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广武县城东门的箭楼上,架起的火盆还在燃着,于暗夜中几里之外也能清晰可见,鸣更报警用的铜锣就挂在支撑火盆的架子上,值夜人的尸体就横陈在一旁地上,几只白尾鹞子正踩在上面啄食血肉。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眼眶深凹进去的盲目侏儒,手拄一根明杖,静静坐在胡**。一只白尾鹞子飞来,扑闪着翅膀,落在侏儒伸出的左臂上,在他耳边咕噜咕咯的低声鸣叫着。

那侏儒愣了愣,将耳朵贴近了鹞子,手指做了个手势,鹞子又鸣叫了一阵,侏儒低下头,将鹞子抛向一侧,由它飞到值夜人身上啄食。侏儒摇摇头,满是褶皱的脸颤抖起来,喉头动了几动,小腹起伏几下,悲声道:“明尊啊,您就这么喜爱我的兄弟,急切的要带走他去侍奉您么?”

侏儒伸手摸索着,抓起一只站在胡**梳洗羽毛的鹦鹉,对着它沉声道:“告诉老二,杀掉用长枪的少年,为老四报仇!”鹦鹉拍了拍翅膀,扭动鸟头复述道:“告诉老,二杀掉,用长枪,的少年,为老四,报仇!”说完拍打翅膀飞下城墙。

接着侏儒缓缓伸出手臂,指向远处挂着灯笼的县衙,狠狠道:“此地的高手已经被天音尊者引开,你等速去取走镖银,杀掉县衙中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让我代替明尊,给他们以血的惩罚!”

城墙之下的暗夜中,现出两排手持各色兵刃的黑衣武士,向着城墙上的侏儒一躬身,返身散开,从各个方向扑奔县衙。

此时的县衙内一片寂静,留守的捕快一个把腿翘在桌上,嗑瓜子解闷;另一个哈欠连连的用布巾擦靴子。

“你说这帮人,大半夜的追鸟儿去,这长腿的能追得上长翅膀的?”

“是呢,这会子别一直追到西山去了吧?”

“哎你就没觉得,今晚上这么安静呢,狗都不叫了。”

另一个捕快停下来,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扔,屏息静气仔细听了听,“你还别说,真听不见狗叫了。”

“有脚步声!”那捕快扔下布巾,抓起桌上的腰刀,想了想又腾出右手端了张手弩,指向院门口。

静夜里,鞋底踩在青砖路面上的脚步声十分清晰,脚步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止在签房所在侧院的院门外。半夜中,没有正常人会用这种步频在县衙内行走!两名捕快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平端弩机,一人俯身慢慢拉出腰刀,静等来者现身。院门外的脚步声停驻片刻之后,来人似乎终于做好了进入准备,轻轻的将院门推开一个缝隙,小心翼翼将要探身进来。

正常人绝不会用这样的动作进签房!持弩的捕快紧咬住牙关,屏住呼吸,左手微微降低,调整弩机上的望山,对准来人可能探头的位置,控制悬刀的右手缓缓抬起,挂着弩弦的牙一丝丝的缓缓前倾,只要手腕再上扬一点,牙与弩身形成一个锐角,挂在牙上的弩弦就会不受控制的滑脱缩回,带动弩箭射出,在来人刚刚冒头的一瞬间,给他头颅上钉一根弩箭。

院门推开,来者露出面目,竟然是柳家女。

持弩的捕快大吃一惊,连忙将右手压下,同时抬高左手,防止弩箭滑射。继而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柳家女面色俏红,先向院里四下看了看,才开口道:“我睡不着……听说你们今晚都在这里值班,怕你们饿了,我就蒸了一锅面食,送来给你们吃。”

持刀捕快笑道:“哦,值班这等机密大事,你是听谁说的?这面食你拿来是想给谁吃?”

持弩捕快赶紧拦住同伴的话头,笑嘻嘻道:“没事!听谁说的都没事!这面食交给我,保证让你想吃的人吃到。”

两人笑嘻嘻的招呼柳家女进来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面食篮子,忽然间持弩捕快皱眉问道:“哎,这么晚了,谁给你的开的门啊?”

柳家女手捋着垂在胸前的秀发,“没人给我开门呢,我见县衙的门开着,就自己走进来了。”

持刀捕快抱怨道:“这帮人,心急火燎的去追鸟儿,连门都不带上。”

持弩捕快想了想,皱眉道:“不对啊!是我送他们出去的,我亲手关门上拴的!”

月光洒在田野上,杨宁施展轻功沿着小道向县城狂奔,他虽然来不及搞清整件事情的真相,或许根本就没有真相。但他相信一个百战老兵的直觉,相信陌刀手老肖对战局、对敌方发自本能的判断。

凉风拂面,杨宁静下心将思绪一点点串联起来,陌刀手肖老前辈,于情于理都不会是此案的真凶。而与他对战的铁笛侏儒,既然能控制鸟雀和食人藤,就很可能通过某种途径将藤条从某处进入死囚牢,最有可能是悄然勒死相展发的凶手,他这样做能乱人耳目,也能为以后局面剪除一个潜在的劲敌。而老肖所说的中计,很可能是指对方调虎离山,用飞鸟异象与笛音将他与自己和一帮捕快尽数引离县衙,便于同伙突入县衙库房夺取镖车。如果这一次劫匪再度得手的话,向斩萧的云霄雀已经用尽,镖车又换成了没有机关埋伏的普通架子车,再想要追回来可谓难如登天,所以一定要抢在对方得手前,拦住他们。但为什么老肖在催他走时候不说镖车,只说高主簿一人安危重于全城人的性命,这一点杨宁还没想透。

月色下杨宁一路疾行,路边树林中一阵颤动,阴影中突然窜出一个庞然大物,卷起尘土草叶奔突而出,斜刺里撞向杨宁。这怪物有一座草屋大小,大踏步急冲而来。杨宁震惊中纵身斜跃,单手揽住路边小树借势旋身,重又跃回前方横枪回望,看是何人偷袭。

此时站立在杨宁对面的,却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架人。

这架人是用水桶粗细的圆木做成,八根木柱连接成四截是为腿足,木腿上驮着一个粗木拼钉而成的“井”字木架做为胸腹,木架两侧缀有数节木柱连接成四只手臂,木架上面还顶着一个木板拼成的小屋,俨然一个四足四钳的巨型木螃蟹。

这木螃蟹立起身子有两人高,手足伸展开能填满一个小院,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藤条,所有藤条的归处,就在“井”字中间的小木屋里,一个没有腿的侏儒正坐在屋中木椅上,咬牙切齿拉动各根藤条,指挥大木螃蟹举钳抬足、趋前措后。

大木螃蟹站在杨宁身前,足以令其仰视,四只蟹钳里攥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防身铁棒、打铁的大锤、倒拔的小树,在侏儒的操控之下,举高压低、收放扬砸,做出种种威吓之势,对着杨宁耀武扬威。这股威势,莫说交手,在半夜里只须张扬一下,就能把普通人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杨宁大口喘息着,他平生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敌人,心中连转几转衡量几番,想自己恐怕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摆平对手。于是杨宁虚晃一枪,转头就跑,想先回到县城再说,这大家伙身重体沉,肯定爬不上城墙,说不定过得片刻就能被自己远远甩开。

可杨宁没想到,这庞然大物看起来粗壮,被那侏儒操控在手里竟然毫无半点笨拙之意,木螃蟹四足发力,连跑带跳居然几个呼吸间就追到了杨宁身后。无腿侏儒一边操控螃蟹疾奔,一边还有余力操控蟹钳夹着铁棒轮砸杨宁的后背。

杨宁手中长枪,实在难以伤及被木柱保护下的侏儒,枪头挑刺它四足四钳,又如隔靴搔痒全无功效,只能发足奔逃躲闪。疲于躲闪铁棒之余,杨宁无奈之下改变直线疾驰的方式,兔子一般在木螃蟹之前来回跳跃。这样一来,木螃蟹想要追上他固然不易,而杨宁的返回县城的速度,也不得不放慢。

好容易跑到县城城墙下,杨宁顾不得喘息修整,咬咬牙强运内功奋力纵身,枪纂在城墙上一撑,借力挺身一个倒卷帘的身法,背靠城墙单手勾住城垛,再腰腹发力卷身翻上城头。杨宁立在城头上手拄长枪不住喘息,前胸后腰已经被狂奔的汗水湿透。

那木螃蟹一路烟尘滚滚的追到城下,转过身来用屁股对着城墙,抛上来小臂粗细的一根铁链,用链头铁爪勾住城头,侏儒转动绞盘机括,同时控制木螃蟹四足岔开,轮流蹬踏城墙助力,几呼吸间就如履平地般倒爬上城头,得意的挥了挥钳爪,气势汹汹朝杨宁扑来。

杨宁暗暗叫苦,跃下城墙的瞬间心念一动,俯身扎进胡同里。果然他这般走法,木螃蟹追在后面受墙壁宽窄所限,就有些逼欠难受,步伐不得不放慢下来。杨宁眼看甩下它有些距离,心下略略安心,忽然想到这大怪物在县城里来回乱跑,一定会吓到不少人,便转过街角顺路从柳家女的窗下跑过,朝着窗户高喊一声:“城里进了贼人!你且在屋里躲好!千万别出来!”

急匆匆赶往县衙的杨宁,远远望见县衙正门黑洞洞敞开着,他心中生疑,俯身半蹲在地上远远观察。只见县衙的大门半开,并无人员出入,衙门口的灯笼依旧明亮,长街上也无人影,与往日夜半时分并无差别。可一股危机感陡然从杨宁心中升起,直觉告诉他今晚的县衙里,必定要有大劫难。

月影移动,杨宁转身奔向西院翻墙而入,想先去签房叫起留守的捕快,再一起想办法对付后面那怪物。

签房外杨宁落地,只见两名捕快的尸身伏倒在血污中,旁边还有一个打翻的竹篮,馒头、面刺猬、面兔子滚了一地。杨宁大惊,扑上去抓起一个面食刺猬细看,再熟悉不过的形状与手法,捧在手心尚有余温,分明是出自柳家女之手!

杨宁心中猛地一紧,站起身来四下张望,院子里那还有人影。一个声音在他胸口里响起“也许是守夜的捕快饿了,去买了面食来吃,她还好好的躺在家里睡觉呢。”另一个声音则在他脑子里炸开“胡扯!买面食有连篮子一起买来的么?分明就是她来给你送吃食,正撞上劫匪遭逢毒手!”杨宁猛然甩了甩头,把两个声音都抛出体外,重重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拳,默念道:“冷静,莫要慌乱。对方不过是为求财,大不了镖银让他们拿走,有机会还能再夺回来,可一定的要护得她周全。”

将手中的面刺猬塞进怀里,杨宁提了枪蹑手蹑足摸出院门,一路上只见倒毙的仆从、下人随处可见,片片暗红的鲜血洒在青砖上、木柱下。一阵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传来,十几辆装了银两的货车被黑衣人推拉着从后院银库出来,在几丈外的石板路上经过,直奔大门而去,最后一辆镖车上还捆绑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中衣脚蹬一只靴子的杜知县,另一个就是满脸惊恐的柳家女。

柳家女被捆在镖车上,四下里拼命张望,猛然间发现了藏身在柱后的杨宁,她愣住身子大瞪了双眼望过来。她若没发现杨宁,杨宁还能忍住等车队一半走出衙门大门时再动手,届时护送镖车的黑衣人一半在内一半在外,他突然杀出还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略有一点优势。而此时两人目光相交,柳家女惊惧求生的眼神正撞动杨宁内心深处,怎能把这样唯一对他好的人,多置于魔掌中一分半毫?

压制不住慌急之心的杨宁深吸口气,提枪从暗处跃出,直扑队后压尾的黑衣人。脚步沉重、杀意乍现,对方猛然惊觉,回头望着奔冲而来的杨宁缓缓举刀,准备当头劈下。杨宁一口气冲到对方身前五尺,在对方举刀的同时,运内息骤然加速,几乎瞬间扑到与对面鼻尖相对、呼吸相闻的距离。这一扑出乎对方预料,杨宁抢在对方刀劈前一瞬间,将右手提握着的枪头狠狠戳进对方前胸!

以命为枪,以血为锋。

枪锋透胸而过,自对方后背穿出,余势未衰带动黑衣人仰面后倒。不待对方倒地,杨宁足下不停,前冲闪过黑衣人身畔的同时,右手抓住枪头将整根枪杆从对方背后拔出,七尺长枪从头到尾在对方体内穿过,在黑衣人前胸留下碗大一个血窟窿。

飞溅的血光中杨宁发足急冲,同时横举长枪在头上摆个枪花,将枪杆上的血迹甩掉,推枪锋直刺身前第二个黑衣人。此人用的是双手长剑,他欺杨宁手握枪杆中间,毅然举剑齐眉瞄准杨宁咽喉,要与杨宁对刺。

长剑刺出,贴着喉颈被杨宁躲开,而杨宁似乎在躲闪中出枪仓促,也未能命中黑衣人的面部,枪锋从他持剑的双臂间穿过。刃长锋短,长剑占优,黑衣人无须拧身换招,直接两手翻腕转动长剑倒刺杨宁。杨宁的长枪却赶在他动作之前,在他环握长剑的双臂内一搅,杠杆般别住黑衣人的双臂,撬动长剑脱手。接着杨宁抓住枪杆下杵,枪头穿透黑衣人的大腿钉在地上,杨宁则左脚踏上他的大腿,跃上半空右腿提膝冲顶,打碎了对方的下巴,兜折了对方的颈骨,黑衣人的头颅就像被玩坏的布偶般,斜斜挂在自己后背上。

顷刻间连杀两人,都是闯进贴身一招毙命。黑衣人们立时都红了眼睛,已经看明白眼前这个穿半件官衣的大孩子,绝不是那种站在六尺开外扎马步、摇枪杆、耍花枪的寻常人,而是来拼命的用枪高手。而黑衣人们误以为,既然杨宁身穿官衣,能让他拼命的理由,显然就是这一列装满镖银的货车。黑衣人头目嘴里呼哨一声,留下四个人并肩挡在杨宁前面,掩护同伴推动镖车快走。

被加速推动的镖车上,还捆着奋力挣扎的柳家女,和同样被捆手堵嘴的杜知县。

杨宁大急,奋力冲上去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可是他方才连用铁牢枪法中“侵掠”、“峦复”两招,已经将自身的武功路数显露出来被对方看在眼里,失去了悄然奇袭的效果。对方重视戒备之下,四人进退联手相互照应,又在很大程度上克制了杨宁这路近身拼杀的枪法。杨宁连试几番,竟然无法得手,眼看着柳家女坐在镖车上,被人缓缓推离,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情急之下,杨宁回身出枪,挑起方才黑衣人掉落在地的长剑,抡在枪头上转几转奋力甩向远处的镖车。车远剑沉,这一抛很大程度上是要依靠运气了,可杨宁偏偏运气够好,拋甩出去的长剑没有被人格挡,在空中飞行十几步远,居然准确的插进镖车轱辘辐凑间的缝隙里,别住行驶中的车轮。镖车骤停侧翻,车上的柳家女与杜知县被惯性抛在地上,柳家女身软体轻,落在车下,杜知县则滚出去十余步,摔晕在道边。

推车的黑衣人连忙整扶镖车,暂时顾不得摔在地上这两人。这黑衣人头领之所以要绑走柳家女而不杀,原本是误判她为县衙捕快的家眷,想着与杜知县绑在一起,留作最后关头的筹码,万一事有不顺,还能有个借以脱身的人质。但此时镖车已经上路,后面又有一个杨宁疯虎般悍不畏死的拼命纠缠,黑衣人头领回头喝道:“莫管她们!推车快走!”意思是要同伴扔下人质,推车快走要紧。

就在这时,忽哒哒一个黑影从半空中闪过,落在旁边的空地上,却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它摇晃着脖子大声道:“今日必,须要杀,了用枪,的畜生,才能走。”

黑衣人头领略一皱眉,呼喝一声,舞动弯刀调动同伴围斗杨宁。四个黑衣人弯刀长鞭、长剑短叉,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又是进退联手,杨宁顿时陷入苦斗不支的地步。铁牢枪法以最善守御,杨宁将全部所学都使用出来,面对围攻仅仅能做到势均力敌,又哪里能腾出手解救柳家女。

再缠斗几个回合,刀砍鞭卷之下,杨宁不得不徐徐后退,以免陷入围攻,眼看距离柳家女更远。好在柳家女颇有些不同于平凡女子的胆气,明白杨宁是为了自己才死战不退,她没有坐等来救,而是咬牙用膝盖和额头支起身子,一翻一摔的努力朝杨宁这边滚过来,纵然是蹭破头面、满身泥污也仍在咬牙坚持,一尺一尺的向杨宁靠拢。

看到柳家女竭尽全力的求生,渴盼着能够获救,杨宁咬咬牙一声虎吼,真正把生死置之度外,摆长枪从对方四人中间杀进去,从面对面以一敌四变成了被围在中心。这样一来虽然是往柳家女身边前移几步,代价却是主动坠入重围,被逼的险象环生,没过两招就已经在身上挂彩。

就在杨宁深陷苦斗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震颤,是大木螃蟹穿巷毁屋的一路寻了过来,它的加入简直是将杨宁逼入绝境。杨宁无奈中高声呼喊道:“有没有人啊?出来帮帮忙啊!求你来救命吧!”木螃蟹尚在远处,四个黑衣人围攻的目标又是他,此时若能有一人闻声而出,完全可以趁隙拉走柳家女,救她脱离险地,杨宁再无后顾之忧,也能发足逃命。

可两旁街巷交错、屋宇相接,从方才开打到现在,乒乒乓乓高呼惨叫声不绝于耳,折腾了何止一时半刻,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探头出来一看。即便是被木螃蟹趟破了院子、撞毁了门窗,人们也是捂了耳朵藏进更角落的地方,不敢出言一问,哪里有挺身而出的胆魄。

危急关头,钱过山从胡同里冲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手扶墙壁大口喘气。杨宁望见他跟上来喜出望外,哀求道:“钱大哥!钱头儿求你快救她一救!”

钱过山远望杨宁这边,又转头看了看柳家女那边的情形,略一权衡,终于咬咬牙拔腿跑向柳家女。杨宁则挑刺戳杀发狠死斗,一人之力将对方四人纠缠住,掩护钱过山救人。

等杨宁一招刺退黑衣人,又闪过长鞭兜头一击,百忙中向后偷窥一眼,却发现钱过山跨过柳家女的身体,跑向更远的杜知县,将他扛在肩头跑回来,交给了跟上来的一众捕快。杨宁大惊,顾不得身后砍过来的兵刃,转身奋力扑向挣扎中跪地而起的柳家女。

与此同时,木螃蟹终于撞破院墙,踏入长街,它四钳一举伸出前足,一腿将柳家女蹬倒在地,踩在她身上拔腿向前,举钳抡砸杨宁。

木蟹蹬倒柳家女的这一下,令杨宁瞬间失神,他只觉眼前一切都变得非常迟钝,蟹钳夹着铁棒横扫过来,舒缓的犹如戏台上伶人轻挥小扇,侧面刺来拦阻他的钢叉,轻柔宛如微风吹送柳枝。视野中所有动作变得缓慢而又清晰,令杨宁远隔丈余清清楚楚的看到,柳家女满脸痛苦绝望的伏爬在地,在木蟹腿的重压之下抽搐几番不再动弹,粉扑扑的脸庞埋进泥土之中。

失神中的杨宁,仅仅依靠身体本能反应,调动手臂竖枪护体,还是被铁棒打的腾空倒飞,却因祸得福躲过横刺来的钢叉。杨宁犹如被抛出去的纸团、甩出去的烂果,于空中翻滚着落地滚出去好远,全身沾满泥土几乎蜷缩成一个泥球。

黑衣人首领长吁一口气,将弯刀交与左手,松弛一下因为紧张搏杀而有些发麻的右手。眼前这少年,算是县城中凭空杀出来一个硬点子,全然不在出手劫镖前踩点的情报内。本来作为应对突发意外,在城外预设好埋伏的天音尊者,已经舍身拼掉了一个隐藏极深,事前从未在此地现过身的陌刀高手。没想到除了陌刀高手之外,小小广武县城内居然还有一个用枪的高手,这一场苦斗狠杀到现在,令天圆四尊者和座下三十六星辰,这一次可算是折损不小。

黑衣人首领想着,这少年既已身死,干脆就将今天在场目睹的捕快尽数杀了,免得消息外露,日后这少年的师承门派找上门来寻仇,凭添麻烦。可他没想到仅在几弹指后,蜷成一团的杨宁抽搐几下,手拄长枪撑着身子重又站立起来。

站起身的杨宁不理身后虎视眈眈的黑衣人,不顾身上血淋伤处,他枪指钱过山,两臂抖得几乎不受身体控制。“我……让你……救她!”

也许钱过山做的并没错,他的人性已然决定了他行事所为,一定会从他自己的角度选取一个价值最大的目标施救。他所做的决定,前提是要获得与他所冒风险等值的回报,对他而言,无利谁起早?远近、凶险、快慢、都不是他选择施救目标的首要考虑,价值才是。

也许真正做错的是杨宁,他不该把救人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交付给一个不可信任的人。他不该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物,交给一个不懂得也不屑于珍惜的人手中。汝之金玉,他人之弊履,所托非人的结果,往往就是再不复得。

可世间最大的遗憾,往往是错不可改。

钱过山退后一步,强自分辨道:“只能救一个!不救县太爷还能救谁?你失心疯了不成?这里所有人都有家人老小,谁要与你一样去拼命!要说最该死的那个人才是你!”

两句话说的再清楚明白不过,哪有什么手足袍泽,哪来什么义薄云天,这世道生存的准则就是利益为先。恶狠狠的包天福是在明面上利用杨宁,直截了当把他当作背黑锅的替罪羊。而把杨宁恭维成少年英雄的钱过山,一样也在利用他,只不过是换了一种让杨宁容易接受的婉转方式而已。钱过山是与其它捕快们合力演了一出戏给杨宁看,若不是柳家女之死戳破了钱过山的心思,这场戏会还会一直演下去,演到杨宁死为止!

“我杀了你!”长枪带着杨宁的愤恨全力刺出,贴着钱过山的腋下而过,刺透了他身后的青砖院墙。钱过山在方才电光火石一瞬间,鬼使神差般挪了下身子,以毫厘之差闪过这一枪,保住了性命。他吓得魂飞出窍,扯开被长枪钉住的衣袖,光着手臂跑到后面,哇哇大叫道:“杨宁造反了!不要银子了!快跑!”

杨宁拔扯长枪,可长枪破砖透墙,一时根本拔不出来,他全然不顾身后的威胁,疯魔般拽着长枪拉抽摇晃,口中如野兽般连连恶吼,一门心思就要拔出长枪再杀钱过山。

钱过山横刀在手,却不敢趁机从背后上前劈砍杨宁,他咬牙揣摩一阵形势,斜上前几步刀指黑衣人道:“我说!你们几个……把那小子杀了,拿了镖银快走,我不追你们,放你们一条生路!”他已经被杨宁身上的杀气吓破了胆,纵然杨宁重伤之余心神狂乱,他也不敢与其面对面交战,而是想要借刀杀人。钱过山刚才在心里算计的是,即便黑衣人将镖银掠走,凭着自己虎口勇救知县的大功,至少也能保的身家性命与官职。而他弃柳家女不救,已经与杨宁结下死仇,凭杨宁的本事一定不与他善罢甘休,索性倒不如利用已经护不住的镖银,做一个顺水人情,借对方之手除掉一个威胁。

在有的人心里,万事皆可交易,万事皆有价格,所谓生死,也不过是讲价还价罢了。

钱过山自诩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所以才敢靠近战团,讲出条件,可他忘了一点,一切谈判都是以实力为基础,鱼肉与刀俎可有商谈的可能?。对方的长鞭手冷笑中甩出长鞭,鞭梢如巨蟒吐信,瞬间卷住钱过山的脖颈。“爷爷想要的东西自己能拿,用不着你给!”说着长鞭颤动,扯断钱过山的颈椎,将尸体甩在一边。

看见钱过山身死,刚刚抽出长枪的杨宁一愣,继而完全不理会身边的弯刀手与短叉手,红着眼睛直扑木螃蟹。杨宁已然全无理智,就是拼命用尽力气的突刺,操控木螃蟹的侏儒报仇心切,迎上去上砸下蹬,一腿踢飞伤心狂暴的杨宁,追上去就要补刀。

斜刺里有人飞身扑出,抢先一瞬间抱住摔倒地上伤重晕厥的杨宁,接着连滚几滚躲开砸下来的铁棒,正是腿脚不便落在后面,刚刚才赶到孙老四。

“兄弟们搭手,跑啊!”一众捕快在孙老四的招呼下搭扯着杨宁、背负着杜知县,沿长街转身狂奔,被四人一木蟹追在后面撵杀,不断有落在后面的捕快惨叫着丧命。三班捕快里公认最能打的三个人,两死一重伤,现存的二十余人早就就散了军心,一丝丝回头对战的勇气都没有,若不是沿街两侧的院门都从里面拴住,捶砸不开,大家早就作鸟兽散各自逃命去了。

众人正逃亡无路的时候,长街尽头有一处院门打开,有人手提灯笼迈步而出,抬手召唤道:“来此!来此!”

此人一身文士打扮,身材细瘦,头带方巾,下颌几缕短髯,右手上提着一盏灯笼,上书三个大字“太平灯”,招呼众人的左手里还攥着一卷书。看他神态平静安详,全无惊慌恐惧之意,更像是刚刚秉烛夜读的乏了,出门招呼街边小贩,要点些热腾腾的宵夜果腹。

此人正是县衙里主管粮税账库的高主簿。

高主簿手里的灯笼,立时成了众人救命的指路灯。刀口余生的十几个人蜂拥过去,一头扎进小院。孙老四手指院门喘息道:“关……关……。”

高主簿晒然一笑:“关上门就能挡得住么?”他随手将一条长凳横在院门口,又扯过两条长凳摆在两边,将灯笼往斜刺的长凳上一放,束手回到屋檐下,挡在众人身前。此时众人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摆下了几十条长凳,横竖歪斜的布成几排,横在院门口与屋子之间。

众人暗叫不好,高主簿一介书生,那里见识过刀剑血光的厉害,他这是想要效仿古人,一篇檄文退敌师,半幅醉草镇蛮夷,这完全是与对方坐而论道、口诛笔伐的架势。他可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可对方是用刀子说话的,怕是高主簿一个“子曰”尚未说完,就被人砍成七八段了。

待要再想拔腿逃走,使叉的黑衣人已经追到院门口,就要挺叉闯进。事到如此,孙老四已经无可奈何,“学生”已经挺刀进场,马上就要冲上“讲坛”戳倒“先生”,下一步就是把他们这些缩在后面的“旁听”斩首,拿一个“全红”的考评回去“交卷”了!

突然间那使叉的黑衣人身子一低,面露惊恐之色,仿佛见到了极为害怕的东西,他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前进,却对正前方几丈外,屋檐下挤成一堆已成惊弓之鸟的捕快们视而不见。他伏低身子用叉子前探,竟然如盲人手持明杖般,轻手轻脚一点点的,在条凳围成的空隙间摸索前行。

他这般怪异作为不但令捕快们大惊,连跟在他后面用弯刀的黑衣人首领也是震惊。黑衣人首领摆开弯刀呼喊几声持叉人的名字,不见他回应,急忙赶上前去要抓他肩膀。可黑衣刀客一脚迈过条凳,顿时也变成持叉人那般样子,同样一脸茫然的伏低了身子,左手摸索着身边的地面,右手挥动弯刀在身前来回拨打,就像是被困于暗夜的孩童,全无方才杀人的狠辣与凶悍。

这一幕令诡异至极,院外的长鞭手与长剑士心生恐惧,不敢再踏进院门。木螃蟹狼奔豕突的跑过来,操控它的侏儒直起身子看了一阵,用尖细的嗓音叫道:“奇门遁甲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小把戏罢了!”

高主簿右手轻捻胡须,衣衫飘动神态超然不争不怒,只轻抬左手做了个请的意思。这含义众人都看得明白:既然是小把戏,你为何不来试试?

那侏儒口舌逞强,自己却全无下场一试的勇气,眼看着同伴在条凳之间面色惊恐的摸索前行,痛苦的汗如雨下,却只能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四条螃蟹腿也跟着焦躁不安的跺动。

这一来众捕快都恍然大悟,这几十根条凳虽然是寻常家用之物,但经过高主簿摆布之后,立刻化平凡为神奇,组成了传说中的奇门遁甲阵法,将两名黑衣人高手困在其中,令其进退不得。孙老四忽然想着,若是能有什么激将、引诱的法子,令他们都走进这条凳阵,岂不是更好?或者是抽出人手去旁边的住户、酒楼里再搬回它几十条凳子,让高主簿举着往外摆,最好把木螃蟹和剩下的长鞭、长剑两人一起圈进去,那就大功告成!

他刚要开口向高主簿献策,忽哒哒又是那只五彩大鹦鹉飞落下来,落在一条高举的蟹钳上张开鸟喙叫道:“再过得,片刻天,亮了动,手杀干,净。”

这是远在城楼上的盲目侏儒天明尊者,通过飞在半空中的白尾鹞子俯览全局,再通过鹦鹉传信,指挥诸人应对变局。此时高主簿虽然脸色未变,却也微微皱眉。

果然操控木螃蟹的侏儒受到指点,得意的大笑:“哈哈,哈哈,天马上就要亮啦。到时候看你这把戏还能耍到几时?”

这侏儒得意之余,摇头晃脑将同样一句话,又说了两遍,开心的哈哈大笑。

天马上就要亮了。

孙老四与众捕快心头又是一沉。这一夜惊心动博,救众人于生死关头的老肖伤重不起,天降能打的杨宁此时昏迷不醒,绝处逢生遇见奇人高主簿,却仅能坚持到天亮。谁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老天简直处处绝人生路。

侏儒夜枭般的笑声中,只听半空中有人冷哼一声:“你以为自己就能活到天亮吗?”

所有人转头望去,只见屋檐角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位老者,此人一身白衣样式至简,无镶无缀素到极致,连腰带都是一根手掌宽窄的白布系扎。来人满头银发不戴簪冠,只用白布束了,颌下白须下遮喉头,上连两鬓。月色皎洁,却看不清他面目,只见得他两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俯视满院众人,如同临池观鱼。老者微微仰头,用下颌点了点院中的长鞭、长剑和操控木螃蟹的天行尊者,“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活不到天亮。”

这种居高临下用下颌点人的姿态,是极为狂傲无礼的表现,可长鞭手与长剑士两人对视一眼,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怯意。两人自诩绝非庸手,可都没发觉此老者何时身登檐上,对方竟然能在他两人身边悄无声息的来去自如,这必定是有极高的身法。而且他们两人都要用黑巾蒙面遮掩身份,对方却根本不屑于这些小伎俩,直接用内功雾化了面容前薄薄一层空气,就令旁人看不清真容,单这般内功,已经世所罕见。

高主簿仰头望见老者,微微一笑,望空略略拱手,走下台阶前行几步,推倒了一根条凳。条凳一倒,如同在院中扫过一阵旋风,所有的条凳都如同有灵性般的轻颤几颤,院落中便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奇异变化。困在阵中的短叉手与弯刀手满脸惊惧的立直身体,如蒙大赦、似大梦初醒,恢复了常态,莫名其妙的看着身前后的这些普通条凳。

白衣老者微微抬腿,慢步下阶般,自自然然从屋檐落到地面,闲庭信步的直奔木螃蟹而去。

首当其冲的就是长鞭手。长鞭手鼓足勇气拧腰发力,展毕生所学挥鞭抽卷白衣老者的脖颈,长鞭如惊蟒穿林瞬间飞至,这一招算得上迅疾凌厉,可惜对方却不是钱过山。白衣老者淡然竖手,两指间已夹住鞭梢,长鞭立时如死蛇般横亘在两人中间。长鞭手还未来得及反应,白衣老者手腕一动,鞭柄就从对方手掌中脱出,反噬而回,击碎长鞭手的喉头。

高手相博,出手便知高低。长剑士自知不敌,却不愿逃走,先仰头向天吼一声“以诚侍明尊,明尊不负我!”,拖长剑进步上撩。白衣老者脚下不停,进步间微微侧身,恍若无意般以毫厘之差让过长剑,趁他变招之际举手钳住剑身,再轻轻一转便令长剑士拿捏不住兵刃脱手,接着便被白衣老者倒持长剑,用剑柄撞击胸口吐血而亡。

白衣老人侧目扫视一眼,刚刚自自阵内逃生而出的弯刀客与短叉手,他似乎懒于转身同二人纠缠,索性两手各自握住长剑头尾,用内力一震,剑身顿时崩碎无数钢片疾射而出,将两人打的血肉模糊。

劫匪中的四名高手不堪一击,顷刻间性命都被白衣老者一人席卷而去,只剩下大木螃蟹孤零零站在门口。仰视着大木螃蟹,白衣老人左手捻须微微点头,竟有些童趣之心,笑道:“**未开,先尝蟹味。”

那操控木螃蟹的侏儒天行尊者,身上已经冷汗津津,他没想到转瞬间局面翻转,自己这一方由手握刀俎主宰生死之人,变成了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侏儒仰头长啸,大声嚎啕,吼着混糊不清的言语,控制蟹腿蟹钳,合身扑上来与白衣老者拼命。白衣老者右手指间拨转几下留存的长剑残片,忽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身法围着木螃蟹转了一圈,木螃蟹颤动几下轰然倒塌,八节木腿叮当当滚了一地。侏儒惊惧之下操控蟹钳护住头面,白衣老人两指一弹,残剑从蟹钳间的缝隙射入,将他钉死在木蟹上。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老人家六步杀人。

屋檐下蜷缩如丧家犬般的众捕快,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了,这可真是绝处逢生啊,不知是平时孝敬了何处庙宇,上天才遣下这样一位老神仙来救命。就在众人欣喜若狂之时,白衣老者回过头一声爆喝,众人只觉耳轮中雷鸣钟响,震动的头脑中一片空白,竭尽晕倒在地。

高主簿抱着婴儿出屋,却大吃一惊,方才一直昏厥中的杨宁,竟然被白衣老者这充斥内功的一吼震醒了。杨宁摇摇晃晃用长枪撑住身子,挡在白衣老者身前,挣扎着摆出一个枪式,枪锋直冲对方。

白衣老者看杨宁摆出的枪势微微皱眉,他饶有兴趣的踏前半步,主动走进枪锋所能及的范围,要诱杨宁出枪进攻。此时的杨宁已成强弩之末,他咬牙凝聚精力的进攻,被白衣老者推窗挑帘般,轻易就将刺来的枪锋拨开,高主簿连忙喝道:“杨宁住手!此人非敌是友!”又忙向白衣老者道:“五爷手下留情。此前伴星重伤,是这少年一路独斗,苦撑到你来。”

白衣老者也有些惊诧,问道:“你身边何时有了天策?”

高主簿摇头道:“他不是天策。”

“可他方才所用这枪法……嗯,若真不是天策也好。”

白衣老者扯起杨宁手臂,点了他肋下、胸腹几处止伤穴道,又在他口内塞了一丸丹药,接着点住他穴道往外一推,杨宁便坐倒在台阶上背依木柱弹动不得。白衣老者出手极快,又是拿捏着杨宁关节,令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如木偶一般任其摆布。

白衣老者伸手入怀摸了摸,拿出一枚铜钱来抛向杨宁,接着右手隔空一抓,将数尺外地上一把捕快腰刀抓在手中,抖手腕运刀光在空中将铜钱削去一截。这一刀隔空削切之快,将普通腰刀用出了切金断玉宝刃的效果,铜钱如同被施了法术,竟乖巧的依旧顺抛出去的轨迹下落,掉进杨宁怀里。“看你倒有几分骨气,去给他李家做天策也未必有什么出路。等你伤好了,可到长安城里找一个姓杨的铁匠,将这铜钱给他,他自会安排你入我门下,快意江湖,逍遥自在。”

白衣老者转身自高主簿手里小心翼翼接过婴儿,抱在怀里轻轻颠了颠,摇摇头长叹一声。远处响起几声鸡鸣,一丝亮白色迅速在东方天际展开,黑夜如冰雪消融般加速退去。

高主簿朝白衣老者抱拳道:“此去江湖凶险,请自珍重。”

白衣老者晒然大笑:“江湖凶险?整个江湖都觉得我最凶险呢!保重,保重吧!二十年后再见!”他大步而行,却回身扫了一眼精疲力竭倚在柱子上的杨宁,“到了二十年后,咱们得老迈成什么样子了?说不定那时候他们才是让全江湖都觉得凶险的人。”

大雨晴后,碧空如洗,广武县又回复到原先的平静,仿佛刚刚过往的一切,都只是午后一梦。

祭祀柳家女的亲属们已经下山走远,一对白烛堪堪燃尽,杨宁才鼓足勇气从树林中走出来。他垂着头,手提着篮子,将里面的面食在她坟前一排排摆好,摆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将这些面食紧凑整齐的堆成一小堆,再用竹篮扣住了,他怕下雨把它们打湿。

只可惜,有些人的一辈子太长,长到可以随意挥霍,而有些人的一辈子太短,短到来不及去珍惜。看着面食上按着的,那一双双用红豆做成的眼睛,杨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

高主簿坐在院中石桌前摆棋读谱,老肖将左臂吊在胸前,用一只手抓着扫帚清扫落叶。杨宁身背长枪低头走进院子,额头、脖颈,身上处处可见裹伤的绷带,他带着一脸的苍白,默然在高主簿对面坐下。高主簿右手捏起一枚黑子,皱眉细看左手中的棋谱,整个人的神思似乎已深陷入对局的妙处之中。

良久之后,杨宁终于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道:“前辈,这世上可有时光倒流,能让人回溯到从前的武功?”

片刻之后,高主簿才将手中黑子在棋盘中按下,缓缓道:“若是人人落子可悔,又何必还要下棋?”

杨宁垂头许久,终于起身告辞。高主簿抬头忽然发现,杨宁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整齐的旧官衣,腰间还系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南下,去长安。”

“你去做什么?”

杨宁默然一小会,低声道:“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去看看,看看一百零八坊的繁华、还有美艳无比的胡姬。”

高主簿放下棋谱,从袖子里摸出一小束算筹来,在石桌上摆开,片刻后他仰头对杨宁道:“你若要去长安,可否帮我带一样东西过去。”

杨宁点点头,高主簿放下手中棋谱回屋,老肖停下手里的扫帚,温然看着杨宁。

杨宁向老肖抱拳深躬:“前辈?可否告诉在下所学枪法的来路?”

老肖仰起头,眼望向天边浮云,缓缓道:“我朝太祖起义兵于太原,从龙之臣中便有应国公武姓,太宗讨平四方豪杰时,所亲率天策府精骑称锐于天下,期间亦有武族子侄。后武帝临朝时,将李氏宗族屠戮的几乎血脉不继;报应因果啊,到中宗还朝,武氏族人又被李家合族尽灭。天策府中的武氏高手,纵然身负绝技,只能隐姓埋名,落魄于江湖。因缘际会,他老死于荒林野店之前,将枪法传授与你,也算是这路三攻七守的天下第一防御枪术‘铁牢枪法’不绝于世。”

杨宁静静听完,又拱拱手问道:“那天策又是什么?”

“天策是大唐天子亲军,军中多是勋贵子弟。好战能胜。”

这时候,高主簿从屋里捧出来一个旧布包裹,解开包布里面是个不知用何种材质制作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六边八面,侧面留有几个凹槽,正面是几处无规律的圆洞。

杨宁伸出去接匣子的手立时缓慢下来,凝神郑重的将它小心捧在手中,想了想问道:“您是否还有书信要代交的?”

高主簿摇摇头,自顾自走回桌边坐下又抄起棋谱,“你给他就行了。”竟浑然不觉有什么特别,仿佛即将交付的对象,不是一人之下举国之上的当朝宰相,而是给前巷后街里的邻居随便捎带一包茶叶。

看着高主簿继续沉浸于棋谱中,杨宁想了想,止住自己的好奇心,略略躬身,轻声道:“承蒙信托,必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