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锦囊

夜悬阳上一次向阿廿说软话,诓得她冒着被薄阙打断腿的风险与他一同逃下山来。

再上一次,他只是将脸靠在她手臂上,便唬得她个无念境之人青天白日愣神走眼……

鹿未识觉得,夜悬阳通起人情来,远比他冰冷无情时更可怕。又或许,他本就比谁都懂得人情世故,才能如这般,将细微的气息都掌控得游刃有余。

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再想想自己眼下的惨状,心中便认定:这厮又是别有所图。

于是嘴硬道:“即便今日的误会是我自作自受,也不表示我愿意再信任你……”

“只是交易而已,信不信任并无所谓,你只需与我同到烂柯镇。”

“此处去烂柯镇最多不过十日行程,以尊使的能耐,何必带着我这么个废物?”

夜悬阳似乎乏了,转身靠坐在桌沿上,“无能未必无用。”

这话说的倒是中肯,但中肯并不影响他气人。哪怕几乎习惯了他这样说话,阿廿还是憋气。

“尊使倒是说说,无能之人有何用?”

“今晨在竹林里,你就很有用。”

一句话,阿廿就明白了。他要的不是她这个人,是鹿未识的名声。

笙闲门下有二十个弟子,除了鹿未识,其余十九人中有十六位已离开别云涧,各自的门户遍布江湖各处。这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才俊,甚至有一位已独自开宗立派。虽然有些入门早的阿廿并未见过,不过顶着同一师门的名头,总会比旁人更好说话。更别说她还是如今别云涧三大弟子,是各大门派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天纵之才。

出门带着鹿未识,若真遇到麻烦,她便是一张人形的保命符。

“你跟着我,不怕别人认出你?”

“没几个人认识我,何况隐瞒和遮掩是你所长,以此换取你想要的,你可以自己权衡。”

“可我总觉得你没安好心……”

夜悬阳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若安了好心,会更奇怪。”

这倒是实话,阿廿点点头,“也对。”

悬阳似乎的确累了,笔直的肩背也掩不住倦意,说话也慢了些,“今晚便宿在这儿吧,你可以慢慢考虑,明早再决定要不要跟我走,这样可好……阿廿?”

这个称呼叫得阿廿浑身一激灵,瞪大眼睛看他,“你……叫我什么?”

夜悬阳一脸坦然,“阿廿。”

“你别这么叫,我瘆得慌。”

“方才那老人家就是这么叫的。”

“我那是……是因为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鹿未识。”

悬阳点头,“所以,你也不希望我当着这家祖孙的面叫你鹿未识吧?”

阿廿永远说不过他,“你爱叫什么叫什么,我去隔壁睡觉总行吧?”

夜悬阳见缝插针的威胁她,“你要是敢跑,我就用那老妇人点天灯。”

明知他在吓唬人,阿廿仍是忍无可忍,还嘴道:“我跑的时候把奶奶一起背走!”

夜悬阳指尖有意无意的燃起一簇小火苗,“那我只能烧房子了。”

“你……”

阿廿鼓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泄了,耷拉着脑袋出了门,悬阳看着她僵得同手同脚的背影,慢慢收起了面皮上的浅笑,眼中再无甚波澜,旋即挥袖关了门……

阿廿对着屋顶翻了半宿白眼。终于还是把薄阙那日的嘱咐暂且搁到了一边。

她并非不懂止损之人,只是薄阙对她的千般万般照顾,她无以报偿。

薄阙为人温善,这么多年,从不提起当初留她在院中的原因,但这并不代表她有资格忘记。

她这一身虚名,就像个久积磨损的水泡,大了,就离被戳破不远了。那尊使说的没错,那一天必然不会太远,她也自甘领受,只是到那时,她便会连仅存的一点可以和夜悬阳谈条件的筹码都不复存在了。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若能得了《临邪》回去,治好了薄晓,也算不负兄妹三人的这场缘分。

阿廿阖眸睡去,默默告诉自己:趁着那天还没来,总要做点什么……

对疲惫的人来说,天总是亮得很快,阿廿醒来时,腊八的奶奶已经在烧饭了。

老人家完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一看见她就笑开了花,“阿廿醒啦?粥快煮好了,还有荠菜饼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阿廿装乖一把好手,“奶奶做的都好,我来帮您吧。”

“不用不用,好孩子,去洗把脸,我这儿就快好了。”

“嗯,谢谢奶奶。”

墙角的石磨上有个木桶,阿廿弄了点水,拍了拍自己疲意未褪的脸。村野间的泉水清冽干净,她难得清爽,仍不忘偷眼去看隔壁的房间。

门还合着。

还没醒吗?寂牢尊使也睡懒觉?

“阿廿,你看什么呢?”奶奶叫她。

“哦,我昨天好像有东西落在那个屋里了。”她随便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哎呦……”老太太一拍脑门,“哎呦哎呦老糊涂了!瞧我老婆子这记性,你不说我还忘了,你等等啊……”

老太太把一盘菜饼子放在旁边,伸手在衣服里摸着什么。

阿廿一愣,真有东西掉了?

自己身无长物,能掉什么?

老太太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浅绿色的锦囊,“昨晚借宿的那个后生,说在屋里捡到了这个,我一瞧,这么精细的东西肯定不是我和腊八的,那就是你的。”

“他人呢?”

“天刚亮就走了。”

走了?

阿廿伸手接过锦囊,确实是她丢的那个,应该是昨晚混乱中掉在客栈里了。

“我找的正是这个,谢谢奶奶。”

“找到就好,快来吃饭吧……”

“嗯。”

阿廿应着她,低头打开锦囊,果不其然,一张棉纸上写了字,“西行三里河畔,我等你到辰时——别忘了给你师兄报平安。”

他已笃定她会来。

这位尊使,已经看透她了……

她轻轻把锦囊收进袖子里,到院中的石桌前吃饭。

这小院落离山不远,稀稀落落几户人家鸡犬相闻,燕语茅茨,晨间风清,春水嫩芽,阿廿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笙闲的时候,也是这样山青云淡的好天色,她那人模狗样的师父拎着酒壶,有一搭无一搭的逗她玩,便那样收了个关门弟子。

只是不知那倒霉的老头如今身在何处了。

阿廿把自己略带怅然的面孔重新归置好,恢复了如往日一样甜甜的笑,无论是为了薄晓还是为了师父,她现在都还得继续装下去……

阿廿赶到河边的时候,夜悬阳竟自己架了火在烤鱼。

见她来了,也并不意外,只轻声问:“给你师兄传信了吗?”

“嗯。”

“吃鱼吗?”

“不用了。”

他没再说话,自己几口吃净了一条,细绒小刺都囫囵咽了下去。

然后起身熄了火,“走吧。”

阿廿没动,“我觉得,这次我们真的有必要约法三章。”

夜悬阳倒是没搪塞,“你说。”

“第一,你不愿穿我别云涧的衣服可以,但是不能穿黑袍,你这阴沉沉的,长得又……反正太惹眼了,等到了前面的镇子,你还是乔装一下吧。”

夜悬阳倒真不是故意换衣服的,昨晚挨了无恕两下,后背的血痕和衣服黏在了一起,便与客栈掌柜随便买了一件。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只“嗯”了一声。

“第二,如果行路遇到风蝉山囚徒,能避则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

“好。”

“第三,从今天起你要换一个名字,假装是我的随身小厮。”

“换什么名字?”

阿廿眨眨眼,想起他昨天在竹林里四脚拉叉的样子,憋笑道:“叫风筝吧?”

“不要,不姓风。”

他突然这么干脆的任性,倒是惊到了阿廿,旋即明白过来,“哦……那就叫阿筝吧?”

夜悬阳显然依旧不满意,“不好。”

真矫情。

不过她也承认不太好,阿筝这个名字比起夜悬阳,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承认归承认,挡不住嘴硬,阿廿狠了狠心,“就叫阿筝!”

夜悬阳沉眸看她,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阿廿心虚的退后两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头看去,竟是腊八匆匆跑来。

腊八老远就看见阿廿和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对面而立,跑近些才发现那男人正是昨天要补品的那个混蛋。

于是立刻加快脚步冲过来,把阿廿挡在自己身后,“你个坏蛋!你怎么还敢来找她?等鹿未识来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少年许是从小做粗活,身量没来得及抻长,并不比阿廿高多少,这样横档着仰头敌视夜悬阳,倒像是尊使大人在陪两个孩子玩老鹰捉小鸡。

阿廿在腊八身后朝夜悬阳作揖,示意不要戳穿她的身份。

夜悬阳也懒得周旋,干脆把恶人做到底。直接上前拎着那可怜的小伙计丢到河里,然后一矮身把阿廿扛在肩头,步履从容的走了。

耳听得身后腊八呛水的咳嗽声和叫骂声,他沉沉道:“你可以去告诉他实情。”

阿廿大头朝下,脑袋跟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语气却难得平和,“不用了。”

看到自己想救的人被掳走,或许可逼他长大,可若知道自己崇敬之人是个废物,他所痴迷的一切便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死了……

强抢民女的尊使脚步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