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政治遗产继承人

一代伟人的溘然离世,必然会对政局产生重大影响。对于国民党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从同盟会时期以来,大家就是靠孙中山的个人威信和号召力团结在一起,与其说大家是对三民主义信仰,还不如说是对孙中山个人的信仰与尊敬。

比如蒋介石就是如此。

看着空****的最高权力宝座,蒋介石觉得那就意味着一个充满着变数的未来。多年来一直追随孙中山的他没有想到,领袖留下政治遗嘱居然没有对后面的人事问题作些安排,尤其是他蒋介石的位置怎么安排。而中国的政治问题,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人事问题。

谁将来驾驭国民党这艘大船,去航向那叵测难料的未来?

是号称三驾马车的胡汉民、廖仲恺和汪精卫吗?孙中山不是在给蒋介石的信中说过胡汉民和汪精卫都有能力缺陷吗?蒋介石觉得,之所以由胡汉民、廖仲恺和汪精卫这三人来共同主政,也许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罢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孙中山心目中,蒋介石绝不是能带领国民党走向辉煌的最佳人选。因为,孙中山一直以来就认为蒋介石只适合当参谋一类的角色。但蒋介石不这么看,相反,他倒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因为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变化,那就是孙中山的逝世,标志着一个理想主义时代的结束,继之而起的将是投机者的天下。

而他,一定是佼佼者。

1925年3月30日,阴霾满天,黑云遮日,兴宁县北门外的刁屋坝一片肃杀之气,到处都布满了凄惶而苍凉的景致。一群寒鸦悲鸣着飞来,远远地停在枯掉的枝头不肯离去,似乎是特意来加重这天地间的悲情。

当清理完战场,完成东征之后,东征军于这一天将举行“追悼大元帅及阵亡将士大会”。

在挽联与花圈之间,全体东征将士庄严肃立,每张年轻的脸庞上写着难以言状的悲情。蒋介石手握佩剑站在队伍最前面,周恩来持祭文站在一旁。在一阵哀乐之后,蒋介石悲痛万分地宣读祭文。

“维中华民国14年3月30日,弟子蒋中正致祭于总理孙先生之灵前曰:呜呼!山陵其崩乎!梁木其坏乎!三千学子,全军将士,将何所依归而托命耶!二十载相从,一朝永诀,谁为为之,而竟使至此。英士既死,吾师期我以继英士之事业,执信踵亡,吾师并以执信之责任归诸中正,素怀澹泊,与俗鲜谐,不及早兴,辜负厚望,而今已矣,夫复何言?忆自侍从以来,患难多而安乐少,每于出入生死之间,悲歌慷慨,欷歔凄怆,相对终日,以心传心之情景,谁复知之。黄埔一役,吾师以民国之文天祥自待,而以陆秀夫视中正。……呜呼!精神不灭,吾师千古;主义不亡,民国长春;神灵显赫,率英士与执信以助党军革命之成。北望燕云,涕零不止,魂兮归来,鉴此愚诚。呜呼!尚飨。”

公祭之后,蒋介石又率全体将士在孙中山灵前宣读誓词:“我陆军军官学校全体党员,敬遵总理遗嘱,继承总理之志,实行国民革命,至死不渝。谨誓。”

当参加公祭的将士们离去后,蒋介石一个人站在孙中山的遗像前沉默不语。

“死者长已矣,请校长节哀。”说话的是军校教导团团长何应钦,他带着几个亲信的学生来寻蒋介石。

“请校长节哀。”学生们异口同声,眼里噙着泪。

蒋介石仰起头,望着天上的阴霾,无奈地长叹一声。这声叹息既是为孙中山,也是为这位伟人那纯粹而辉煌的强国梦想,在与复杂并污浊的社会现实发生碰撞后烟消云散的无奈而发出的。

蒋介石终于走了。当年踏出山东的那一天,他一步步抛弃了纯真而热烈的理想,如今最后一位支撑他残存革命理想的人也离他而去。不难想象,蒋介石这一走,中国政坛将多一位务实而精明的政治强人。他不会象孙中山那样,试图靠无力的理想去摇醒一个沉睡的古老帝国。

他要靠手里的枪杆子,去开创他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绝对的权威。

蒋介石要实现这一切,在当时来看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困难重重,无异于痴人说梦。原因有二,一是从政治上看,蒋介石连中央候补委员都不是,而胡汉民、廖仲恺和汪精卫的资历都比他深,并且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也是中央候补委员;二是校军虽然战斗力极强,但毕竟只有三千兵力,经过东征后又元气大伤,粤军、滇军、桂军、湘军等部队都比校军要强大得多。

但蒋介石也有优势,那就是东征之后,他树立了一个常胜将军的高大形象和影响力。校军现在几乎绝对服从于他个人,并且他已经赢得了鲍罗廷和加仑将军等苏俄顾问的信赖。

可能正应了那句老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目光如炬的鲍罗廷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把蒋介石视为“自己人”,也许连鲍罗廷自己都说不清楚。鲍罗廷这个人深得斯大林信任,长期处于革命斗争的第一线,不大可能仅仅因为蒋介石的言谈举止而将他归入“左派”一边,比较令人信服的大概是蒋介石当时真还具有“反帝、反封建、支持土地革命”的思想,并且为了获得苏俄援助他将“主义和事实分开”,从而没有表现出反对“联俄联共”的思想。

不过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在孙中山死后,蒋介石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政治前途。当时的局势很是令人担忧,暂时执掌国民党最高权力的胡汉民思想偏向右翼。廖仲恺属于左翼,和鲍罗廷等苏俄顾问接近。汪精卫的政治态度不明朗,摇摆不定。这三人都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手上都没有兵权。

乱世之中,如果没有兵权,所有的权力都是残缺无力的。

兵权就掌握在粤军总司令许崇智和各路将领手中,其中也包括统帅校军的蒋介石。可光是兵权也未必管用!

这是个极为复杂却常被很多鲁莽之人用身家性命去尝试的问题。因为除了实力外,还有一个合法性问题。以前的军队掌握在各路军阀手中,军阀们只要能掏出大洋来发军饷,士兵们就继续忠于军阀,但如果有人开更高的工资,马上就会有人跳槽。这些兵权可以说全系于赏罚恩威上,军饷就是唯一的合法性。

可自从按照苏俄红军模式建立黄埔军校后,情况顿时为之一变,校军从上到下都设有党代表,说明白点,那就是这支部队的兵权必须得到党的认可才具有合法性。这也是当初闹出宣侠父事件的深层次原因,如果蒋介石输了,则他手中的权力必须置于党的领导下,可结果是他赢了,还将各级党组织都置于他这个校长领导之下。不过,把视野扩展到整个南方革命政府的层面,蒋介石还得接受国民党中央的领导。

他需要中央的支持,或者是某个中央大员的支持。

蒋介石迫切需要的,杨希闵和刘震寰却不当回事,并且还拼命想摆脱国民党的束缚。这两人的思想还停留在靠武力争霸的军阀时代,他们看不到改组后的国民党所焕发出的新活力,以及未来将是政党政治的时代。几个月后的事实会教育他们,如果思想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将是多么可怕。

校军在东征中取得如此卓著的战绩,自然引起了国民党上层的普遍关注。1925年4月6日,为加强国民党中央对军队的领导,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73次会议通过了廖仲恺关于组建“党军”的提案。决定以黄埔军校教导团为基础,组建党军第1旅,委任何应钦为旅长,并由蒋介石和廖仲恺分别担任党军司令和党代表。

党军的组建,对蒋介石来说是喜从天降,因为他所掌握的校军摇身一变为党军,这可不是单单名称的变化,而是意味着其在党内地位的提升。这也是日后国民党中央军的由来。

本来在扫**了盘踞东江的陈炯明之后,广东的局势应该趋于平静。可在兴宁发现的杨希闵和刘震寰与陈炯明来往的密电,却让波澜再起。

蒋介石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变化,因为变化就意味着机遇,意味着权力将重新洗牌。现在是杨希闵和刘震寰出问题,也就意味着在广州军政府内部将有一场重大的权力重组,大家曾经忍气吞声所倚重的滇桂联军,原来只是两头永远也喂不饱的狼。

是狼就有野心,更何况他们还有唐继尧和段祺瑞在背后撑腰打气。形势变得一天比一天严峻,国民党高层开始商议解决办法。由于当时军政府的大部分兵力仍为粤军,所以粤军总司令许崇智的意见就显得尤为重要。国民党中央遂决定派廖仲恺、蒋介石和加仑将军去汕头找许崇智商议。

在开往汕头的船上,蒋介石率先打破沉默说:“现在形势比较糟糕,唐继尧已经打入广西,范石生兵败回撤。如果单靠政府掌握的兵力,一边要对付唐继尧,一边要讨伐滇桂联军,力量可能不够。”

廖仲恺听了无奈地砸下嘴巴问道:“以介石兄之意,我们该作何打算?”

蒋介石摸了一把刮得精光的头顶,眉头蹙起说:“可能我们目前的出路在于和唐继尧达成某种妥协。”

廖仲恺疑惑地扭头看看加仑,希望他能提出些不同意见。可加仑耸耸肩膀将双手抱在胸前,不做任何表示。

蒋介石以为加仑支持自己,便接着说:“范石生失败后,广西吃紧,我们成功的希望渺茫。唐继尧联络滇桂联军的目的在于进入广东后,推翻我们并占领广州。广西一败,杨希闵和刘震寰觉得有机可乘,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他们很可能就在月内就会发难。”

“那粤军和其他部队及时回防呢?”廖仲恺明显没那么悲观。

“我们驻守在广西的粤军兵力分散,很多连队都没有满员,兵员也没有及时补充,战斗力恐怕比较不容乐观。湘军和朱德培的建国滇军,现在正整编,兵力有限,而且我担心他们可能不愿意与滇军作战。”

廖仲恺一听,不由得有些泄气。

加仑在一旁紧皱眉头,听得十分仔细。

“这些天我想了很久,”蒋介石停顿下来看看二人,又接着说,“我觉得正面对抗并非良策。还是先坚守粤东,占领福建南部地区,以作为我们的根据地。等各部稍事休整,养精蓄锐,再出兵一举收复广州。”

“那岂不是将广州拱手让于唐继尧?这可是我党的生存根基啊。”廖仲恺一听,急得声音提高八度连连摇头。

“不是让!而是战略转移。毕竟我们现在实力不如人家,被他们打败赶出广州和我们自己转移保存实力,哪个更明智些?而且我的意思是先和唐继尧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以保持我们对广州的部分影响力,绝非拱手让人。只是相机而动罢了。”

廖仲恺瞪圆眼睛,转而看着加仑。加仑看这架势,自己不发表意见也不大好。

“蒋介石将军,我赞同你对局势的分析。的确,现在非常糟糕,眼看唐继尧就要大兵压境,而我们内部又有人蠢蠢欲动,我们面临着内忧外患。可是,我不同意你的应对方法。”

加仑点燃烟斗,猛吸一口后吐出浓浓的烟雾。

“将根据地东迁,等于自动放弃斗争。仗还没打,士气就输人家一截,那样的话,我们可能连粤东都保不住。”

“那加仑将军的意见是?”蒋介石很信任加仑,也深深佩服加仑的军事谋略和经验。

加仑把玩着烟斗,若有所思地说:“广州是革命的大熔炉,是整个南方革命的根据地。那里有党唯一可以依靠的群众基础,就是我们的工人和农民朋友们。当然,还有显而易见的是,我们需要广州的税收,那是维持我们庞大开支的财源。如果广州失陷,将是对中国革命的致命打击。”

“可是我们该如何应对那些威胁?”蒋介石问道。

“战斗!我想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有战斗才能保住广州,只有战斗才能让我们生存下去。”加仑说完继续抽他的烟斗。

其实加仑说的道理,蒋介石也明白,可他担心这次战斗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经过多年经营的广州,的确是革命的大熔炉,也是军政府的财源所在,可是凭手中那点兵力去战斗,蒋介石还真没什么信心。

“介石兄,我也觉得唐继尧是不能让的,你一让,人家就得寸进尺,到最后我们可能还得丢掉粤东。那可是党军拼命才打下来的。还有,我们要是一让,陈炯明还有些人马,他们一动,我们又怎么办?”廖仲恺紧锁眉头,说得语重心长。

这话一说,蒋介石也觉得有些道理。他光顾眼前的危机,却没看到后面的系列连锁反应,这不能不说是失策。这次谈话,也再次证明蒋介石没有足够的政治远见。睿智的孙中山当然早就看出他的这个缺陷,所以才一直只让其担任参谋等不太重要的职位。

“退出广州去粤东和闽南,有百害而无一利。那里的革命运动还没兴起,等于革命的荒漠。所以,我们只有坚决保卫广州,不惜血战到底,绝不能高折衷妥协。”加仑将军一锤定音,为这次谈话定了结论。廖仲恺表示赞成,蒋介石也点头默认。

1925年4月27日,廖仲恺、蒋介石和加仑将军抵达汕头,立即驱车前往粤军司令部找许崇智。

一听来意,许崇智连连摇头,脸庞扭曲地极为难看。

“我们有多少兵力,大家应该非常清楚,如果滇桂联军一反,我们就是内外受敌,这仗可怎么打啊?”

许崇智和蒋介石倒是意见一致,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带兵之人,知道战争的残酷,那每一枪每一炮都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的消失。

“以愚弟之见,还是应该先消灭陈炯明残部,并且首先消灭逃到福建的洪兆麟部为上策。否则,等我们一旦向广州用兵,陈炯明一旦反扑,则凶多吉少。”

“可我们一旦失去广州,那大家连第二天的口粮就都没了,就算打进福建又能如何。闽南地僻民穷,无法养活大军。”一个粤军将领小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许崇智一听,无奈地垂下头。

廖仲恺见状说道:“汝为兄,你怎么就肯定我们打不过唐继尧呢?大家都知道,东征军实际作战的只有你们的第2师、第7旅,还有黄埔党军,不都一路打一路胜吗?自古云,兵不贵多而贵精,陈炯明的6万大军被我们的1万东征联军打败,这就说明我们未必就不是唐继尧的对手。而且,广州对我们来说太重要,我们不能失去广州。”

“是的,中国有句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只能选择死守广州。”加仑说道。

许崇智抬起头看着蒋介石,希望能寻求到帮助。可蒋介石面无表情。

会议僵持一阵之后,蒋介石终于低沉地说道:“愚弟也赞成进军广州。”

许崇智一听,只得无奈地点头同意。

这次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散。决议调集驻防东江的粤军和驻守梅县的党军第1旅回师保卫广州,并须在5月下旬抵达石龙集结,并委任蒋介石为总指挥。

第二天,前往惠州了解广西局势的陈铭枢来到汕头,同时抵达的还有秘密赴香港、广州查探杨刘二人动静的高层人士。大家便一起召开第二次汕头会议。

从获得的情报看,杨希闵、刘震寰和陈廉伯三人已经勾结在一起,与段祺瑞、唐继尧、陈炯明、邓本殷等军阀的代表,在香港秘密开会,很可能已经准备行动。这次秘密会议还得到港英当局的暗中支持,表示将为他们的反叛提供军火。唐继尧的代表则表示支持段祺瑞任命杨希闵为广东军务督办兼广东省长,而段祺瑞的代表也表示认可委任刘震寰为广西军务督办兼广西省长。

军情紧急,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等一开完会,廖仲恺和加仑就先行离去,蒋介石也立即回梅县动员党军准备开拔。

就在军政府这边召开第二次汕头会议的同时,滇桂联军置军令于不顾,擅自开拔,数万大军纷纷撤出东江防地向广州集结。

这是危险的信号。消息传到广州,顿时全城震动,人人自危。这些年见惯了城市争夺战的广州人心里明白,这帮兵痞一回来,肯定又得打仗!

“代帅”胡汉民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以刹住即将冲到悬崖的疯狂战车,便派皱鲁去劝说杨希闵和刘震寰放弃。但杨刘二人依仗兵多将广,又有南北两大军阀的支持,根本不把孙中山离世后的军政府放在眼里,猖狂地放言开战。

此时的形势显然不利于军政府。粤军和刚改组的党军还没从东征战争中完全恢复,孙中山的溘然离世又让军政府失去了主心骨。段祺瑞的人马在广东以北虎视眈眈,唐继尧的大军已进入广西,时刻威胁着广东西部,而陈炯明的残余势力则在粤东和闽南地区跃跃欲试,甚至处于广州以南的港英当局也支持陈廉伯再挑事端。悲观地说,此时的军政府是四面受敌。杨刘二人选择这个时机起兵反叛,不能说人家昏了头,反而应该说他们是经过精确的利害计算后,作出的一个有把握的决定。

形势如此,战争象一匹脱缰的马车自然已无可挽回。

就在铺天盖地的坏消息不断传来时,军政府终于迎来一束曙光。1925年5月5日,苏俄中央政治局决定给军政府援助50万金卢布,并送来两万支步枪和一百挺带配套子弹的机关枪,还有一些迫击炮。

有了这批援助,士气低迷的军政府大为振奋,于5月9日正式决定出兵讨伐叛军。电令传到梅县时,蒋介石还沉浸在一天前汪精卫说的那句话所带来的巨大幸福之中。这是什么样的一句话,竟能让蒋介石忘记大战在即?

说起来,还要怪汪精卫心里有猫腻。当他处理完孙中山的后事,和妻子陈壁君从北京返回广东时,很奇怪地跑到潮州来看望蒋介石。

平常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时竟热情到这个份上,令蒋介石也心生疑窦。但汪精卫一直是孙中山身边的亲随,算是党内元老,此时负责整个党务成为“后孙中山时代”的三驾马车之一。蒋介石不敢怠慢,亲自陪着汪精卫夫妇二人游览潮州的风景。

一路上,蒋介石极尽地主之谊,将他所知的潮州风情介绍了个遍。汪精卫和陈壁君则在一旁,一边听一边点头。

“精卫兄和嫂子此次**州,令愚弟受宠若惊。不知精卫兄有何见教?”蒋介石看游览得已差不多,便把话题转到重点上。这一路上,他早看出汪精卫心不在焉。要说汪精卫真是来看望他,那无异于骗三岁小孩,只是蒋介石搞不清人家葫芦里准备卖什么药。

“介石兄,你我多年追随总理,不说多大的功劳,总算是恪尽职守,忠心耿耿,”话还没说完,汪精卫的语气竟哽咽起来,“自从总理一走,我心里总不是滋味。算起来,对总理忠心不二的人还真不多,我也就只能来找介石兄你来叙叙旧。”

这话明显是感情铺垫,汪精卫见蒋介石也动了感情,便接着说:“那天总理临走前,气息微弱,我听见他在喃喃呼唤,便凑近一听,原来总理是在呼唤‘介石……介石’,我当即心如刀割。”

蒋介石闻言,顿时心里一酸,泪水便不自觉地夺眶而出,跟着汪精卫一起呜咽不止。正是这句话,让蒋介石直到第二天都既悲又喜。他悲,是因为一直关照他的孙中山离他而去,而他对孙中山的确有较深的感情。他喜,是因为领袖竟然在弥留之际还念叨着他,这怎么能不让他彻夜难眠呢!

可这话是汪精卫编出来骗他的。因为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孙中山在弥留之际念叨的最后一句话,是“和平——奋斗——救中国”,而没有呼唤他蒋介石。

不过,蒋介石没有去管这话的真假,反正一传出去,可以抬高他蒋介石的地位,何乐而不为呢?

汪精卫见感情拉拢奏效,便抹干眼泪,开始跟蒋介石谈党务工作。

“总理一走,全党顿时群龙无首。现在由展堂兄代理大元帅一职,负责全面事务。仲恺兄和鲍罗廷很谈得来。我呢,虽说也负责党务工作,但看看周围,与我知心的能有几人!”汪精卫边说边叹气。

“精卫兄,时局艰难,万不可妄自菲薄,否则总理遗志谁去继承?”蒋介石随口安慰道。

汪精卫在仰天长叹之后,将目光移至蒋介石身上,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介石兄,愚弟今后的出路与个人进退,全要听你一句话。”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蒋介石终于明白汪精卫此行的真正目的,原来是想拉拢他,好顺理成章地成为孙中山的政治继承人。

就在那刹那之间的万分之一秒,蒋介石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随即就换上一副无比忠诚的面孔。政治经验并不丰富的汪精卫没发现那丝微笑,否则他会把肠子都悔青的。当两年之后,他发现这次会面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时,已悔之晚矣。

这是一个失之不再的天赐良机,亿万人中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一生才仅有一次。蒋介石抓住了从他眼前飘过的这个机会,从此将它握在手中变成命运。

“精卫兄,承蒙你看得起愚弟,愚弟今后定当鼎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蒋介石僵硬的脸上写着真诚。不仅汪精卫信了,就连蒋介石在那一刻也为自己的话感动得掉泪。

欺骗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自己都骗了,这样才能蒙蔽外人。

事实证明,蒋介石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在当时的国民党内,胡汉民和廖仲恺的政治资历和根基都较为深厚,分别代表右翼的广东势力和左翼势力。汪精卫算是中间派,但其实力明显比不上他们。如果蒋介石靠近胡汉民,必然会受到广东军政大佬许崇智的压制,很难有出头之日。如果他接近廖仲恺,人才济济的左翼力量也将让他的无用武之地,况且他从心里反对联俄联共,时间一长,肯定会和左翼闹翻。而与汪精卫结成战略同盟的话,汪精卫怎么说都是三驾马车之一,具有政治合法性,蒋介石则有党军做依靠,两人可谓是优势互补,谁都离不开谁。

“好,你我兄弟二人今后共进退,矢志继承总理遗志,再造民国!”汪精卫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蒋介石这时“啪”地一声立正,点头默许以示效忠。有手握党军的蒋介石支持,汪精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高兴地拍了拍蒋介石的肩膀。

一个短暂的政治同盟就在一拍之后悄然登场,并在几个月后将国民党这艘大船驶向一个未知的航行。

“介石……介石!”蒋介石想象着孙中山在临终前呼唤他名字的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所以传令兵进来的报告声把他惊了一跳。

“大元帅府电令!”传令兵朗声说道。

“给我。”蒋介石回过神,摸了下脑门,拿过密令。他不用猜都知道是对付杨刘二人的军令。

看过密令,蒋介石瘪了下嘴,得意地笑了一下。这份密令是要党军担任讨伐叛军的主力,做好全面进攻的准备,并要蒋介石在5月13日赴汕头参加军事会议。

接连打败商团和陈炯明的党军,如今在国民党高层眼里,那就是中流砥柱。现在又有汪精卫的支持,难怪蒋介石要得意了。

1925年5月13日,第三次汕头会议在粤军总司令部举行。汪精卫、廖仲恺、加仑、许崇智、蒋介石出席会议,还有各军高级将领也都悉数参加。

这次会议最后确定了攻击滇桂联军的作战方案,委任蒋介石为东路军总指挥,率领党军和粤军从潮州、汕头出发,从东面进攻广州。

蒋介石在大会上沉默寡言,对所有的决议都予以默认。可会一开完,他思来想去整夜都没入睡,总觉得不放心。第二天,他送走廖仲恺和加仑将军后,去找许崇智商议。

“汝为兄,这次作战方案我总觉得有欠妥当。”见到许崇智,蒋介石一改前日的沉默,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忧虑。

许崇智一听这话,顿时拧起眉头。蒋介石这样真不地道,大会上一言不发,下来就开小会,还来麻烦他这个粤军总司令。

“有何欠妥啊?”

“愚弟想,粤军和党军都调去打广州的话,潮州汕头不成空城了吗?要是陈炯明反扑,留守的那点兵力能挡得住?”蒋介石没去管许崇智的表情,只顾自己说得痛快。

“那你昨天开会怎么不说?”许崇智瞪着眼问道。

“昨天会上说的,都是早就定好的,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我晚上回去一想,觉得这么一来,潮州、汕头肯定得出问题。这可是兄弟们拼命打下来的地方,不能白白丢了!”

许崇智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说道:“那依介石兄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蒋介石略一沉吟:“依愚弟之见,但有八千杆步枪,就可以放心交给愚弟带兵前往广州,保证全歼杨刘二贼。其余的军队最好还是留守潮州和梅县,防范陈炯明残部回窜。”

一听这话,许崇智乐了。“介石兄好大的气魄。人家怎么说也有两万多人,你不怕被人家包了饺子?”

“滇桂联军是人多势众,可都是些乌合之众。我估计只要集中全力攻其一点,打垮他们的士气,这帮拿钱打仗的匪兵立即就会全线溃败。”

看蒋介石胸有成竹的样子,许崇智不由得有些动心。其实他也不想置潮汕地区于不顾,如果真能由蒋介石只带8000人去进剿叛军,何乐而不为!可许崇智低下头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

“介石兄,你我二人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昨天开会你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许崇智摆摆手,“罢了,罢了!就按命令执行吧。”

蒋介石讨个没趣,只得回梅县认真准备大战前的后勤给养和做全军动员。

5月21日,蒋介石号令全军回师广州。东路大军包括党军第1旅何应钦部,粤军第1旅陈铭枢部,粤军第4师许济部,警卫军吴铁城部,共计15000人。蒋介石亲率党军,当天浩浩****地从梅县出发。一路上党军歌声嘹亮,士气昂扬,并对沿途群众秋毫无犯。百姓们多年遭受军阀们盘剥压榨,一看党军的气势和军纪绝不同于以前的军阀部队,深为感动,纷纷端茶送水,鼓掌欢呼。此情此景让蒋介石颇为自豪,感叹联俄联共的道路是走对了,“农会之盛,未有过此省也”。

蒋介石一高兴,训话就特别多,几乎走一路说一路。在抵达公平镇休息时,蒋介石又发表了一次演说。

“本军自改称党军以后,大家都应该明白党军的地位和责任,并且要知道,改为党军的名称,实在很不容易。党军就是孙大元帅真正的部下,中国国民党的正式军队,其他的军队虽多,因为没有十分明了主义,不能担负革命的责任,所以不能改为党军。……我们要知道孙大元帅辛辛苦苦地组织成功一个党,因为没有党军,所以主义不能实行。现在我们是孙大元帅最亲信的党军,只要我们这几千人同心一致,团结起来,拼命去奋斗,不怕主义不能实行。”

这段话很值得玩味。可以说蒋介石已经看到党军的政治意义所在,与其他的粤军、湘军和建国军都不一样,是一支政治化的新型军队,代表着未来的方向。而那些以军阀为核心的军队,迟早会被党军赶出历史舞台。蒋介石还一再强调孙中山的领导,是以孙中山继承人的身份自居,在变相对将士们灌输忠于他自己的思想。

还可以看出,这段演说兼具忠诚于孙中山和偷梁换柱自己争上位的含义,这可能也就是蒋介石复杂性格的体现。

6月4日,滇桂联军终于按捺不住,发兵占领车站、电报局、广东省长署、粤军总司令部、公安局、财政部、兵工厂等要害之地。一时之间,只顾着眼前利益的杨希闵和刘震寰甚为得意,似乎完全忘记了蒋介石的平叛大军已在回师途中。

和陈廉伯一样,杨希闵和刘震寰应该也没有认真读过《老子》,因为“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句话是老子说的。事实将再次证明古人的智慧值得学习借鉴。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军政府大本营毫发无损地迁至广州以南,并于6月5日发布命令,免去建国滇军总司令杨希闵、建国桂军总司令刘震寰的一切职务,向全国通电宣布叛军罪状,出兵讨伐。

受平定商团和东征之战胜利的鼓舞,党军如今士气如虹。雪亮的俄式枪刺在阳光下渗着骇人的寒光,各式火炮上的俄文标识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将士们胸前的红色领巾随风飘舞。蒋介石站在路边看着队伍,感觉那就象一片红色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向广州涌去。

这是一支摧枯拉朽的力量。蒋介石在心里对自己说。

6月10日,平叛大军抵达广州附近的石龙,加上参加会攻的北路谭延闿部,总兵力已达3万多人。当晚,担任平叛总指挥的蒋介石命令粤军第 1师、第3师及第6旅为左翼,由广九铁路推进;警卫军担任正面攻击,由瘦狗岭推进;黄埔军为右翼,由龙眼洞推进;警卫军一部和李福林部为总预备队。

6月 11日拂晓,金色的阳光刚刚刺破广州城外的薄雾,一发炮弹就落在滇桂联军的防线上,总攻击开始了。

顷刻之间,整个战场硝烟四起,炮弹带着令人恐惧的呼啸声,向蝗虫般密集地飞向敌军阵地。只见弹落之处,立即炸得联军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哭声,喊声,还有叫骂声立即充斥着整个联军阵地。

站在火炉山上的蒋介石从望远镜里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等炮火攻击完毕后,他对身边的参谋下达命令。

“冲锋!”

这个命令敲响了滇桂联军的丧钟。

武器落后的联军本来只有欺负老百姓的本事,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炮火攻击。等炮声一停,才把脑袋伸出来想看个究竟,却听见党军的冲锋号已经响起,顿时一个个脸色煞白,魂飞魄散,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战斗的号角一吹响,将士们高声呼喊着冲锋的口号,如猛虎下山般向着敌军的阵地冲去。500米,400米,300米,越来越近了,几乎都能看见滇桂联军的老式步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党军将士们一直冲在最前面,完全没有畏惧那些瞄准自己的枪口。一直看钱打仗的滇桂联军被这些视死如归的对手吓坏了,慌慌张张地开枪乱放,很快就被党军冲破第一道防线。

龙眼洞一带的联军终于全线溃败,退至大妲岭,负隅顽抗。

到日暮黄昏时分,各路平叛革命军均由所斩获。但蒋介石却忧心忡忡,大妲岭的联军似乎已经有固守待援的意图,可增援的军队在哪呢?

“报告,抓获敌军俘虏一名。”几个士兵将一个吓得面无血色的滇军军官押了过来。

蒋介石正背着手沉思,一听立即大喜。他转身连问道:“你们退至大妲岭,作战计划是什么?”

俘虏战战兢兢地答道:“龙眼洞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如果挡不住就退守大妲岭。杨司令说你们一定会追至大妲岭,他已经在龙门埔埋伏了三个旅的兵力,等你们进攻大妲岭,就由这三个旅赶来增援,将你们合围在大妲岭下。”

“嗬”,蒋介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三个旅啊!如果满编的话那可是近万人。幸好滇桂联军从没满编过,就靠这由头吃空饷。

“怪不得他们逃到大妲岭就不跑了,原来是等待龙门埔的援军,还准备在这里一口吃掉我。娘希匹!”蒋介石心里琢磨着,一挥手让卫兵将俘虏带下去。

看来大妲岭是场硬仗。蒋介石一拍脑门,想下令第1团进攻,以免次日两股敌军会师。但他抬头一看,此时太阳已消失在远处的山坳中,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12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蒋介石脸上明显有些浮肿。他强打起精神,迅速调集党军、粤军第1旅、警卫军集结于大妲岭下,命令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开始强攻。战斗一开始,大妲岭顿时陷于枪林弹雨之中,到处是刺鼻的火药味,不时还有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腿被炸出壕沟,挂在树枝上。滇桂联军知道这一仗生死攸关,拼死硬撑,想熬到援军到来。可他们的愿望落空了。直到党军冲破防线,他们翘首企盼的援军也没来。都是看钱打仗的匪兵,这会儿谁会来救他们?

与此同时,进攻石牌的黄埔学生队在海军舰炮的掩护下,也向滇桂军发起猛烈攻势。随着舰炮的一阵狂轰滥炸,一发炮弹正好落在滇桂联军师指挥部上,师长赵成梁当即毙命。士兵们一看发钱的老板都死了,顿时乱作一团。有的人干脆把枪一扔,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军装,撒开腿就往城里跑。只要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纷纷效仿,跟着前面的老兵油子四散逃命。

到中午时,瘦狗岭、沙河一带且战且退的滇桂联军也实在无力苦战,又向市区撤退。至此,曾经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3万滇桂联军如同丧家犬一般,被东、南、北三路进剿的平叛军全部打垮、缴械。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这一败,滇桂联军极为狼狈。甚至有些士兵哭丧着脸要向广州居民乞借衣服,以躲避意料之内的追捕。比这些士兵平跑得更快的是杨希闵和刘震寰,早在石牌溃败前,这两个军阀就知道大事不妙,一溜烟弃他们的数万手下于不顾,悄悄从小路逃出广州,到香港找他们的主子去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在一片喊打喊杀的嘈杂声中,蒋介石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带着大部队气势汹汹地开进广州城。

蒋介石看着沿街搜寻败军的部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豪迈。此时此刻,他也确实值得豪迈。因为杨希闵和刘震寰一败,军政府内就只有许崇智的实力在蒋介石之上。三战全胜的他,已经成为所有人眼中既忠诚又杰出的军事将领,得到了整个国民党高层的肯定,还和汪精卫结为战略同盟,现在还有什么力量能挡住其上位的脚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