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别

1、

我和萧潇坐在长途公共汽车站候车室漆着好看的白颜色的座椅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的对面,坐着韩牧,他剑眉紧锁,同样一言不发。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可萧潇仍然选择离开。

长途公共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永远都是这样人声嘈杂,空气里永远都充满着若干种相互混杂又相互冲突的味道。我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晕起来了,我开始盼着扩音器里响起“到秀水的旅客请进站”的提示音。反正要走的,还不如快点结束这烦人的等待吧。

秀水是一个小镇子的名字,是我和萧潇共同的家乡。而韩牧的家,还要从秀水镇进去很多里地,他在更里面的一个山村里。

如果你坐车从这里出发,慢慢地,笔直的高速公路没有了;慢慢地,宽阔的水泥路面也没有了;慢慢地,车窗外开始出现一座又一座山峰了。当路面变成了坑洼不平、只能对开两辆车的柏油马路,当山峰变成了连绵不绝、近在眼前的巨大的屏障,当你的右手边出现了一条蜿蜒而浩**的大河的时候,你就到秀水了。

半个月以前,我们从那里出发,来到这座名叫蓝湖的城市。我们是到这里来念书的,到位于蓝湖市东北角的著名的蓝湖中学来念重点高中。

半个月以前,我们是多么兴奋啊!我们占据了秀水汽车站那间小小的候车室最中心的位置。秀水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没有这里这样漆着好看的白颜色的座椅,只有不知哪个年代就摆在那里的一排一排颜色斑驳、破损不堪的长木椅,不过我们一点也不在意。我们三个人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婆,还有我们的老师,还有若干位要好的同学,大家全部围着我们三个,不断地对我们说着话;我们呢,当然也不断地对他们说着话。我看见萧潇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韩牧的脸上也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和眼睛,但我肯定自己也跟他们一样,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那个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春天里最大最饱满的一株花苞,只要风儿一吹,马上就会哗地一声盛开成大地上最美丽的一朵鲜花!

我们谁也没想到,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月,我们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哪怕一片花瓣,萧潇就选择了逃离。

“你相信吗,江荷,如果再在这里待呆下去,我会死掉的!”萧潇高高地扬起她那双男孩子一样浓浓的粗眉毛,咬牙切齿地说。她的那双小小的眼睛里,是呼啦呼啦烧得正旺的怒火。“我一定要回家!!”

“怎么啦?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心惊肉跳地问她。

“她们居然叫我野人啊!那帮该死的女人婆!”萧潇狠狠地咬住嘴唇。“她们还把我的毛巾故意拉到地上踩!”

我看着萧潇红红的眼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相信吗?在我们到校的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萧潇每天都是在一种戏剧性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冲突里度过的。

本来,我们是很幸运的,我、萧潇、韩牧,我们三个人都分在了同一个班,可是我跟萧潇没有分在同一个寝室。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萧潇住到女生宿舍的第一天,就得罪下了她们寝室的其他5个女生。

起因其实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些事情:萧潇第一个到寝室,所以她的洗脸毛巾、刷牙杯子、肥皂盒等等,都占据了盥洗室比较优越的位置。不仅如此,她的床位本来不是靠窗的,可是她不知道床位是事先就分好的,她毫不犹豫就占据了靠窗的一个位置最佳的床位。因为她是第一个到寝室的嘛,她觉得自己有权利选择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床位。

那个靠窗的床位本来的主人名叫钱苏苏,是蓝湖中学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当然她的家也就在本市。蓝湖中学要求所有的学生一律住校。

本来呢,萧潇将床位换回给她,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萧潇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床位不是她的而是钱苏苏的这样的事情。无法理解的事情,叫她做,她是很难去做的。

“谁说这个床位是你的?不是谁先来谁先占位吗?”萧潇挑起她那双浓黑的粗眉毛,瞪着她那对小小的单眼皮眼睛,怪异地看着站在她眼前的那个穿着一袭红衣红裙的笑盈盈的女孩。她还耐心地对人家解释,“你看我们坐公交车,买东西,还有做别的事情,不是都排队的吗?不是谁先来谁排在前面的吗?”

“你没仔细看入学注意事项吧?里面都写着呢。我们的分床名单贴在门后面。”那个穿着一袭红衣红裙的女孩子还是笑盈盈地对她说。

入学注意事项是随录取通知书一起发到我们手里的,密密麻麻的几大张。我估计萧潇压根就没有好好看过。

萧潇就推开围着她看热闹的几个人,跑到门口,也不管正站在门口的我和其他几个别班的同学,她一把将门关起来——为了看贴在门后面的名单。

大约半分钟之后,门又呯的一声打开了。萧潇这次看到我了,她瞪着我,问:“你们寝室门后面也有分床名单?”

“是啊!”我点头。

“你的床位在哪里?”她又问。

“最外面靠近门的那张。”我回答。

“我也是最外面靠近门的那张!”萧潇的一双小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她很惊讶地看着我,“可是,这是谁分的?凭什么分的?为什么把我们都分在最靠外面最不好的一个床位?”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惶恐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围站着的自己寝室的几位同班同学。

其实,刚弄明白自己的床位的时候,我心里也涌起过和萧潇同样的想法。我很快地抬头瞄了一眼那个靠窗的床位的主人。那是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她的脸窄窄的,眼睛却很大,头发微黄而柔软,微微蜷曲地披散在肩头,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逼人的明星气质——是那种八卦新闻里有家庭背景和绯闻无数却又无法证实的那类女星的气质。见我看她,她马上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大方、友好而又热络,就好像我们是早已熟识的朋友。我吓了一跳,马上傻乎乎地、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回去,似乎她的笑容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呼唤。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它足以让我马上就把心里的一点点不快压下去了——似乎在心里觉得,最好的床位理应是该给这样的女孩子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名叫罗兰,她也来自下面的一个县里。但跟我们不同的是,据说她爸爸是县长,或者是县委书记,或者是别的什么官。反正罗兰自己从来不肯说明白,可是她又愿意让我们不断地感觉到。

“我不同意这么分!这分明是歧视我们这些来自乡下的孩子!我就要睡现在这个靠窗的床位!”萧潇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身后她的新同室们宣布。

那个穿着一袭红衣红裙的女孩钱苏苏一点也不恼,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她轻盈地转身,那条红色长裙的裙裾在她雪白的小腿处旋成了一朵美丽的玫瑰,她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出了寝室。

“咦,这么好说话呀?真是太好了!城里的孩子就是大方!”萧潇高兴地笑起来,她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是知道萧潇会吹口哨的,她是我们初中同学中唯一会吹口哨的女生。她曾经死缠着要教我吹,可是我实在不好意思像男生那样粗鲁地把嘴唇撮起来,发出那么奇怪的音响,所以我死活不肯跟她学。

萧潇快乐地跳到**,开始继续她中断的铺被褥的工作。

“萧潇,你还是照分好的床位来吧……既然老师已经分好了……”我走近萧潇,轻声地劝她。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那个红衣红裙女孩的笑容里面,有一种好笑而蔑视的表情。那绝对不是大方的意思。

“可是,理由呢?”萧潇又高高地扬起她那对粗粗的眉毛。

“理由?我分个床位还需要给你理由吗?”我们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和萧潇一起回头,我们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刚刚认识的生活老师,她的身边站着钱苏苏,脸上依然是笑盈盈的。

“马上给我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你自己的床位上去!”生活老师震怒地看着自说自话的萧潇,“还真是见鬼了!我当了这么多年生活老师,分了这么多年床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随心所欲的乡下丫头!告诉你,这里是蓝湖中学,不是在你那个乡下的家里,要懂得守规矩!”

萧潇有点被生活老师骂懵了,她一言不发地跳下床,开始卷起自己刚刚铺开的被褥。

生活老师正准备离开,萧潇突然又回过神来了,她停下卷被褥的手,冲着生活老师的背影问:“可是,为什么是我和江荷睡在最外面的床位呢?”

生活老师猛烈地转身,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盯着萧潇,一字一顿地说:“那么你告诉我,谁应该睡在最外面的那个床位?”她指点着寝室里站着的其他几个女孩子,“是她,是她,还是她?你指出来,我就让她睡到你说的那个最外面、最不好的床位上!”

萧潇晕头晕脑地看着她,再看看站在周围的几个同室女生。她们正一起瞪着她,脸上流露着同样恼怒的表情。

萧潇当然无法指认其中的任何一个。她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我推推萧潇,将她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替她卷起铺盖,放到了外面靠门的那个床位上。

生活老师吐出一口气:“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计较的呢!所有的床位都是一样的,哪里还有好有坏了?大家在一起过集体生活,一定要学会相互谦让!好了,大家按照分好的床位各就各位,不要再闹什么鬼名堂了!”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萧潇成了她们寝室所有人的敌人。

2、

我跟韩牧默默地朝学校的方向走。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呀,几片蔚蓝色的大湖散落在城市的几个部位,将城市分割成了几座巨大的湖中之岛。在岛屿的边缘,到处都婀娜地伸展着有着美丽的弧度的湖岸线,它们绿树成荫,鲜花成群,这里,那里,时不时藏着一些美丽的漆着白漆的木椅子。它们共同营造着这个城市里最浪漫的风情。

我和韩牧就走在这样的一条通往我们学校的湖岸线上。

这条湖岸线同样有着流畅婀娜的身段,在它的两边,站立着两排高大的银杏树,它们安静整齐地排着队,一直排到蓝湖中学的校门口。

记得第一次与萧潇走在这条银杏道上,是我们到校后的第一个黄昏。一吃完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萧潇走出了校门。我是多么想去仔细地看一看刚才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那一条神奇的道路呀!

一走出校门,我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幅画里。

九月的太阳已经收敛了逼人的光芒,只是有些慵懒地伸出神奇的手指,随意在天空中涂抹着橙黄的颜料。于是云彩呀,远山呀,树呀,人呀,就都懒洋洋地融在这黄橙橙的光影里了。

我和萧潇心神恍惚地走在这黄橙橙的光影里,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银杏树,看着银杏树下和春天一样嫩绿的青草,看着青草丛中悄悄地吐露着芳香的玫瑰花,看着玫瑰花边上矮矮的、有着波浪一样卷曲的靠背的白色长椅子,以及脚边碧绿的、**漾着微波的湖水。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只是睁大了眼睛,手拉着手,热切地看呀看,看呀看。

在我们秀水,虽然满山都是树,可是它们从来都是东一棵西一棵地乱长,从来不会像这样安静整齐地排着队;虽然秀水河清澈见底,可是它不是这样碧绿碧绿的,也不是这样一大片一大片的;最重要的是,它的边上只是粗砺的沙滩和杂乱的芦苇,有时干脆隐没在山里不见了,它从来也没有这样美丽动人地一直伸展出去、伸得多远都能看得见的岸线。还有那些矮矮的、有着波浪一样卷曲的靠背的白色长椅子,我们只是在那些浪漫的爱情电影里才看到过呀!

“啊,真是太美、太美了!”萧潇说话了,情绪激烈,但语调低沉,听上去,就像在喘息着耳语。

我还是没说话,好像在这样的画面里,我的舌头已经丧失了功能。我只是很用力地点着头。

“真的跟江老师描述的一模一样哎!”萧潇继续用那种低沉而激烈的语调说着话,同时她牵着我的手突然用力,狠狠地在我的手掌心里掐了一把。

这是萧潇心情激动时的常见动作之一。越激动她用的力气越大。她把我掐得好痛啊,可是我没有叫起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猛烈地回击她。我的舌头好像还是不会说话,我只是更加用力地点着头,一边点头还一边朝湖那边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霭里的美景傻笑。

如果不是因为教我们数学的江老师用诗人一般的语言给我们描绘过蓝湖中学,如果不是因为他课堂上一直严肃的双眸里突然放射出那么热切的光芒,我们哪里想得到要跑到这么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念书呢!

据说,我们秀水是蓝湖中学录取范围内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小镇子。从我们秀水到蓝湖中学,得先坐2个多小时的小客车到我们县城,再坐4个小时的大客车到蓝湖市,然后再坐一个小时的出租车或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到蓝湖中学——这是江老师告诉我们的。

据说,如果是别的地方的孩子到蓝湖中学去念书,周末的时候他们是可以比较方便地回家的;再远一些的一个月左右也是可以回去一次的。我们可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到蓝湖中学去念书,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般一去就得待上一个学期,一直到放寒假或者放暑假才能回家。

还据说,蓝湖中学的学费非常昂贵,还有住宿费和伙食费也非常昂贵。

所以,在我们秀水这个小镇,好像从来没有过家长愿意花那么一大笔冤枉钱送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的先例——只是念高中而已,又不是念大学!所以,我们秀水完中以前从来没有人报考过蓝湖中学,成绩好的都报考县一中,或者师范,或者农校,成绩差一点的就留在我们秀水完中高中部就读。当然也有一小部分的同学会就此辍学,外出打工。

我一直认为,我们秀水没有人想到要报考蓝湖中学,除了上面说的种种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遇到江老师,没有站在数学教研室那窄窄的过道里,听江老师眼睛闪亮地描述过蓝湖中学。

所以,我和萧潇简直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两个人。

“我们要在这里待三年呢!”萧潇将眼光从那些缀满无数扇形树叶的树顶上收回来,朝我幸福地傻笑。

我也将我的眼光从湖那边笼罩在白雾里的海市蜃楼般的美景里收回来,朝她幸福地傻笑。

是啊,长长的三年,长长的三个365天,我们可以有多少次走进这片梦幻一样的光影里呀!

可是,萧潇,现在,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啊,你居然就这么跑了?所有这些大树、湖水、草地、玫瑰,还有这些有着波浪一样卷曲的靠背的白椅子,你都不想要了吗?难道你就忍心把你历史最悠久的死党一个人扔在这样一个险恶莫测的环境里,自己一个人跑回去?

“我没办法啊!我现在才知道,蓝湖中学不仅有美景,还有那么多吓死人的东西!你知道吗?我都感觉自己没办法进寝室!而且我连进教室也害怕。我不知道城里的女人这么难弄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跟她们打交道!”

说完这些话,萧潇看着我,突然哭起来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在我们小学六年加初中三年的同学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萧潇流过眼泪!

我不再劝她了。

当广播里响起“到秀水的旅客请进站”的声音,当萧潇即将走进检票口,跟我们拥抱告别的时候,萧潇又一次哭了。

这一次,我也哭了。我的哭没有声音,但眼泪却比有声音的时候更加汹涌。

我真的没想到,半个月前那么豪迈光荣的出发,会迎来这么短促而匆忙的一个结尾。

现在是正午,九月的太阳一点也不比盛夏的温柔。即使走在银杏树那么多小扇子一起簇拥成的宽大的树阴下面,我还是感觉到了热浪一阵阵的侵袭。侧脸看看身边走着的依然眉头紧锁的韩牧,他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掏出餐巾纸,递给他一张。

“谢谢……”韩牧笨拙地接过,笨拙地说着谢谢。

可是,他却举在手里,好像不知道我给他餐巾纸是干什么用。

“你擦汗啊。”我只得提醒他。

“哦……”韩牧黑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了。“不用吧,这有点太浪费了……”

他举起袖子,使劲在额头上擦了一把。然后,把手里拿着的餐巾纸重新还给我。

这一下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我只得傻傻地伸手出去,将餐巾纸重新接过来。可是,那上面已经有了湿湿的手指印了。

“哦……对不起……”韩牧看到了那湿湿的手指印,慌忙又将餐巾纸抢过去了。

“哈哈……”我一下子大笑起来。

这个男生怎么这么好玩的呀!

在从秀水汽车站出发以前,我和萧潇都不认识韩牧,我想不通他怎么会也跑到蓝湖中学来念书的——难道他们学校也有一个江老师给他描绘过蓝湖中学吗?他可是一个比我和萧潇更加地道的乡下山里孩子呢!他的家在我们秀水邻近的一个更加贫穷的镇子上,他个子高大而笨拙,有着我们当地的农村孩子惯有的结实的身板和黑红的脸庞。他皮肤黑,眉毛黑,眼睛更黑。他不喜欢说话,却老喜欢皱着他黑黑的眉头。在萧潇决定回家读书以后,他只开口劝过一次,其余的时间,他就一直这样紧紧地皱着他粗粗黑黑的眉毛。

我一笑,他更不好意思了,他也嘿嘿地笑起来了。

送别萧潇带来的沉闷的气氛终于冲去了一些。

只可惜现在我们已经到达校门口了。进了校门以后,我要往左拐,而他要往右拐。女生宿舍楼在校园的左边,男生宿舍楼在校园的右边。

我们相互挥手告别。

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张餐巾纸呢。

我再一次在心里笑起来。

3、

回到寝室,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好饿好饿。刚才与韩牧一路走回来,一路沉浸在郁闷的、带着点张皇的心情里,两个人都忘了要吃饭这回事了。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学校食堂吃午饭的时间了。

不过,也许食堂还开着门,也许师傅们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那些巨大的盛饭盛菜的白铁皮锅子呢——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么些巨无霸一样好像是白铁皮做成的锅子的时候,真是吓了好大的一跳!在我的想象里,无论是要把那么多大锅子一个个填满,还是要把它们一个个清空,都是一项多么复杂又费时的工作!

这样想着,我就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饭卡,准备奔赴食堂。

转身的一刹那,一阵恐慌突然袭上心头:现在真的剩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了啊!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说秀水话、一起手拉着手散步、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去澡堂洗澡、一起上厕所、一起走进教室了啊!

萧潇说她连走进教室也害怕,其实我也一样害怕的啊!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反正每次走进教室,我心里总是慌慌的,特别是当宝宝正站在讲台上、拿她的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着你的时候。

宝宝是我们的班主任,“宝宝”这个称呼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反正好像是到校第一天,就听有同学在“宝宝”“宝宝”地叫了,应当是从蓝湖中学初中部毕业的同学那里传过来的吧。

宝宝名叫沈宝嘉,作为一个老师,尤其是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宝宝实在是漂亮得有点太过分了。她身材高挑而丰满,眉毛浓黑,眼神明亮,还有着完美的高耸的鼻线和娇媚的唇形,以及好像经过了最精密的机器打磨过的圆润而丰腴的脸颊。她是一个真正的大派美女,至于她为什么没去做明星,却埋头在这么一所重点中学里灰头土脸地教物理,这可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在见到宝宝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不光是她的咄咄逼人的美丽,还有她眼神里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很苦恼自己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你怎么也说不清楚,可是它就在那里,清晰可感,伸手可触。

“这个女人不会喜欢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怕她!”在屏住呼吸报完到,我们刚刚离开宝宝的身边,萧潇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我耳边,对着我耳语。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像刚刚经过了剧烈的长跑。

“啊?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感觉?”我停下脚步,很惊讶地看着萧潇。

怎么萧潇的感觉,跟我一模一样的呢!在我与宝宝对视的第一眼里,我就清晰地感觉到,她一点也不高兴接纳我,更别说喜欢我了!她在对着我微笑——这是作为一个班主任对第一次见面的同学最基本的礼数,但在她快速扫过我一眼之后,我能鲜明地感觉到她微笑的眼神里顿时有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好奇怪啊!是因为我们有些灰头土脸的衣着,还是因为我们僵硬的动作和拘谨的笑容?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们为什么会怕她?她是多么多么漂亮啊!”我张大眼睛,迷惑地看着萧潇。

“是,她真是好漂亮!比电影里所有那些女星都漂亮!可是我真的怕她!我觉得自己跟她一点也不对味,我觉得她很讨厌我!”萧潇停下脚步,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她以前永远红扑扑的胖脸蛋,此刻显得煞白煞白的。

“怎么会呢?你这感觉也太奇怪了!一定是因为刚才在寝室里跟钱苏苏吵架,你的感觉还没恢复正常呢!”我拼命压制住自己心里的不安,拉着萧潇的手,安慰她。

钱苏苏就是那个穿一身红衣红裙、跟萧潇争抢床位的女孩,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这样一身一身的,从头饰到衣服到袜子到鞋子,全部是一样的单一的颜色。有时一身红,有时一身绿,有时一身紫,有时呢又一身白。据说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非常强悍,特别是理科成绩,班上从来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萧潇这样的一种样子令我难过,同学九年,我从来没见过萧潇茫然无措、脸色煞白的样子。

“你说,是不是我跟钱苏苏的争吵,她已经知道了?”萧潇的声音更轻了,好像我们身边有密探一样。

“不会吧?”我的脸也跟着白了。

萧潇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话了。我们手拉着手往寝室走,一路上都不再说话。

进了宿舍楼以后,我说了一句:“知道了又怎么样?小事一桩。”

萧潇摇摇头,松开我的手,走进了她们寝室。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两周以后萧潇的离开,不仅仅是跟她们寝室的女生有关,还跟宝宝冷冷地拒绝接纳的眼神有关——这样说其实也不公平,如果宝宝知道了,一定会极其愤怒地指责我们制造谣言。唉,反正这是一件无法说清楚的事情。

是不是我一个人留下来是不对的?是不是我真的应该跟萧潇一起离开?

或者,是不是一开始我就是不对的?我根本就不该不听爸爸的话,一个人自说自话报考了蓝湖中学?

我举着饭卡,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心里一下子觉得万分孤寂。

萧潇,你现在在哪里呢?应该快到家了吧。到了家以后,你就会去到我们秀水完中继续读书。秀水完中是多么高兴接纳你呀!因为被蓝湖中学和县一中、师范、农校录取过一遍后,我们的秀水完中简直就没有一个成绩好一点的人了。他们一定会把你当女王一样对待的!

这,其实也是你离开的原因之一吧。我们以前在秀水完中初中部,本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女王呀!

寝室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还没吃饭?”她看着我举在手里的饭卡,很惊讶地问我。

女孩名叫欧阳红,很奇怪的一个姓,很普通的一个名字。除了她的姓名,我对她还一无所知。而之所以记住了她的姓名,是因为“欧阳”这个复姓。我第一次遇到同学里面有姓复姓的。

其实不仅是她,我对同寝室的其他女生也一律一无所知。入学两周,除了上课和上晚自习,其余的时间我全部都与萧潇在一起,我还根本没有时间去跟别人接触呢。

“是啊,刚从外面回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我的回答竟然有点结巴。

——身边没有了萧潇,这是第一次自己单独跟一个基本上完全陌生的同学打交道,心里竟然有些紧张呢!以前在秀水,好像每一个人都是生来就熟悉的,好像从来就不需要费那么一丁点心思去想着应当怎么样与人打交道。

我不知道欧阳红是怎样的情形,她看上去脸上也有一点点紧张的样子,不过她说话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紧张:“现在食堂肯定关门了!我上次比这个时间早去一刻钟,食堂就已经关门了呢。你肯定白跑!”

“真的啊?”这一下我简直有些茫然无措了。我机械地转过身子,把饭卡重新塞回到书包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了,我这里有芝麻米粉,你吃一点可好?很饱肚子的。”

欧阳红很热情地说着。我还没有所表示,她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她的床头柜,取出了一个大大的奶粉罐子。

打开奶粉罐圆圆的盖子,一股芝麻特有的芳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寝室。

“我妈妈自己磨的,炒熟的芝麻和炒熟的大米一起磨的,是我们家乡的特色小吃。要用开水冲成糊加糖吃,我这个里面已经加好了糖的。”欧阳红一边拿勺子舀了好几大勺在我茶杯里,一边给我解释。

她说话语速有点快,这一点跟我很像哎。

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立刻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

“够了,够了!真是谢谢你!”我双手捧着茶杯,心里充满了感动。

“没事的,你慢慢吃。”欧阳红冲我笑一笑,坐到了自己床铺上。她的床铺和我的面对面,也是最靠近外面的一张。

冲过开水之后的芝麻米糊更是香得铺天盖地。我挟裹在这一片香气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偷偷地看那个倚着床柱、已经在认真看书的女孩子。

她个子不高(好像跟我差不多),皮肤有点黑,脸上有些许雀斑。她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这让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女孩子少见的刚毅和果敢。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米糊,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