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恕

没人敢上前。

风翕的语气近乎卑微,“悬阳啊,你先住手,咱们有话好商量。”

夜悬阳的目光又落回到脚下的赤角玄阴兽身上,弯腰把它抱在怀里,漫不经心的抚着,“我不是来商量的。”

小兽可能是感到了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一小团黑气认路似的直朝风知迹去了。

那边风知迹的喊叫声已经开始残破嘶哑,夜悬阳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风翕急得双目赤红,“夜悬阳,你要老夫当着众人跪下来求你吗?”

“你跪也无用。”

“你……不要欺人太甚!”

夜悬阳充耳不闻,一心只顾逗那小兽。

赤角玄阴兽的幼兽大多不致命,但只要中毒够深,抽神断髓是逃不了的。眼瞧那大公子离变成傻子不远了,风翕终于按捺不住了,抬手施出一道符。符咒在空中旋了两下,绕过夜悬阳的手臂,正压在赤角玄阴兽头顶。

这次,悬阳并没有阻拦,轻轻把小兽放到脚边,那小生灵猛一哆嗦,周身很快结起了一层清霜。当霜痕漫上它一对赤角时,小兽已在悬阳的袖风下僵成硬邦邦的一坨,所有的黑气随之散尽。

风知迹露出一张血痕累累的脸,双眼沉沉闭着,只有肚皮一起一伏,原本捯饬得一派光鲜,此刻已惨不忍睹,

夜悬阳顺手揭下小兽头顶的符咒,抖落上面的冷霜,有眼尖的人轻道:“好像跟箱子上的符文一样!”

画符与写字异曲同工,每个人都难免会带着自己的痕迹,尤其风翕这般历尽沧桑的,提笔便避不掉。这箱子是谁放的,已经足够明显,至于是何目的,各中人心知肚明。

悬阳回头看看说话的人,轻轻点头,表示孺子可教。那人被夜悬阳赞许,竟和赤角玄阴兽一样激灵灵一个冷战,哆哆嗦嗦的被旁边的同伴扯着手臂拽到人后去了。

事已至此,风翕也豁出去了,“夜悬阳,你扰我寿宴,又伤我儿,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悬阳平静的掸去指尖残霜融成的一滴水,这几日别的没遇到,不要脸的倒是一个接一个。先是个胡搅蛮缠的假女侠,后是个贼喊捉贼的老杂毛。当然,若是与后者比起来,那个女变戏法儿的闹出的一点幺蛾子几乎可以算是冰清玉粹了。

他看着风翕,“你既留着心思算计我……看来是没有找到凶手。”

风翕避而不答,偷偷挥手让人把他那两个有出气没进气的废物儿子抬到后面。悬阳抬腿将脚边的一坨小兽踢过去,可怜那小兽早冻得结结实实,砸在人身上堪比一只擂鼓瓮金锤,最前面的差使眨眼间倒地给风知迹做了伴。

只这转瞬,悬阳已到了风翕面前,抬手钳住风翕的喉咙直将他撞在地上,然后回头看着殿内一群贺寿的倒霉鬼,“姓风的留下,旁人自便。”

一群人丢盔弃甲的逃了,其中一个边退还一边哆哆嗦嗦的解释:“尊使,我姓封……可不是他们这个风啊,跟我没关系,告辞告辞!”

满殿人顷刻散尽,只剩下风家三条倒地的咸鱼和周围踌躇不敢上前的差使。风翕试着挣扎,悬阳拎起他的头猛朝地上砸了两下,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风翕几乎翻了白眼,口中冒出血沫,沉沉喘着粗气,“你师父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心黑手狠的东西?”

“幸好有我,不然连个给他讨说法的人都没有。”

“讨说法?”风翕痛苦的老脸上有一丝怅然,“你师父的死,永远都不会有说法。”

“那就用这座山祭他。”

风翕看着他,方才的畏惧和扭曲竟慢慢开始消散,“夜悬阳,你可知道……你师父这个人什么都好,可他有个致命的缺点,他太信任我了……”

他说着话,藏在袖中的手偷偷使着小动作。然而一把匕首未露半寸就已被悬阳夺过,反手钉在他掌心。

风翕惨叫一声,疼得浑身哆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然无果,你为何不直接杀我……去祭你师父?”

悬阳眉目一沉,直拔出那匕首便朝风翕脖颈而去,刀刃将落未落时,却陡然滞在半空,再无法向下刺去分毫。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好像瞬间被一阵朔风袭痛,原本灼人的恨意很快化为苦楚,微微颤抖着,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遏止了他。

风翕知道自己说中了,趁着他片刻的恍惚,就地反击,竟直接用自己受伤的手挂风化刃朝悬阳劈去。悬阳闪身躲避,风刃从他肩头划过,割破了他宽松的衣衫。

夜悬阳这二十多年没活过几天舒坦日子,虽然在牢中耗得瘦削惨白,却实在长不出什么嫩生生的皮肉。衣袍落处,腰背紧健,筋肉分明,伤痕遍布,端端一副千般摧折过的硬骨。

而那硬骨上,一道银链穿透他一双肩胛,生生穿了三圈。

无恕,当年囚禁恶灵休明的银链,多年来让牢中囚徒们闻风丧胆之物,却并非只是他的兵器,而是他的酷刑,是今时今日困缚他手脚的枷锁。

风翕料得没错,夜悬阳杀不了他。

因为这三圈银链的存在,这位恶名昭彰的尊使大人根本无法亲手取走任何人的性命……

“孽无所生,罪自沉灭”。

这是舍寻长老当初对夜悬阳说过的话。

那日,这位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师父亲手给自己阴寒暴戾的徒弟穿了琵琶骨,欲把他所有的罪孽扼杀于先。

那时他说,待悬阳出师之日,便可将银链解除。然少年还未出师,长老却先一步撒手尘寰。

无恕。

师父已去,他的小徒儿从此再无人恕……

那银链便这样窸窸窣窣的困着夜悬阳,到如今,已与皮肉生在一起,成了他的一部分。

悬阳沉沉闭了眸,拉起衣服遮住自己。

风翕已然退到几步之外,脸疼得扭曲,眼中却压不住洞悉一切的快意,“你无需遮掩,其实你我都清楚,你当初要的五年,不只是在给我时间,更是在给你自己时间。可如今看来,就算再给你十年,你还是解不掉这个东西,舍寻没了,你这辈子就只能这样,咬碎了牙自己咽。”

夜悬阳静静听着,仍未睁眼,眉头敛成两道长川,像是在强忍痛苦,又像是在等什么。

风翕使眼色,示意手下赶快把地上的两个废物抬走,口中依旧猖狂不休,“夜悬阳,你那些纸糊的把戏只能骗骗牢里的傻子们,可骗不了老夫。你若是就此收手,一样可以再回去守着牢房,老夫从不介意养虎为患,更何况你是条咬不死人的丧家犬……”

这位被舍寻尊为至交,看着悬阳长大的圣主,终是露出了真面目。

悬阳睁开眼,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和刚才不一样了。就好像一个浅眠之人突然被惊醒,虽然连缓神的过程都没有,目光却并未与眼前的一切融合。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传来声音,似有朔风席卷山峦,甚至隐隐可辨出有硬蹄踏地,长翼穿林。

风翕终于意识到:夜悬阳一直在等什么,而此时,等到了……

悬阳看了看风翕,露出一缕凉得彻骨的笑。

然后,他走到依旧僵硬的玄阴兽身边,挥袖褪去它禁锢全身的寒霜,小兽显然被折腾得够呛,软绵绵倒在悬阳脚边,一坨冰成了一团泥。

悬阳用脚尖扒拉它两下,口中却仍是对风翕说话,“构陷我只用一只幼兽,你还真是节俭……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五年是给我自己的,至于你,早该死在五年前才对。”

外面的呼啸声越来越近,一只巨大的玄蜂从殿门冲进来,直把殿内的侍卫差使冲得四散奔逃。

悬阳慢慢向后退,长臂一挥,两道银索从袖中伸出,直接盘住一根殿柱,收力回手,那柱子应声而断,断裂的端口中竟盘盘曲曲爬出十几条小臂粗的细鳞长蛇。

他步步后退,殿中的长柱根根不落的倒下去,毒蛇虫豸源源不断。

风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堂皇的大殿早已被山下那个闷声不响的小崽子偷养成了蛇鼠窝,连悬阳也没想到会这么多,看得自己都有点上头,于是把风翕交给这些蠢蠢欲动的野物,自己抬步躲出了殿外。

身后是风翕的嘶吼咒骂,而身边有凶兽接连掠过,直冲进已然颓败不堪的风蝉山正殿。那殿内此刻是什么情状,夜悬阳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站在殿门前半眯着眼俯视风蝉山的一切,黑气弥漫,恶兽肆虐,有人之处必有鬼哭狼嚎,恍如人间地狱。

五年前就是这样的吧……只是那时,他置身其中,无暇窥得如此盛大的全貌。

那时的少年一人一刀,穿梭于林间,十日之内扫除一切纷乱。他已经忘了那几日是怎么过的,似乎将最后一只妖兽关入囚笼之时,掌心已然见骨。大概是流了不少血,要不然凭他这般毫无匠心之人,又怎会想到以血渡灵造一座落尘笼呢?

后来,手心慢慢长出了肉,囚徒们慢慢成了哑巴,连无恕都与他慢慢结成一身,供他驱使。

夜悬阳可能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被穿了琵琶骨反而想着把刑具炼化成兵器的人。只是这链子的狗脾气和他一样臭,轻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重了过犹不及两败俱伤,偏偏这位对手是个不知痛痒的,无论怎么折腾,最后遭罪的都是他自己。夜悬阳在这条链子上一耗就是三年,堪比一场不事余天的修行,廓而忘言……清热败火。

一人一链便这样共存下来,无恕渐渐与他灵犀共融,成了可御可纵的兵器。唯独和那菩萨般的舍寻师父一个毛病,容不得他有丝毫杀念……

寂牢中的尊使大人,就这样一日日数着春秋,长成了一只古怪少言的困兽。

夜悬阳临风立着,从过往斑驳回忆中听着现世纷杂喧嚣,久久未动。

身后突然有刀风流**,他利落的回身,几十个衣衫褴褛之人各个手持兵刃,正齐齐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