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冬的下午。

慵懒的阳光地透过玻璃窗斜斜洒落,给整间教室笼上了一层昏沉的暖黄。

许静琴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神色十分认真专注,只是写的内容却并不是课堂笔记。

方案一:将星空之类符合主题的图案元素融入汉服。

方案二:使用具有冷硬金属质感的面料以呼应主题。

方案三:

笔尖在这里停住,迟迟没有再落下。

而方案一和方案二的最后,则早已打上了大大的红叉。

“唉……”许静琴忍不住叹了口气。

“校园之星”决赛的走秀日期定在学期末的一月中旬,两个月的准备时间本是相当宽裕的。

然而整整半个月过去了,她的设计工作却还是毫无进展——能想到的方案都在尝试后被否决,而新的设计方向却一直没能想到。

果然很具有挑战性啊……

正沉思着,课桌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老师,确认他正讲课讲得无比投入之后,许静琴才偷偷拿出了手机。

信息:风清让

怎么这个时候给她发短信?许静琴诧异地皱了皱眉。

这半个月来,她没少收到风清让的短信,不过一般都是在每天放学以后,内容主要就是询问进度和各种拐弯抹角的激励。

她只能无奈地表示暂时还没有好的设计方案,被否决的那两个也没敢给风清让看——拜托!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惨不忍睹,给风清让这种不毒舌会死星人看岂不是自取其辱?

“今天去校外听讲座的时候拿到两本关于中国古代服饰的绝版书,你要看看么?”短信里这样写着,随后还附上了两张书的照片。

“好啊。”许静琴飞快地回。

“那你放学在教室等我一下,我给你拿过去。”

“好。”

回完短信,许静琴又开始了她的沉思大业,一节课的时间飞快地过去,没多久就到了打铃放学的时候。

因为要等风清让,她也不急着收拾东西,甚至翻出了速写本,画起了速写作业。

不过风清让这“等一下”……未免也太久了吧?接连画了两张速写,许静琴不免有些急躁了起来。虽然她是不急着回家,但眼看着教室里就只剩两个人了……

四下张望的目光突然停住,有些怔怔地与那另一个人对视——那是她并不怎么想面对的一个人。

叶瑾瑶还是一贯的打扮,栗色的卷发歪歪地束着马尾,层叠繁复的小洋装外披着一件改良款的欧式短斗篷,衬着精致的淡妆,仿佛就是一个会走路的洋娃娃。

“小琴?好巧啊。”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叶瑾瑶竟主动开口跟她打了声招呼——虽然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同班同学,但自从那次她撂下“最终的输赢,我们‘校园之星’的决赛秀场见分晓。”的话之后,她们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是啊,好巧。”许静琴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校园之星’的决赛了,小琴你的设计进行地怎么样了?”

叶瑾瑶笑吟吟地问,语气听起来很是随意,却刚好勾起了许静琴心里的烦恼焦虑。

“还……还行。”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至今还没有找到设计的方向,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句。

“小琴你太谦虚了,我都做好初稿试样了,你天赋那么好、又有风清让学长的指导,肯定设计得更顺利吧?”叶瑾瑶说着,突然顿了顿,追问了一句,“这回你应该不做汉服了吧?”

她用的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却是异常肯定的语气,似乎以汉服来参加这场比赛根本就是个不可能的笑话。

许静琴的双唇颤了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叶瑾瑶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今天就是约了模特准备试衣服的,不然你先看看,给我提点意见?”

也不等许静琴同意,她就从随身的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纸袋,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条妙曼的长裙,裙身的主料采用的是质感极佳的黑色丝绒,浩瀚的银河图案一直从肩部蔓延至裙摆;而自腰部以下,又笼着一层薄透的轻纱,在炫目璀璨的群星上,又平添了一份莫测的神秘。

“很华丽的设计,选料也算精致,但是这结构——你到底是怎么通过初赛的?评委组是闭着眼睛评的么?”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许静琴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同情起叶瑾瑶来了,刚才萦绕在心头的些许烦躁与失落,也几乎烟消云散。

不过,叶瑾瑶的设计……有那么糟么?

而叶瑾瑶则是完全没有想到风清让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抹略带得意的浅笑僵在嘴角,让她妆容精致的脸庞看起来尴尬而扭曲。

不过虽然话说得很不客气,但还是点出了她存在的问题不是吗?她不是一直都很希望得到风清让的指导吗?叶瑾瑶迅速镇定了下来,然而等到她斟酌好语句的时候,风清让却已然将目光转到了许静琴身上,丝毫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有点事耽搁了一下,等很久了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眼神却柔和了些许,“我昨晚看了你的设计稿,把传统汉服和主题宇宙融合得相当不错,不过细节上还有些问题。”

哪来的设计稿?!是风清让穿越了,还是她穿越了?许静琴听得一头雾水,张了张嘴正想问,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风清让打断。

“不过在这里说似乎不太合适。”他瞥了瞥一旁的叶瑾瑶,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边吃晚饭一边聊吧,刚好请你吃饭,作为刚才让你等了那么久的补偿。”

他这是说给叶瑾瑶听的!许静琴恍然大悟。虽然不能确定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叶瑾瑶对她说那些话和展示那条长裙,确实有些炫耀和想要打击她的意思在里面。但风清让呢,却似乎不太想让她吃这个亏。

看着脸孔涨得微红、双眸中写满了不甘的叶瑾瑶,许静琴的心底不禁涌出些许暗爽——倒也不是针对叶瑾瑶,只是平时都是她被风清让气到炸毛,这次却是风清让帮着她把别人气到无话可说,她实在是很难不感到愉快。

“好啊!设计稿我今天又改了一下,等会给你看最新版!”既然风清让是在帮她出头,她当然得好好配合!

说完,她便拎起书包,一边往风清让那里走去,一边朝脸色愈发难看的叶瑾瑶挥了挥手:“叶子,我们先走了哦。”

还挺会演的。风清让看着身边笑得一脸灿烂的许静琴,心里那抹微妙的不安终于悄然退去——

是的,不安。

他赶到这里的时候,刚好听到叶瑾瑶那一句“这回你应该不做汉服了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得意。她是故意的。明知道许静琴必然会以汉服作品参赛,却用那么理所当然、不容反驳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让每个听到的人觉得用汉服来参加这次比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想打击许静琴的坚持与信心。那许静琴呢?他不知道。她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自然也无法作出任何判断。他少有地感到烦躁不安,不能就这么被挫败啊……许静琴!

不过他似乎太小看这丫头了,她并没有那么不堪一击,或许偶尔会彷徨会失落,但似乎只要给她一点点力量,她就能立刻恢复生机与活力。

唇角不由地扬了一扬。

“真的要请我吃饭么?”并肩离开教室后,许静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哦?你饿了?”风清让挑眉。

听到风清让这样的反问,许静琴心中立刻警铃大作!惨了惨了,她也太得意忘形了,明知道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胡扯,但是一个兴奋,她居然就把那一句当了真。

正扯出一个干笑试图掩饰一下内心的尴尬,却突然听到“咕噜——”一声轻响,她的肚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风清让望向她的目光里,笑意更深。

“不然……我请你吧?”她她她……她豁出去了!

风清让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这种自觉颇为满意。

倒还真是不客气。许静琴有些无语。不过也好,正好作为他刚才替她解围出头的感谢。

“你想吃什么?”

“既然是你请客,那就你定吧。”风清让一脸无所谓。

“不不不!主随客意比较好!”她可不想给风清让挑剔吐槽的机会。

“那我想想啊……中心广场那家L'AMBROISIE不错,米其林三星大厨掌勺,法国菜做得很正宗。”

许静琴愣了一下。

“不过今天不太想吃西餐,要不然就去江南私房菜吧,也好久没去了。”

从愣一下发展到了冒冷汗。

“不对,这家好像最近在装修,还是吃日料吧,上个月新开的那家……”

许静琴终于忍不住打断:“停停停!我请客,听我的!”

风清让这是故意要为难她吧!他明知道那些餐厅她一家都请不起!

“我一开始就说了让你定啊。”风清让耸耸肩,那一副“你看吧我就说应该这样”的表情,让许静琴很想干脆请他喝点砒霜,毒死这祸害为民除害得了!

当然想是这么想,许静琴还是挑了自己最爱的一家铁板烧请风清让吃了这顿饭。

她真的很感谢他刚才的适时出现,不仅仅是因为在叶瑾瑶面前替她出了头,更重要的是,让她得以及时逃离叶瑾瑶营造出来的那种彷徨与失落,恢复了满满的斗志——再怎么不可能的事,她也要努力把它变为现实!

这顿铁板烧吃得异常和谐,风清让不仅全程都没有开启毒舌模式,还破天荒地把菜色夸奖了一番,加上他出众的外貌与气质,把老板娘唬得眉开眼笑,拼命招呼他们下次再来。

吃完铁板烧,风清让表示要送她回家,许静琴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就跟着他上了车。

风清让随手放了一片CD,然后熟练地挂档发动,亮红色的跑车很快便融入了闹市区的滚滚车流中。

许静琴一边听着车内悠扬的古典钢琴曲一边对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发呆,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困惑地对着风清让问道:“叶瑾瑶那条裙子的结构……到底哪里有问题?”

她怎么想都觉得那条裙子的结构还不错,虽然称不上完美,但也达到参赛水平了。难道她的水平真的比风清让差了那么多,风清让能看出来的问题,她一点都看不出吗?

然而风清让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我什么时候说过她那条裙子的结构有问题?”

许静琴怔了一下,大脑中自动回放了一遍风清让之前的那句话——

“很华丽的设计,选料也算精致,但是这结构——你到底是怎么通过初赛的?评委组是闭着眼睛评的么?”

这么听起来……好像确实没有直接说结构有什么问题……

“太阴险了……”回味过来的许静琴好一阵无语,半响才冒出来这么一句点评。

“谢谢,阴险是对我的赞美。”他倒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

许静琴不由地往边上缩了缩,试图离这个阴险的家伙远一点——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她呢?

呃……不过这么说起来,她好像一直在倒霉啊……

“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我确实很不喜欢她的结构——匠气、刻意。”风清让皱了皱眉,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一边操纵着法拉利灵活地超车,一边评点道,“我猜她对这次大赛的评委做过详细的研究,所有的设计几乎都是按照评委的喜好来进行,丝毫看不到自己的东西——很认真没错,却认真得让人讨厌。”

这是许静琴第二次听风清让这样点评别人的作品,她突然很好奇,自己的作品在他眼中,又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呢?

“那我的设计怎么样?”

不过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她这不是送上门给风清让吐槽么?

“你?”风清让瞥了她一眼,语气随意地说了一句,“很普通,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花,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评价啊!

许静琴赶紧深呼吸,几乎是用了毕生的修为,才克制住把风清让暴打一顿的冲动。

之前评价林楚泽、刚才评价叶瑾瑶,他都是很认真地全面剖析,怎么说到她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好像她真的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花,连评价的必要都没有。

而在不满和不服之余,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萦绕在心头,带着微苦的气息,久久不散。

她没来得及深究那抹失落是因何而起,因为风清让的声音又再一次在耳畔响起:“喂!你还没想到这次比赛的设计方案么?”

“总会想到的!”她握了握拳,声音无比坚定。

如果是别人问她这个问题,她或许会有些失落;但是这个人……她不想被他看轻!

“很好。虽然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花,但一直努力迎着阳光,也总会闪闪发亮、灿烂夺目的。”他突然侧过头看向她,收起了一贯的慵懒随意,湛黑的眼眸里流转着异样的光彩,“所以——加油。”

许静琴怔住。

原来之前那句随意的评价只是铺垫,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风清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努力迎着阳光,闪闪发亮、灿烂夺目——她在他的心中,竟是这样的么?!

心中的所有不满与失落都随着那句话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整颗心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有一点点胀、又有一丝丝甜。

只是再看向风清让的时候,他却早已将目光收回,眼里的神采又恢复了一贯那种漫不经心的高傲——仿佛他刚才并没有看向过她、也并没有说过那些话。

真能装。一抹浅笑悄然爬上了许静琴的唇角,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回放着风清让的那句话。

法拉利不知何时驶出了闹市区,璀璨耀目的灯火被远远地甩开,唯独月色皎洁依旧,静静地给漆黑的夜幕镀上了一层晶亮的银白。

若一切都在此刻定格,这必然会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法拉利突然减速、急刹,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许静琴被这突兀的急刹弄得一个前冲,要不是系着安全带,说不定会直接撞上挡风玻璃。

怎么回事?她诧异地看着前方空旷的大道。别说根本没有什么特殊路况,即使有,以风清让的车技,也不至于刹车刹得如此仓促狼狈吧?

然而扭头看了一眼风清让,她不由地一惊!

他端坐在驾驶座上,神色也并无异样,然而扣在方向盘上的十指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在月色的映照下,甚至呈现出些许半透明的质感来。

“这里离你家不是很远了,你自己走回去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胃部的灼痛感愈发强烈,他竭力忍耐,声音却仍然带着一丝微颤。

该死,该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发作。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无法抵御疼痛时的软弱无助,也不愿面对她可能给予的温暖与帮助……

“那你呢?”许静琴很不放心地追问。

“没事,老毛病,休息一下……”一阵刺痛袭来,火烧针扎一般的感觉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勉强把那句话补完,“就好。”

休息一下就好个鬼啊!许静琴气得想打人,却毫无疑问地打不下手。他这是胃病发作了吧?明明疼得脸色如此苍白,明明疼得连话都说不完整……还偏要装出没事的样子来——这样逞强,有意思吗?

“这里停车应该不会被贴罚单,你把车停在这里,我去叫出租车送你回家。”许静琴迅速地作出决定,然而伸过去想要扶一扶他的手,却被狠狠地甩开。

“让你走你就快走!”他的眼神如刀锋般锐利冰凉,嘴角沁出讥诮的笑,“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许静琴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却并没有被他激得就此离开,甚至依然固执地向他伸出手,只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没有再触碰到他。

真是固执的丫头。

风清让有些无奈,心里却涌上了些许暖意,胃部的灼痛也跟着缓和了几分。

这不对……不能这样……他挣扎了一下,突然定定地看向许静琴,收起了故意装出的尖刻,露出少见的认真与恳切:“许静琴你听我说,你真的不需要这样帮助我,并不是我要逞强,只是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当作朋友,你的关心与热切是无法得到回应和回报的——这么说,你懂了么?”

许静琴僵住。之前的那句话明显是想激她离开,她当然不会当真。但这段话却是字字认真、句句恳切,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她感到透骨的凉意。

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早已下意识地把风清让归入了朋友的行列,并且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对她也是同样的态度。甚至就在十几分钟前,她还在为他给予的肯定和鼓励而感到满心喜悦。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十分明确地告诉她——现在并不是,以后也不可能!

“为什么?!”她想知道理由。

“是我自己的缘故,与你无关。”风清让叹了口气,强忍着疼痛继续说下去,“三年前,我为了学习服装设计和家里闹翻,几乎是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然后被一群落魄不得志的设计师收留。”

“即使是森诺欧尼这样顶尖的设计学校,每年的数百个毕业生中,也会有一些人的设计无人问津,收留我的人恰好就是这比较倒霉的一部分。他们租着廉价的地下室,每天都忙于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到处推销自己的设计,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一两张设计稿被人买走,但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依靠各种与美术绘画相关的工作为生——甚至包括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上绘画课。

“虽然自顾不暇,他们对我还是十分照顾,不仅让我蹭吃蹭住,还挤出时间轮流给我上设计理论课,他们说我是真正有天赋的人,希望我可以实现他们的梦想。可以说我现在的所有设计基础,几乎都是在那段时间由他们教会的。

“真的没有办法不感动、感激,甚至把他们当作比家人更亲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在时尚杂志上看到了自己的设计,署名则是他们中的某一位,紧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我发了疯一般地去质问他们,希望他们告诉我这只是一个误会。然而那个送了我许多绘画材料的哥哥说,如果再不挣够钻戒的钱,他青梅竹马的女友就要离他而去;那个做得一手好菜、总是给我开小灶的姐姐说,她的父母正逼她回老家做文员,她必须赶紧做出一点成绩来……每个人都很愧疚、都向我道歉,可是道歉又有什么用?他们到底还是剽窃了我的设计,在给了我那么多的关切与温暖之后,狠狠地背叛和伤害了我。

“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

他不想再遭受一次那样的背叛和伤害!

只要不信任,就不会有欺骗;只要不曾成为过朋友,就不会有背叛。

那些话与其说是说给许静琴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对许静琴的关注、期盼与好感,都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值……他怕他会终于忍不住打破自己这两年多来的守则,会再一次……交付自己的心与情感。

许静琴听得心惊,她知道风清让离家之后的几年过得很不容易,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心酸的过往,更不会想到他居然会把这样的秘密和心事一一说给她听……虽然目的是想要告诉她,他是不会把她当作朋友的,他不会把任何人当作朋友。

谁也不愿信任、谁也不敢信任,为自己武装上敏锐而锋利的爪牙,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骄傲却柔软的内心。

她只觉得心里钝钝地疼,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不要在这里浪费好心与感情,赶紧回去吧,趁现在还不算太晚。”他的语气很轻很淡,似乎刚才那一番叙述已经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与情绪,他甚至连最开始的逞强都无法再做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也微微蜷缩了起来。

不能就这么离开。许静琴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很坚定地说着。

她迅速冷静了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镇定地开口:“我觉得有两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首先,我是绝对不会就这么离开的;其次,风清让你真的很蠢!

“因为有可能发生的背叛和欺骗,你就不再相信别人、拒绝结交朋友。那你怎么不因为有可能出车祸就不出门?不因为有可能被噎死就不吃饭?这可都是生死大事呢!”

她一边噼里啪啦地说着,一边悄悄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见他皱了皱眉,眼里掠过一丝困惑沉思的神色,便立刻乘热打铁往下说:“我并不是希望你能把我当作朋友,但我希望你可以尝试着去信任、去结交其他人,不然即使没有背叛,孤独和寂寞一样会深深伤害到你。”

“至于我现在走不走,决定权好像在我手里。如果你不愿意我打车送你回家,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恢复。我就是乐意在这里付出时间与精力,即使你无法给予任何回应和回报,我也要求得自己的心安。”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充满着不容辩驳的坚定。

“太有魅力真是没办法。”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有气无力地开了口,“行了,去打车吧,既然你如此坚持,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这种时候居然还顾得上自恋?他这种完全不知道“谦虚”与“客气”为何物的妖孽根本是死不了的吧?许静琴终于有了甩门离开的冲动。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话风清让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但是至少在她再一次想伸手扶住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总算应该是……起了一点作用吧?

许静琴并不知道,她的话起到的作用,比她想的还要多。

风清让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悄悄卸下了高筑的心防。

这种久违的温暖……真好。

那就从这个又傻又倔的丫头开始吧?尝试着去交朋友、去信任。

但——只是朋友吗?这样的念头突然从心尖上掠过,让风清让自己,也不由地怔了一怔。

许静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然而好不容易上床躺平,她却意外地失眠了。

望着天花板发呆,眼前却时不时浮现出风清让的身影来。

想到他说哪怕只是路边最普通的话、只要努力迎着阳光也总会闪闪发光,想到他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当作朋友。欣喜与苦涩交替着出现,让她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这家伙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呐!闭上眼睛是他……睁开眼睛还是他……在失眠持续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以后,许静琴终于暴躁地从**跳了起来,坐到书桌前准备画两张速写冷静一下。

照她最近的心情状态……再来十个求她帮忙画速写的损友……她估计也应付得过来。她苦笑着翻开书包去拿速写本,却突然看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图册——

《中国古代织绣集锦》

是风清让今天拿给她的两本书之一啊。许静琴怔了怔。其实送书才是他今天来找她的本意,只是之后发生了太多事,让她反而把这两本书给忘在了脑后。

心情有些复杂地,她翻开书看了起来。

她虽然也看过不少古代服饰的资料,但关注的更多是服饰整体,并没有这样将织物与刺绣作为重点单独研究过。

栩栩如生的刺绣、璀璨富丽的锦缎、精致低调的暗花——多彩的传统纹样由繁复的工艺一一展现,即使有些已经残破、褪色,却依然无法掩饰那种让人不禁赞叹出声的光彩。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许静琴的手突然地停住,双眼缓缓睁大,随即流露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

“鹊、桥、相、会、七、夕、应、景、补、子?”她忍不住念出了声来,一字一顿地,仿佛是害怕自己看错了一般。

补子又称胸背,是缝缀于前胸后背之上、或织或绣的方形装饰,明、清时期的官服便是用不同图案的补子来代表官员品级。这些许静琴都是知道的,然而她并没有留意过的是,在明朝时期,除了官服用补,在元宵、端午、七夕、中秋等佳节,也用织绣有应景图案的补子作为装饰。而眼前这一张,便是描绘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七夕应景补子。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这不就是她所苦苦寻觅的“宇宙”么?

她为什么一定要用充满现代感甚至未来感的元素来体现宇宙呢?宇宙并不仅仅存在于现在和未来啊!古代传说中有着那么多与宇宙有关的浪漫故事,传统纹样中当然也会有许多与宇宙有关的美丽图案啊!

“啊啊啊我真是笨死了!”许静琴忍不住喊出了声。

晨光熹微,许静琴趴在一叠设计稿上睡得正香甜。

最上面的一张设计稿上,画着一对身着汉服的少年男女。少年剑眉星目,着一身天青色长袍,袍上遍布四合如意云暗纹,显得格外俊逸出尘。少女则是鬓发如云,着一袭浅银红竖领衫,外罩天青色方领对襟衣,方领衣的前后各缝缀一对鹊桥相会补子,前襟用一溜玫瑰金蝶恋花子母扣固定,雅致轻灵中隐隐透着华美雍容;裙子则是藕荷色素纱马面裙,翩然的裙角上签着一个小巧秀气的“琴”字。

——这正是许静琴忙了一宿的成果。

“小琴!小琴!赶紧起床了!”

听到老妈的催促,许静琴皱了皱眉,却没有睁眼,只是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非常自顾自地继续睡觉。

然而许妈妈接下来的一句,却让她瞬间睡意全无,差一点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你那位‘风学长’在楼下等你哦!”

风清让?!他一大清早跑过来干什么!许静琴凑到窗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那辆亮红色的法拉利正停在她家楼下。

不过他过来了也正好,她可以好好得瑟一番昨天熬夜画完的设计稿了。

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后,许静琴就拎着书包和设计稿跑下了楼。

“上车吧,送你去上学,就当还你昨晚的人情。”

休息了一晚,风清让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但也不至于苍白得吓人。

许静琴满心急切地想给他看自己的设计稿,便也没客气,径直拉开车门上了车。

“设计图?”风清让一眼便瞥到了她手里的那叠稿纸,不禁有些诧异,“画完了?这么快?”

“还得多谢你的书。”许静琴说着,将图纸一张张地铺了开来,“我之前一直都处于一个思维误区,觉得‘宇宙’就应该是现代甚至未来的,于是不断地拿一些并不兼容的元素往汉服当中套;直到昨晚看了你给的书,才突然惊醒,宇宙也同样存在于传统服饰元素当中。”

“这是明代的一块七夕应景补子,展现的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画面,我将它运用在女装上衣当中,正符合‘宇宙’这个主题。

“而男装的处理则相对低调,采用四合如意云的暗纹图样,颜色和女装上衣一样,选用天青色系。”

许静琴兴致勃勃地逐一说明着设计的要点,眼神因欣喜和专注而闪闪发亮。

她甚至没有发现风清让正含笑注视着自己,双眸中漾着少有的温柔。

真想亲眼看到她的这些作品走上T台,这样的作品,应该是会为她赢得掌声与荣耀的吧?那时的她,一定会更璀璨夺目吧?

可是——

“这次的设计挺不错,不过有些细节还可以再推敲一下。这个等一下再说,有件事想先告诉你……”风清让的眸光黯了一黯,“昨晚刚刚收到通知,我入围了亚洲新锐设计师大奖赛的决赛,要去日本东京参加决赛走秀——时间是在一个半月之后,和‘校园之星’的决赛走秀在同一天。”

亚洲新锐设计师大奖赛、日本东京、和‘校园之星’的决赛走秀在同一天……许静琴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角。

“所以……你没法到决赛现场了吗?”

“是啊……”他的语气中,也有了几分遗憾和无奈,“而且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五天内就会走。”

“这么急吗?”

“我需要经验丰富的打版师与技术娴熟的缝纫师与我共同完成比赛作品,组委会可以免费为我提供人手,所以我得抓紧时间赶到日本,在那里完成整件作品的制作。”

其实这才是他匆匆赶来的目的,即使不舍和遗憾,但还是不得不向她道别。

车厢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许静琴看着手中的设计稿发愣。

其实他在不在,对比赛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啊,可心中的遗憾为什么竟会如此强烈,把突破瓶颈的欣喜也彻底湮没?

“喂,不用这么舍不得我吧?”风清让突然挑了挑眉,“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就好了啊,我可是很尽职的特别指导呢。”

“谁舍不得你啊!”

所以刚才到底为什么会感到遗憾呢!这个自恋狂要离开,她明明应该敲锣打鼓欢送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