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鬼斧

一夜暴雨。

天蒙蒙亮,祁家部落的男人女人们,就慌忙起来,披上葛布的衣衫去给地里的谷子喊魂。

“谷儿啊,回来哦,谷儿啊回来吧!”一边喊着,一边把被风刮倒的谷子扶起来。

一会儿,五片相隔不远的田地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谷儿啊,回来哦,谷儿啊回来吧。”的喊魂声。祁家人相信,如果谷子的魂吓掉了,谷子就会长出颗粒不满或是干瘪的穗子。

祁家人是由五个聚落组成,他们耕种着山谷间五片不大的田地。收成好的时候尚且吃不饱肚子,到了欠收的年景,就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贴补。

他们原来住在芒水东岸的大时山下,那里有散发着青果味道的肥沃的黑土。

祁家人称族领为伯,他们现在的族领是祁伯直丰。

正喊着魂,寨子里突然传来孩子们恐惧的嚎叫声。

“蜪(táo)犬!!!”男人们起身就向寨子里跑。

蜪犬,青色,狼牙虎爪。近月来已经叼走寨子里的三个孩子了。

赶到寨子里一看,是寨子最北边的俞竹家的孩子,大的是个丫头正坐在地屋子门口的地上嚎哭着,二的是个男孩被叼走了。孩子的妈赶来了,看到这个情景,腿一软也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族长祁伯直丰连忙点了十来个捕猎的好手,说:

“收拾好猎具,带足干粮,这次一定要抓住它!”

祁伯直丰,是个四十的岁的汉子,从爷(父亲)在他十七岁死后,他就肩起了这个二三百人的部落。在他长满浓密胡须的脸上,谁都没有看见过笑容,在他刚毅的眼神里,谁也没有看见过眼泪。

追踪猎物靠的是猎人的鼻子。这只狡猾的蜪犬,它每次来寨子作恶,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或是雨刚过后。下完雨的山间,到处流淌着大大小小的溪流,这给猎人的追踪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猎人们轮流嗅完蜪犬留下来的臊臭气味,一行人分作倒扇形,踩着泥泞的山地,向北搜去。

倒扇形是为了不让两边人的气味影响到中间的猎人。两边散开的猎人是为了发现猎物有没有改变方向。当有人发现猎物改变了方向,马上会以这个猎人为中心再组成一个倒扇形,继续追踪。

追了三天没追丢,山间的溪流少了,地上的黄土也不再泥泞了。猎人们想,这次它跑不了啦。

第一次的围猎是在一个树林里,那个蜪犬躲在了一块岩石后面,当猎人接近时它斜刺里窜了出去,猎人八人十六箭,由于树木遮挡没能射中蜪犬。

第二次的围猎,猎人们把蜪犬逼在了一条巨大的岩缝中,蜪犬窜上岩壁从猎人们的头上,跃了出去。

就这样,猎人们追踪着,围猎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

在每个人皮囊里的干粮快吃完的时候,他们把蜪犬堵在了两山之间的一道狭谷里。

狭谷里面长着稀稀落落的树,散落着从山上滚下来的一人抱大的岩石。祁伯直丰安排了八个猎人从上面往下赶,自己带着八个猎人在谷口堵。

蜪犬窜了出了林子,在乱石之间它跑的不算太快。虽然它迎面跑来的时候猎人们没有把它射中,但当它刚窜出猎围的时候,屁股上就中了两箭。

“追!”祁家伯危把手一挥,大家就追了上去。

蜪犬屁股带箭在前面拼命地跑,猎人们在后面拼命地追。追到一个高峻孤狭的山口。山口上站着一个巨人,那巨人左手擎着一个又高又粗的杆子,右手抡着一把斧子。当蜪犬拼命地跑着想穿过那个山口的时候,那巨人手起斧落,把那蜪犬劈成了两半。

这时追来的猎人也跑到了巨人的跟前。

“不准过去!”巨人大呵一声。

那巨人长的和常人一样,但因比常人高上两头而显得雄壮魁伟。

猎人们止住了脚步,往山口的那边望去。山口的那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猎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转过头来看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再转过头望向山口,山口里边还是漆黑一片。猎人们问那巨人:

“那边是什么地方?”

“鬼国!我就是在这儿守着,鬼国的人不能过到这边来,这边的人不能进到鬼国去。”巨人瓮声瓮气地说。

“这个柱子?”猎人们又指了指巨人手里擎着的柱子。

“冰灯。”巨人抬起头示意他们往上看。

猎人们顺着柱子往上看,看到在柱子高高的顶端挂着一个方形的象个冰块一样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

“这灯不亮啊?”

“到了夜里我才点亮它,照亮那边的鬼国。”那巨人抬起了斧头指了指山口的那边说。

祁伯直丰一直都在盯着那把斧子。从那把斧子闪出一道亮光,一下子把蜪犬劈成两半起,他的心就在这把巨斧上了。

那斧子通体乌黑,锋利的斧刃发射出清色的寒光。

“这是什么?”祁伯直丰盯着那把斧子问。

“鬼斧!”巨人夸耀地舞弄起斧子,寒光煞气陡然而生,祁家人连连后退。

“从哪里得来的?”祁伯直丰问。

“鬼国鬼斧,神工所造!你们走吧,这里不是你们玩的地方!把这个死尸拖走,别脏了我的山口。” 巨人一边晃着鬼斧,一边瓮声瓮气地大声说:

一行人离开了山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祁伯直丰就停下了脚步,对族人们说:

“你们先回去,我要在这里待几天。”

“蜪犬已经死了,还在这里干什么。回去吧直丰伯,回去守谷子,最近的野猪野獾又多起来了。”族人说。

“你们回去守谷子吧,我过几天就回去。”祁伯直丰挥了挥手。

族人们带着疑惑的眼神走了。

祁伯直丰想得到把鬼斧。十年前他要是有这样的一把鬼斧,祁家人的大仇就能报了。从这神灵似的巨人的手里抢来鬼斧,看样是不可能的。那么山口那边的鬼国里,能不能弄来一把?

我要到鬼国里去看一看!

他从山口向东走了三天三夜,向东一眼望不到边的还是悬崖峭壁。

他从山口向西走了三天三夜,向西一眼望不到边的还是悬崖峭壁。

他又在山口下守了九天九夜,见那巨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而且也没见他点亮过那盏冰灯。

最后一天的清晨,在一棵大树上囫囵了一夜的祁伯直丰对自己说,回去吧,部落里还有事情等着自己。

祁伯直丰迈开大步在山石和林木间,急行而去。

“仇恨填满的心头吹不出和暖之风;愤恚充塞的双眼才能看到故国之血。”

祁伯直丰听到说话猛一抬头,看到一个神人浮在了自己的面前,赶紧收住了自己的脚步。

那神人长着人的脸人的身子,下身如蛇盘在身下,飘浮在空中。脸上斗着两道短短的眉,一双不停地转动的圆圆的眼,然后是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

“你是谁?”祁伯直丰心中一惊,问道。

“我是谁?呃……这个不好回答,你再换一个。哈哈哈。”那神人自说自笑。

“你想干什么?”祁伯直丰再问。

“我想帮你。哈哈哈”

“你能帮我什么?”

“去鬼国。”那神人一下子浮到了祁伯直丰的身边,小声说道。

这话戳到了祁伯直丰的心底,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仇恨象个恶魔,不停地撕扯着你的灵魂,外表的刚强掩藏不了你曾经挫败的悲伤。芒水东岸广阔田野里,遍洒着祁家勇士的鲜血,那是祈家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可怜的人啊,我是从昆仑之墟来的好心的神,你非要问我是谁,那你就称我为危吧。”那自称作危的怪神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了个木杖用手柱在地上。”

“危…”祁伯直丰顿了一下:“你怎么帮我去鬼国,我能拿到鬼斧吗?”

“怎么进去你不要管。赴鬼国九死一生,能不能拿到鬼斧也是要看你的能为。你仔细思量,如去鬼国,就回去准备一个黑狗皮做的皮囊,下一个朔日正午我在此等你。”说完那怪神悠乎一下就飘走了。

回去的路上祁伯直丰走的就慢了,一是有了心思,二是他在每个拐弯的地方都迭上三块石头,以便来时的路。

向地下挖出半人深的圆坑,在坑的周围搭上木棒再披上茅草,这就是祈家人的屋子。屋子中间是个火塘,围着火塘是用茅草编织的垫子,吃喝睡觉都在上面,。在祁家人最大的聚落中央有一间出落在地面上的方形房子,那是祁家人的祭堂。

祁家直丰是在一个下午赶回到家的,家里三个孩子正在争抢一只羊角。祁家直丰看了看最大的十二岁的成,不觉在心里叹了口气。婆娘在火塘上烧着水。

娘亲躺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轻声地呻吟着。娘亲的病又加重了,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秋天。

胡乱地吃了几口饭,喝了口水,祁家直丰就出了家门,往北登上了祁家人叫做望家山的山头。

从望家山的山头向东望去,山下就是蜿蜒的芒水,芒水东面大片绿油油的田地就在眼前。从记事的时候起,爷就经常带他来这山上坐着,告诉他那土地是我们的。爷会站起身来,向着河东嘶喊:少咸人,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赶尽杀绝!夺回我祖的土地!

河东少咸人的炊烟飘起来了,少咸人的人丁越来越兴旺了。

祁家直丰想起来十年前他带过河的百十个汉子,只回来了三十个。那可是祁家人人丁最兴旺的时候,祁家直丰心里一阵难过。他站起了身来向河东喊道:少咸人,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赶尽杀绝!夺回我祖的土地!

“去鬼国!!!”

祁家直丰横下了一条心。

第二天祁伯直丰请来了五个聚落的族老,族人们也都围拢到祭堂前。

祖老适、祖老段、祖老力、祖老为、祖老明按照祖辈大小分别跪坐在祭堂里。祁家直丰跪坐在他们的对面,把追蜪犬遇到巨人手拿鬼国鬼斧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讲了自己怎么遇到一个从昆仑之墟下来的怪神,想要帮他进鬼国。讲完以后,他言明自己要去鬼国寻鬼斧。

“鬼国,按你说的不远,可是没听说过。昆仑之墟倒是听先人讲过,那是个神人聚伙的地方,但没人知道是在哪里。”祖老明说。

“寻鬼斧,报祁家人的大仇,我同意。但你不能去鬼国,你是伯啊,我们可以选另外一个人去。”祖老适说。

“去吧,孩子,弄个鬼斧来,杀净对岸的少咸羔子。”祖老力说。

“我看还是不去,弄来个鬼斧来又是要和少咸人打仗,十年前那场仗死了多少人哟。”祖老段说。

“你太像你爷了,天天心里头都是想着打杀。唉……”祖老为说。

祁家直丰跪直了身子,认真地看了看面前五位老人,郑重地说:

“我要是回不来,我家娃还小,你们就另立伯。帮我照看好我的孩子。”

五位老人一看祁家直丰这样说,知道也挽不回他的心,就说:“打卜问祖吧,看看先人的旨意。吉,就去,凶就不去。”

“好吧。”祁家直丰只能应承。

祁家巫发已经很老了,腰已经直不起来了,黑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猛一看上去就像一块在水里泡过的柳树皮,只是两只眼睛还是亮着的。

她取来了一只小公鸡,双手攥着小公鸡的两腿,她默默祷念着列祖列宗名号,祈请列祖列宗开示,祁伯直丰这一去是吉还是凶。

把鸡杀了,再祷念一遍。就把鸡剥了放在陶罐里煮。煮熟了鸡,取出两个鸡大腿骨迭在一齐一看,吉!

准备好了黑狗皮囊,婆娘给带好了干粮,祁伯直丰准备上路。娘亲醒了,问:

“你要去鬼国,是么?”

“是的。”祁伯直丰回答。

“鬼国黑吗?”娘亲问。

“黑。”祈伯直丰回答。

“那你可要带着火镰啊。”

“带着了。”

娘坐了起来,从身旁摸摸索索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祁伯直丰。

祁伯直丰接过来一看,是爷用过的火镰囊揣在了怀里。

“这个火镰你爷用了一辈子,你在身上栓好。听说鬼能在夜里看见人,你看不见鬼,鬼能看见你,那鬼不把你吃了啊。”

祁伯直丰没有作声。

“丢了一把还能摸着第二把啊。”娘亲叹了一口气。

仲夏月的初一,正午。

祁家直丰早早就来到和神危约定的地方。太阳刚到头顶,神危就悠乎着飘到了祁家直丰的面前。

“确定去?”神危问。

“确定去。”祁伯直丰答道。

“好,跟我来。”神危说。

一个在空中飘摇,一个在地上急奔,没多长时间他们就来到了鬼国边上的一个悬崖下面。

一人一神停了下来。

“狗皮囊带了?”神危问。

“带了。”祁家直丰从怀里拿出了黑狗皮囊子给神危看了看。

“好,鬼国里面有棵大树,那树上结的果子,你用这狗皮囊子带一个回来。还有,你拿到斧子从那棵树上砍一条长藤带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

“把你的火镰给我。”神危伸出了手。

“没火镰我到里面漆黑怎么办?”祁伯直丰边问着边从怀里掏出火镰。

神危一把就从祁伯直丰的手里抢了过来:

“这东西决不能带进去,那会惹大祸的。好了,都准备好了,我们开始。”

神危说完嘴里就叽里咕噜地念着,念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银鼠。

他把银鼠往岩壁下一放,那银鼠就开始‘喀磁喀磁’地挖洞。不一会银鼠钻了进去。

等了一顿饭的工夫,银鼠回来了,神危赶紧把银鼠抓住装进了怀里。

祁伯直丰用神异的眼光看着神危。

神危嘴里又叽里咕噜念了起来,念了一会他又从怀里抱出了一头金猪,他把金猪往银鼠钻出的洞口一放,那个金猪就朝着洞口拱了起来,不一会金猪就拱了进去。

又等一顿饭的工夫,金猪回来了,神危赶紧双手抱起了金猪装进了怀里。

神危让祁伯直丰抬来了一块大石头。

“你进去后我就把这个洞口堵上,你出来的时候就敲敲这块石头,我就给你掀开。对了,别忘了,等你出来的时候也一定把那边的洞口给堵上。”

“好的。”祁伯直丰回答说。

“你进去吧。”

祁伯直丰钻了进去。

黑,什么都看不见的黑。

祁伯直丰手摸着洞口坐了下来,用耳朵仔细地听了听,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等那个巨人把冰灯点亮吧。

这样想着,天就亮了。祁伯直丰看到了那个方形的冰灯,远远地挂在天上,就象一个方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