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狗贼

阿廿爬起来时,冷汗涔透了单薄的身子,胸肺闷痛,咳成一张蜷缩的剪影。

“师兄,我要喝水……”

桌边的人听见了,伸手给她倒水。

她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抱怨:“夜悬阳这狗贼下手可忒狠了,师兄你赶紧给我弄点药,不然明天被风作寒瞧见我受伤就完了……”

一杯水无声递到她面前,阿廿伸手去接,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猛然抬头,那“狗贼”正一脸平静的看着她。

阿廿几乎从**弹起来,一口气啖在喉咙里,差点被噎死,又猛咳了一阵,从喘息的间歇勉强问了句话,“我师兄呢?你把他怎么了?”

她应付了事的能耐素来了得,明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获,还能装作没事人,反倒像夜悬阳理亏似的。

夜悬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没看见别云涧的人。”

没看见别云涧的人?难道你送我回来的……她想冷笑一声,嘴咧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该不会真是你送我回来的吧……”

后面还藏了半句没出口:我该不会是露馅了吧?

“嗯。”

阿廿心底一寒,“尊使大人……我就是打架赢了一局而已,您老人家难逢敌手,敬我二分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可不必亲自相送,小女子消受不起。”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谎扯下去。

夜悬阳已然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冷言道:“你伤得不轻,遣境通识,如此耗费元气吗?”

“当……然了,你有多厉害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为了赢你,小命都快搭上了……你别想反悔!”

夜悬阳点点头,撂下杯子,极其自然的坐在她床边,却不看她,一只大手随意展着,掌心是一个锦囊。

“别动我东西!”

猝不及防,他已经将锦囊打开,一只白皮小兽冒出个脑袋四处探了探,撞上夜悬阳幽深的眼睛,又缩了回去……

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丢了师父,又丢了念境,却空留着一个前任圣主关门弟子的名头,被一群半大的孩子围起来,逼着她念境化蝶给他们看。

走投无路之际,身后突然有几只剔透的念蝶翩翩闪动,虽然只转瞬便消失了,但足够糊弄那些不依不饶的家伙。

当晚,阿廿在自己衣领里发现了一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浑身纯白的小松鼠。

后来薄阙告诉她,那是伏坤鼠,可识得主人心中所想,化出短瞬的幻境。它愿读她的心思,便是认她为主了。

再后来,那观境石上的白光,偶尔在人面前露一手的无奈,几乎都是这小兽的功劳,而她,终不过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变戏法的骗子。

夜悬阳把那小东西从锦囊里掏出来。它实在小的可怜,在夜悬阳的大手里竟没再敢动,瑟瑟立着。

“伏坤,只认女子为主的老鼠,你给它喂过血?”

“尊使知道的……挺多的。”

他慢慢收紧了手,“我还能知道它曾经为你做过什么。”

“别!我错了!”她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臂,干脆利落的认怂,“尊使大人,看在,看在我前几日为你挡过刺客的份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尊使大人,小女子确实资质平庸,无甚过人之处,我根本不懂什么遣境通识,就是贪图虚名,外面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大半都是这小兽帮我的。我知道尊使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你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对吗?”她眼中蒙着浅浅的水雾,一边装可怜,一边仍不忘小心翼翼的试探。

夜悬阳依旧冷着脸,但明显被她说中了,“伏坤鼠只能化出幻境,根本伤不到人,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让我和你同受那一掌?”

他咄咄逼人,眼不错珠的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不再给她丝毫胡编乱造的机会。

离得这样近,阿廿连呼吸都紧了,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抖,这种时候,咬死了不松口还有一丝回旋的余地,若承认这一切只是碰巧,凭夜悬阳的性子,即便不砍了她,也逃不了送她去给恶兽做血食。

她咬咬牙,“我……不告诉你!”

“你说什么?”

她收起眼中盈盈烁烁的水光,抬头直视他,“既然尊使大人想知道,不如我们换个玩法,你把医书给我,我就告诉你我做了什么。”

她转瞬变了模样,脸皮厚得光明磊落。

“你……很无耻。”

她勉强咧一下干裂发白的嘴唇,“想在你面前保一条小命,真挺不容易的。”

夜悬阳看着她,第一次看得如此认真,像是在重新认识她。

他看了很久,久到阿廿几乎要绷不住投降了,他终于回过神,伸手把伏坤鼠递给了她。

小耗子刚沾到阿廿的手就立刻滋溜一下钻进她的衣襟里瑟瑟发抖,死活不肯出来,把她的衣服抓得满是褶皱,明显吓坏了。

阿廿轻轻安抚着,“伏坤不怕的,这个人就是看起来比较凶,他人还……”

人也不怎么样……

她好不容易得以缓息,刚才窝着的一口气总算顺上来了,又一阵猛咳之后,努力把声音放得温软些,“尊使大人,我还是得去找我师兄,你这一掌真不含糊,再不弄点药,明天定是没法贺寿了……”

夜悬阳瞧她虚弱得像片薄瓷儿,眼中的阴沉也稍微褪了些,干巴巴的回道:“别云涧的人都不在。”

“不会的,明日就是风老阁主的寿宴,我师兄素来严谨,定会把寿礼最后清点一遍,还会加派人手看管。”

“我带你回来的时候就找过了,确实都不在。”

都不在……

阿廿心底空了一下,任是夜悬阳千般冷漠万般寒凉,但他好像从不说谎。

对啊,她大清早被风作寒叫出去,夜至方归,换做平时,薄阙早就探头探脑的来问她消息了,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阿廿又取了棉纸,点成一只丑丑的小纸鸟,放出去找薄阙。没过一会儿,那鸟儿逃命似的冲了回来,一头撞到夜悬阳身上,直接撞丢了灵力,重新展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沾着半个带血的手印。

真出事了。

阿廿立刻坐不住了,起身披了外衣就要往外跑,才几步便觉脚下虚浮,气息不稳。

她扶着桌沿停下来,慢慢冷静,告诉自己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找,“我别云涧弟子来此不过两三日,谁会害他们?”

举目无亲,她竟下意识的和夜悬阳商量起对策。

夜悬阳顿了顿,竟也答了:“纸鸟能飞回来,是否说明它已经见到了薄阙?”

“对,它能找到我师兄,就说明他还活着,且这一来回并不久,师兄应该还在风蝉山,可那血手印……如果他来得及留下手印,为何不给我留句话呢?”

夜悬阳取过那张棉纸,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不是人血。”

阿廿的眼睛立刻死灰复燃,“真的?”

她问完,又觉得多余了,这世上该是没几个人比夜悬阳更熟悉血的味道。

她努力把狂跳的心往下压,“眼下,应该没有性命之危,但定然是出事了,我师兄不是小孩子,不会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你们来此之后,可曾招惹过谁?”

阿廿看着夜悬阳的眼睛,老老实实答了一个字:“你。”

“我若动手,那血手印就该是你的。”

“我知道不是你,可是我们来此的目的就是找你,我师兄他不是节外生枝的人,他怎么可能……”

她突然顿住了,节外生枝这四个字,让她想起了什么……那晚在林间看到的,某个不该看到的场面。

“他确实招惹过一个人……”

次日,风蝉山圣主寿宴。

风翕老头人缘一般,四境十九门只来了六家,另有两家送了贺礼,其余几家根本没理这个茬儿。眼前这些门派大多气近衰微,依附于人乃势不得不尔,不过这些虚情假意倒也足够维持体面,风蝉山正殿内热闹非常,丝竹靡靡,佳肴美酒,该有的一样不少。

夜悬阳踏入正殿时,弹箜篌的乐师先瞧见了他,手里一抖,琴弦“嘎嘣”一声断了,一屋子人在突如其来的断弦之音中安静下来,见一黑衣瘦高的人影抬步入殿,脚步不急不缓,目不容人,如入荒芜之境。

他直走到风翕面前,单手抚心施礼,腰背却依然挺直,“见过圣主。”

风翕的老脸上肉眼可见的紧张,“哦,是悬阳来了,快坐快坐,都是自家孩子,客气什么。”

临着圣主位阶下,右手边是风知迹与风作寒兄弟二人,左手边有个空位置,食器精致,杯盏菜肴样样不落。

这空位每年都在,但从来没人坐,像是专门给谁留的。

夜悬阳走到那位置撩袍便坐,仰头饮了杯酒,放下杯子,示意一旁女使添酒。那小女使也是头一次见这位瘟神,哆哆嗦嗦给他续了一杯,大半洒在桌上,吓得面色惨白。

悬阳也不恼,同样一饮而尽。

不知道又是不是自带着让别人噤声的气息,从他落座起,殿内就只听见他杯盏起落,似乎旁人连喘气都成了罪过,四下静默,俨然已经成了第二个寂牢。

只有风作寒坐在对面,巴巴儿的瞧着他的悬阳哥哥,满眼尽是皓月星河。

一旁的风知迹终于忍不住了,杯子撂得山响,大声喝道:“夜悬阳,你为我父亲贺寿,空着两只爪子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