地晃动着数根发亮的细线,它们默默的低垂,无情的连接着舞者的躯干、四肢和虚空的天际。

提线木偶静静的注视着这些闪亮的细线,木讷的面庞不曾出现任何表情。他又缓缓的舞动起双臂,挪动起脚步,只是这一次,姿态是那么的僵硬,动作是那么的干涩。

提线木偶再次停止舞动,他静立于寂静的舞台许久许久,突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抬起右手奋力扯去左手上的细线。

“你要做什么?”舞台上空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

提线木偶顿了片刻,抬头望去,上空漆黑一片。

“我想飞翔。”他坚定的说。

“我可以让你飞翔。”那个声音说。

木偶突然腾空而起,四肢卷缩,略显滑稽的飘**在舞台上方。

木偶拼命扭动身躯,挣扎返回地面。

他执拗的摇摇头,“我想自由的飞翔。”

天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你可知道,没有这细线你将无法活动!”

木偶沉默了,回答上空声音的,是左手细线的断裂。

左手无力的低垂下来,微微的在身边摇摆。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右脚的细线断裂,它身体一晃,只用一只脚顽强地矗立。

“你不要后悔!”原本威严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他的右手又抓住了左脚的细线。

细线断裂,他身体再次摇晃,然而这一次,他无法站立。

他的右手坚决的伸向头部,瞬间,原本高昂的头颅低垂下来。全身除了右手外都蜷缩在深色长衫下,倒在舞台上,如同一枝枯萎的花朵。

舞台寂静无声。

聚光灯打在那只伸出的右手上,细线发出冷冷的寒光。那只右手机械的移动,一顿一挫地来到他面前。

最后一根细线被咬断,他终于摆脱了桎梏,挣脱了束缚。当然,他再也不能移动分毫,只能倒下、死去、冷却。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睁开双眼,循声望去。床头破旧的小桌上,黑色的话机发出焦躁的声响。那只提线木偶倚靠着电话,随着话机的震动微微晃动,原本倾斜的头颅在摇晃中更加低垂。

月光从狭小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月色比梦中的聚光灯更加惨白,无情的倾洒在木偶身上,木偶身上那一根根格外明亮的细线,在这寒冷寂静的深夜,绞割着他的心灵。

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梦境中完全清醒。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吃力的坐起身来,他极不情愿的伸出僵硬的右手接起电话。

“你个死鬼,白天干嘛去了,怎么都找不到人!害的老娘这么晚还得给你打电话!”一个尖利的声音刺出话筒。

“我去演出了,刚到家没多久。”

“你骗谁啊你,现在谁还找你演出啊,你那个破木偶戏还有人看啊!”那个声音毫不留情。

他沉默了。

“呵呵,无话可说了吧。我找你就是问你,该你的抚养费你多久没交了,啊,离婚协议上写的明明白白,每月3号前交齐。你什么时候给我?” 电话中的声音快速而聒噪。

他的回答明显底气不足,“我最近有些困难,你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我就知道你没钱,早就劝你改行你不肯,不让你你借钱投资你也不听,被坑了不是,哼!幸亏和你离了,我看你你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个穷鬼没钱交不了,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再计较了,说实话我也不差那点钱。不过你以后也别想再见到玲玲,像你这种人也不配给人当爹,她以后也没有你这么个爹!” 电话中的声音强硬无情。

“你不要这么绝情,玲玲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见她?”他痛苦的追问。

“你想见她就得交抚养费,老娘还要睡觉,不和你啰嗦了。”

他还想争辩,电话里已经传出了一阵忙音。

缓缓放下电话,他随手拿起木偶。

木偶黑漆漆的双眼在他呼出的白气中显得愈发空洞,他静静的抚摸着木偶的脸颊、发髻和身躯。再一次的拿起木杆,操纵着木偶在小桌上翩翩起舞,他的思绪,也像被人操纵着,一遍一遍的回忆起这段时间从黑色话筒中发出的可怕声音:

“穆先生啊,我是你房东。你终于在家了。你已经欠我三个月房租了,我呢,就是靠房租吃饭的,你这不是断我生路吗,啊。你要么赶紧搬出去,要么就把钱交了,再拖我可报警了啊!”

“天翔啊,我是李辉。哎,我找你是在是迫不得已,就是上次我借给你的钱,啊,我倒是没什么,我老婆不乐意了,好长时间了,我儿子今年上初中还的用,呵呵,你要是方便抓紧还我吧。”

“穆先生啊,我是康能财富。你的那笔投资恐怕收不回来了,你要明白,现在经济很不景气,你投的那几家都是做制造业的,今年关停了不少厂子呢,说实话我自己也赔了不少。现在文化娱乐业挺火的,您看能不能再投几笔,我给你推荐几个项目。”

“穆老师,我是友佳剧院。实在抱歉,我们不得不和您终止合同了。其实我们也很无奈,您的木偶戏确实不错,可是现在真没人看了,观众反应不好,上座率低。咱么得面对现实不是吗?要不您试试和相声魔术什么的结合一下,现在不是时兴混搭嘛!”

“老穆,我是老陈。哎,你上次问的那事啊,很难办。现在木偶剧团编制早都满了,关系不硬根本进不去。就是临聘的那种都排着大队呢,嗯嗯,我拿你节目录像给他们看了,他们都说不错。可是,哎,这你是明白的。对了,你前妻的舅舅不是调到文化局了嘛,让他给说说呗。”

“穆天翔,我是永安资产。你作抵押贷款的房产,经我们调查发现那是你前妻的,我警告你赶紧吧贷款和利息还了,否则我们会采取行动。咱们先礼后兵,你明白我们这种公司都有什么手段吧。”

众多的人声纠结在一处,复合成了刺耳的噪音,这噪音在他的脑海中震**,使他头痛欲裂。他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不愿再思考不堪的境遇。缓缓放下木杆,平静的凝视着木偶,他轻轻点点头,仿佛在倾听木偶的诉说。

拉开小桌的抽屉,他翻出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刀沉重冰冷,只有刀口在月光中依稀闪动着银光。他注视着手中的剪刀,好像在等待着命运的判决。突然,他一把抓过电话,伸出剪刀,电话线应声而断。

淡淡地笑意浮现在脸颊,他好像卸去了千斤重担。

他再次拿起木偶,忘情的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间他再次拿起剪刀,那一根根控制了木偶多年的细线纷纷断裂,在月光的见证下缓缓垂**下来。

打开狭小的窗扇,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严寒使笑容在他脸上冻结。窗外高楼林立,灯火阑珊。他低头,稀疏微小的车灯排成不连贯的长蛇,缓缓的在黑压压的大地上涌动。他抬头,月光穿过黑絮般的片片乌云,正在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孤寂的坐在窗台上,抱起木偶,如同怀抱婴儿般紧紧的倚在心头。

在这寒冷的冬季,在这凄凉的月夜,在这悲情的城市,在这苦痛的高楼,他轻轻一跃,将自己融化于天地。

双手托起木偶,他轻轻的说,“我们都自由了,飞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