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弹琴集鸟

那是过了朔日的第三天。那个家伙见到鸷,没有伸出有三个草果的手,而是引着鸷飞跃过一片树林,来到了半山一块**的岩石上,低头从山岩缝里拿出一张琴递给了鸷。

鸷接过琴,借着新月的光,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一块有一肘半长,一拃多宽四指多厚的方木段。一面挖了个洞,一面紧崩着五根细绳。鸷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他的手指碰到了细绳,发出“咚”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那个家伙从他手里拿过琴,静静地坐了一会,就伸出手拨弹了起来。

叮叮咚咚的声音,就从他的手下跳了出来——象山泉,象鸟鸣,象小娃娃的笑……

真好听啊,那个家伙的手真是灵活啊,鸷听得痴了。

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那个家伙翻来覆去地弹的就是那个曲子,鸷就一遍遍地跟着学着那个曲子。

有一天,弹完琴,鸷把自己的手放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着,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手。

一天下午,族里的大孩子们,在西海边的树荫下,排排坐着说笑。感觉无聊时,一个名叫莺的女孩,从每个孩子的头上薅下了一根头发,用她灵巧的手不一会就编成了一个网子。找来根细藤,把前边团成一个圆圈,然后把网子系在上面,他们叫这是虾端子。

看到莺做虾端子,便有两个男孩子挖来蚯蚓拍扁了放在端子里。

把虾端子放在西海的水里,不一会鱼虾就围了过来。鱼是不要的,拍拍手,鱼就吓跑了,虾不跑,等虾爬满,轻轻一端就端了上来了。每次能有七八只小手指大小的虾,孩子们就分了剥着吃。

吃着笑着,说着闹着。不想吃了,一个名叫鸢的男孩子,扯起了一片草叶子,吹起了口弦。鸢吹得悠悠扬扬非常好听,大伙就比起吹口弦来。不管吹的好听不好听,大家都能吹得响。鸷又是那个最笨的孩子,他不光是吹得不好听,在他吹不响的时候,还会发出很难听的声音。

“你吹的像放屁的声音!”一个孩子说。一群孩子哄然大笑起来。

鸷涨红了脸,嘴巴嗫嚅(niè rú)了半天,说:“我有一样东西,拨弹起来,比你们吹的好听多了。”

“什么东西?”孩子们一起问。

鸷又说不出话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那个东西啊。

“就会说瞎话骗人。”孩子们又开始嘲笑他。

“你们等着!”

鸷跑到了那块岩石那里,他从岩石下的岩缝里拿出了那张琴。

小伙伴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鸷也是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它,黝黑闪亮的琴身以及紧绷着的琴弦,都让人觉得是那么美妙。

“弹啊,弹啊。”小伙伴们催促着。

鸷在地上跪坐好,直了直身子就弹起了琴。

“真好听,真好听!”孩子们的眼里都闪着羡慕的眼神。

这让鸷的心里太满足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被别人簇拥着夸赞过。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弹到第三遍的时候,就有鸟儿在他们的头上翻飞聚集。

弹到第六遍的时候,整个西海的鸟儿们都聚集在他们的头上,旋舞着,鸣叫着,翻飞着。

这太壮观了!

每个孩子都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天空。

鸷没把琴给送回去,晚上他也没再去那片树林。他太喜欢这说不出名字的东西,他怕它被那个家伙拿走,就再也没有这个东西了。

第二天的清晨,鸷的姆妈看到了茧窝里放着的琴。她拿起琴,仔细地看过一遍,叫起了鸷,问道: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鸷知道自己说不清楚,就对姆妈说:

“在山坡上捡到的。”

姆妈盯着鸷的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对鸷说:

“哪里捡来的,就送回哪里去。窃,可是大逆的罪。”

鸷点头答应了,但他怎么舍得丢掉这张琴呢。他拿着琴向穷桑树的高处攀去。在高处的树干上,有一个只属于鸷的秘密树洞,鸷小时候在这里存放着捡来的好看的石头,漂亮的贝壳,野狗的獠牙等等。

鸷把琴藏在了树洞里。

就在鸷弹琴集鸟的第五天,大次人来了。大次人是举着火把来的,大次人嗷嗷叫着,要烧掉穷桑人的茧窝。

从穷桑树向东北方向翻过两座大山就是大次人的部落,大次人以男人为伯,生活以狩猎为主。騩山和穷桑的男人们打猎的时候经常和他们相遇。大次人人多势众,但他们并不蛮横,只是要求騩山人和穷桑人在狩猎的时候,不要越过他们的领地。他们不会捕鱼,所以在冬天的时候,大次人偶尔也会用他们的猎物来和騩山人或穷桑人换点鱼吃。

今天是怎么了?

穷桑的男人们已经站在树干上拉满了弓。

穷桑巫皇手持两个柱杖,在树枝间左勾右挂就落到了穷桑树的古藤门前,直面着大次人,高声问道:

“因何而来,作么烧戮?”

“为枎龙琴而来。”大次人中一老者昂首答道。

“何为枎龙琴?”

“我祖之初,野氓**野,生民自戮,恶盗肆虐。民朝执手而夕死别,苦忧饥痛。我祖,三上昆仑乞得枎(fú)椼(yǎn)之木,九下西海抽剥苍龙之筋,乃得造这枎龙之琴。继而抚琴善人心,长歌敦人伦。使人不再相怨相残,匪盗不再以欺凌为乐。族得以存,民得以续。祖亡,这枎龙之琴供于山上祭祖的洞中。月圆日祭祖,知枎龙琴丢失。族人诚祈列祖恩示,祖上明示,枎龙琴在你们族人的手里。人皆谓窃即大逆,况此琴乃我族之神明!”大次人的老者高声说道。

“……”穷桑巫皇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树干上所有男人的弓也都松了开来。因为每个穷桑人都知道,鸷确实在西海的边上弹过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东西,还引来了漫天的鸟。

“快去把鸷找回来。”穷桑巫启对身边的族人吩咐道。

鸷正在西海岸边的山坡上和一帮少年们掘山鼠穴。

他们早就发现了这个山鼠穴,知道这是一大窝山鼠。他们用赤色的山石做标志,细心地查找出鼠洞的每一个出口。确定找到了所有的鼠洞后,他们留下一个鼠洞,用山石塞死其它的洞口,他们开始挖了起来。几个孩子抹了一脸一身的泥,土坡上已经被他们挖出了两个人那么深的洞。挖着挖着山鼠洞忽然变大,孩子们知道这是挖到了山鼠的粮仓了。

孩子们惊喜地欢呼起来。

就在这帮孩子们惊喜地欢呼着的时候,有族人跑来叫道:

“大次人要烧了我们的茧窝了,你们还在这里挖山鼠!鸷!快走快走!都是你惹的祸!你姆妈让你快回去!”

鸷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来茫然地看着赶来的族人。族人冲上前去,拉起他的胳膊就往族里跑,边跑边对鸷说:

“就是你弹的那个东西,也不知道你是从那里弄来的,大次人说这是他们的枎龙琴。这次你怕是没命了。”

来到了藤门口,鸷吓了一跳,一大群大次人围在穷桑人的藤门前,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鸷被族人拉到了穷桑巫皇的跟前。穷桑巫皇瞪着鸷,怒声说道:

“去把你弹的那个东西拿来!”

鸷张开嘴想说什么,穷桑巫皇手的拐杖一下就抡在了他的身上。鸷看了一下婆姆严厉的眼神,转身向穷桑树上爬去。

鸷拿来了琴,递给了婆姆。

“你是说这个东西是你们的神物?”穷桑巫皇托举着那把琴说道。

“是!”大次人老者说道。

“以何为证?”穷桑巫皇问。

“琴洞的内侧有我们族的朱厌徽记。”大次人的老者说道。

“……”穷桑巫皇想起了鸷失踪了几天,又安然回到族里的事,会不会就是那些天里他去偷了人家的琴呢?

现在不光是穷桑巫皇,族里所有人心里都想着,是鸷偷了人家的琴。

看到大次人举着火把和满脸杀气的样子,鸷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

“这…琴是……我是捡拾到的。”鸷小声说道。

“握赤珠而遗,怀玉荣而弃,有之?人置物处而拾曰窃。既窃且诳,人可诛之,杀!”

“杀!”大次人边喊着边往前冲。

就在这时只听到一声大吼:

“慢着!”一群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騩山弑虎。

大次人一看来了援手,停下了脚步。

騩山弑虎快步走上前来,从穷桑巫皇那里问明了事情的情由,拿过琴看了看,走到大次人的老者面前,把琴递给了老者。老者用双手虔诚接了过来。騩山弑虎高声说道:

“这东西是你们的,还给你们。是不是这孩子偷的,大家是不是也应该听他来说说!”

騩山弑虎环顾人群问道:“对不对?”

騩山人和穷桑人皆点头称是。

大次人的人群中出现一阵嘈杂的骂声。

大次人老者没作声,点头应允。

于是,鸷就给大家讲了他是怎么在玩滑溜叶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醒来后发现自己在穷桑树的凤凰巢上,遇到了一个赤红的眼浑身无毛的家伙。那家伙怎么教他在凤凰巢上滑行,自己怎么从凤凰巢上滑了下来。騩山弑虎剥虎皮的那天晚上自己又怎么在树林见到了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在有一天的晚上就给自己带来这张琴。

如此这般的就给大家讲了一遍。

听他讲完以后,大次人哈哈大笑。就是连穷桑氏这边也有人偷偷地笑着。

鸷从凤凰巢上回到了氏族,就给穷桑巫皇以及小伙伴们讲过那些天发生事。但没人相信他。大家都想,可怜的鸷啊,大概是从树上掉下来脑子摔坏了,所以整天尽说些可笑的胡话。

“此话可信!?”大次人的老者怒声说道。“把他带走!祭坛之上,卑子之血,洁清亵渎!”

“慢着,慢着。”騩山弑虎连忙伸开双臂。“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现在也还不一定。这样吧,我们再确查一下。如果真是他偷的,我騩山弑虎说话算数,三天之内我一定捆绑好了,把他送到你们的祭坛上。”

“你就是騩山弑虎?”老者上下打量一下,说:“好,我相信你。”

说完那老者带着大次人就走了。

大次人走了。騩山弑虎把目光转向了鸷。穷桑巫皇看着騩山弑虎想说什么,騩山弑虎挥了挥手没让她讲。他走到了鸷的跟前,盯着鸷的眼说道:“我听见你说,天黑的时候在树林里,你就能找到那个给你琴的家伙?”

鸷点了点头。

“好吧,我们晚上去看看。”说完这句他转身走了,騩山人也都跟着走了。

穷桑人都默默地站着,没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大家都觉得鸷要给族里带来一场灾难。

穷桑巫皇叹了一口气。在氏族里以女人为尊,但是当外族来侵袭时,还要男人来抵御,而穷桑人从来就没出过一个象騩山弑虎那样的勇士。

太阳落山了,族里的人在穷桑巫皇分完食吃罢饭,都来到了鸷所说的树林旁,騩山人也陆陆续续地打着火把来了。大家都盯着鸷,看看鸷怎么找出个浑身无毛的家伙。鸷看着两个族里人的这个阵式,心里就凉了,就冲着这么多的火把,那个家伙估计也不会来吧。鸷想说,你们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火把,那个家伙怎么敢来呢。他张了张嘴,就把这话又咽了回去。有谁还信他的话啊,说出来,得到的也是呵斥吧。

那个家伙没来。鸷跃上树梢急掠而去,众人惊讶他还有这个身手。然而,当鸷从树上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夜渐渐的晚了,人们就不耐烦了。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叹了口气,就三三俩俩地回去了。

騩山弑虎走到鸷的跟前盯着鸷说:

“三天之内,把它找来!”

最后只剩穷桑巫皇和鸷祖孙俩了,穷桑巫皇叹了口气,默默地拉起鸷的手回茧窝。鸷甩开了姆妈的手,向树林里奔去。

没有那家伙,鸷做在那块**岩石上,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脑子太乱,想了半天他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他向着远处狂叫了一声:

“你在哪儿啊!”

回到茧窝,姆妈还没睡。看到鸷回来了,她就从茧窝里摸索出一把石铲。对鸷说:“你跟我来。”

出了茧窝,下了穷桑树,姆妈就带着鸷往穷桑树的西边走去。出了穷桑树的阴影,地面上就变得亮堂了起来,鸷抬头看了看月亮,心想在地上看到的月亮,就不如在凤凰巢上看的那轮月亮好看。

到了一块巨石的下面,姆妈在地上找了一会说:

“你就在这挖。”

鸷挖着,不一会就挖出一个泥封着的陶罐。鸷把陶罐抱了出来。姆妈说:“打开。”鸷就用石铲搕掉了罐口的泥块,然后把陶罐递给了姆妈。

姆妈把手伸到了罐里掏出一包东西来。就着月光,鸷看那外面包着的东西是浸了獾油的干莲叶。姆妈一层一层把那干莲叶打开,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把金刀!鸷死命地盯着那把金刀看着,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姆妈。他简直就不相信这眼前的金刀是真的。姆妈笑了笑,说:“你拿起来看看。”鸷拿起了金刀,先对着月亮看了看,又用拇指摸了摸那锋利的刀刃,问姆妈道:

“这是哪里来的?”

“孩子,我先给你讲讲你妈妈的故事。”姆妈看着远处闪着磷磷月光的西海,慢慢说道:

“你妈妈是我唯一的一个孩子。那时候她已经过了十五岁,也就是说她到了成人的年龄,但她还没行过祈媒礼。就象你现在一样。她不该遇到了那个男人啊,她不遇到那个男人,就还会活在我的身边啊。就在那一年,那一年西海南岸开满了粉红的苓陵香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