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兔叩门(六)
“佳佳……”
“佳佳,对不起……”
“佳佳,我错了。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好啊。
好啊……
事已至此。除了说好,他还能如何?
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已经不想再陷入崩溃了。
许佳跪倒在地,声调绵弱、痛颤。
心脏中央,好似有一把剪刀戳在那儿,狠狠地扎着,狠狠地搅,令他伤怆欲绝。
“……”
他尝试开口。
可刚刚张开嘴,想将一切错误与责骂都施加在刘颖身上的感情便已喷涌而至。
这没意义。
是的,没意义……
……
于是,在终于强逼自己流尽泪水后,他勉强用还残存着一丝气力的双臂撑着身子,麻木而冰冷的脚一蹬绵软的脱鞋,艰难起身。
许佳扶住墙壁,勉强站直身体后,又嫌自己站得还不够直。他继续硬撑起腰板:“……”
开口欲言。
却无言以对。
脑子爆炸似的烫,胸口火烧一样闷。
千般言语,万般埋怨,乃至于想直接冲上去杀了这个女人的心思,都在下一瞬化作了虚无。
没意义。
是。
这完全没意义的。
于是……
于是,他只能勉强着自己,硬生生向对面那个明明做错了事却一副不理解表情的女人,做出一个惨淡至极的微笑:
“你错了。”
本不想责怪。
本不愿责骂……
“你的行为是卖国。是基于你自己的,恬不知耻且自以为是的自私心、自利心、自保心而生的愚蠢透顶的把戏。”许佳的牙齿轻轻打着颤。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甚至感觉自己现在说的,并非人语:“你以为你毁掉了什么?你以为你毁掉的仅仅是我这三年来的心血吗?你以为你毁掉的仅仅是BE集团和国家的财产吗?不……哈、哈哈……这三年,都已经三年了。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我牺牲了一切本不该牺牲的时间,我从暖和、亲切而且温暖的祖国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来了这个冷得能把人脸冻掉的地方——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佳佳,对不起,我……”
“你给我闭嘴!!”许佳猛然呵斥。
而后,他逐渐平静下来。不再看刘颖那担惊受怕的脸,而仅是沉浸在个人的世界中,自言自语、自倾自诉:
“我是个天才,你知道么?我是个天才啊!!我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许佳攥紧拳头,紧绷的手略微发青。
咚!咚!
嗡鸣声回**于此——他将左拳狠狠砸向墙壁,接连两次。
“我本不该来南极,我本不该来这儿,我TM就该留在中国,我TM就该坐在温暖的实验室里,读研、读博,每天研究动植物样本再领着我那每个月至少八万块的薪水!!!我本可以到首都、到长江以南的研究所、大学去,有的是人要我!有的是地方要我!!可你看,你看看我——我现在成了什么鬼样子?我在南极,南极!!现如今连企鹅都TM讨厌,都TM想往外游的、气候随时可能会变成另一种鬼样子,可能被随时登上新闻、随时成为‘烈士’的狗屎一样的南极!!!我为了什么?你告诉我,刘颖。来,告诉我!”
“佳佳,我……”
“你以为你就很伟大,你就很无私,你就很聪明吗?”
咚!
许佳再次捶击墙壁:“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比你伟大一千倍,比你无私一千倍,比你聪明一千倍!没人愿意来南极,只能找一些凑数的家伙想着随便骗一个人过来就好的时候,站出来应聘的是我!明明知道南极现在不行,明明有很多能参考到的消息,明明留在中国能有更好前程却还是来了这个鬼地方的,还是我!一心一意做着实验,对每个发现的小问题、找到的小毛病、出现的小谬误都加以纠正和改正的,依旧是我!!!”
说到这儿,他怒气填胸。
回想起那些毛发能为国家在克隆生物基因领域填补多少空白、为人类发展作出多少贡献,这股子火便越烧越旺,越燃越高。
制怒!
制怒!!
但倘若愤怒当真如此轻易便制止得了,那人类便不会自相残杀了。
可是,他又不能杀了刘颖。
无论如何,刘颖是人。他是人,刘颖也是人。更重要的是,她甚至是他的爱人……是他这个混蛋的爱人!!
“我不说了。”
他道:“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再和你说了——你要是还有良心。要是你的胸腔里还装着什么东西的话,好好拍拍你自己的胸脯,你好好想想,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给你时间,也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给彼此时间。你……”
语无伦次。
脸紧绷着,滚烫着。
结果,许佳终究还是没法继续面对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他终究还是没法面对这张仿佛做错了什么,却始终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的蠢女人的蠢相——他咬紧了牙关,颧骨连带着脸上所有骨头一并微微发颤。而很快,这种充斥大脑的愤怒与战栗便涌向了全身,就像武侠小说中被易筋经洗了髓的侠士一样……只可惜,他是差点儿、差点儿就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什么都没做。
没有殴打、没有猛踹、仅仅是一小会儿的歇斯底里,他并未发狂,并没做出无可挽回的事。他没有……
许佳快步离开,他闯回自己的房间,一脚踹翻墙角小书桌前的椅子,又从枪柜中抄出镭射步枪,在已知镭射光线无法对墙壁造成伤害且不会反射的前提下将枪口指向椅子,连射数发,将那椅子直接烫出数个巨沙螽大小的窟窿,直到看着那张椅子烫得扭曲、烫得变形后……这才终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很快地,他身体里的力气好像都随着怒气消失了。
许佳瘫坐回**,将镭射步枪的保险再度锁上后,也不吭声,只管在雪一般的死寂中平静地盯着对面墙壁。他看着,看着,心里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打烂椅子,又开始想既然你现在能打烂椅子,将来是不是就要一枪射爆刘颖的脑袋……
“哈,哈哈……”
他又开始笑。
笑声凄惨,可怜。许佳开始想以后该怎么办,他开始筹措欺骗BE集团、欺骗国家时该说的谎言——可一切本不该如此的。他是天之骄子,他本该安安全全、太太平平地以一个科研工作者的身份完成任务,再就这样以诸如“邓稼先”、“杨利伟”一般的人民英雄的身份载入史册……
可现在呢?
现在,他变成了什么?
一个依旧身披荣光,但却在道德上出现了重大污点的,准备欺骗公司、欺骗祖国、欺骗全人类的虚伪之徒……
好累。
好累,真的好累。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遭遇到这些的,竟然是我?
不该如此的。
本不该如此的。
这些、这一切,毁了这一切的,都怪……
想到这儿,许佳蓦地打了个冷颤。
怪谁?
他问自己:你想怪谁?
现在,你,许佳——你准备将眼前的困难、现有的挫折怪罪到谁的身上、谁的头上?
“……”
心念及此,他再度陷入了沉思。
刘颖。
我在这儿,才三年。她在这儿,却已经有五年了。
五年。
五年……
他扪心自问:你爱她吗?
不确定。
如果因寂寞发展成情侣关系便足可称之为爱的话,这所谓的爱未免也太廉价了。
于是,他重新问自己:你想保护她吗?
你想继续和她在一起吗?
你想有朝一日和她离开南极,回到故乡。至少现在,你对她的感情、你对于她——你是认真的吗?
思考了。
认真思考了。
想过了。
认真想过了。
……
我想保护她,我想爱她,我想带她离开南极,我想用时间与行动证明并验证我是否真的爱她。
“既然如此……”
轻声叨念着,许佳怀着愁绪,在历经数番艰难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勉强露出了一丝凄凉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