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兔叩门(七)
入夜。
寂静的夜,一如寂静的晨暮。
已经很久没这么安静了。
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躺在对一个人而言稍有些大、两个人又有些窄的**,许佳睁着眼睛,痴痴地盯着头顶那片沉寂在深暗中的天花板。
“……”
他什么都听不到。
整个人就仿佛处在完全的静寂中,这感觉凄凉得令他害怕。
他……眨着眼睛。
胸口微微起伏,压在身上的被子并不重,却在这一瞬重逾万斤。
“刘颖?”
蓦地,他垂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是你么?”
……
然而,没有声音。
他的世界沉浸在静寂中,静的像一面镜,单薄的素色胡乱铺在周遭,宛若一场将故乡突然染成了银白的夜色中的雪。
黯淡的光自墙壁间投射出来,相互交叉、互相映衬,令房间不至于黑到令人发疯、令人发狂——许佳依稀记得刘颖那柔媚的身体、如墨的黑发,他怀念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的身体,可他此刻更怀念的却是和她在一起,同处一个房间中的真实感。
即便什么都不做,即便仅是看着她……至少,他也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许佳沉沉叹息。
他竭力想将脑海中的麻木与不甘驱赶出去,寄希望于熬过这个不眠之夜。可数番尝试的结果,却只是令心中的空洞转变成了更大的空虚。
于是,于是……
于是,许佳合上了眸子。
他想冷静一会儿,至少是先让自己别这么空虚、焦躁。可就在闭上眼睛的一瞬,他所期盼、又实在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却骤地从脚底侧后方响起。
咚、咚……
就像是叩门声。
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许佳猛打了个激灵。他瞪大双眼,腰也条件反射的直了起来:
“谁?”
问一句后,他下断言问:“刘颖?”
呼吸声搅在平静的空气中,又很快便从房间中消失了。
没有回声。
没有答复。
为此,许佳从被窝里爬出,小心翼翼地站到温暖的地板上,又迈前一步,试探着再度发问:“你还来做什么?”
问一声后,他犹豫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我想,我只是想,再道个歉。”
是刘颖的声音。
她声音并不好听。在许佳曾听过的所有声音中,这个声音平平无奇,甚至还稍有些沙哑——但他却喜欢这个声音。喜欢到想将它塞进自己的骨头里,存进自己的耳膜中,让自己一百年、一千年,至少这辈子都忘不掉。
但明面上,他却加重了语气:“我说了,我不想看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佳佳,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当时真的怕极了,我真的很害怕,要是那真的是BE集团布置的陷阱,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你跳进去……我,我当时是太想救你了。真的、对不起……”
说话到最后,她的声音中暗含着一丝啜泣的气韵。
许佳小步向前,深深呼吸。他在心底暗自为自己加油、鼓气,这才勉强为外面的人打开了房门。
……门扉开启的瞬间,他愣住了。
本来只是一个小缝,但门缝却在他不知觉的前提下,缓缓扩大。
首先看到是一条洁白的手臂,再是整齐的锁骨与**,柔和的脸庞,担惊受怕的表情,乃至于整个站在这儿却完全不给人以唐突感的女子。
刘颖**着,站在那儿。
科考站卧室与长廊中墙壁发射出的光泼洒在她身上,柔白的光映着她白皙的肌肤,令这个女人在这一瞬间宛若一位绚烂绝伦的美神。
这儿不像人界,反似天境。
许佳看得呆住了。但在下一刻,他却怨懑的移开了视线。
他怒声道:“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想。”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
“爱?”许佳怒视着这个女人:“爱能解释一切?你以为爱什么都解释的了?你以为你口中的爱能说服我?”
“你不爱我么?”她问。
“爱!”
许佳稍稍提高了声调:“我爱!我说了我爱,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爱!可是,可是你看看你都为爱情做了什么?以后该怎么办?这件事我想了,我想过,可是你什么都没想!你的爱全在嘴上,你把爱说的好像很重,而我呢?”
他一把将刘颖拽进房间。强行拉她进来后,他“砰”地关上了房门。
“我在想办法!就算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也还是在为咱们两个想办法!现在说说,你都为我做了什么?”
“……”刘颖将视线凝汇在那把被枪射穿的椅子上:“你射了它?”
“啊,是啊。”
许佳反身走向床铺,再恶狠狠地一屁股坐下:“这次是它,当心下回就变成你!”
“你也想射死我?你想用那把枪,把我杀了?”刘颖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瞥向许佳,步子则微微后退。
“是,我说是!我当时,在知道你做了那件事的时候,我是真想回来拿枪崩了你。”许佳咬牙切齿的说着。他的拳头紧紧压在右膝上,呼吸也开始变得很重:“我没那么做。我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要是你不是你,我刚才一定杀了你。间谍?奸细?能找的借口有无数种,但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
“……”
刘颖依旧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烂掉的椅子。好半晌,才勉强道:“那要是我铸下更重的错呢?”
“我不知道。别和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许佳捂着脑袋,张开腿痛苦地坐在床边:“我已经什么都不敢想了。你要是后悔,咱们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选择我这样一个没法控制怒火的男人。但这次……这次,我没法不生气。我几乎从来不生气的——今天是第一次。”
“因为我丢了那老鼠的毛?”
“因为你丢了小白的毛。”许佳抬起眼。
他瞪着她,声音铿锵有力:“你毁了一切。几乎一切。我和你,我们两个险些就什么都没有了,差点儿就得准备以后上军事法庭,或者被直接带出科考站丢到南极冰原上冻死的准备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想如何?”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这么严重,我还以为……”
“够了。”
许佳重又捂住脑袋。他喉咙干哑,胸中的抑郁之情却已减轻了许多:“你知道吗?我想过了。我想过了,我觉得…或者说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全怪你。是我的错,至少有我自己一部分错——我从最初起就不该让你进实验室,就不该让你和我变成男女朋友,更进一步说——我当时就不该让你进来。”
“我会死的……”
刘颖轻声反驳一句。她咬着下唇,露出伤心的表情:“我会死,会冻死在外面的。几十公里的路,外面又是极夜,我能侥幸找到这儿已经很难得了,再循着原路回去,那根本不可能……而且,那样一来就算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也会永远失去你。我不想这样。”
“傻子。”许佳低骂了一声。
他气得发笑,泪水也再度夺眶而出。
“傻子,真是个傻子。要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让你进来,哪儿还有什么失不失去啊(泣不成声)……你我根本就不认识,我俩根本就素不相识,你不知道我,我也永远不知道你——不管谁在什么地方死了另一方都不在乎,就像你所说的命运那样,哪怕我也被BE集团抛在这儿等死。(啜泣)哪怕,我也……”
“佳佳,我……”
刘颖扑上前来,半跪在地。双臂搂住了许佳的身子,**则贴在他的膝盖上——可这个人所带给他的感觉却无比虚幻,虚幻到……就好像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她便会消失,就会从此再也见不到一样虚妄:“我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你死的。谁想杀你,要是谁、谁想杀你,他们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好了……”
许佳只是想笑。
听着这样的她的话,他只想发笑。
可是、笑不出来。
就好像所有悲伤一起涌上了脖颈,填进了喉管,就好像整个世界的愁苦、整个世界的毁坏、整个世界的凄哀一并压在他身上、堆在他肩上、抵在他心头。
可是,这多可笑啊。
多可笑啊……
“……”
结果,他只能哭着轻抚刘颖光滑的脊背。
结果,他只能咬着牙齿将脸深埋向刘颖并不坚实的肩膀。
一个男人,竟向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女人展现怯懦,竟在他自己的女人面前表露出这样一副愚蠢、软弱的嘴脸?何等的讽刺!
但讽刺的事却的确发生了。
他哭泣着。
哭泣着……
“傻瓜。”
拥着这个**的女人,他却毫无生殖繁衍的冲动。期盼着**的并非他的身体,而是灵魂——他希望得到这个人的理解,得到这个人的认同,得到这个人的陪伴,得到这个人的崇拜。不仅仅是身体与现实中的,更该是心灵与意识里的——他期待着被理解,被完全理解。就像是一只等待着早已逝去的主人的……落单野狗。
“我保护你啊。不是你,不是说你保护我,你能保护得了谁啊?我说了我要保护你啊。”
他语无伦次。
语无伦次,涕泗横流。
他想保护刘颖。
他想保护她……
……
真的。
真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