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对手

阿廿回头,夜悬阳正站在她身后。

他换了件宽大的黑袍,领口袖口隐约可见竹青色内衫,衣带就那么松松垮垮的垂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束缚,眉眼幽寂,无需矜持端傲,便自有旁人不敢近身的凛然。

如此,倒真有了几分传言中寂牢尊使的模样。

他看着她,“风二让你来的?”

这称呼过于随意,阿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风二”就是风作寒,夜悬阳早已懒得等她回答,随口道:“进来吧。”

“嗯。”

阿廿故作镇定的跟他往里走,长廊幽邃,两边是黑森森的囚笼,没有任何动静,但谁都知道那囚笼中有无数双眼睛,表面被夜悬阳驯服,实则满心恶念,静伏在角落等待一个反扑的机会。

前面的人一直不说话,恢复了夜悬阳的身份,他走路也与传闻中一样,隐约有窸窣金属碰撞之音,在静得让人发慌的黑暗中,却是她唯一能捕捉的东西。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夜悬阳身后,做一个无声的小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夜悬阳停下脚步,阿廿在鼻尖离他后背不到一寸的位置停住,轻轻往后退了两步。他身上不知何处染来的隐隐草香,像只沾着露水和草叶的兽,让她清醒了不少。

“要坐吗?”他回头问她。

阿廿这才注意到两人已经进了一处石室,入眼只有一桌一凳,桌上的灯盏倒还明亮。

她暗暗调整了几下嘴角,还没想好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夜悬阳,那尊使大人已经自顾自坐在桌沿上看她,那神色,就好像漫无目的之时把她当做了这空**石室中唯一还能入眼的摆件。

阿廿犹豫了一下,抬步到他身边的石凳坐下,夜悬阳没动,视线依然停在刚才的位置。

她抬头偷偷瞧着,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的侧颈,黑色鬓发和素白脖颈的交界处,一道疤痕如山溪般盘曲绕进衣领,那位置之紧要,足够夺了任何一个血肉之躯的性命。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可怕了,原来他也会受伤。

“你平常……就是这样独处吗?”

夜悬阳依然没看她,也没做任何回答。

他不听废话,她又忘了。

阿廿咬咬牙,干脆直接开口:“尊使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这次,夜悬阳没有直接拒绝,也可能是没听见。他兀自起身走到石壁处,抬手拂过一处暗纹,那纹路纵横缠绕,在他掌心滑动,随即牵开整面石墙。

整墙的兵器。

若不是正被夜悬阳盯着,阿廿一定要照茶楼里说书先生念的兵器谱从头到尾数一遍,估计差不了几个,别云涧的兵器库也没有这么全乎。

“挑一个吧。”

“然后呢?和你打?”她试探着,“我若赢了,你就答应我的条件吗?”

夜悬阳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条件?”

他转瞬又明白了什么,“哦,风二这么跟你说的?”

阿廿眉头一紧,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难怪夜悬阳什么都没问就让她进来了,敢情风作寒把她丢到这里,就是给他的悬阳哥哥喂个合适的对手,打架解闷儿?

这也难怪,传闻都说她鹿未识的本事可与夜悬阳一战,天造地设的好对手主动入虎口,怕是夜悬阳也盛情难却。

可凭她如今,念境已失,反应迟钝,被捅一刀怕是一时半刻后才知道疼……跟夜悬阳打?怎么打?

难道靠脸,把他美死?

她沉了沉心思,也罢,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如今她进来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若是赢了,医书便到手,实在打不赢还可以讹上他。夜悬阳不是莽夫,再狠的手段,左右也不会真要了别云涧贺寿之人的性命。

索性将计就计。

“尊使大人,我鹿未识在四境十九门中也算小有名气,可没有那么多功夫陪您过招玩,您也知道我有求于您,我今日既然来了,必然是为了那个条件。”

夜悬阳摇摇头,实诚又无辜,“那日遇人劫囚,你挺差的,名不副实。”

“我……”话说到这份儿上,阿廿也只能豁出去了,“真人不露相,我堂堂别云涧三大弟子之一,若是在几个小刺客面前就使出了真本事,那该如何服众?”

“可你出刀很慢,招式也不到位。”论起武学,他像个较真的孩子。

“刀剑拳脚只是最粗浅的修为,尊使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别云涧鹿未识十二岁便可遣境通识吗?”

这次,夜悬阳没有反驳,点头道:“那打吧。”

他抬手便要出招,阿廿赶紧退开一步,“等等等等!尊使大人,我们还是说清楚的好。我家师妹患了奇疾,听闻尊师舍寻长老有一本名为《临邪》的医书,我若赢了,可否将医书借与我……我实话说了吧,一路费尽心思想接近尊使,就是为了这本医书,我与您过招,条件还是这本书。”

她边说边退,兔子一样跳到角落里,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他,“还有……打归打,点到为止,动真格的可就伤和气了,咱俩长得都不错……打死打残都挺可惜的。”

夜悬阳想都没想,“嗯。”

阿廿又退了一步,没完没了的警惕,“尊使大人答应得如此痛快,该不会是觉得我毫无胜算吧?”

“不知道,没人赢过。”

这个回答实在有点欠打,阿廿被他逼得火大,几步蹿到兵器架前取了把剑。

不就是夜悬阳嘛,都是肉体凡胎,谅是你本事高绝,又能高几成?我鹿未识好歹也是做过一年天才的,还能三招被你打趴下?

铁刃出鞘,冷峭之音将二人间分开一道无形的壑谷,阿廿挥剑上前,两寸宽的寒光扫过她隐着怒意的眼睛,把烛火的一点灼热折照在夜悬阳伤痕未愈的脸上……

两招之后,阿廿被一道掌风拍在石壁上,掌风退后,她整个人滚落在地,剑摔在了一边。

果然不是三招打趴下的……

她还不太疼,但脑袋嗡嗡作响,胸腔间一呼一吸都不太顺畅,不至于要命,估计也伤得不轻。

可怜鹿女侠五年来被薄阙保护得甚好,差强人意的功夫加上唬人的虚名,几乎从没吃过亏,如今这个局面,一时竟不知如何收场,干脆两眼一闭,蹬腿儿装死。

她耳朵贴着地面,能清晰的听到夜悬阳的脚步朝她靠近,一步,两步,三步……

步伐戛然而止。

阿廿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毫无动静,于是悄悄睁开眼。夜悬阳停在离她不远处,单手抚心,面沉似水,眼中是岌岌欲碎的阴霾,似乎……在强忍痛苦。

他怎么了?

遭报应了?

阿廿一时间不敢判断他是真的还是装的,转念一想,夜悬阳实在没必要在她面前装虚弱,于是小心翼翼的爬起来,凑过去看他。

夜悬阳正努力平复自己,素来只有阴寒和沉静的面皮上此时竟有一丝隐隐的讶异,“这是何路数?遣境通识,便是这样的功夫吗?”

阿廿也愣了,他真的受伤了?

他该不会以为这是她干的吧?

不过也难怪,这一掌打下去,她若无其事的爬起来了,夜悬阳却突然像遭了报应似的痛苦起来……

阿廿默默感叹,师父他老人家做了一辈子倒霉鬼,定是把所有的好运气都攒给她了。

她端出一副骄傲模样,努力不让心虚透出来,“对……对啊,我都说了,拳脚刀剑只是最粗浅的修为,至高之法讲究的是借力打力,以牙还牙。还好尊使您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如果真下狠手,现在您是死是活都难说了……”

她说着话,感觉细微的痛楚开始从后脊一点点朝胸腔蔓延,知道自己不能再耗下去了,“既然我赢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夜悬阳依然看着她,气息沉沉,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一个体面的不认输的方式。

阿廿生怕他说出什么“再来打过”之类的话,赶紧故作大气的拍拍他的肩膀,“尊使大人,浩浩浮尘,高手如云,客去客来天地老,何必拘泥于眼前一点输赢呢?”

夜悬阳斜眸瞟了一眼她欠儿欠儿的爪子,沉声道:“牢门上有禁咒,我送你出去。”

阿廿暗暗松了口气,“多谢尊使。”

走到门口,阿廿的痛楚已经慢慢涌上来,额头冷汗涔涔,幸有黑暗掩盖才不至于暴露。

她被汗水沁着,依然没忘了自己的正事,回头问他:“既然我赢了,医书何时可借我一观?”

夜悬阳的长臂从她肩膀上方越过,拉开她身后的牢门。

近在咫尺,她身上微微的潮气根本无法掩盖,他低头问她:“你流了很多汗,你是真的赢了吗?”

阿廿毫不躲闪,仰脸对他笑,“赢了就是赢了,尊使大人休想骗我再和你比一场,我不会上当的,”她甚至放肆的朝他凑近一点,“而且从现在起你欠了我一本医书,我会用各种方法提醒你的。”

不等他再说话,她矮身溜出门去,“尊使大人别送了!”

牢门外早就不见了风作寒的影子,谁也没想到她真的能出来。

谅她鹿未识在四境之内名声大得很,但关于她的传说几乎都是在谈论她的容貌和她的倒霉师父,甚至有人说别云涧推选三大弟子时,选她的都是男弟子……

在大多数人眼里,鹿未识徒有虚名。

她也确实徒有虚名。

只是没想到,此一番,竟有运气能让她从夜悬阳手里逃过一劫……

她强撑着躲进密林深处,从袖中抽出传信的棉纸,合指去戳点时,终是扛不住了,一口薄血喷到纸符上。

阿廿慢慢倒下去,那丑纸鸟自己哆哆嗦嗦飞了几尺,被一只满是疤痕和老茧的大手擒住,转瞬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