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符咒

夜悬阳的确需要补补。

但目的却朴实无华——他真的需要补。

一天一夜的纷乱,夜悬阳几乎没受什么外伤,甚至内伤也不重。他所有的虚弱受损皆是因为与那倒霉的链子较劲。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和无恕较过劲,但每次都以他的神衰力竭告终,这次也不例外。哪怕他早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最终,一切仍是随着无恕毫不妥协的压制而溃不成军。

无恕与悬阳相通,以他的血灵为食,以他的元神为息,反过来,以他的修为去压制他。

以汝之力,克汝之身,这是个永远走不出来的圈。在这场较量里,夜悬阳永远只能是输家。

如今,他的元气已耗得所剩无几,连带着无恕也一副枯木朽株的样子,这才叫伙计去弄些滋补的食材,用以恢复元气,谁料竟吓到了这位多知多懂的别云涧小师姐。

阿廿在凳子上缩成一团,警惕的盯着他,看那样子,是想变成老鼠顺墙根溜了。

夜悬阳低头看她,“你就这点能耐?”

“我就是想向你求一本医书而已,谁知道这么吓人啊……”

门口传来敲门声打断了阿廿,“客官,给您送饭。”

悬阳站直了些,“进来吧。”

门一开,伙计端着托盘进来,闷声把饭菜摆上桌,然后头埋得更低了,“客爷,今日天色已晚,您要的那个汤……怕是明日才能送来了。”

“无妨,你出去吧。”

“是。”伙计转身之际偷偷瞄了一眼,那小女子缩在凳子上瑟瑟发抖,男人站在她面前,脸沉得像个死人,毫无怜惜之意。

伙计走了几步,实在于心不忍,又硬着头皮折了回来,“对了二位客官,方才掌柜的要小人提醒住店的客官们,近两日风蝉山出了乱子,寂牢逃出了很多囚徒,请客官们定要小心为上。”

悬阳敷衍的“嗯”了一声。

伙计居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有……还有,听说别云涧的鹿女侠伸张正义,已经开始带人四处搜捕逃窜的囚徒了,自古邪不压正,但凡有形迹可疑之人,定会被鹿女侠抓走的。”他越说越虚,到最后声音都颤了。

悬阳这才听明白,敢情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皱了皱眉,看来这点补品要的,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嗯,你去吧。”

伙计还想说什么,被悬阳眼风一扫,老老实实闭了嘴,脚步发飘的退出去了。

这小伙计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鼓了十足的勇气。只是不知,他若是知道眼前这位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就是他拿来充胆量的鹿女侠,又会作何反应。

鹿女侠显然也有点意外,闷声不响的垂着脑袋,不动也不说话。

悬阳两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听到了吧,鹿女侠要来抓我了。”

阿廿把脸埋在手心里,闷声哼唧:“听见了,鹿女侠没脸见人了。”

再厚的脸皮也是肉做的,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提醒自己的名不副实,这滋味不是那么好受的。

悬阳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吃饭吧。”

阿廿没说话,默默坐好。

银链的长度倒不耽误他们吃饭,阿廿一声不响的扒拉饭菜,直吃完了两大碗,突然抬头看他,“我……能喝点酒吗?”

“嗯。”

他开门叫伙计,要了两坛酒。

阿廿一愣,“两坛?”

“我也想喝。”

“哦……”

把酒必要临风,阿廿推开后窗,坐在窗沿上,默默灌了一大口,晚间凉风一激,她打了个冷战,眼神空茫,似乎刚从一场混乱的梦中醒来。

夜悬阳就站在她身边,单手拿着酒壶,静如窗外寂月。

阿廿歪头看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明明那么无能,却偏要装成一副旷世奇才的样子,连客栈的小伙计遇到坏人,都会拿我来壮胆。殊不知他拿来做幌子的人和他想救的人,竟是同一个,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可笑的人……”

夜悬阳在承认阿廿的缺点这方面从不含糊,“嗯。”

这次,阿廿笑了,“你说,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所尊崇的天才女子竟是个骗子,会怎么样?”

她天生一副可以驱散阴霾的净澈眉眼,每每笑起来便如旷野春草般生机盎然,如今酒意催生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怅然,那笑容里的东西便慢慢复杂起来。

“这一天早晚会来。”悬阳答得平平静静,不带丝毫情绪。

阿廿伸手用自己的酒坛在悬阳的酒坛上碰了一下,“你说得对,这一天早晚要来的……我有时候也会盼着一次意外,把我的真面目暴露在世人面前……希望这一天能早点来,趁着我年轻,还扛得住万人唾骂。”

“万人唾骂,其实也不会如何。”

“对哦,这种事情你比较有经验……那等我什么时候落魄了,就去投奔你吧,跟你一起看牢房。”

夜悬阳看着她,“寂牢没了。”

“是哦……那你以后去哪儿呢?你从小就在寂牢吗?”

酒意上脑,可壮怂人胆,阿廿的脸凑到夜悬阳近前,仰起头眨巴眨巴的看他,“你从来都不肯说自己的事吗?给我讲讲好不好?”

“不想说。”

阿廿没心没肺的傻笑,“那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吧!”

“不想听。”

小醉鬼伸出一根指头戳他的肩膀,“鹿女侠是你救命恩人,女侠要你听,你就必须听!咦……你肩膀这里怎么有个疙瘩呀?”

他扒拉开她不老实的手,“笙闲也是一代圣主,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我不好吗?我还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呢,把师父都关门外了……”她醉眼迷离,哼哼唧唧的念叨,“我师父说了,我是他第二十个徒弟,二十为廿,所以我叫阿廿……师父最疼阿廿了,阿廿会的可多了,天生可御念境,可以遣境通识,我还会好多剑法,还看了好多书,学了好多符咒……”

她越说越来劲儿,抬腿从窗沿上跳下来,跌跌撞撞的往桌边去,“我要画一个符咒,咒你变成丑八怪……”

夜悬阳一脸冷漠的被她拽过去,看她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个符文。

画毕,她“砰”一拍桌子,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朝那尊使大人仰头撇嘴,“哼,咒你!”

悬阳正在考虑要不要一掌劈晕了她,目光却还是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鹿女侠的大作。

只一眼,他便忘了劈晕她的事。

那符咒并非小醉鬼随意画着玩的,明显是个正经东西。虽然她哆哆嗦嗦,水纹的线条不太均匀,但文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好像两条水蛇在互相撕咬纠缠,古怪而妖异,他低头看着,慢慢陷进去,好像坠入一个无底的漩涡……

悬阳皱了皱眉,再抬头时,身边的小女子又恢复了迷迷糊糊的傻笑,那笑容又轻又软,像朵会笑的棉花,让人很想凑近,揽在怀里,尝上两口……

阿廿确实喝醉了,她那筷子尖沾一下就上头的酒量,今天喝了整整一坛,早已迷糊得头晕眼花。恍惚中瞧着一个瘦长的影子朝她凑近,伸手抱住了她,她晕乎乎的想躲,又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了她脸上,那东西一点点游曳,很快挪到了唇间……

鹿未识从来不知道醒酒是一件这么快的事情,在她惊恐的发现近在咫尺之人竟是夜悬阳,拼命想挣脱的时候,客栈的小木凳没见过世面,臊眉耷眼的往后倒去,连带着凳子上的两个人一起砸在了地上。

后背抵在冰凉的地上,她的酒彻底醒了,尤其是看见夜悬阳阴沉的眼睛似乎被什么无名的火点亮了,她确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这家伙来真的?那补药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办?咬舌自尽?以头捶地?自断经脉?跟他同归于尽?在夜悬阳重新凑近她的短瞬,阿廿偷偷琢磨了好几种死法,转眼却皆成徒劳。

以夜悬阳的本事,哪怕如此虚弱之下,想制住她还是易如反掌。废物美人梨花带雨,混账尊使却充耳不闻,只管唇齿耳隙间厮磨了几个来回,连同她含糊的哭腔一并堵在嘴里。

直到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带,那一直装死的银链终于醒过来伸张正义,从阿廿手腕上脱开,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狠抽在了夜悬阳背上。

“啪”一声,隔着衣服都能感到皮肉绽裂,夜悬阳猛然一凛,整个人都僵了。紧接着,又是皮开肉绽的一下,夜悬阳微微摇晃了两下,眼中的火气迅速退散,恢复了平日里满目萧寒的模样。

他慢慢缓息让自己平静,才发现鹿未识在他身下,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赶紧起身挪开。

阿廿是真吓着了,连滚带爬的躲到一旁,努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银链解开了……医书我不要了……我……我回别云涧了!”

悬阳正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见阿廿要走,下意识的伸手拦她,“等等……”

阿廿拼命摇头,“尊使大人,我还小,我惜命的,你太吓人了……再等等真没命了……”

然后,她推开门,逃命似的跑了。

悬阳看着她的影子跌跌撞撞跑下楼去,眼角扫过桌上符文半干未干的痕迹,只一眼,头又开始痛起来,他迅速挥袖抹掉那水迹,眉头慢慢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