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后。

落雁山葱郁绵延、山路险峻,紧要处全靠木桩搭就的栈桥通过。一只稀有的白尾鹞子从山林中跃起,在晚霞间将双翼尽力展开,借助了山风上涌的气流,在天空滑翔而过。它自半空中掠过林间、田地、农舍与牲畜,调整了一下翅膀,沿着官道向北而行,高高掠过城墙与门楼,轻巧的飞入广武县城里,收拢翅膀落在县衙的屋脊上。

时值夏末,落日余晖中,一只蜻蜓悄悄飞过县衙二堂前的水缸,尾尖在水面上连点几点,又振翅飞走。杜知县坐在堂上,拆阅书信后微微皱眉,抬头又把站在眼前的来人仔细打量一遍。

来者十七岁年纪,正是个算不得男子,又大过男孩的年岁,他个头略高却有些细瘦,浓眉方脸宽宽的额头,两道眉毛几乎连成一线。这大孩子细腰乍背手臂壮实,不知道穿了谁人的短袍长裤,罩在身上明显肥大,膝盖上还打着补丁,脚下却踩一双道士们常穿的步云履,鞋帮上也绷着布。一个小包袱斜背在他身后,包袱上绑着一把旧油纸伞。这人就像根冷硬的竹竿杵在那里。

又一支蜻蜓从堂下飞过。杜知县又等了等,终于主动开口发问。

“你叫杨宁?”

那孩子弯腰拱手行礼:“回大老爷,我叫杨宁。木易杨,安宁的宁。”

杜知县垂了眼皮,随手将书信叠了几叠扔在桌上,等他继续说话。

世情冷暖,尽在求借之间。低求高借中,最能看尽人心。按常理,凡是拿着举荐信,托人情求安置谋差事的人,都知道是自己是低微的一方,所以卑躬屈膝是常态,最起码也要言语中多多的巴结逢迎,竭尽全力去讨好对方,求对方给于恩赐。

可这少年似乎是对人情世故全然不通,或是没有眼力,更不屑乖巧。这句自报家门的话说完,就立在堂上再无话说。

冷场片刻,杜知县冷哼一声,面色上就不太好看。随手点了点桌上的书信问道:“你还当过道士呀?在道观里都学了点什么?”

“劈柴烧火、浆洗衣服、练……炼气打坐。”

真是话如其人,且硬且冷。杜知县再无谈性,点头挥手道:“且去堂下等着吧。”这事情有点让杜知县扫兴了,预想中应该收到的土特产、恭维话一点没有,眼前这完全就是个楞头青一般的傻小子。他叫过仆人,喊来县衙的捕快总班头包天福,点手唤他到近前,捏起叠成窄条的书信,遥遥点指堂下道:“看见那个孩子没?唉,一个朋友写信来了,说是亲戚孩子,求我安置。我这也不好安置在身边使唤他,也不好推给店铺里去做学徒,你就收走做个候补捕快吧,就当多个使唤童子,给他吃饱饭就行,要是觉得不合用,就打发他走人。”

“明白了!大人您早安歇。这事交给我了!”包天福躬身行礼,领着杨宁从侧门走了。杜知县走下院子,踱步到院中间的大水缸前,捏了一点鱼食投进去,看着几条锦鲤浮上来抢食,自言自语笑道:“还炼气打坐,你怎么不成仙呢?可真有意思。”

包天福出门走到外院,两手抱胸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看身后这瘦高的孩子。这孩子的双眸倒是又黑又亮,却全然没有些许的热情,就这么冷淡的回望他,手里还捏着一根木枪。

又等了等,还是没有孝敬的物件递上来,也没有好听的恭维话入耳,包天福百无聊赖,皱着眉把他手中枪抓过来,攥在手里抖了抖,又随手捏了捏杨宁的大臂笑笑道:“就你这身板还玩枪呢?把这玩艺扔了跟着我!”

杨宁并未依言,仍旧怀抱木枪跟在他身后。包天福回头扫了他一眼,板起脸道:“你是没长耳朵吗?一会把你手里这破棍子给我扔了!再让我看见你抱着它,你就给我滚蛋!”

县衙里东厢房是捕快们平日当值、候差的签房,屋里正当中一张大榆木桌子,十几把凳子散放在各处,四周墙上挂着镣铐和绳索,墙角里倚放着水火棍。包天福大马金刀往桌后的椅子上坐下,点指四周道:“兄弟们,这是新来的候补捕快,你们多照应着点,有事也尽可指派他,打杂跑腿的都能让他去干。你叫杨……杨什么来着?”

“是杨宁。木易杨,安宁的宁。”

“行啦,这是你钱大爷、马大爷、张二爷、孙四爷……哎孙老四你最瘦,你那还有穿剩下旧官衣么?先给他来一套穿……怎么没裤子了?上身也行,先让他套着穿吧,一个候补的,也用不着全套官衣。”

杨宁站在门口各位捕快行抱拳行礼:“钱大哥好、马大哥好、张二哥好、孙四哥好。”

钱过山一愣,冲着包天福哈哈大笑:“包头儿您听见没?这孩子真行,自己给自己涨了一辈儿。”

杨宁这般作为,让包天福很没面子,却又不好当着诸人面前,跟他一个孩子计较,皱眉骂道:“滚滚滚!滚走换衣服去!”

杨宁捧着半身官衣,踌躇片刻,低声问道:“我去哪里换?”

“后院啊!自己找窝去!”

进到柴房,杨宁长舒了一口气,相比马厩、窝棚而言,柴房已经是好很多的所在了。依着他这小半年一路走来的经验,在柴房要想睡好,有两点诀窍,一是柴捆要垫平压实,睡起来才不咯腰,二是把柴捆竖起来挡窗,才能半夜不凉。杨宁将柴堆平整了,堆出个能躺下的地方,解开包袱把薄被铺开,将上衣脱了套上旧官衣,将长出来的袖口卷起,从包袱里取出块木牌来,一面刻着“杨”字,另一面刻着“杨门吴氏”字样,寻根柴棍捏起来插进泥坯墙里,将木牌挂上。而后杨宁跪倒在地三叩首,低声念道:“爹娘在上。孩儿已经到了广武县,有食有宿,还有半身官衣可穿,二老且放宽心。孩子这些年总能自己养活自己的。”

行完礼的杨宁坐在柴捆上,四下里张望一番,心头却是一沉,自己要养活自己,哪有说话这般容易?穷人家“家徒四壁”,可好歹还有“四壁”在,这柴房里却连一面墙都不是他的,他也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面墙。

又是一个空腹难挨的夜。比空腹还难挨的,是歇身不属于自己空屋里的那份孤独。

第二天一早,钱过山下了夜巡回到签房,回头喊道:“杨那谁!去给我端盆洗脚水来,要烫烫的。”

杨宁应一声,出去端了盆热水回来,放在钱过山身前。钱过山两脚抬起悬在半空等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杨宁,见他真没有替自己脱鞋洗脚的意思,拉着脸冷哼一声,只好自己动手解绑腿扒袜子挽裤口。

这一番举动让包天福坐在桌边看在眼里,他心想这要是换个机灵的孩子,早就上赶着蹲在旁边伺候了,巴不得整天围着班头们转,变着法子的讨班头们欢心。可这小子就杵在哪里干看着,就等着一会把盆端走而已。他心中暗笑,这么个没眼力的倔驴,怪不得县老爷不愿意放在身边了。包天福咳嗽一声,问道:“这个杨那谁啊?你还当过道士?”

杨宁转过头,发觉包天福是在喊自己,点点头应道:“糊口谋生罢了。”

钱过山哈哈大笑:“你没学个腾云驾雾、五雷轰顶啥的?能不能抓个老鼠精啥的给我们瞅瞅?”

杨宁咬了咬嘴唇,闭口不言。

包天福忍住了笑,接着问道:“学哪些玩艺儿没用,这小子看起来练过枪,背着根枪来的!”

钱过山哎呦一声:“会武艺啊!那可了不得,那就练起来看看呢!”说着他把板凳向后挪了挪,用泡在水里的脚把木盆往后勾了勾,倚在柱子上手指着身前腾出的空地道:“来来,就在这练两趟给我们见识一下。”

这番话哪里有见识的意思,分明就是耍猴般的戏谑与轻视,杨宁面色一变,任他打趣开心,闭嘴不再应答。这样一来,屋子里的笑料也就断了供,众人的开心骤然被打断,心情也就很是不爽。钱过山用下巴点指地上的木盆:“来来来,你驾着云去把水给我倒了!”

杨宁走出签房将水盆泼进沟渠,长出口气回到自己柴房里,想把被溅湿的衣服晾起来,却找不到能搭挂衣服的地方。他左右寻了半天,无奈抄起倚在墙角的长枪架在两堵矮墙之间,把湿衣服搭在枪杆上。

衙门里不管晚饭,入夜后的杨宁饥饿难耐,摸着随身的水葫芦灌了两回水喝,仍不管用,胃里翻腾不安的作乱,他只好穿衣出门想找点吃的。若是在野外,还好摸个鸟窝、摘点野果吃,但这是县城,虽然灯火阑珊、百货在售,但没有钱谁会凭白给你吃食?

杨宁信步转过街角,忽然闻到一股甜香味,这是用新麦磨粉蒸制面食特有的味道。这股香味扑进他鼻子,又钻过咽喉直冲到他小腹里一兜一转,杨宁脚下便有些摇晃。杨宁忍不住循着香味走过去,这是街口一家面食店,挑着“柳记”的布幌,一个身形微胖、发挽双纂的丫头正守在笼屉前,将蒸熟的面食用竹夹子收拾进旁边的笸箩里,准备收摊回家。

胖丫头将手里的活计忙完,抬头忽然看见摊子前有人,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是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她先抬手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接着皱眉问道:“你是要买面食么?”

杨宁情不自禁喉咙一动,咽了一记口水,他身无分文很久了,哪里有钱来买东西,想转身走可又偏偏迈不开脚步,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眼前这一个个小馒头拴住。胖丫头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一番杨宁,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你是打哪儿来的啊?看你下半身吧,裤子鞋子补丁带补丁像个乞儿,可看你上半身却穿着衙门里的官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最尴尬莫过于人前言穷。这一句话将杨宁问得满面通红,站在原地无话可答。

胖丫头眼珠一转,笑道:“难不成你是趁着那些捕快老爷们在河里洗澡,偷了他们的官衣?”

这句话惹恼了杨宁,他猛地仰起头,瞪着比自己还高过半头的胖丫头怒道:“我从来不偷不抢!我是县衙里候补的捕快,这是官家发给我的官衣!”说完转身便走。

胖丫头见他恼了,忙绕出柜台追来,扯住他袖子安抚道:“得罪得罪,原来是候补差官大老爷啊,小女子言语莽撞啦,给你赔罪。”口中说着赔罪,胖丫头却仍然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强压住笑意问道:“请问那官家发衣服,还有先发半身的?是等到立秋之后再发裤子不成?”

杨宁面色更红,转头瞪视这胖丫头,甩袖子想走开。可一回头蒸食的香味又扑面而来,香气冲的他胳膊酸软使不出力道。胖丫头笑着扯住他衣袖,将杨宁拉回到柜台前,掀起笸箩上覆盖的棉被,拿出一个小面刺猬来递给他道:“大老爷别生气啦,小女子请你吃点心。”

这小刺猬是由麦粉揉制发酵,拳头大小,内装豆馅,两粒豆子捏在头侧当作眼睛,在面团上背上用剪出尖刺若干,都是出自胖丫头之手,极为生动好看,更兼香味扑鼻。杨宁此时腹内饥饿难以抗拒,竟然不自觉间就伸手接了过来。

看着杨宁两口就把面食吃完,胖丫头小小吃了一惊,捧过来一个粗碗道:“喝点水吧。你从……哪里来啊?饿了好久吗?你是不是……过的不好啊?”

尘心千结,最寂寞是无人关注、无人问津,即便你死了,都像一粒微尘般悄无声息。万家灯火、别处风景,也都像是远远挂着的图画,满眼的锦簇繁华都与你毫无半点干系,剩你孤身一人留在这画外,身处闹市却如置身荒野。

月光下,一个面食和女孩子轻轻的一句话,瞬间竟如撞破银瓶,在杨宁心头敲出一个窟窿。他数年来压藏在心间的酸楚与寂寞,在一瞬间莫名的汹涌而起,在身体里喷薄流淌,掀起波涛翻滚,直漫过心头、漫出眼眶。

多少年来,杨宁就远远活在这图画之外。父亲早逝、母亲病故,杨宁少年时只能跟着远亲舅舅过活,可这舅舅居然也是壮年不寿的宿命。舅母带着自己的孩子改嫁他人,杨宁是不能再跟着的,他也没有赖在别人家里不走的脸面,只好就近寻一处道观暂时栖身,将来如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而道观中生活的这四、五年,与师傅师兄们相处,却是杨宁出生这些年来难得的开心时光。但毫无征兆的,师父师兄们一夜之间走的干干净净不知所踪,又一次把杨宁孤零零抛下。至于舅母恩赐来的这一封信,不过是个赶他远走的借口罢了,他们对于杨宁的态度,只限于他一天需要吃多少粮食,是否能抵得过他能做的活计。人家生男养女,有家有业,自然要把杨宁这样碍事的亲人远远撵走,免得日后在家产处置上,给自己孩子留一段纷争。既然撵就一定要撵的远远的,山高水险才好,路上荒僻处再有些意外,那就更好不过,这样大家就都能落个清静,耳不闻心不烦。而万一今后杨宁发达了,还可以凭借这封信,上门去讨还一些恩情。

这本是世态炎凉下敷衍人的勾当,可杨宁真就怀揣这封书信,竟然孤身一人跋山涉水,一路走到了广武县。路上艰辛一言难尽,不提风霜饥寒,也不提山险人恶,诸般经历过往,都在“总能自己养活自己”这一句话里。

杨宁强作淡然样子,低声将自己这番来历讲完,却惊觉自己方才居然是在边吃边说,无意间已将手边一屉面食都装进了肚子。

胖丫头听完讲述,半晌无话,幽幽叹口气道:“这些人啊,他们算计来算计去的,真把活在世上这一遭,当成了做生意。这些人心里,装的不是情义,是算盘。”

“我……我这是吃了多少?”

随着杨宁的问话,胖丫头也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条案上,“一二三……哎呦,一共十二个。还有两碗水。”胖丫头带着惊讶的眼神轻轻摇摇头,继而笑道:“候补捕快大人,你这饭量……这度量真不小,可你既吃饱了小女子的面食,就不许再生气呦。”

杨宁面色通红,不敢抬头看那胖丫头,低着头在地上寻了半天,捡起一粒石子,站到墙边工工整整连写两个正字,又加了两笔,才有勇气回头直面胖丫头道:“我欠你份面食钱,记账在这里,日后必定还你!”

胖丫头见他有趣,追问道:“那请问这位欠我面食钱的候补捕快大人尊姓大名?小女子也好为您挂账。”

“杨宁。木易杨,安宁的宁。……敢问……姑娘贵姓?”

胖丫头又忍不住笑了,不答话却伸出手指,指了指头上“柳记”的布幌子。杨宁面色已经红成灯笼纸,匆忙忙挺胸抱拳,转身快步走开。

两天后早起点过卯,包天福立在桌前脚踩在椅子,分派道:“这几天该收粮了,偷鸡摸狗的是非也就多了,钱过山这班人去路上巡查维护,孙老四那一班分成两半,一半守城门,一半去粮仓给高主簿帮忙。中午时候……杨那个谁,你去盯着后厨哑巴老肖做饭,让他做点扛时候的好饭食,做好了送到粮仓那边去,还有让门口卖瓜的高瘸子留几个瓜浸在井水里,留着给大伙解渴用。”

众差役跨刀外出,各奔各的去处,杨宁留在签房一番扫洗擦搬之后,就是买瓜送饭,到后厨找老肖借了扁担,将饭桶与菜盆捆稳当了,咬牙挑起来,抹了把汗直奔粮库。

粮库里堆仓林立,车满筐尖,众人或操持着木板麻绳搭仓,或唱数量斗记账,或指挥搬运装卸,人人忙碌的满头大汗。坐在阴凉下闲聊的捕快们一见杨宁,轰然大笑起来,纷纷招手道:“哎!那个会腾云驾雾的!这边来!”

“这麦饭拌菜难不成是你念了咒变出来的?……还用得着挑担子,你掐指一念它们自己不能跑过来吗?”

哄笑中的杨宁扭过了头,手扶墙壁站在一边喘息,等众人都盛好饭菜,他才端起粗碗来到桶前给自己装饭。

粮库高墙外远远传来几声高喝,“闪开!闪开路!包头儿在里面吗?”接着又是一声马嘶,是有人勒住坐下马不等停稳就跃下来,沉重的脚步声顺着墙外腾腾腾一路朝着大门急进而来。接着院门被一脚踹开,钱过山扑院子,站在门口弯腰匀了两口气,仰头急声道:“包头儿!出大案子了!……人命案子!”

包天福的脸色一白,放下碗筷急声追问:“怎么了?案子在哪儿?几条人命?”

“十五里外西山北坡……桑树园,官道边上……三十多条人命吧,还没细数。”

县里当差有三怕,一怕发文收捐,二怕命案突发,三怕流放人犯赴边卡。而世间事,往往真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包天福愣了片刻,懊恼的一跺脚吼道:“真他娘倒霉!它再往前走十里就出了咱们县的地界!跟咱就没关系了!日它祖宗的!走走走,都跟老子去看看!”

众差役纷纷放下饭碗,拥出门去各找脚力赶往西山,包天福面色惨白眉头紧皱,挂上腰刀跑出去门去,“就知道吃!”他随手一脚将挡路的饭桶踢开,热腾腾的麦饭撒了一院子。

杨宁愣了愣,放下手里的空碗,也跟着追上去。

桑林外,无数的草木枝干折倒,血迹四溅在地面、枝叶上,挂着各种伤口的尸体横躺竖卧,残肢断臂与兵刃散落的到处都是。钱过山与包天福倚在同一颗树后,点了艾香冲避血腥气。钱过山边调匀呼吸边问:“怎么办?包头儿,怎么办?”包天福一边用手在面前扇动一边抱怨:“奶奶的!就差十里路!就差这一个山头。这帮孙子,就非得要在大爷我的地盘上动手!”

孙老四倒是能强忍住喉头的恶心,找块石头刮蹭着靴底浸满了血的泥块,摇头道:“太惨了,这简直就是尸横遍地啊,血浸的都插不下脚去。不过倒是看了,死者里大多都是长安福威镖局的人,镖旗都让人拔了。还有一小半来路不明。而且看尸体位置,这肯定不是一个人做的。也不是下毒、下药,也不是追杀,应该是围住了直接动手硬干的,这边求救的烟花都攥在手里,也没来得及放出来。”包天福点点头道,这样:“这样吧,老孙你召集四周里长们,抓紧找镖车,老钱带人收拾了尸体拉回去验尸。这都是在说书、戏文里才出得了的案子,怎么就发在咱们地界里了,我赶紧去回禀县令大人。”

而钱过山与孙老四带人忙了一天一夜,并无有用的线索出现。

县衙正堂里,包天福立在堂下,一边偷眼观察县令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将案子说了,不敢抬手擦脸上淌下来的汗珠,就这样直挺挺立着等候训斥。杜知县以手扶额沉吟半天,长叹一声扔下手中的书卷,重重拍在桌上。

这可真是禄运天定,凡夫难为,杜知县的本事都在一根笔上,公文抵报写的旁征博引、花团锦簇,可理政安民兴学的事情处置起来就吃力很多,江湖上的事情更是分毫不晓,眼看靠着同年、同乡间的关照,三年县令还能落个勤勉、忠职的考评。这时候出了大案子,可真要把仕途一刀两断呢!他跺着脚手指包天福骂道:“还有脸站在这?这是等我赏你吗?我不管你如何去做,我就给你四天时间,必须要在州府发文询问之前,把案子给我破掉,把真凶拿住。就四天!晚一天、晚一时、晚一刻都不行,如果我这帽子保不住,我先免了你这无能的总捕头!”

拍过了桌子,杜知县甩下袍袖在桌案后来回走了几趟,强压了怒气,想明白破案子还是要指望这些粗笨糙汉,靠自己怕是连把钢刀都舞不动。杜知县转过身来,摆出一幅诚意满胸却怒其不争的表情,手指包天福道:“广武虽是下县,可县尉也空缺些时日了。唉,本官虽有心栽培你,可你也要好好做事,自己把握机会!”

赞而许之,责而罚之,这就是做官的学问了,赞扬而后许诺给于奖励,能用人效死力;责备后而加以惩罚,能让人不敢妄为。

所以包天福虽然领了骂,心头反倒高兴了些,知县最后说的那句话,在心里来回翻转,越咀嚼越有意思,心里也有股咬到甘蔗的甜劲上来。大唐官职,县虽分上中下三等,但都以县令为首,县丞是“佐贰长官”,主簿是“勾检主官”,县尉是“捕督主官”。县尉是虽然是个从九品下的末官,但倒底穿上了官袍,与眼前这帮一身暗红色短衫的捕快们彻底不同了,不但有职田、公田可分,俸禄也多了几倍,家里也能雇得起仆人,真算是一步登天了!

包天福一路快走回到签房,推开屋门先叉腰站在门外,冷眼扫了一圈屋里,迈腿进屋开骂道:“都没事干了是吧?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还在屋里歇着养膘呢?还不都出去给我找!找人、找车、找线索!我可告诉你们,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破不了案子,都给我脱了官衣滚蛋!老子这里不养闲人!”

孙老四站起身,按动双手道:“包头您先消消气,杨那谁,赶紧倒碗茶来!包头您别急,兄弟们围着山转了一天了,这不回来请您的示,下一步该怎么干?您指导清楚了,我们也好动手不是。”

钱过山也站起来点头道:“包头您别急,已经知会福威镖局了,他们这一半天肯定就会来人处置。南北两路卡口都派人去问过了,没见车队出县,搞不好镖车就藏在附近。要不咱们先在暗地里探访一下,盘查可疑人等?”

包天福:“等什么等?都给我上街去搜人,看见可疑的就抓回来用刑审问!”差役们又是争先恐后一拥而出,倒不是争着要上街搜人,而是谁也不想落在后面,触总捕头的霉头,被他当作出气筒。

待众人出去,孙老四与钱过山互相看看,走到包天福身前低声商议道:“包头儿,这么干……有点打草惊蛇吧?”

包天福叹口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压低了声音道:“你俩还看不明白?咱爷们的本事就在这街面上,迎来送往、收捐摊租,这是咱的本行,几十口腰刀能吓得住地痞混子,能打得过那帮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吗?能一口气做下三十多条人命案的人物,那决不是凭咱爷们的本事能拿下的。这案子,我看十有八九是要上报到刑部的,搞不好就要在刑部就要变成积案、死案了。所以咱就做出点动静来给县太爷看,能有点对得上、对不上的线索,那就能交差了。”

一番话说的钱过山连连点头,他拎了腰刀转头出去布置。孙老四却皱皱眉头,沉吟道:“可是……包头,这毕竟是三十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呢!这……。”

包天福皱眉挥手道:“他们是人命,你这命不是命?我这命不是命?就算你发现疑犯又如何?你上去拼命啊?你打得过人家吗?我不想拿抚恤钱,我还想抱孙子呢!”

广武县本来就是个清静的山城小县,陡然出了人命大案,捕快们又蜂拥而出、呼喝盘查,自然引发人们的惶恐,不安与恐惧如同波涛**漾,短短时间就蔓延过所有人心头。杨宁走过柳家面食铺子,见柳家女正费力的往屋里搬挪物件,他连忙紧赶两步上前,帮着他抬动木柜、笼屉、笸箩等物件。

“这么早就收摊子?”

“听说出了大案子,死了好多人,大家都不敢出门了,蒸出来东西也没人买。爹娘就让早点收拾上板了。”

说着话柳家女摸出一个麦粉蒸熟的小兔子抵到杨宁手里。杨宁点点头接了,捡起脚下一枚石子走到柳家铺子的墙边,在墙上的“正”字下续了一笔。

柳家女看了歪着头笑:“你可真有意思,吃面食还要计数。多少个啦?”“十七个,等我有了钱一并还你。”

“好啊,可不许赖账。”

“我这辈子从不赖账!”

第二天头上,包天福叫齐了所有人到签房,先用血丝满满的两眼扫视众人片刻,咳嗽一声道:“这案子有眉目了!”

众捕快一阵躁动,有人面露惊诧、有人面带喜色,齐刷刷望向包天福。包天福冷笑一声道:“根本就没有押运的钱财,这是趟空镖!”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没钱财?那躺在地上三十多人争夺的又是什么?

“这两天根本没有镖车出官道卡口,县城里也没有那么多过境的生人,劫镖者又怎么如此准确的知道行镖的路线与安排?所以这就是福威镖局自己做了一出空车出镖、杀人灭口的好戏。”

众人闻言,都愣在当场,片刻后就有嗡嗡的耳语声响起来。钱过山站起来喝道:“行啦,都别吵吵了!包头儿说的对,十几辆镖车怎么就无影无踪的飞啦?肯定是把空车砸碎销毁痕迹嘛,为什么要发空车呢?肯定是镖局自己有鬼,要做一把监守自盗的买卖。为什么镖局要监守自盗呢?……那就……那就要问问镖局他们自己了!”

孙老四目瞪口呆了一阵子,欠身想要站起来说话,旁边有人狠狠踢了他脚髁一下。孙老四复又坐下,愣了片刻却还想要站起来说几句。此时签房里赞同包天福与钱过山的声音逐渐增多起来,更多的人口不言声却坐在凳子上连连点头。

谁都知道这案子扎手,这样的案子还是越早消了越好。

“不对吧!”终于有人发声质疑。众人转头看去,却是倚在门口站着,身穿半件官衣的杨宁。“镖车装钱就是重载、空车就是轻载,看车辙深浅就能区分轻重,镖车是从北口入境,车到底是空是满,一问守卡的人便知。”

“这个……它过卡的时候没注意……而且也许车里装的就是泥土呢?”守官道北境卡口的捕快支吾了一句,转头望向钱过山。

“钱重土轻,必然会有不同,即便它装载的都是泥土,那现场可有镖车残骸、新土痕迹?”

“现场倒是没有……可是它也可能被推往别处销毁,再说……”

“再说个屁!”包天福一拍桌子,冲杨宁骂道:“你是捕头我是捕头?你要教我办案子吗?滚出去给我……给我打扫茅厕!扫不干净别回来!”

杨宁一愣,闭口不言,孙老四站起来扯了一下他胳膊,使劲把杨宁推出屋去。

包天福深吸了几口气,抓起腰刀敲敲桌面,狠狠道:“福威镖局已经来人了,老钱去把人叫来,老孙布置人手就在这里把他按住,直接过堂上刑,不怕他不招。”包天福又在众人脸上扫视一遍,一字一顿道:“听我的吩咐好好干,我保你们有吃有喝,不听我的想要自作聪明,那就有他好看!”

钱可真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这世上没有用钱买不到的,红颜美酒、山林宅田、赤胆忠心,都是要用钱来换。跟钱贴合最紧密的往往就是流言,不论是大把的赚钱,还是大笔的花销,都会有人在远处无中生有说三道四。福威镖局的北路掌旗镖师相展发人还在去广武县的路上,就已经听到了事件的种种传闻,而监守自盗就是诸般传说里最绘声绘色的一种。这传说让相展发很是不安,他只好强压住急躁心情,让随同而来的趟子手在客栈等待,他与前来传唤的捕快前往县衙会商案情。

见到相展发进到签房,包天福两腿抬起翘在桌面上面沉似水,他既不让座,也不招呼,只是上下反复打量着相展发。相展发几天来心乱如麻,一天一夜没睡,两眼通红血丝遍布,当下强忍了怒气,抱拳道:“捕头大人在上,在下福威镖局相展发,有礼了!”

包天福冷笑几声,伸手点点桌前孤零零一把椅子道:“请坐!”

这两个字就是暗语,话音刚落,后面捕快马二合身跃上,一条铁链兜头拢住相展发胸口,下面两名捕快一左一右扑抱他双腿,要将他压倒在地。相展发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县衙里被打了埋伏,他急运丹田气,身子倾倒中,仍能在半空转身发力,生生带着三名捕快来了个狮子大翻身,将马二压在背后重重摔在地上,接着团膝蹬腿将两名捕快踢出去。马二不敢松手,在他背后死命勒住铁链不放,一边帮手的捕快兜头扔过来一张绳网,想要套住相展发,却被他双足蹬地贴着地面滑出数尺避开。他背后的马二被这一滑之力推到尽头,脑袋结实的撞在墙根,剧痛之下两手一松被他翻身跃起。捕快们这配合多次屡试不爽的锁人本事就落了空!

人犯没拿住!

包天福愣了愣,连忙把高高翘起的两腿从桌上放下,伸手抓过墙角的水火棍上前便砸,钱过山也甩动铁链横卷相展发双腿。相展发两臂解脱犹如猛虎脱笼,一拳上击将兜头砸下的水火棍打断,抬腿卷住铁链,下手一把扯过,拉动钱过山甩撞在墙上,接着回身抬臂硬接住孙老四砸下来的水火棍,一脚将他蹬的飞起半空倒撞在墙上,转过头再三拳两脚就将一屋的捕快都放倒在地上,剩下的捕快围在门口已经是满脸惊愕,气短胆寒,全然不敢再走进签房。相展发长舒了口气,冷笑着环顾一眼屋内,扯过搭在门口的披风,跨门而出。

这是第一个从广武县捕快签房里毫发无伤,打出一条生路去的疑犯。剩下还能站立在院子的捕快们追也追不得,不追也不行,只好攥了兵刃,凭空摆几个架势,脚下进三步退两步做着样子,嘴上咋咋呼呼高喝几声,耳听着包天福在屋里喝骂,却就是不敢追上去拿人。

钱过山看向包天福,后者狡诈一笑,站在屋里也不追出去,只是高声喝骂外面的捕快去拿人。只要这相展发走出县衙大门,他就是逃犯!

相展发转过影壁墙,迎面正撞上从外面回来的杨宁。钱过山远远装模做样喊着:“哎!那谁……拦住他!抓住他!”

院里抓逃犯的呼喝声入耳,杨宁先是一愣,想都没想就横步挡住相展发的去路。相展发刚刚单人独骑横扫了广武县的全班捕快,根本没把眼前这个身穿半件官衣的大孩子放在眼里,连虚招都不用,探右臂单凭臂力直抓杨宁的肩头,要把他扔到一边,却是出手落空。

一抓落空的结果,却让两人都吃一惊。杨宁马上明确眼前这疑犯绝非庸手,而相展发也惊讶对方居然没让自己扔个满地找牙,而是沉肩闪退一步后,马上又重新站稳。赤手空拳的杨宁飞快环视一下四周,把靠在墙上的扫帚抓在手里,抬脚蹬掉帚头,两手阴阳把握住扫帚杆的中段,木杆尖头指向对方,摆了一个退步躬身的枪式,横档在院门口。

这是个一夫当关的架势,也表明了杨宁此时对相展发的态度。对方要么被杨宁堵在院里,要么把他打倒从他身上踩过去,别无他法。相展发冷哼一声:“这里居然还有个带点血性的狗腿子。”毕竟他是成名多年的镖师,即使他赤手空拳,在他眼里,杨宁最多算是个拿着木棍作怪的顽童罢了。

少林俗家弟子相展发,素来以擒拿功夫见长,这路功夫的好处一是刚猛凌厉,二是走镖时不得已与人交手,也总能给对方留有余地,不至动刀动剑流血结仇。相展发单手发捕风式晃杨宁面门,杨宁却俯身上步,沉腰蹬腿,突刺对方胸前檀中穴。

这一刺出枪快,认穴准,更兼中路急进、毫不旁顾,竟是一路刚猛的正宗枪法。相展发霎那间发觉不妙,对面少年手里这物件,还真不能看作是一根普通棒子,他退半步回右手拨开杨宁的木杆,左手甩掉一直搭在小臂上的披风,认认真真的摆出捕风式的架势,要与杨宁一搏。

就在杨宁奋力挡住院门的时候,影壁墙后面,众捕快喊杀喊打的声音还停留在十几步外,有人悄悄过来远远探一探头,又缩了回去。在县衙里捕快签房外,杨宁这竟是要面对逃犯孤军奋战了,十几步外虽然人多,却没人会冲出来帮他。

相展发认真出手,杨宁就难以招架了,毕竟他手里握的不是长枪,而对方用的却是沉浸了十年功力的龙爪手。以相展发的功夫,即便不用狠手,杨宁挨上他一拳一抓就要带伤,而杨宁手里攥握的仅仅是一根尖头木棒,即使扎中他身上,只要不是要害,最多也是一阵疼痒而已。

两人拳棒相交,棒尖从相展发护腕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割痕,而杨宁的木棒却被相展发就势掰断一节,脸上还挨了他重重一记。杨宁再刺,相展发拼着硬挨一下,却趁机蹬中他小腹,让杨宁跌出去几步远。

杨宁不肯退却,两手将木杆攥紧了,继续拦在相展发面前!他只有刺,不管是用木棒还是用什么,他只有不停的刺,直刺到对手倒下,或者自己倒下为止。

第三次拳棒相交,相展发已经没了耐心,他中、食两指内扣,用抢珠式直抓杨宁喉结处。两人斗到此时已无悬念,少年试图用木棒去拦阻少林嫡传的龙爪手,如开玩笑一般的不对等,却忍痛挨打的居然撑过了两招。相展发自诩已经给够了对方机会,而对方并不识趣还要拦阻,那再出手,就是非死即伤的狠斗了!堂堂福威镖局的北路掌旗镖师,拿不下一个手攥木棒的孩子,岂不成了笑话。

正在这时,斜刺里劈下一根扁担,对准相展发后颈呼啸而至。相展发居然面色大变,弃正面杨宁的突刺于不顾,运气与小臂退步沉腰,拼着用紫铜护腕硬接这劈下的扁担。而杨宁则看准机会蹬步拧腰,爆喝声中运足全身力气将手中木棒推出,“破空!”随着怒喝声,尖棒划过空气带着啸声,正刺中相展发胸前檀中穴。相展发闷哼一声,晃一晃身子委顿在地。

杨宁转头看时,仗义帮忙的人竟是县衙后厨做饭的哑巴老肖,他举手到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扛着扁担弓腰小跑逃开。

又过片刻,方有捕快探头出来,随即一群人呼啦啦涌上前,用铁链牛筋将相展发绑了,押进地牢里。

包天福按着后腰呲牙咧嘴的追出来,见相展发被绑,长出一口气,凑上前咒骂着,又使劲踢了几脚才解恨,吩咐钱过山将人押下去,他自己转头直奔后院,要赶在第一时间回报杜知县。

“大人,监守自盗的福威镖局疑犯,卑职已经经过一番苦斗将他拿下。经过卑职调查,镖局定行程、点验、封箱都是此人经手,他身上嫌疑最大。卑职已将他关入大牢,准备下软筋散给他灌了,免得等到过堂时候,这家伙粗鲁起来惊吓到大人。”

杜知县用扇柄一敲手心,喜形于色道:“好!若果真是此人作恶,包捕头你就是首功!你且准备齐全,明日一早升堂审问疑犯!”

杨宁一路小跑到柳记面食铺,柳家女正倚着条案无聊发呆,见他跑过来笑着揭开笼屉道:“说好帮我收拾摊子的,你来的好晚,幸好还有一个没卖出去,只好留给你了。你今儿怎么少见的开心呢?哎你脸是怎么了!”

杨宁挥挥手,故作轻松道:“没事,就是拿住了一个贼,交手时蹭了一下。”柳家女轻拍自己的胸口,皱眉道:“衙门里几十号捕快呢,拿贼还用得着你上?这还挨了打,半张脸都肿了呢!”她在手边翻找了一会,又抿嘴想了想,把袖子里的汗巾递给杨宁道:“拿着用井水敷脸吧,然后要擦点跌打酒的。嗯你要是没……额没空去医馆,一会我去给你讨些跌打酒来给你擦了吧。”

柳家女小小的撅了下嘴,低声道:“早早回去,看一家人都在哄着弟弟转,还不如守在这里多卖几个面食。”

杨宁在道观多年,见识过很多待女如铁视儿如金的人,自然明白柳家女心里的苦处,默默的挽了袖子,帮她收拾笼屉和家什。

柳家女看他闷声,以为是自己说话勾起他一些心事,摇摇头笑道:“咱们都莫要想啦,今天纵有不开心,睡一觉过后都会忘掉。明天你能早来些,就帮我提桶水吧,我想把桌案好好擦擦。”

抓住了疑犯,暂时有人可审,包天福头上总捕头的帽子就安稳些日子,自古王命不下县,铁打的差役流水的县官,忍过去三个月等这书呆子知县一走,谁还有闲心管这冤不冤、怨不怨的。就算有那好管闲事的人非要刨根问底,人是他杜知县审的、案是他杜知县定的,又管我鸟事?差役要想糊弄一个县令,法子能比牛棚里的虱子还多。

回到家难得心情不错,包天福泡脚、更衣,叫媳妇烫壶酒来解乏。酒入乏身易上头,不一会他就和衣在**斜倚着睡了。半夜里起了凉风,窗棂被吹得沙沙作响,忽然一阵擂门声急促响起,咣咣的敲进包天福耳朵里。包天福一睁眼,先探手握住枕下的刀柄,才低声问道:“谁?”

门外是钱过山的声音:“包头儿不好了!有人劫狱,相展发被杀了!”

包天福大吃一惊,先抹了把脸证实不是在做梦,随即他怒火上涌,踢开被子大骂道:“夜班干什么吃的!我好不容易给你平了事头,你们反倒给我拆台?还想不想混差事了?”这一番静夜狮子吼,把床里睡熟孩子吓的哇哇大哭起来,媳妇不敢出声埋怨,忙把孩子搂在怀里不住安哄。包天福才睡了小半夜,一壶酒带来的好心情如同冰水浇身,一下子来了个透心凉,他又烦孩子哭闹,这一股起床气无处可撒,套上靴子先一脚踢飞了床头夜壶,恨着几步跑到门口,拉开门怒目问道:“他娘的怎么回事!”

钱过山急的两手乱抖:“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可夜班说连只苍蝇都没看见飞进来,人就死了!”包天福“嗨”的一跺脚,抓起衣服跟他朝县衙跑去。

广武县的大牢跟其它县城一样,外三道门是木栅栏,沿着过道穿过一间看守小屋,到最里面重犯囚牢,是横二竖四的铁栅栏。包天福急步走进牢里,见从外到里不论木栅还是铁门都是完好无损,重犯牢外站着两个束手无策的捕快。

包天福推一把铁门,纹丝不动,低头又拧了一下铁锁,怒骂道:“还不给我打开啊!都站着做梦呢!”

孙老四叫过值班的捕快细问,两人都赌咒发誓没喝酒没瞌睡,就是坐在外面聊天,保证连一只苍蝇都没飞进去牢房。孙老四看着钱过山,两人都有些发懵,即便是喝过了软筋散,这相展发眼下就算是普通人,要把他勒死也并不容易,这难道是见鬼了?

三个人和一具尸体直愣愣杵在牢房里,谁也不说话。

外面传来报时鼓声,包天福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县老爷一早就要提审人犯啊……。”他苦笑一声,“这回的差事可不好趟了。”

趟这个字,原意是拖拉着鞋子,用脚底蹭着地面走。在六扇门的行话里,它是用来形容一种处事办差的手段,意思为瞒上不瞒下,勿要逞强,别细扣是非曲直,只把几方利益相互安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闭眼无事,大家皆大欢喜。

把值班的捕快轰出去之后,包天福在囚牢里走了几趟,又低头看看相展发脖子上那一道黑紫色的勒痕。“咱的有个交代啊,对县老爷、对人家镖局都的有个说法才行。”

钱过山连连点头:“包头儿说的对!”

“这事情,肯定县衙里有内鬼啊,不然不会这么准确得手。若找到这个内鬼,这案子必破!”包天福狠狠一捶手掌道。

钱过山点点头:“包头儿说的对!”

孙老四一摊手:“可这内鬼是谁呢?”

包天福沉默片刻,咬牙道:“这些天县衙里的生人,就只有一个!”

孙老四一愣:“你说……你说是杨宁!”

钱过山一拍大腿:“就那个杨那谁,从他来咱们县衙头一天,我看他身上就有股邪气,正经人家孩子,那个会长成这瘦硬样子。平时咱们闲聊天,问他从哪来的,家里有谁,爹妈叫什么?这小子从不回答,整天翻着个死鱼眼睛看这看那。还有,怎么就这么巧他刚来这,咱这就出这么大一票案子?昨天相展发眼看就挣脱逃走了,咱们十六七个人拿不下来的一个大高手,怎么就被他这个半大孩子给戳倒了?”

孙老四摇摇头:“可他是县太爷的亲戚举荐过来的呀,你这样不就是……你要让县太爷来背这事?”

包天福真有些发急了,皱眉怒目走到近前,一把捏住孙老四的肩头:“我说孙老四,这小子真要是杜知县的实在亲戚,他能安排在咱这流血流汗的苦差事里吗?再说了那举荐信上画着相貌了吗?我看这姓杨的小子就有古怪!他若不是半路杀了正主冒名顶替来的,就是伪造书信偷梁换柱的。他绝对就是劫匪放进来的‘钩子’!是来咱这里卧底的!”

包天福轻轻摆了摆手,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狠狠吸了口气,回头走到两人近前压低了声音道:“别抓了,夜长梦多。直接……”他伸手在咽喉处做了个手势,“他就是土匪派出来的钩子,预先埋伏在山里,将胡知县的真正亲戚杀了,拿了举荐信冒名顶替,潜伏在咱们县衙。他发现在镖局的同伙相展发被抓,就情急之下杀人灭口,然后被咱们发现马脚……”

孙老四看着恶狠狠的包天福,略有些踌躇:“这……这。”

“还这什么这啊!再过两个更的时间,老爷就要升堂审案子了,咱就把相展发这死尸往上送吗?不把这姓杨的扔出去顶包,咱们仨谁都别想过好日子。再说他六亲不在、来路无人,随你怎么摆布也不会有麻烦,这么合适的人选,不扔他仍谁?”包天福举起右手狠狠向下一劈:“干吧!没别的出路了!”

钱过山将在班的兄弟们招呼在一起,先用冷眼扫视一番,冷冷道:“今天要出趟‘红差’了。”红差是六扇门中的术语,意思是要出手对付危险凶恶的疑犯,很可能要见血。这种差事往往不强求活捉,只要带队捕头同意,是可以将疑犯当场格杀的。钱过山这句话,无疑就是一道格杀令,在场诸人听后,想起桑林外躺在地上那三十几条尸首,不免心惊眼跳。

见众人有些气短,钱过山手按腰刀给诸人打气道:“不是要你们去跟劫镖车的恶匪拼命,而是去把劫匪派来埋伏在县衙里的‘钩子’给抓出来,这‘钩子’就是刚来没几天的杨宁!我说你们十几号人,天天好酒好肉的吃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候难道连一个半大孩子都拿不下来?”

屋子里一众捕快听明白是要抓杨宁,这才暗自吐了口气,纷纷拍着胸口点头应声,让钱过山放心。钱过山点头道:“包头儿说了,要死的,不要活的!办成了差事,人人都有好处,办不成差事的话,哼哼,你们就自己商量谁捐条命出来吧!孙头呢?等他到了咱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