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遗民左衽胡尘误

那孩子背后的衣衫都抽裂了,血痂和衣服黏在了一起,颜音用帕子沾着水囊中的清水慢慢润着,无端地想到了那天夜里的康茂和自己。

那孩子依旧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动,小脸儿憋得通红,像是满腹的委屈不敢倾诉,只得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散入在那一呼一吸之间。

“疼吗?”颜音轻声问。

“疼……”那孩子带着哭腔回答。

颜音也不知道该怎样把对话继续下去,转而又问道:“你叫什么?”

“金郎……”

“啊!你就是那个金郎,那天你玩到那个挑线花绳了吗?你别急,我这里有细丝绦,等下我做几个给你。”

“……”金郎微微侧转头,看着颜音,睁大了眼睛惊喜地说道,“啊!你就是那天给我们琉璃珠的人。”

“嗯!”颜音点点头,“我叫颜音。”说着卷起袖子,露出腕子上那枚雪青色的琉璃珠。

金郎也伸出手来,露出自己的腕子上系着的琉璃珠,是琥珀色洒金的。两只手腕,这样并在一起,倒像是兄弟。

颜音看那只白胖的小手上,尽是皴裂的干纹,指甲里也塞满了污泥,心中一叹,不禁又想到了康茂那粉白纤长的手指,衬着白雪、乌枝、红梅,雁羽……宛如谪仙,无论处于怎样窘困的境况,从来也不曾露出半点狼狈之相。

金郎见颜音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怯怯的把手缩了回去,压在身子下面。

“药。”阿古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见颜音处理完伤口,倒是很有眼色地递上了一罐药。

颜音见那药便是青宫中他送来的那罐,有些别扭,不禁嗔道:“这东西你倒是没忘了收着……”

“哪能忘了啊!万一以后要用到怎么办?就不用麻烦王爷再带药过来了……”阿古正嬉皮笑脸地说着,忽然觉得一阵寒气逼来,抬头见到颜音正沉着脸,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幅要把自己嚼碎了吃掉的表情,忙吓得吐了吐舌头,止住了话头。

颜音冲那药罐努了努嘴,阿古便乖觉地接过颜音手中的帕子,轻手轻脚的给金郎上起药来。

颜音自去在行李中翻找丝绦,却听阿古叨念着:“他这身衣服都被打烂了,还又脏又臭的,怎么穿啊……”

颜音笑道:“你说这话,意思是指使我找件我的衣服给他穿吗?”

阿古也笑了:“我哪里敢劳烦小郎君,只要您点个头,我自己找就行,不麻烦的。”

颜音又想怒,又想笑:“你胆子越发大了,都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我哪有!”阿古梗着脖子争辩,“下奴总共没有两件衣服,若给了他一件,就该光屁股了,那不是给主子丢人了吗!”

颜音到底绷不住笑出声来:“我不嫌丢人,我也想看呢!”

两个人说的是女直话,金郎听不明白,但见两人都笑嘻嘻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个呆呆的笑容。

颜音见金郎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怕他**身子受了寒,忙随手抽出一件衣服丢给阿古:“快帮他穿上吧!”

阿古帮金郎披上衣服,金郎却捏着那衣服的两条系带不松手,口中喃喃:“是左衽的……”

“有什么关系……”阿古不解。

“凡敛死者,左衽,不纽。”金郎背书一般吟诵出这句话。

阿古只略略懂一点汉语,听不明白,困惑地看着颜音,颜音却沉下脸来,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交领左衽的花叶纹海青衣。

金郎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对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认错,急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只轻轻去牵颜音的衣袖,蓦地看到自己皲裂泥污的手指,便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一滴泪,吧嗒一声,落在那敞开的衣襟上。

颜音长出了一口气,吩咐阿古道,“你帮他净净手,给他拿点吃的吧!”说完便背转身在行李中盲目翻找着,一言不发。

阿古拿过来的,只有两个干冷的胡饼而已。

“谢谢哥哥!”金郎双手接过胡饼,甜甜地道了一声谢,又转向颜音说道,“谢谢颜音哥哥!”

颜音这才缓过劲儿来,转过身淡淡说道:“吃吧。”

金郎双手捧着胡饼,凑在嘴边慢慢咬着,半天也没咬下多少来,那模样,倒像是嗑松子儿的小松鼠一般。

“怎么?咬不动?是不是换牙呢?”颜音笑道。

金郎重重点了点头。

“难怪不爱说话……”颜音又笑。

金郎腾地红了脸。

突然,匆匆一骑,从远处掠了过来,马上的人一身赵国装束,看样子是个内侍。

那人下了马,走到那些女子的大车近前,离着十来步的距离,微微一躬身,朗声说道,“传烁王钧旨,宗姬,宗女,女史,内夫人等,应庄敬自持,谨慎言行,不得离次取辱。”就这样一句话,那人稳稳地迈着步子,声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一辆车,一辆车的传了过去。

那人声音既不大,也不小,能让车内人听得清清楚楚,又不至于过于喧噪,引人注目,显见是很有分寸。甚至他站定的距离都经过了精心的推敲,离那些车既不远,又不近,不会近到让看押的源兵感觉到威胁,又不会远到让车内的人听不清楚。

车内的女子们刚刚吃过了饭,正是每天唯一一次放风的时间,但今天却不同,竟然没有一个人下车,所有的车内都安安静静的,甚至没有一个人挑开车帘向外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颜音皱眉道。

“谁知道呢!”阿古懒洋洋地说道,“哼!都是阶下囚了,还摆出这王爷架子给谁看!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处境啊!我最烦那个什么烁王了,一副眼睛长到额头上的样子,等将来到了中都,一定要第一个在他脸上刺个奴字,看他还怎么傲气!”

“要在脸上刺字的吗?”颜音有些惊讶。

“大概是吧!之前灭了渤海国的时候,他们的宗室男丁都在脸上刺了字。”

“哦……”颜音有些怅然,愣了半晌才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去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