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轻寒

1、

宝宝站在讲台上,正在宣读临时班委的名单。

我告诉自己不要有所期待。可是心里的一个角落却顽强不屈地始终在响着一个声音:也许……有可能……因为我进校成绩位于班级前八,摸底考成绩位于班级前六,而且,我小学到初中一直担任班长或文娱委员的职务,我的每一次期末鉴定表上都写有“工作热忱认真、工作经验丰富”之类的字样。所以……也许……或者,至少……

当然,没有也许,也没有至少。

班长是钱苏苏,文娱委员是罗兰。

学习委员是一个名叫莫剑锋的男生。他是一个天生的“超级男声”,有着挺拔的身材、轮廓分明的脸型和酷酷的眼神,是那种所有人看一眼就会喜欢的类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和钱苏苏是初中时的同学。

我什么也不是,连一个小课代表也不是。班干里面也没有韩牧和欧阳红的名字。

欧阳红的成绩我没太留意,但韩牧的成绩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别的同学肯定也都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进校成绩和摸底考成绩都位于班级第三名。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班干部也没有他的份?

下课了。我使劲地调整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我希望自己的脸上没有任何期待过和失望过的痕迹——啊,我讨厌自己有过期待,并且还因为期待落空而有过失望。我讨厌,真的非常讨厌!

还有,我讨厌自己有受伤的感觉。

受伤,就意味着你是弱者和可怜虫。

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感觉。

我使劲晃动了一下脑袋——好像这么一晃,就能把心里不适的感觉去除一样——站起身来。

也许,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突然少了一个闺蜜吧——我旁边的座位,现在正空空如也,就像一个可怜兮兮地张着大嘴巴讨饭吃的孩子。

那本来是萧潇的座位。

如果萧潇还坐在这里,她肯定会为班干名单里竟然没有她而惊讶的。她是不是会跳起来问宝宝:咦,为什么我和江荷不是班干部?我们以前一直当班干部的啊!我们从小学一年级起一直当啊当,一直当到初三毕业的啊!

唉,也许,萧潇这孩子根本就不敢跳起来了吧!她好像真的被宝宝、被生活老师、被钱苏苏、被很多还叫不出名字来的同学吓坏了!

其实,萧潇离开后的这两天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萧潇是一个多么热情豪爽的人呀,我们初中的时候都叫她萧大侠的。一切都还刚刚开始、或者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呢,她怎么会就缴械投降、落荒而逃了呢?

而一直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我,竟然留下来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想不明白。

我的桌上摊了一大摊的东西——这是我自小学一年级起就开始拥有的恶习。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书本、记录本和文具,一边侧过脸,去看坐在我左侧后一排的欧阳红。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招呼她一起上食堂呢?

我正要开口招呼欧阳红,却见坐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子突然伸出手,亲热地在欧阳红肩上拍了一记。

“走吧?”她说。

“好啊。”欧阳红回过头去,笑着回答她。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两人背起书包,肩并肩走出了教室。

她们谁都没有注意站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的我。

我知道那个女孩名叫沈小恬,她不是我们一个寝室的,她跟钱苏苏和萧潇一个寝室。她有一张有点扁平的脸,身材有点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笨拙;但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跳出来两个甜甜的酒窝,这会让她一下子显得非常可爱。我以前一点也没注意到她跟欧阳红原来这么要好的。

原来欧阳红已经有了自己的闺蜜呀。

我刚刚自己给自己鼓起来的劲,一下子又泄了。

教室里差不多没有人了,我才怅怅地背起沉重的书包,一个人晃出教室,默默地朝食堂走去。

2、

一个人坐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吃饭真的好傻啊。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似乎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饭菜吸引住了——我只有摆出这样一副嘴脸,才能比较放心地认为自己不会被当成笑柄和可怜虫。事实上,我的耳朵正像一只警觉的兔子一样高高地竖起,我好想听听那么些一群一群兴高采烈地围在一起吃饭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讲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赶忙抬头,一看,真的是韩牧哎!他手里举着两个馒头,正从买饭的队伍里挤出来。

“韩牧!”我像掉进水里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朝他大叫起来。

韩牧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他的脸上——天哪!他的脸上,居然现出了满脸的惊吓,就好像他平白无故撞见了鬼一样!他慌乱地朝我点点头,又莫名其妙地朝我摇摇手——见我盯着他手里拿着的两个馒头,他看上去更慌乱了,他突然掉转身子,从另外一条饭桌之间空出来的过道处迅速地跑向食堂大门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门外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他这是怎么啦?偷人家东西了呀,这么紧张!或者,他是不喜欢跟我这个孤孤单单的女生坐在一起共进午餐?

哼,一定是这样!还老乡呢,真可恶!

我恶狠狠地朝嘴巴里塞了一大把炒黄豆芽——我买的本来是黄豆芽炒肉片,但我得到的只是黄豆芽,里面基本上没有肉片——黄豆芽特有的一股青涩的味道顷刻间布满了我的每一粒味蕾。好难吃的菜啊!又硬又粗的,好像根本就没用香喷喷的油炒过,而且好像根本就没放盐!

我跟萧潇第一次进食堂的时候,我们曾仔细地研究了一下食堂的菜单。我们首先被它昂贵的价格吓了一大跳——果然名不虚传啊!它每一个菜的价格,都比我们秀水完中要贵出整整一倍!当然,我们没有被它吓倒,因为我们马上就商量出了买菜的一个小窍门:我们可以买那种荤素相混的菜呀,比如冬瓜炒肉片啊,黄瓜炒鸡蛋啊,萝卜烧排骨啊,诸如此类的。这样,我们只需要购买一份菜,就可以既吃到荤的,也吃到素的,这样营养就不会欠缺了。我们离家的时候,在那个只有一排一排颜色斑驳的长木椅的秀水长途汽车站里,江老师和江师母曾一遍又一遍地交代:在外面念书虽然不能乱花费,但伙食上一定要注意啊,买菜的时候一定要做到荤素搭配啊,不能光吃荤的,也不能光吃素的,营养一定要全面啊。

但是,令我们气愤的是,很多时候,菜谱上明明写着xx炒肉片,或者xx烧肉,那个菜里面却基本上只有那个xx,而没有那个肉。害得我和萧潇每次买好饭菜,首先想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菜彻底翻上一遍,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藏着肉。可结果呢,总是令我们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而更严重的后果是,那个没有肉的菜老是令我还没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得咕噜咕噜乱叫一气了。

我嚼着那缺油少盐、难吃至极的黄豆芽,心里一片凄凉。

老实说,虽然我不是个城里孩子,但以前在那个小镇子上的家里,也是外婆宠奶奶爱,爸爸关心妈妈牵挂的,虽然不是说每天吃山珍海味,但油水还是充足的,每顿吃鱼吃肉也不算什么大事。如果中午我不想回家吃饭了,我就拉住萧潇,也不让她回家吃饭,我们就一起到校门口的小店里买点卤菜,然后混在一堆住校生里面嘻嘻哈哈一起吃——在我们秀水完中,也是有很多住校生的,他们的家在离开镇子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山里,他们要到周末才回家。

我什么时候这么凄凄惨惨地一个人吃过饭呀!而且就吃这么一种难吃极了的黄豆芽!

唉,我是不是真的脑残了呀!为什么非要跑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来受罪呢!

我不仅自己受罪,当初还把爸爸妈妈弄得非常头痛。

当然我的爸爸是一个民主人士,他才不会明确反对我到蓝湖中学去念书,可是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都准确无误地指向同一个意思。

爸爸说,如果我放弃蓝湖中学,而到我们县一中读书,我每天都可以到家在县城的姑姑家吃饭,要是我愿意,也可以就住在姑姑家里,而不用去住校。我的生活条件和学习条件都会非常好,一点也不会比那些家在县城里的同学差。

爸爸说,如果我放弃蓝湖中学,而到我们县一中读书,凭我的中考成绩,我一定会成为老师的宠儿,所有的好事都会堆到我头上来。而蓝湖中学,一定高手如云,如果运气不好,也许我只能做一个鸡尾巴——还不是凤尾巴呢。而且,我们县一中的教学质量一点也不弱势,有那么一两次,全省高考理科状元还是我们县一中的人夺得的呢。

爸爸说,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宽裕,虽然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虽然他和妈妈都有比较稳定的工资收入,可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有任何经济来源,都得靠他和妈妈养着。乡下还有叔叔伯伯阿姨姑姑舅舅等一大堆的亲戚,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要我们家接济。蓝湖中学学费那么贵,生活费也那么贵。家里出过学费以后,顶多只能保证我有米饭吃,不饿肚子,至于大鱼大肉或者穿着玩乐方面的东西我就别想了。如果别的同学家境都很好的话,我会过得很窘迫、很不舒服的。

爸爸说,我念书比一般孩子早,所以年龄比班上同学都小,我这么小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寄宿,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我会想家,会不习惯的。他跟妈妈也不会放心……

总之,我的那个中师毕业就在我们秀水完中初中部教数学的爸爸,就像一个高级巫师一样,忧心忡忡地替我预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知道他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可是我鬼迷心窍,统统不予理睬。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可是爸爸,我只想到蓝湖中学去念书,即便是每天吃咸菜,我也想到蓝湖中学去念书!即便是每天吃鱼吃肉,我也不想到县一中或者任何别的一所学校去念书!”

我拿眼睛来回瞪视着站在我对面的爸爸妈妈。为了使这次谈话郑重其事,爸爸妈妈是特意一起出场的。妈妈虽然没说话,可是爸爸每说一句话,她就使劲点一下头。她向来是爸爸最忠实的随从。

爸爸妈妈被我瞪视得有点羞愧地垂下了眼睛。嘻嘻,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孩子到外面更好的学校去求学,总归不是一件光彩光荣的事情嘛。

我相信,那个时候的爸爸懊恼得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

要知道,是他自己在一年以前,亲手把到蓝湖中学去念书的梦想的种子植入到我和萧潇的心里的。

那个时候,爸爸正坐在秀水完中初中部数学教研室他自己的座位上,所以我就不叫他爸爸,而像别的同学一样叫他江老师——这是他特别要求的,凡是在学校范围内,不管跟前有人没人,我都得叫他江老师,他说这样我才会拥有对老师该有的敬畏。

江老师抖着我跟萧潇的数学期末考试卷子,喜气洋洋地说:“你们这两个女孩子,还真有学数学的天赋!这套蓝湖中学初中部的中考模拟卷难度很大的,你们竟然双双拿了满分!”

我和萧潇并排站在数学教研室窄窄的过道里,开开心心地看着抖动的试卷上,那根红彤彤的小棍子和那两个红彤彤的小圆圈拥抱在一起快乐地跳舞。我甜甜地对江老师说:“这都是江老师您教导有方。”

萧潇扑哧一声笑起来了。

江老师也有点想笑的样子,不过他很有毅力地控制住了——很多次我用这样的方式想逗江老师发笑,他都不上当。这人很没劲的吧!

他不仅没笑,他还弄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来。他看看我,看看萧潇,然后说:“你们两个人,完全有报考蓝湖中学的实力!”

“蓝湖中学呀?”我和萧潇惊讶地相互看看,我们没想到江老师会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们更没想到自己和那个神秘遥远的蓝湖中学会有任何牵连。

我们的心儿开始怦怦怦乱跳起来了。

“蓝湖中学什么样子的?”我问江老师。我知道他刚刚从蓝湖中学回来,他到那里去参加全市组织的一个初中数学教学研讨会。他带了好几套蓝湖中学初中部的模拟考卷回来。

“蓝湖中学啊?那可真是一个漂亮得没法说的地方!”

江老师在课堂上一贯很严肃的一双眼眸里,突然放射出一种亮晶晶的光彩,就像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的朝露。他的眼睛掠过数学教研室简陋的桌椅,掠过我们的头顶,远远地望向我们身后的窗外:

“蓝湖中学的房子都是红砖房,一幢一幢排在树阴里,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神秘城堡。蓝湖中学的大门外是一片蔚蓝色的湖水,有一条上面种满了银杏树的小道通向市区,银杏树又高又大,落下满地的阴影;小道边上呢全是玫瑰花,一走到它们身边,你就能闻到那又香又甜的气味;玫瑰花丛里还有白色的靠背椅子呢,那些靠背可真漂亮啊,就像烫过的头发一样……”

突然响起的上课铃声把江老师梦幻一般的描述打断了。江老师和我们都猛然从那些个红砖房、银杏树、玫瑰花和靠背椅里惊醒过来。江老师脸红了。江老师是很少脸红的,至少他是不太让我们看到他脸红的,他一脸红,就变得一点也不像个老师,而像是一个羞涩的大男孩了。他笨拙地一挥手,说:“你们两个,赶紧给我到教室上课去!”

我和萧潇做梦一般地转身,做梦一般地回到教室,做梦一般地坐下。然后,我们对望一眼——从各自大张着的、做梦一般的眼睛里,我们都清晰地看到——江老师刚刚播下的种子,哗啦哗啦不管不顾在我们心里疯狂发芽的身影。

3、

带着满嘴豆芽的青气,踏上人潮已经散尽、显得有些空旷的食堂外面的小路。遥远的西天边上,落日已经被黛青色的山峰线吞噬下一大半,只剩下小半截红得格外诡异的太阳,静静地贴在那里。

初秋向晚的风吹到身上,吹进单薄的衬衫的领口里,一股微凉的轻寒。

心里再一次涌起凄惶的感觉。就像一只落单的小鸡,踟蹰在茫茫的暮色里,找不到同伴,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身边偶尔晃过的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

一股对家的思念的狂潮突然铺天盖地迎面袭来,一下子将我全身淹没。

在那渐暗的天光里,我仿佛看见爸爸正甩着双手在校园里快步如飞,我仿佛看见妈妈正在家里整洁的厨房里哼着歌儿忙碌,我仿佛看见我的那些死党姐妹们正在秀水完中那小小的水泥操场上喧闹地嬉戏……

我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

一位擦肩而过的脸上长满大粒大粒红痘痘的男学长惊诧地看了我一眼。我一低头,闪身躲进了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里。

穿过这片小树林,就是学校大门了。

我突然很想到校门外面去,到那条有着高大的银杏树、有着青青的小草和芳香的玫瑰花、有着鬈发一样靠背的白色椅子的小道上去,我好想去看看它们。

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地方,它们就像我的亲人和朋友一样。

天光已经有点暗淡了。天空中不再有上次好像要把我和萧潇融于其间的那种黄澄澄的光亮,现在萦绕树枝间的是一片安静的淡青色。小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连小鸟也都安安静静地躲在树叶后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银杏树叶已经微微地有了秋意,它们张开的小扇子上,已经被太阳光刷上了一层浅浅的黄颜料了。在淡青色的天光里,它们静悄悄地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又迷人的光亮。

突然,我停下了脚步。在一块往湖里凸出去的湖岸处,我看到了一棵与众不同的银杏树。

这一定是这里最老的一棵银杏树了吧!它的树干那么粗,那么粗,好像要两三个人拉着手才能抱得过来。它的树皮差不多掉光了,**的躯体上满是一道一道岁月的痕迹,就像老人手臂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鼓突着,充满着沧桑的生命的力量。

这棵银杏树在这里站了有多少年了呀?上次我和萧潇竟然没有发现它呢!

我慢慢地走近前去,伸出手,轻轻地触摸那些鼓突的树的青筋。它们在我的手上留下了石头一样坚硬的质感。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这棵老树的背后,在更靠近湖水的地方,还藏着一个矮矮的粗大的树墩子呢。是死掉的另一棵老银杏树吗?被锯成了一张天然的平平整整的凳子。

树墩子靠近泥土的地方,与那棵老银杏树紧紧地挨着。它们埋在泥土里的根须,一定还是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的吧?

记得在书上看到过,银杏树是雄雌成双的。这两颗老银杏树,一定是这条历史悠久的湖岸线上最早的两棵树了。那些年轻高大的银杏树,都是它们的子孙吗?

我喜欢这样的想像。这样,这张树墩子变成的树凳子就不会令人感觉难过了。

我轻轻地坐上了那张平平整整的树凳子。

树凳子好宽大呀,坐好以后,我的一双手还可以撑在两边。

现在,我离那玻璃一样清澈湛蓝的湖水是如此近,如此近,只要我一伸脚,就可以沾到湖水。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吸满了清新而潮湿的湖面上的空气。

唉,萧潇,萧潇,那个时候我们怎么没发现这棵老树、这张紧挨着老树的树凳子呢?如果那个时候发现了,我们就可以两个人一起坐在这个树凳子上了。萧潇,你知道吗?坐在这个树凳子上,好像能听到身后的老银杏树在呼吸似的。它的呼吸声就像它站在这里的样子,安安静静、舒舒缓缓,好像它能够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好像它能够不出声地安慰你似的。

我的心里真的安静下来了,真的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慰藉。

我脱掉脚上的运动鞋,将一双脚一起提到了树凳子上。我双手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听着身后老树静悄悄的呼吸声,看着湖面上一层一层细碎的波纹轻轻地在微凉的晚风中**漾的样子。

我的心安静而澄澈,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微酸的甜蜜。

我任凭这种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感觉空气一样流遍我的全身。

以前无论到哪里,每次都是有女伴吵吵闹闹地陪同。原来一个人待着,也并不总是孤独和忧伤。

我突然很想学萧潇吹口哨。

我面对湖面,撮起嘴唇,小心翼翼地试着把嘴里的气流往外送。我的双唇间发出了一种怪怪的、好像破了笛膜的笛子吹出来的声响,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

继续试。

继续试。

继续试。

……

嘴唇越撮越高,越撮越圆,声音也渐渐地流畅、清亮起来。

是不是成天跟在萧潇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我已经做到无师自通了?

唧唧!突然,我身后的树上,传来了小鸟清脆的叫声。

我一边仰头去找小鸟,一边更加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唧唧!小鸟也更加清脆地回叫了一声。

哈哈,小鸟,你藏在哪里呢?你是在回答我的口哨声吗?

可是,找来找去,我只看到一丛丛密密地拥挤在一起的小扇子树叶。

不找了。没有时间啦。我要回去上晚自习啦。

我站起身来。

小鸟,再见了。

快到校门口时,我又响亮地吹了几声口哨。我吹出来的声音流利极了,就像萧潇那样的老手吹出来的声响一样。

哈哈,早知道吹口哨会有这样一种洒脱又痛快的感觉,我老早就跟萧潇一起吹了!

走进校门往右拐,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就到我们宿舍了。

远远地,我们宿舍楼的灯光亮起来了。

正像爸爸描绘的一样,我们的女生宿舍是一幢四层楼的长长的红砖房,它掩映在绿树丛中,在淡青色的天光里,它亮着灯光的模样就像一幢温暖的宫殿,显得美丽极了。

我站在小路的边上,望着它,第一次在远远的外面感受它的美丽。

在心里,又一次可惜萧潇已经离开了。她只是一天一天在它的里面感受紧张和气恼,她都没来得及站在远远的外面望它一眼呀!

等下次给爸爸写电子邮件的时候,我给萧潇也写一封信吧,我要告诉她这个。当然还要告诉她老银杏树和它身后的树凳子的故事,还有我这个天才一下子就学会了吹口哨的故事。

我爸爸是一个有点奇怪的人,他要求我每周给他写一封电子邮件,向他汇报我一周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他说书信和电话、手机短信完全是两回事,电话只能进行粗浅的口头表达,而手机短信只是最简短的通气,书面语言却能让你静下心来,考虑一些东西,整理一些东西,并要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将它们表达出来。他说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应当养成按时梳理和反思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的习惯。

现在,我觉得爸爸说得很对。像这个关于红砖房的事情,还有关于老银杏树和树凳子的事情,如果在电话里说,会让人觉得好奇怪,而手机短信呢,根本就说不清楚。

我再次望了望远远的那边掩映在淡青色天光里、仿佛发出一片玫瑰色光彩的红砖房,转身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一个人走在路上,走在熙熙攘攘朝向教学楼流去的陌生的人流里,心里没有了孤苦无依的感觉。

我给了自己一朵小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