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感

芬兰拉普兰 (Lapland)

夜蓝色天空上星光闪动。

延绵的银色雪地一望无际。

妆点着雪花帽子的白桦树群间,隐约渗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那是高士仑度假村的木头小屋窗户透出的光线。

每幢用上过百根天然老松木树干建成的原木屋,间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感觉遗世独立。

澄空。星光。白雪。银树。木头小屋。

就像是童话绘本中不真实的世界。

“哇哇哇,太厉害了,好幸褔喔。”

孔澄在深蓝色运动型泳衣外,披上白色大毛巾裹着身子,扎上牢固的结子,深呼吸再深呼吸后,一把推开小木屋侧门。

小木屋的私家按摩浴池安装在屋外的雪地上,四周搭建了低矮的木围篱,形成一个小小的浅蓝色水世界。

按下电动开关,浴池内的灯泡随即被点亮,蓝色光圈中涌出无数气泡。

孔澄抬头看看天空中飘下的细雪,边嚷嚷着“好冷好冷”,边兴高采烈地跳进按摩浴池,把身体浸泡在暖和的池水里。

“现在是摄氏零下二十三度,你实在勇气可嘉。”

米色毛冷帽紧拉到耳垂下,身上穿着草绿色羽绒外套,脖颈上围着防寒面罩的阿毕翻翻白眼,蹲在浴池边执拾刚用完的摄影器材。

“照片你都拍好了嘛。难得被招待住进这么豪华的度假屋,不泡一下私家按摩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一生一次机会难逢。阿毕你不要害羞,换上泳裤一起泡吧。我答应不取笑你的排骨身材啦。”

阿毕瞄了一眼用毛巾把身子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截肩头的孔澄。

“按摩浴不是这么泡的吧?毛巾湿了水不是很沉重吗?你不要害羞才是,脱下毛巾没关系,我答应不取笑你有点抱歉的身材啦。”

阿毕扬起一边嘴角笑说还以颜色。

“你明明什么都没看到,怎知我身材有点抱歉?说不定我禾秆藏珍珠?”

孔澄瞄了瞄结子打得很扎实的毛巾,气势满满地反驳。

阿毕叉起两只手指平放到双眼之间。

“我可不是有眼无珠。这片禾秆里绝对没有珍珠,我敢挂担保。哈哈哈。”

孔澄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阿毕得意洋洋地乘胜追击。

“真可惜,如果报馆还有预算,就会请个美少女模特儿来,穿比坚尼让我拍个够。可怜我只能对着一池空水拍风景照,然后又跑来一团长脚的白色糯米团扑通一声跳进浴池,实在太煞风景了。”

“白色糯米团?”

孔澄五官纠结地咆哮。

看到她气结的表情,阿毕似乎乐透了。

“天天上班都要想偷懒方法,你也积聚了不少压力。难得来到地球另一隅,不用害臊,我先进去收拾东西,你就好好解放舒展身心。不过,冰结成雪人前记得爬上来,我们预约了八点的晚餐已经迟到了。”

阿毕嘻嘻笑着,忍不住又加上一句:

“放心,我绝对不会偷看的,反正没看头。”

孔澄用双手在池水中用力溅起水花泼向他,阿毕夸张地呱呱叫着闪避。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表情很逗趣?”

“嗄?”

“来,北极圈糯米团,笑一个。”

阿毕突然回转身,毫无预兆地举起孔澄以为他已关掉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朝她按下快门。

“喂,不准拍。”

“已经拍了喇。”

阿毕贼贼地笑着低头望向相机检视屏幕。

“圆嘟嘟的糯米团出浴照,可以勒索你多少餐下午茶?”

“你再叫我糯米团的话我捏死你。”

孔澄正想跳起来抢他手上的相机,阿毕举起一只手不断后退。

“不要激动。你跳起来的话,毛巾说不定会掉下来,我不想长眼疮。”

“变态!我里面穿了泳衣。而且,人家体重明明很标准,一点都不像糯米团呀。”

“糯米团糯米团糯米团!北极圈糯米团!”

阿毕像哼歌般继续咏唱,连连往后退去,打开侧门逃进小木屋。

“你想找死喔。”

孔澄从池水里探出身子,正想追进木屋教训阿毕,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男人的憋笑声。

她全身一震,霍然回头。

站起来的话,孔澄**的肩头以上都越过了木围篱的高度。

她惶惑地四处张看,但围篱外幽暗的雪地小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怎么回事?

幻觉之后是幻听吗?

然而,她隐约感觉到木围篱后的确有人的气息。

有谁屏息凝气地弯下身子,背靠在木围篱另一方。

那人似乎用力抿住嘴,压抑着忍俊不禁的笑声。

孔澄心里一阵**,胸臆间莫名奇妙地泛起一丝虚无缥渺的盼望。

会不会是那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神秘男?

或许有人蛰伏在围篱外,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满怀希冀。

实在太不长进了。

虽然不禁对自己有点生气,但又无法压抑内心的狂想。

或许世上真的有奇迹。

或许她一直等待的人,就在围篱另一方。

要探头看清楚吗?

孔澄沉思着,蹑手蹑脚地跨出按摩池,一只手已搭在围篱上,只要探出头,就可以求个明白。

半晌后,她却犹豫地缩回手。

她退缩的原因,不是因为害怕围篱外躲藏着怪人,而是害怕围篱外什么都没有。

害怕期待落空。

害怕伸出手后,只抓到虚空。

害怕世上没有奇迹,也没有宇宙中的唯一。

明明飞到了离家亿万里的北极圈,神秘男不可能又近在咫尺。

如果看到他的话,自己一定像康怀华所说那样精神失常了。

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是不真实的幻影。是那样吧?

但这样想时,为什么感觉如此悲伤?

“孔小澄,好怀念。我很挂念你像小鸡般生气的表情啊。”

瞬间,孔澄脑髓深处里响起一把男人磁性的嗓音。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不明白那把生动嘹亮的声音从哪儿传来。

自己脑袋真的秀逗了吗?

孔澄在木围篱前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了真切的预感。

前方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也是一个无法回头的世界。

她既想进,也想退,结果踌躇不前。

“孔小澄,好怀念。我很挂念你像小鸡般生气的表情啊。”

男人的声音在孔澄心中回响。

“可是,我明明还未认识你啊。”

孔澄静静呢喃。

“你到底。。。。。。是谁啊?”

弯身背靠在木篱另一端的巫马,没听到孔澄的低语,也没察觉他的思想确实地传达到她心坎里。

那一刻他浑忘了,在他曾经历的未来,命定为冥感者接班人的孔澄,与他之间存在心电感应。

两人之间无形的牵绊,或许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无法改写。

“你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干嘛?我们还没出发去鬼屋。这里没鬼喇。”

“我只是观察一下其他住客是什么样的人嘛。”

被阿毕发现了她一直神不守舍,期待着幻影男出现眼前,孔澄掩饰地拉高嗓子回答。

两人在度假村内唯一一家餐厅内用膳。

已经晚上九点稍过,可以容纳近六十人的餐厅仍处于客满状态。

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日语、韩语、国语、广东话的交谈声此起彼落,气氛十分热络。

团体观光客似乎被安排在稍早时段用餐,这时段的客人以情侣组居多。

虽然铺上红色台布的木桌子没点上烛光,但在石造壁炉熊熊燃烧的柴火掩映下,情侣的脸庞都染上一抹红霞。

杯觥交错声中,**漾着亲密温馨的气氛。

孔澄和阿毕被安排坐在最靠近壁炉的上佳位置。

在旁人眼中看起来,他们说不定也像一对爱拌嘴的恋人吧。

“你吃自己的野蘑菇奶油浓汤和炒鹿肉,不要抢我的北极皇帝蟹脚和虹鳟鱼鱼子吐司啦。”

孔澄和阿毕在餐桌上方的空气中拉扯着巨型皇帝蟹脚,她始终斗不过男子的力气,眼睁睁又看着另一只蟹脚被抢走。

“你明明点了套餐,干嘛又抢人家的?”

“不要那么小气嘛。你点了最豪华的美食,当然要分一点来尝尝。”

“是谁刚才一直嚷嚷不能单点蟹脚和鱼子,说餐费无法报销?”

“又是你提议拍下照片,添写一个北极圈美食特辑,餐费就可以报销。所以,现在你吃蟹脚和鱼子用的是公费,我为什么不可以吃?”

“我是一片好心,担心你这样混着吃会拉肚子。”

“鬼才相信你。馋嘴鬼!”

“别说我没警告你。”

孔澄瞪大圆眼睛看着阿毕一口野蘑菇浓汤、一口鹿肉、一口蟹肉、一口鱼子的豪迈食相。

“你也可以吃我的鹿肉喔。”

阿毕把自己的盘子推向她。

“才不要。这儿附近好多驯鹿。鹿儿闻到你肚子里有同伴的味道,一定追着你用鹿角撞死你。”

“哈,你想像力真丰富。你不吃的话,我就全吃进肚子里啰。”

“你自己吃个够。”

孔澄没好气地拿起小汤匙,把颜色灿艳的橙色鱼子细心铺到吐司上,滋味地吃一小口后,又呷一小口清爽的白葡萄酒。

“不过,一心以为可以见识度假村的冰酒吧和冰餐厅,没想到酒吧和餐厅到这时候还没建好啊。”

孔澄言若有憾地叹一口气。

“对啊,冰雕建筑的雏形都出来了,好想看一看建成后的模样。如果能在冰餐桌上用餐,照片拍出来的效果一定很吸引,好可惜。”

阿毕少有地附和孔澄的意见。

“不过,虽然无缘见识冰餐厅,倒是见识到不得了的冰美男阵营。阿毕你有没有发现,这间酒店有点诡异?”

“诡异?”

不喝酒的阿毕灌了一大口白开水后扬起眉毛问。

“你没留意到吗?这间酒店和餐厅的服务生,清一色是年轻男子,而且个个长得像模特儿般俊秀。北欧美男、东欧美男、南欧美男,教人看得眼花缭乱。如果租一部货柜车,把他们掳劫贩卖到纽约顶尖模特儿公司,说不定可以大捞一笔。”

孔澄吃吃地笑起来。

阿毕扫视了餐厅一遍,这才发现视野内的确一个女服务生都没有。

在轻音乐衬托下,穿着白衬衫配黑色小背心的俊朗年轻男子,在用餐区内捧着餐盘潇洒穿梭的身影,的确有点像唯美派电影场景。

“这里的服务生长相是不错啦。”

阿毕吊起眼角以有点酸溜溜的语调说。

“不过,欧洲地大物博,而且很多大学生喜欢在冬季到北极圈打工体验生活和等待极光,聚集了一群长相好看一点的年轻员工也不足为奇吧?”

“在北极圈这样荒凉的地方,突然看到这么多可以当荷里活电影男主角的美男,感觉就是好诡异。太耀眼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你不觉得会让人觉得有点毛毛的?尤其我们已经身处像童话绘本的雪地,还要冒出一群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加上这度假村似乎没半个女性员工,阴阳比例未免太失衡吧。”

“这样说起来,刚才我们办理入住手续时,来跟我们打招呼的度假村主人妮歌尔不就是女的?因为那绝世美女是这儿的老板娘,才吸引到这么多小伙子来打工吧。

听说她是这间家族度假村酒店的第三代继承者。年纪轻轻就担起经营大旗,美丽又有智慧,而且气质高贵。我要找打工的地方,也会跑来这儿。可以在那美女身边工作,天天看着那张金发蓝眼的完美公主脸蛋,少一点薪水我也不计较哟。”

“我就知道你对那大美女看得入迷。哪,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大美女刚刚进来餐厅喇,正在入口那边跟食客打招呼。亲切周到的美女主人,应该会跟每张台的住客寒暄一下吧,你快抹亁净嘴角的酱汁不要失礼人。”

孔澄目不转睛地望着餐厅入口方向艳羡地嘀咕:

“好漂亮的女子。我也想要那副脸蛋和身材啊。”

背对着餐厅入口的阿毕在坐椅上转过身。

身高约175公分的妮歌尔,穿着高雅的丝质白衬衫和米杏色贴脚皮裤,搭配深啡色长筒骑马靴。

一头柔软的淡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潇洒的发髻。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光滑肌肤。自然鬈曲的浓密睫毛。碧蓝色的明亮眼眸。直挺的鼻梁。微翘而润泽的嘴唇。

妮歌尔在胸前挂了一串黄金项链,小金球吊坠在丰满坚挺的胸脯上方摇曳生姿。

从她优雅的气质和举止来看,应该接近三十岁。但感觉既像个成熟的女人,又像个清丽的少女。

妮歌尔四周仿佛**漾着不一样的空气。

就像是不小心坠落人间的天使,仍然被天上的光环笼罩着。

不食人间烟火。不受岁月洗礼。

站在她身边气宇轩昂的男人,也英俊得教人神魂颤倒。

与妮歌尔仿佛天生一对地金发蓝眼。

褐金色短发。灰蓝色的不可思议眼瞳。略带忧郁气质的脸孔。

宽松的米色粗织毛衣配粗犷的褪色牛仔裤和短皮靴。

像运动家般健美的体型。

站在妮歌尔身边的他,眼里放射着热恋中人独有的辉采和骄傲。

两人就像对方的一部分那么自然自在。

仿佛是从神话世界降落凡间的一对壁人。

“这世界到底要不公平到什么程度啊。”

孔澄皱起鼻尖稚气地嗟怨。

阿毕回头望向她,从鼻孔喷出一声笑。

“对哦,你和她都是女子,怎么就天差地远哩。哈哈哈。”

孔澄没理会阿毕的嘲弄,怔怔地环视着眼前和身边让人无法撇开视线的俊男美女图,冲口而出地呢喃:

“这不可能是人间,这是魔界吧。”

“喜欢你们的小屋吗?希望你们住得舒适。”

妮歌尔来到他们的桌子打招呼时,其他客人已陆续离去,餐厅的气氛安静了不少。

虽然平常在孔澄面前死爱面子,但每遇上需要开口说英语的场合,阿毕就会向她投以求救眼神。

明明简单应对不成问题,他就是会害羞,老担心发音不准,紧张得嚼舌根,结果连原本会说的话都说不出口。

加上眼前是个绝色美女,阿毕更加不知所措,频频斜眼偷看人家的脸。那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青涩神情,教孔澄心里发笑。

不过,孔澄觉得这种时候忽然变得像个乖孩子的阿毕还蛮可爱的。

她终于派得上用场,可以让小弟感受到她的姐姐风范。

孔澄礼貌地跟妮歌尔寒暄了几句,称赞度假村美丽的景色和可口的料理。

看到阿毕不断向她以眼神示意,也唯有向妮歌尔请教了他抵步后最关心的事情───在度假村有什么方法可以连上互联网。

从妮歌尔嘴里得悉酒吧那边有几台可供上网的电脑,阿毕立刻双眼放光,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似乎想立刻冲去酒吧。

“这小子应该要进行Media Diet。他呀,去到哪儿都只关心上网。”

“未来趋势似乎就是那样。我们这儿只有三台可供上网的电脑,经常大排长龙。我们也在研究增添几台电脑。不过,这又好像抹煞了远离城市,来到极地的意义。”

妮歌尔落落大方地微笑着回应。

“对了,明天你们有什么计划?预约了什么活动吗?”

“我们预约了三日两夜的狗雪撬野外露营团。”

孔澄满脸雀跃地回应。

“那样吗?正好。”

妮歌尔把脸转向身旁拥有一双迷人灰蓝色眼瞳的俊男。

她跟孔澄交谈时,男人的目光一直绕着妮歌尔转,像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这位是霍嘉,他是雪犬场和骑马山庄的老板。我们酒店所有与雪犬和骑马有关的活动都外判给他负责。霍嘉,明天出发的露营团是你当领队吧?”

妮歌尔态度自然地伸手轻搭着霍嘉的肩背问。

“嗯。”霍嘉终于把注意力移到孔澄和阿毕身上。“拉狗雪撬横越北极雪原是一生难忘的体验。我和雪犬伙伴会好好照顾大家的,希望你们享受到一趟刺激愉快的旅程。”

霍嘉以沉稳的语调说道,略带鼻音的嗓音听起来很性感。

“听说你们是记者,我还以为你们只会参加半日的旅程,拍一些照片就好。”

你们很喜欢狗狗吗?”

妮歌尔友善地问道。

孔澄点头又摇头。

“因为不少杂志都介绍过狗雪撬活动了,报道横越雪原的野外露营团比较有新鲜感。”

孔澄边回答边心虚地瞥向阿毕,但他似乎完全不疑有诈。

她的回答其实真假参半。

事实上,选择三日两夜露营团最大的原因,是她发现旅途上会路经鬼木屋地带。

那样的话,胆小的她就可以不用拉下脸哀求阿毕,又可以确保拉着他一并闯鬼屋。

再说,露营团扎营过夜的地点,是看见极光机率极高的美丽湖泊。

所以,参加这个露营团也可算“一鸡三味”。

孔澄在心里那样自圆其说。

“这儿以前很少东方人来,近年人数才突然增多。希望你们的报道会为我们招徕更多游客。话说回来,东方女孩都长得好娇小可爱,像洋娃娃一样哩。”

妮歌尔突然改变了话题,眨着水灵灵的碧蓝眼眸注视着孔澄。

“你们黑色的瞳孔和乌黑的头发好漂亮。这位小姐更是长得特别可爱。”

妮歌尔像征求霍嘉同意那样微微歪头看向他。

听到妮歌尔的话,霍嘉似乎才第一次正眼凝视孔澄的脸。

灰蓝色瞳孔深处微微闪动。

“对,这位小姐真是个可人儿。”

听到超级俊男美女竟然称赞她可爱,孔澄完全昏了头,红着脸乐陶陶地不断儍笑。

“可爱?我吗?”

孔澄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却笑得花枝乱颤。

“人家只是礼貌地说说场面话,你开心成那副劲儿干嘛?”

阿毕压低声音用广东话朝她吐槽,把一盘冰水浇到她头上。

“人家可没称赞你这个小混混可爱,你嫉妒了吧?”

孔澄不甘示弱地用广东话回阿毕一句,朝他扮个鬼脸。

“真是一对可爱的恋人记者搭档,你们很相配喔。”

妮歌尔虽然听不明白他们的话,但观察两人的肢体语言,似乎以为他们在打情骂悄。

“不不不,我们只是工作搭档,不是恋人啊。”

孔澄情急地在脸孔前扇着手用英文澄清误会。

“我还在等待我的最初和最后之恋。”

听到她大言不惭的自白,阿毕没好气地直翻白眼。

“喂,就算我不是你男朋友,你也不用连说三次『不』吧?”

阿毕孩子气地拉下嘴角。

“啊,对不起,原来我误会了。”

妮歌尔嘴角泛起一抹美丽的微笑,和霍嘉交换了一个眼神。

“对了,酒店大堂和这餐厅墙壁上挂满的黑白和彩色照片,都是高士仑小姐历代家族成员的照片吧?这酒店真的很有历史感。离开前,高士仑小姐可以让我们替你在酒店里拍张单人照吗?我希望将北极圈最美丽的酒店老板娘的照片放进报道特辑里呢。”

虽然阿毕常常笑她只会吃和偷懒,但要做的工作,孔澄其实还是会认真做好的。

她环视着餐厅墙壁上悬挂的不同年代照片,忽然心念一动地提议。

“我们也想拍下这儿悬挂的酒店历史照片,可以吗?”

妮歌尔对孔澄的提议似乎十分受落。

“没问题,我会请员工安排。你不用称呼我做高士仑小姐,唤我妮歌尔就可以。”

“那么,妮歌尔,谢谢你。麻烦你安排。”

孔澄礼貌地道谢。

“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露营团明天早上十点在这儿集合出发,记得先吃一顿丰富早餐,今晚也不要等待极光等得太晚,早点休息保留体力。”

霍嘉亲切地提醒他们。

孔澄老实地点头,但阿毕一脸心不在焉,眼睛不断瞄向右边酒吧的方向。

看来今晚要是没上过网的话,他一定睡不安稳甚至会失眠吧。

“那么,我们不打扰你们吃甜点了。这道蓝莓乳酪很好吃,还有美容效果哟。”

妮歌尔望向美男服务生刚为两人送上的甜点,调皮地朝孔澄挤挤眼,又与霍嘉交换了一个亲昵的眼神。

妮歌尔和霍嘉离开后,阿毕狼呑虎咽地把乳酪倒进胃袋里,便连跑带跳地冲去酒吧排队上网。

听到大美人说蓝莓乳酪有美颜效果,落单的孔澄好整以暇地细细品尝,用小汤匙把白陶碗里的乳酪一点一滴刮个精光。

酒醉饭饱的她百无聊赖,虽然连同国际航班和芬兰本地航班在内,乘搭了近二十小时飞机,加上时差作用,理应早点回小木屋倒头大睡。

但可能终于身处梦幻北极圈,心情太兴奋,她一点都不觉得困。

餐厅其他客人全部离去后,服务生把桌子一一执拾干净,孔澄不好意思再逗留,又不想一个人先回小木屋。

她不愿在阿毕面前承认自己怕黑、怕鬼又没方向感。

但想到要独自摸黑离开酒店大堂和餐厅建筑,走在幽静蜿蜒的雪路上,寻找他们入住的木头小屋,她心里就毛毛的。

事实上,她根本没自信能顺利找回小木屋(这弱点当然不能让嘴巴不饶人的阿毕发现)。

幸好酒店大堂、餐厅和酒吧只有一个大门作为出入口,是阿毕上完网后离开的必经之路。

孔澄在大堂侧边的衣帽间慢条斯理地穿上红色雪䄛,戴好白色毛冷帽和圈上喀什米尔羊毛围巾,最后戴上防风手套,回到只点着昏暗灯光的酒店大堂,孤伶伶地来回踱步。

她打算装作离开前忽然肚子痛,上了一趟洗手间,所以正好遇上阿毕回来。

可是,不知道是酒吧那边轮候上网的人太多,还是“毒瘾太深”的阿毕上网上得太高兴,无论怎么拖延时间,无论背后每次传出脚步声响,孔澄如何七情上面地回头,准备挤出惊讶神情与他偶遇,那混帐小子就是不出现。

为了逃避其他离开的客人好奇的目光,孔澄唯有假装对大堂木头墙壁上悬挂的黑白和彩色旧照片很感兴趣,逐一定睛细看。

度假村由近六十年前创建初期跟现在比较,好像没有太大区别。

尤其是孔澄此刻身处的松木屋主馆,由外貌至内部装潢都相差不远,保留着传统牧驯鹿民族萨米人(Sami)的民族风情──鲜艳的红、黄、绿色手织毛毡和拼布布条、驯鹿毛皮和鹿角装饰。

不过,原来酒店创建初期只是一间只有主屋的小客栈。随着度假村的规模不断扩大,独栋度假小木屋的数量逐渐增多,近年更兴建了十多幢供游客彻夜观赏极光的圆顶玻璃屋和冬季限定的冰洞穴房间、冰教堂、冰餐厅和冰酒吧。

然而,无论时光怎么推移,孔澄由小时候看到圣诞卡上的绘图,便满怀憧憬的银白世界景致,始终没有改变。

就像这儿的时间一直被冰雪冻结了。

被冻结了的,还有这间家族酒店主人的美貌。

孔澄的目光先后落在前后四代酒店经营者的半身照片上,不禁倒吸一口气。

第一代经営者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在照片中穿着正式的黑白燕尾礼服,唇上留着修剪得很整齐的小胡须,柔和的眼神和放松的嘴角令人感觉和蔼亲切。

照片下方镶嵌着“尤卡。高士仑,高士仑度假村酒店创辧人”(1921-1960) 的名牌。

“这是妮歌尔的外曾祖父吧。”

孔澄自言自语起来。

“眉稍眼角的感觉很像呢。”

第二代经营者是个气质高贵、眼神严肃的中年美女,上半身穿着波浪形袖口的高领雪纺衬衫,领口挂着优雅的珐琅胸针。

由于是黑白照片,不能确定美女的发色和眼睛颜色,但除了让人背脊有点发凉的冰冷眼神外,妮歌尔与照片下方刻印着“米亚。高士仑”(1939 – 1978)

的外祖母,无论外貌和轮廓也十分神似。

第三代和第四代经营者的彩色半身照更让人惊诧。

母女俩看起来就像一对孖生姐妹。

照片中妮歌尔的母亲“宝儿。高士仑” (1957 – 1996) 穿着清丽的粉红色V领毛衣,一头淡金色秀发垂落肩上,碧蓝眼眸闪烁生辉,偏起头露出洁白贝齿微笑着,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

现任酒店主人“妮歌尔。高士仑”(1975-) 的照片,似乎是在某个舞会上拍摄的。挽起的发髻和露肩贴身象牙色晚装,衬托出她的修长脖项和优美身段。盛装打扮的她,像是听到谁的呼唤,向着镜头回眸一笑,美得令人眩目。

能够捕捉到妮歌尔这么甜蜜的神情,拿着摄影机的人,说不定是霍嘉吧?

这样看起来,高士仑家族代代都是招女婿入赘,由女儿继承酒店。霍嘉也会成为下一个入赘女婿吧。

孔澄思忖。

墙壁上也悬挂了不少驯鹿、雪犬和马儿的照片。

其中不少照片中出现了一对像小天使的男孩和女孩,两小无猜地拥抱着雪犬一起开心笑着,以及并肩骑在马儿上。

孔澄逐一浏览着像带领她穿越时光隧道的照片。

金发蓝眼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渐渐蜕变成少男少女,依然亲密无间地在雪犬场和骑马山庄快乐地嬉戏。

“妮歌尔和霍嘉是青梅竹马啊,难怪站在一起感觉那么自然和谐。美丽的公主,还有深爱她的王子恋人,就像活在童话里一样啊。”

孔澄想起刚才在餐厅里,霍嘉和妮歌尔站在一起那金童玉女的姿影,轻声喟叹。

“可是。。。。。。”

孔澄的目光再次落在四幅酒店主人照片下方的名牌上,心里忽然一凛。

她在脑海里快速运算了一下。

酒店在六十年间换了四代经营者,原因似乎是每代经营者都英年早逝。

创办人尤卡。高士仑卒于三十九岁。他女儿米亚同样卒于三十九岁。外孙女宝儿也是在三十九岁那年逝世。妮歌尔今年三十岁。

孔澄突然觉得心里发毛。

“这个家族不会是被诅咒了吧?”

因为砍伐树木搭建木屋得罪了树妖?

孔澄又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可是,听说兴建木头小屋的木材,都是稀有的天然倒塌松树,只是善用天寿已尽的大自然资源,没有胡乱破坏大自然生态。

那么,是酒店创办人把灵魂卖给魔鬼作出交易换来财富,报应在自己和子孙身上吗?

抑或这块欧洲最北之地人口太少,从阴阳五行的角度来看,阳气极衰阴气极盛。

换言之,这片雪原会不会真的有鬼?

而高士仑家的女孩实在太美,被鬼垂涎美色,所以全都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孔澄想起阿毕说过的话:“被鬼掳拐去当新娘了。”

人鬼恋吗?不会吧?怎可能有那种事?

孔澄用力摇头。

虽然在脑海里一再否定,但她突然感到四周冰风阵阵,明明裹了层层叠叠的衣服,皮肤上却爬满鸡皮疙瘩。

只是我想像力过于丰富吧。

没有鬼没有鬼。

不要自己吓自己。

虽然在心里那样不断叨念,孔澄还是感到四周鬼影幢幢,有点毛骨悚然地回过头去。

除却她以外空无一人的酒店大堂昏暗静悄。

墙壁上无数照片的无数双眼睛仿佛目不转睛地定定注视着她。

特别是那些黑白照片上的不知名酒店员工和酒店住客的留影更加可怕。

每个相中人看起来都像鬼魂。

对,那些黑白照片中的人们,不少都已经去世了吧。

孔澄忽然想到。

不是像,他们真的已经变成鬼魂了啦。

想到这儿,孔澄神经质地发出“哇”一声惨叫,像逃避鬼魂追赶似地跑向大门。

她伸手想推开大门,然而,大门却文风不动。

“你是冥感者 (Borderer),对吗?”

“波波波、波什么?”

孔澄反射性地回应从背后传来的微弱女人声音,冲口而出后,才想起背后明明应该没有人。

她全身像树枝般簌簌颤抖,摇摇欲倒地回头。

一缕白烟在她左肩后方飘飞,看起来像是某个女人的稀薄幻影。

“你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说话,对吗?”

女人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般缥渺,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孔澄立刻闭上眼,把头笔直转向右边。

“看不到,听不到!救命!阿毕,是你在作弄我,对吧?”

孔澄重新睁开眼,那缕白烟又飘飘飘到她右肩后。

“我感觉到有力量很强大的冥感者在附近。是你,对吧?”

“我不是波啦,拜托,放过我。”

孔澄哀嚎。

但当她看清楚那个浮现在白色烟雾中,感觉像雪女的不明物体后,开始确信那是她睡眠不足和时差作用下的脑袋产生的幻觉。

因为那个雪女长得实在太像妮歌尔。

虽然被白烟笼罩着的雪女就是雪女,没有真实轮廓和色彩,但感觉真的像煞妮歌尔。

她一定是睁着眼睛在做白日梦吧?

对,康怀华说得对,回家后,要立刻去急症室求医。

我以后再也不做白日梦了。

快醒来。快醒来。

“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说。”

雪女在孔澄背后哀哀地轻声说。

“我听不到,我真的听不到哟。看不到也听不到。求求你,让我走,让我走啊。”

孔澄发狂地用尽全身力量想推开文风不动的大门,但木门却在她眼前一分一寸地结冰,就像科幻电影中出现的特别视效。

“不要。不要。这样的白日梦好恐怖啊。我知错了。我以后都不做白日梦了。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孔澄吓得哭起来,但当一串泪滑下脸蛋时,她感觉到颊上的泪滴也在瞬间结冰。

如果变成冰条的话,身体不是会顷刻碎裂吗?

好可怕。好可怕啊。

救命!谁来救救我?救命啊!

孔澄在心里呐喊。

下一瞬,大门忽然打开了。

不是被她的力量推开,而是外面有谁伸手拉开了大门。

那人的手似乎渗透着惊人热力,木门上的冰雪霎眼间在孔澄眼前融化。

敞开的门缝中,映进酒店出入口用以照明的火把光线。

孔澄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连滚带爬地冲出外面的雪地,登时双脚发软地跪跌地上。

后方的冰寒之气仍然锲而不舍地向她袭来。

孔澄眼前发黑,有谁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

那人全身散发着惊人热度。

她一头栽进了那温暖的怀抱中。

温暖得让她想立刻沉沉睡去远离一切噩梦的怀抱。

“对不起,想看看你,反而连累了你。”

失去意识前,孔澄仿佛听到一把似陌生又熟悉的低沉男声,在她耳畔柔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