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站队要靠近领袖

当一个人落水后,会拼命抓住身边的一切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蒋介石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落水的人。自从上海“信交风潮”以后,他从财富的顶峰跌到人生的谷底,已经不名一文。另外,这些年蒋介石在革命党内担任的正式或半正式职位也从没顺利过。善变多舛的命运似乎总在捉弄他。每次当他快要绝望时,总会看到一束成功的曙光,然后趁他正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时,又将他推进失败的漩涡。如此反复折腾,的确值得蒋介石深思,也很容易让他的神经变得脆弱而敏感。

还好,经过多年磨砺的蒋介石,没有把心思一直用在追忆过去的感伤之中。他急于想弄清楚一件事,他就要归队的粤军,到底是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还是自己一生的转折点?

或者是别的什么?

1921年12月22日,蒋介石和新娶的娇妻陈洁如一起抵达广州。

已经失去所有财富的蒋介石,这次南下走得似乎极为坚决。他将母亲的灵柩安葬妥当后,对自己的原配夫人毛福梅和侧室姚冶诚的生活也分别予以安置,还将不多的家产分给两个儿子——蒋经国和蒋纬国。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蒋介石,是想借背水一战的典故激励自己。可能他也在怪自己太过任性,结果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所以这次南下,为了表现自己时刻在关心着北伐大计,他一到广州就给孙中山寄去一份“北伐作战计划”,还暗示该计划完成于颠簸的旅途中。

可奇怪的是,蒋介石一直在广州过完春节,才不紧不慢地出发去桂林。那里是孙中山的行营所在。要想知道这段时间他在想什么,可能唯有他的日记能说清楚。他在1922年1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达阳朔,吴忠信来会,乃知军事计划犹在执持中。悔此行尚早也。”

原来蒋介石到阳朔后,一看情况没想象的那么好,北伐还只停留在纸面上,就后悔自己来早了,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已无处容身的他,这个时候都还不老老实实地想着该如何去辅佐孙中山,而是希望北伐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就等他这个军事人才在万众期盼中最后一个出场。只想轻松做主角,不想帮忙搭戏台,他纯粹是滑头一个。但除了追随孙中山外,他已无路可走,这才只得硬着头皮抵达北伐大本营。

如此看来,蒋介石这次看似坚决的南下,其实还是一次投机。只是想在关键的时刻去出现在关键的地方,并以最小的成本去获得最大的收益。也许他就从未想过要做一个老实人。另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蒋介石的一个性格特点——好逸恶劳。

广西的形势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危机四伏。日益做大的陈炯明牢牢掌控着广东的财政和军政大权,因此孙中山的北伐计划乃至在桂林的军事行动,都需要陈炯明在广东为其筹措军火和后勤补给。而陈炯明偏偏极力反对北伐,他希望的是搞联省自治,维持已有的利益格局。孙中山非常清楚的指出,在当时中国的现实利益格局下,陈炯明所倡导的联省自治,很可能只会成为军阀割据的代名词。尽管这两种政治主张已形同水火之势,但孙中山对陈炯明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陈炯明也维持着对孙中山的尊敬。北伐的筹备工作虽然进展缓慢,但仍在进行中。

不过,这种微妙的平衡很快被蒋介石打破。

当蒋介石到达桂林大本营时,孙中山正为后勤补给而发愁。

“总理,我来了。”蒋介石一见到孙中山,就将心中的悔恨藏得严严实实,脸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孙中山一见蒋介石当即喜出望外,说:“来了就好,行营的事情一大堆,你来正好帮我处理后勤补给的事情。”

蒋介石一听心里就发虚,他最怕的就是这些麻烦事。“后勤补给不是由陈总司令在负责吗?”

“竞存虽然答应供应北伐所需的物资和弹药,但却含含糊糊地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后天,一再找借口延误期限。”愁眉不展的孙中山边说边叹气。

蒋介石疑惑地拿起桌上的文件,快速浏览一遍之后,一股淡淡的愁云立即涌上眉头。

没过几天,陈炯明又说很快将来桂林参加会议,商讨后勤供应的问题,但言语之间的敷衍傲慢之情却一目了然。蒋介石一看电报,气得牙关紧咬,恨不能当面指着陈炯明的鼻子一阵痛骂。

“北伐已经迫在眉睫,陈炯明居然还在拖延,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蒋介石越想越气,干脆找孙中山告状。

孙中山沉默一阵后,万般无奈地说:“我让他负责筹措500万元的军饷,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可能还得多宽限些时日。”

“总理,我看他不是时限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没想办。”蒋介石气得声音都变了。

“那你说怎么办?”

蒋介石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要再信任陈炯明,或者干脆撤换他的所有职务,以免耽误北伐。”

一听这建议,孙中山楞了。蒋介石的这个建议在孙中山看来是莽撞而不负责任的。陈炯明一直担任着粤军总司令,正是他率领粤军击溃桂系部队,才使军政府得以还师广东,可谓是功勋卓著。并且陈炯明兼任广东省长、陆军部长等多个重要职务,在广东树大根深,人脉甚广,又没有明显的背叛迹象,怎么能轻易撤换?

孙中山盯着蒋介石看了半天,坚决地摇了摇头。

“介石,我认为你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

蒋介石还不死心,又说:“陈炯明兵多将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日后必然酿成大祸。不如趁现在将其剪除,以免后患。”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等于是在制造事端。”孙中山有些不悦。

“总理,我相信如果现在不撤他的职,陈炯明将成为第二个魏延。”

“好了,这次谈话就到这里,你的建议很荒唐,我坚决不同意。”说完,孙中山向蒋介石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蒋介石故意用力敬了个礼,然后板着脸退了出去。

这次的会面让双方都不太高兴,尤其对蒋介石来说更是失落。他这次南下之前,收到包括孙中山、廖仲恺等人陆续发去的多封电报,都称他为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这让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可没想到,他的建议竟得不到孙中山的重视,反而说他的想法“不可思议”,“是在制造事端”。前后反差如此悬殊,让他原本就脆弱的神经更加敏感。于是,蒋介石第二天干脆写了份书面建议送给孙中山,但还是没有得到他所希望的结果。

蒋介石很不服气,他不理解孙中山为什么对陈炯明未来可能的反叛视而不见。

其实蒋介石错了,他错就错在简单地用非黑即白的观点来看久历政坛的陈炯明,没看到在忠心追随孙中山和反叛之间还存在着众多可能,比如陈炯明以后仍将在表面上服从于孙中山的军政府,而事实上在广东搞自己的联省自治。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人,而人最复杂的是心。的确,陈炯明的心思谁都能看出来,那就是称雄广东,但要说他已经到密谋反叛孙中山的地步,客观说应该是证据不足的。蒋介石在给孙中山的建议中,也仅仅是猜测陈炯明“将会”反叛。这个“将会”带有极大的主观臆测性,类似于秦桧给岳飞栽上的“莫须有”的反叛罪名。

之所以双方分歧会这么大,其实在于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孙中山决心要依靠武力北伐,实现全国统一,所以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广东作为北伐的后方,而陈炯明是管理广东的最好人选。蒋介石则不管这些,他只看到陈炯明对孙中山不敬,并百般变相阻挠北伐。

这样的建议自然不会得到孙中山的重视,不过,却引起了另一个人的重视。糟糕的是那人正是蒋介石所敌视的陈炯明。从某种角度讲,可能正是蒋介石的建议,才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灾难性的后果。

陈炯明究竟是如何得知蒋介石的这些私下建议至今已无从知晓,反正这让他怒不可遏。本来因为北伐的事,他和孙中山的分歧已经越来越大,关系也越来越僵,但孙中山还是对他很信任,这也是陈炯明能感觉到的。但蒋介石一来,就出了这么个主意,让他恨死了蒋介石,同时心里也感觉到了危机。

事后证明,这种危机感足以致命。

要想搞清楚陈炯明的危机感,需要借助博弈论来分析他所面对的困境。在博弈论中有种分析模型叫做“囚徒困境”。这个模型设计的是两个被抓的小偷,分别单独面对警察的审讯。小偷们面临着坦白和抗拒的两种选择,自然也将得到减轻惩罚或者加重惩罚的两种后果。由于是分开审讯,杜绝了串供的可能,所以小偷们会因为担心对方先坦白,从而使自己面临加重的惩罚,所以往往都会选择坦白。这个模型极为精准地分析出人性趋利避害的弱点,换成中国话说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可以说人们会为了避免受到伤害,而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小偷们坦白其实是为了自保,本质上也是一种先发制人的手段。

陈炯明在得知蒋介石的建议后,就面临着这种“囚徒困境”。如果陈炯明不采取反制措施的话,一旦孙中山听从了蒋介石的建议,必将撤销陈炯明的一切职务,那他将会一无所有,他所憧憬的“联省自治”的政治理念也将无从实行。如果他采取措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就恰好证明蒋介石的建议有先见之明,那他和孙中山的关系也将无可挽回地走进死胡同。

陈炯明不采取应对措施的代价实在太大,他被蒋介石给逼上了绝境。

那么蒋介石是怎么想的呢?从他的个性来看,应该说他并非是有心要和陈炯明作对。他的过度反应很可能是由于他那脆弱地神经,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以至于反应过度。从参加辛亥革命以来,蒋介石几乎没顺利过,长期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做投机生意得到的巨额财富也只是过眼烟云。如果不是靠张静江的接济,没有虞洽卿和黄金荣的帮助,蒋介石甚至不能摆脱债主们的逼迫。长期生活在这样压力下,加上蒋介石的性格比较内向,所以他在粤军期间就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这种病容易让人发怒和多疑,并且容易产生过激反应。据蒋介石的亲信回忆,他有时会避开别人独自哀嚎,就是因为他的神经绷得太紧,精神压力过大所致。

在蒋介石的书面建议中,有一条最为致命——主动攻打叶举指挥的部队。叶举是陈炯明的亲信,正带兵驻扎在广西,曾经当着蒋介石的面称孙中山为“孙大炮”。仅仅因为陈炯明故意拖延供应物质和军火,就建议要攻击他的嫡系部队,可见蒋介石的多疑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不难想象,这些建议让陈炯明知道了后果有多严重。任何人都可能因为要自保而先发制人,谁也不愿意束手就擒,何况还是手握重兵的陈炯明。陈炯明一听你都把话说绝了,竟然准备发兵攻打自己的部队,必然产生严重的危机感,一旦先发制人怎么办?

难怪孙中山会说蒋介石的建议简直不可思议。他知道这个建议是灾难性的,对此不予采纳,还批评蒋介石在制造事端,可谓是一语中的。

但是孙中山忽略了一件要命的事——保密。他没有防止这个建议传到陈炯明的耳朵里,甚至还让陈炯明拿到了蒋介石的书面建议。

事情从这里开始发生质的变化。一心称霸广东的陈炯明开始考虑该如何自保,换句话说,已经走在河边的他,开始将目光投向那深不见底的河水。

有人说发怒会降低人的智商,这句话放在陈炯明身上一点不错。陈炯明一发怒,干脆对孙中山要钱要粮的电报置之不理,连口头上的敷衍拖延都不做了。这就恰好坐实了陈炯明将要谋反的猜测。也许是因为他兵多将广,手握实权,没想过应该和孙中山加深沟通,以消弭误会,至少当时孙中山没想过要撤他的职。而破解“囚徒困境”的关键就是要沟通,要让对方明白你的想法,不能让对方靠猜测来做出判断。

陈炯明的日趋强硬的态度,让蒋介石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但孙中山还是不相信昔日的战友会同室操戈,也不同意做些防范措施。

山雨欲来风满楼。很快,将要罢免陈炯明所有职务的谣言象长了腿似地很快传遍整个粤军。虽然孙中山继续信任陈炯明,但陈炯明却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蒋介石还在孙中山身边,而北伐所需的钱财和物质也如天文数字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作为广东人,陈炯明不愿意让家乡成为北伐的钱袋子,他极力反对桂系军阀霸占广东的原因之一就是陆廷荣的“以粤养桂”的政策。而北伐战事一开,广东将承担500万元之巨的军费,后期还将象个无底洞一样需要广东人不断出钱出粮,这是广东无法承受的重担。因此,陈炯明曾说:“中山赞成联省自治,则我听其令,若仍效北方军阀,作武力统一迷梦者,则我虽助中山,而粤人不谅我也。”

既不愿愧对父老乡亲,又急需自保的陈炯明开始准备应对措施。他一边扣住军火和物质,一边密切注视着桂林方面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广东象干柴垛一样已是危机四伏,只要一个火星就必将燃起熊熊大火。就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很快又出现一场新的危机,将陈炯明彻底推下了水。

1922年3月21日,粤军参谋长邓铿由香港回广州时,在广九铁路大沙头车站突然遭到枪击,其胃部被子弹穿透,后在韬美医院医治无效死亡。

噩耗传到桂林,孙中山大为震惊。这是继陈其美、朱执信之后,孙中山失去的又一位所倚重的高级将领。邓铿这次去香港是因为北伐的军火和物质总没消息,便亲自去找陈炯明讨要。不料,陈炯明一脸怒火地拿出蒋介石的那份书面建议,弄得邓铿也无话可说。无奈之下,邓铿便和几个朋友赶赴香港,向外国商行订购了一大批武器军火,以备北伐之需。可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竟遭人暗杀。

事后,有传言说是陈炯明派的刺客,也有人说是广西桂系残余势力的报复。不论真相如何,这件刺杀案让当时的局势空前紧张。而这个时候,孙中山还不忘北伐,要求陈炯明到桂林去商讨物质供应和军火的补给。心里害怕被制裁的陈炯明,自然不敢去桂林。

如此一来,孙中山开始怀疑陈炯明的忠诚了。

没过几天,北伐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原本答应借道的湖南军阀赵恒惕反悔,不让北伐军进入湖南。孙中山一看,决定改道从江西开始北伐,便准备回广州。

当孙中山离广州越近,陈炯明的压力就越大。因为在任何人看来,罢免陈炯明的谣言正不断地被证实。孙中山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着两个团的部队。这让陈炯明觉得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与其等着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这在陈炯明当时看来,是唯一的活路。如果翻开中国史书,会发现有太多这样惊人相似的例子。从汉朝的削番令开始,一直到吴三桂叛清,都是权力过大的诸侯、封疆大吏或者是权臣被逼到了这样的死胡同。所以,历来都有削番令是否误国的争论。陈炯明也如今走到了这条死胡同。为了最后证实一下,孙中山是否真的同意了蒋介石的建议,陈炯明使出了最后一招——辞职,同时他带着忠于自己的部队撤退到惠州严阵以待。

陈炯明的辞职一看便知是在试探,希望由孙中山亲自来挽留他。

可不管怎么说,事实上陈炯明屯兵惠州,蒋介石的看法被一一坐实。再加上爱将邓铿惨死街头,让一向宽容的孙中山真的发怒了。因为就算不是陈炯明派人搞的暗杀,那也是因为他一直扣留军火,才逼得邓铿去香港购买军火,使刺客有机可乘。

怒不可遏的孙中山一接到陈炯明的信,马上接受他的辞呈,还免去了其粤军总司令和内务总长的职务,并任命伍廷芳继任广东省长。

这下陈炯明彻底死心。在他看来,孙中山的确是听从了蒋介石的建议,正在加紧剥夺自己的权力,而且很可能还会按照蒋介石的建议,派兵攻打叶举的部队。

暗夜之中,陈炯明仰天长叹,多年的同志怎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蒋介石这时干嘛去了?他回了上海。也就是他给孙中山提交了对付陈炯明谋反的建议后,认为没得到孙中山的重视,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广西。他不知道,正是他的这些建议,使孙中山和陈炯明之间本已紧张的关系,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后来,有人居中说和,希望孙中山和陈炯明言归于好,摒弃前嫌。孙中山则要求陈炯明认错,而陈炯明却始终不肯认错。陈炯明的态度说明了他内心的忿恨,也是指责蒋介石制造事端的最好证明。因为他是被蒋介石的建议给逼上了反叛之路。

邓铿一死,陈炯明也带着嫡系部队跑去惠州。孙中山转身四顾,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可以信赖的高级军事将领,除了远在江西的许崇智,就数蒋介石了。于是,他再次电召蒋介石返粤。

蒋介石一接电报,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我早说过陈炯明是第二个魏延,看来总理还是信任自己。”

掐指一算,蒋介石觉得现在回到孙中山身边正是时候,也没有理由不被重用,便忙不迭地回到广州。

可他到广州一看,陈炯明正在惠州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而孙中山丝毫不以为意,还将从广西带回的两个团也派赴前线,由许崇智带领准备北伐,身边仅留下500人的卫队。

“总理,陈炯明在惠州城厉兵秣马,随时都可能杀到广州,您怎么能把人都派去北伐呢?”蒋介石急得一身直冒冷汗。

“这怎么可能?我就不信,从同盟会起的多年战友,现在要来害我?”孙中山对蒋介石的劝说有些反感,他召蒋介石回来,是要蒋介石为北伐出力,可没有让其回来搬弄是非。

“现在广州城外全是陈炯明的部下,只要他一声令下,叶举这些人就会带兵进广州。”

“够了,你去做事吧。这些事我自己会考虑。”孙中山越听越气,没等蒋介石说完,就挥手制止。他不愿意听到蒋介石说出些什么耸人听闻的建议,也不愿意去想陈炯明。已经有太多的事情让他日夜操劳,除了北伐和再造民国外,其他的事情都让他厌烦。

蒋介石悻悻地离开了孙中山的大元帅府,一路上板着脸没有说话。

在多次劝孙中山布置防范措施无效后,蒋介石一气之下,以要为母亲举行周年祭为由,于1922年4月23日擅自离开广州。

高兴而来,失望而去。这对蒋介石来说,是一种极其厌烦的折磨。

自从上海的投机生意失败后,蒋介石已经是第二次擅自离开广州。他的逻辑是,你要用我就得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意见我就回浙江老家。不言自明,这是在**裸地要权邀宠。他显然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其实在孙中山眼里,他蒋介石只是一个当参谋的料,至于决策还轮不到他来做。

蒋介石回到浙江老家,心里还担心着广州的局势,便给陈炯明修书一封,一是要跟陈炯明绝交,二是要陈炯明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效忠于孙中山。可陈炯明看都没看就原件退回,并在信封背面写上几行大字,痛骂蒋介石为狂傲、嫉妒、暴躁、昏庸、自私自利的肇事者。蒋介石一看,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可没有去顾及“肇事者”的意义,那里面明显包含着陈炯明的满腹委屈和对蒋介石制造事端的指责。

1922年5月13日,孙中山从广州前往韶关督师北伐。这是由他组织的第一次北伐。北伐军由粤军第二军许崇智部、福军李福林部、滇军朱培德部、赣军彭程万部、黔军谷正伦部组成,共4万多人。看着整装待发的北伐军,孙中山豪情万丈,似乎已经看到了民国的未来。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陈炯明已决心反叛,并且在其授意下,粤军参谋长叶举秘密调集了50个营总计25000人的兵力进驻广州,还鼓动士兵去闹事,要求孙中山恢复陈炯明所有的职务。

如果说孙中山以前坚信陈炯明不会反叛,是一种睿智和大度。那么在陈炯明获知蒋介石的危险建议,又被免去粤军总司令、广东省长的职务后,孙中山还没认识到人心会因形势的改变而变化,还没想到陈炯明会铤而走险,则应该说他不大懂得中国政坛的机变与权谋。

以前不会反叛,是因为仅仅是政见不同,没有理由反叛。而此时已是生死关头,陈炯明怎么可能还会束手就擒呢?

得知这些情况后,心急如焚的蒋介石知道劝说孙中山不起作用,便给许崇智等将领发电报,要求大家攻打叶举的部队,以剪除后患。但这些电报,无一例外地都被陈炯明知晓。

最后摊牌的时候很快来临。

一边是拥兵数万控制着广东大部分地区的陈炯明,一边是北伐军倾巢出动后身边仅有500名卫兵的孙中山。此时的广州城阴云密布,连普通百姓都在猜测到底是孙中山逮捕了陈炯明,还是陈炯明先发动兵变。

这时的北伐战事进展顺利,许崇智部已经占领赣州城,其他部队也是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兵临南昌城下。随着战事扩大,北伐需要大量的军火和后勤供给。可广州的情况已经万分危急,无奈之下,孙中山于6月1日带着卫队和亲随回到叶举控制的广州城,以平息谣言,稳定广东局势。

襟怀坦**的孙中山到这个时候都没想过陈炯明会叛变。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陈炯明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手下那些急切想割据广东的亲信又如何能罢手呢?

没有陈炯明的支持,北伐的物质筹措阻力重重。6月12日,孙中山举行记者招待会,不点名地指责陈炯明反对北伐。陈炯明对此的回应则是拘捕财政次长廖仲恺,并下达了攻击总统府的命令。15日,叶举在粤军总司令部召集军长熊略、师长陈炯光、钟景棠、洪兆麟,江防司令周天禄等旅以上军官会议,制定进攻总统府的具体方案。等会一开完,熊略私下派手下军官陆志云去向孙中山密报,请孙中山赶紧离开广州,以免遭乱兵之祸。

可孙中山坚持不肯离开。他始终无法相信,从同盟会早期就并肩作战的陈炯明竟真的要起兵反叛,甚至还对自己动了杀机。

诡谲多变的世界很快让孙中山后悔自己的自信。6月16日凌晨,广州街头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忠于陈炯明的部队开始封锁交通要道,一批又一批的叛军冲向位于城北观音山麓的总统府,老远都能听到他们喊着“打死孙文”的口号。此刻已是万分危急,秘书林直勉等人立即给孙换上便装,强行将其带出总统府。趁着夜色,孙中山一行人躲过叛军的搜索,狼狈不堪地逃到海珠海军司令部,和海军总司令温树德一起到白鹅潭登上楚豫舰,又于次日转登永丰舰。

遭逢巨变的孙中山,一边给李烈钧、许崇智拍电报,要求北伐军回师广东对付叛乱,一边亲自指挥忠于自己的海军反击叛军。可孙中山毕竟不是带兵打仗的料,面对叛军的包围,还有海军投机变节的威胁,无可奈何的孙中山又想起了蒋介石。

危难当头,孙中山竟然想起给他出馊主意的蒋介石,不能不让人感叹饱经战火的国民党此时已是人才凋零。孙中山以前靠黄兴、陈其美、朱执信、邓铿等军事将领在指挥作战,可这些精英都已先后离世,而李烈钧、许崇智也远在江西,一时半会回不来。现在孙中山身边连一个值得信任的军事人才都没有。蒋介石虽然气量小,动辄负气出走,但好歹懂些军事,对孙中山也是忠心耿耿。到了这个时候,孙中山能指望的也只有蒋介石了。

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这话用在蒋介石身上,应该不算委屈他。

孙中山心急火燎的时候,蒋介石还在老家风花雪月地作诗,曰:花月多情如梦幻,川原有恨入榛芜。客来关辅三霄路,臣本烟波一钓徒。

明明一心想获得俗世的敬畏与权力,求之不得就自称“钓徒”,可以看出蒋介石的脸皮够厚。

当收到孙中山的加急电报,蒋介石总算搞清楚了他结束投机生涯后一直在琢磨的事情:粤军其实不是他蒋介石的救命稻草,而他现在却是孙中山的救命稻草。

孙中山的电报上写着:“事紧急,盼速来。”同时,汪精卫也给蒋介石发去电报,说“惊悉粤变,犹幸总理无恙”。

危难之时,能得到大家如此信任,这就说明了蒋介石在众人眼里的分量。

蒋介石立即收起诗稿,一边奔赴广州,一边念叨着一句话。

“救总理于水火,舍我何人?”

6月29日,蒋介石抵达黄埔,马上找船穿过叛军炮火封锁线,冒死登上永丰舰。望眼欲穿的孙中山一见蒋介石,当即落泪,并感慨一句:“蒋君一人来此足当两万援军!”

那一刻,蒋介石感动得直哭。

没等蒋介石哭够,孙中山站在甲板上对舰上全体海军宣布:“从现在起,由蒋介石全权负责指挥作战,大家要同心同德,共度难关,我相信,人格破产的陈炯明决不会得逞。”

蒋介石要的就是孙中山的宠信,而且是不能有人分享的宠信。有孙中山这句话,蒋介石一改往日的颓废懈怠,立即接手指挥舰队与陈炯明部作战。

与孙中山正好相反,极度厌烦蒋介石的陈炯明一听说此事,顿时面色发青,说:“他在先生身旁,必定生出许多鬼主意。”

但当时的力量对比极为悬殊,形势不容乐观。追随孙中山的本来有七艘军舰,在陈炯明的暗中运动下,已经有人开始摇摆不定。形势越来越危急,如果再有军舰叛变,那么必然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幸好海军司令温树德及时下令戒严,并带着各舰舰长一起到永丰舰上向孙中山宣誓效忠,这才将军心稍微稳定下来。

7月1日,孙中山正和蒋介石以及各军舰舰长一起商讨对策,卫兵突然报告钟惶可前来晋谒。

“总统,您受惊了。”钟惶可一进门,就先被蒋介石瞪了一眼,吓得胆战心惊。

“你来做什么?”蒋介石怒道。

钟惶可不敢与蒋介石纠缠,直接将陈炯明的信交给孙中山。孙中山拆信一看,随即扔于一边不予理会。

“总统,陈先生现在已经下野,很多事情也无法操控,只是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捐弃前嫌。”见孙中山并不理会自己,钟惶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蒋介石拿过信函一看,当即大怒:“一派胡言,16日事变分明是陈炯明的主意,他是看北伐军回师广东,心里害怕,才来假意言和,丝毫没有诚意。”

钟惶可在蒋介石的斥责中灰溜溜地走了,魏邦平又随即登上永丰舰做说客。

“总统,局势维艰,不知可否允许卑职从中调解一二?”魏邦平问道。

孙中山一听,面露愠色说道:“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邦平,你要学习陆秀夫的铮铮铁骨,万不可摧眉折腰。宋代之亡,尚有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义士,明代之亡,也还有史可法等硬汉。可如果我民国之亡,没有象文天祥这样的人,那我们以何颜面对为民国而死的同志,拿什么去告诉国民该如何做人,其结果只有玷污民国这十一年来的庄严历史,愧对我们这三十年来以死效忠于民国的理想?”

孙中山这席话,说得魏邦平无言以对,也让在场的蒋介石心中感叹不已。孙中山的临危不动,显示出其当之无愧的领袖风范,这也极大地鼓舞了全体将士。

不料,海圻、海琛、肇和三艘主力巡洋舰真的为陈炯明所收买,于7月8日半夜升火起锚,驶离黄埔。同时,珠江沿岸的大部分地区都落入叛军之手,舰队随时面临着岸上重炮的轰击。要改变这种不利局面,必须将舰队撤到长洲要塞背后。可是珠江口水浅,军舰无法通过。

正在大家焦急之时,蒋介石带着水兵来了。

“请先生放心,军舰完全可以通过。”原来蒋介石不信邪,带人去探了探水深。由于当时已是雨季,珠江上游涨水,此时珠江口水深已达15米。

得到这个好消息,孙中山深信自己没看错蒋介石,其他人也暗暗称赞蒋介石果然不是平庸之辈。然而,大家没高兴多久,当舰队驶进新造村附近水域后,新的麻烦又来了——长洲要塞已落入叛军之手。

长洲要塞一失,舰队就全部暴露于叛军的炮火之下。蒋介石一看这形势不妙,马上劝孙中山将舰队全部调往白鹅潭。

要到白鹅潭可不容易,必须通过车歪炮台的火力封锁。

这一路上,蒋介石站在舵楼里率永丰舰冲在最前面,而孙中山则紧张地在一旁注视着岸边的一切。谁知道刚接近封锁线,岸上的叛军野炮阵地立即一阵齐射。“咚”的一声巨响,永丰舰甲板中弹。接着又是几声巨响,永丰舰又连中两炮,震得船身都在摇晃。

“快扶总理到船舱去!”蒋介石吼着对身边的卫兵下了命令。

“舱房会比这里安全吗?”孙中山怒道,“我决不下去。”

蒋介石知道孙中山的脾气,只得作罢。

“二十分钟!”蒋介石在心里默念着,“只要给我二十分钟,舰队就能冲过封锁线”

怀表的指针在一秒秒地走过。在隆隆轰鸣的炮声中,蒋介石盯着怀表的眼睛都看直了。“咚”,又是一声巨响,永丰舰再中一弹。船上顿时响起水兵们的叫喊声,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伤员送下船舱。孙中山一看自己留在舵楼里意义不大,反而是那些受伤的士兵们急需他去包扎伤口。

“介石,舰队就拜托你了。”

“请总理放心,我一定要把舰队带到白鹅潭!”蒋介石说得斩钉截铁。

孙中山又看了蒋介石一眼,才转身随卫兵跑下船舱去为伤者治疗。

这生死一线的二十分钟终于挺了过去。整个舰队在九死一生之后驶入白鹅潭,逃出叛军的炮火射程之外,暂时得以休整。

在白鹅潭,蒋介石不顾劳累,白天和水兵们一起擦洗甲板,晚上摸黑上岸去为大家采购食物。蒋介石的这些所作所为,孙中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蒋介石的建议,以致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以前在孙中山看来,蒋介石顶多是一个具有参谋能力的忠实部下,可经过永丰舰这段时间的战火洗礼,蒋介石已经成为一个才堪大用的左膀右臂。尽管他的坏脾气也是人尽皆知,可患难之时的生死情谊轻松地掩盖了这些缺点,甚至还让别人为曾经对他的责难而心怀愧疚。

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这就是选择时机的意义。蒋介石这十多年的经历,似乎都在为这句话在作注脚。关键的时刻去出三分力,比平常埋头苦干不知要被人重视多少倍。蒋介石这段时间所获得的感激与信任,也许是他过去十多年都无法得到的。有了这些,蒋介石的晋升也就不难预料。

孙中山之所以一直坚持在广州附近,是想着等北伐军回师平叛,自己好从珠江上配合攻打广州城。可没料到,仓促回师的北伐军遭到以逸待劳的叛军迎头痛击,后面又被北洋军咬着不放,一时间被南北两头夹击,进退不得。孙中山一看,继续留在永丰舰等待意义不大,便于8月9日带着蒋介石等人回了上海。

按说回到上海,应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可蒋介石突然显得很低调,悄悄回到浙江老家,游山玩水去了。这让大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好一阵纳闷。掌声已经响起,领奖的主角却跑了,这风格真够高的!

这很奇怪,蒋介石到底在想什么?其实他的心思也不难猜测,简单说来就是他还看不到追随孙中山的希望何在。陈炯明一叛变,孙中山失去了北伐的根据地广东,军火粮饷都无从着落,北伐势必难以为继。而北伐军回师广东,和陈炯明一时之间还难分胜负。况且说,那些北伐军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其中的许崇智也是暗中拉帮结派,根本就没有蒋介石的立足之地。所以,他这个时候回老家逍遥快活,也是经过了精确的利益计算,乃是一种明智之举。

可他为什么一得知孙中山遇险的消息,马上就赶赴广州陪孙中山一起渡过艰险呢?原因也很简单。蒋介石这个人心中装着忠义孝勇的古训,他一直视孙中山为领袖,当领袖落难之时,他这个忠实的追随者也就不再意气用事,不再计较于利益计算,先为孙中山尽忠再说。可当危险一过,他自然又要开始考虑他最想要的东西——真正的权力。

他在等。他相信在永丰舰那五十多个日日夜夜不会白熬。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孙中山一定会想起他,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当然,蒋介石也不是真的一味傻等,他还做了一件事堪称大手笔——撰写《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他在书中将自己侍卫孙中山身边的点滴经历写出来,然后在10月7日去上海请孙中山为该书作序。办过《军声》杂志的蒋介石这招可谓绝妙之极。这本书写得如何根本不重要,关键在于此书一出,他蒋介石就成了孙中山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而陈炯明则是忘恩负义背叛领袖的反面教材。两相一对比,谁忠谁勇,高低立现。况且孙中山还在序言里对他大加赞赏,并自责没有听从其建议,这样一来,这本书必将大大提高蒋介石的政治声望和影响力。

在离开上海之前,蒋介石对别人说:“此次讨逆杀贼复仇雪耻之责,吾当以一身任之,招疑招忌,任劳任怨,以求达乎目的而已。”这话说得真让人感动。意思是说就算他被人怨恨嫉妒,或者猜疑,他都不会动摇,只会一心去讨伐陈炯明。

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做到这番话,毕竟是经过永丰舰考验的功臣,那么艰难的时刻都过来了,还怕内部矛盾?

不过,还没等大家没回过神来,蒋介石就从福建跑回了上海,前后竟不超过一个月。原因和以前一样,和许崇智合不来。至此,完全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别把蒋介石的的信誓旦旦当回事,二是不要对他的耐心寄予过高的期望,否则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

蒋介石到底想要什么,其实不难猜测。既然和别的将领合不来,那么岂不是得有自己的军队?

可此时连孙中山都急了。他在11月19日急电蒋介石时说:“我以回粤讨贼重任,无论如何困难,总须完此任务。”后来,孙中山又在信中劝他说“夫天下大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总在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

可是好话说尽,蒋介石还是一溜烟跑回了老家。也许,当第一次蒋介石跑回上海,孙中山就应该好好地惩罚他,也不至于弄到后来蒋介石把离职而去当成习惯,到这会就已经成了自然。那就谁都管不了他了。

虽然后来蒋介石在孙中山的一再催促之下,勉强到福建去转了一圈。但恰巧此时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便当去鼓浪屿旅游疗养,随即就回了上海。

可到了1923年2月9日,蒋介石突然跟变了个人一样,写信给许崇智表示歉意,还责怪自己“刚愎浮躁,善谋不足,败事有余”。蒋介石这个弯转得太急,让所有人都看不懂。

那么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别说,倒还真有事发生,还是事关全局的大事——陈炯明败了。原来就在蒋介石跑回上海期间,西路讨逆军节节胜利,到1月9日已经攻克军事重镇肇庆。

看来这下广东战局已没有什么悬念。陈炯明由于得不到道义支持,已经众叛亲离。肇庆一败,对陈炯明部的士气打击极大,士兵们已经无心恋战,后面的战斗将如摧枯拉朽一般顺利。蒋介石对此应该是心知肚明。也正是看到了未来的局势已经明朗化,蒋介石才突然转了这么大个弯。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他又不是先知,谁也没料到几个月前还气势如虹的数万叛军,转眼就全线溃败。要是蒋介石先猜到这个结局,一定会如他早前所说的“此次讨逆杀贼复仇雪耻之责,吾当以一身任之”。

蒋介石得到任命后,慢慢悠悠地从上海起程。他这次一点不急,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人都需要他,孙中山更需要他。

至此,完全可以确定,蒋介石的心思就是等着别人去做最难最苦的事,而他只走最后一程,然后皆大欢喜地一起去迎接胜利。

然而,和以前的经历如出一辙,蒋介石这次也只待了一个月时间。

他的眼疾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