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残花白骨春常驻

一路北行,步步是春。

春的脚步伴着源军的脚步,一齐向北行去。粉红的桃花、鹅黄的柳芽、嫩绿的榆钱、紫红的桑葚,还有那雪白的飞絮,一路伴着大军北上,一刻也不曾离开。在这永不落幕的春色中,当然也少不了那紫花地丁的身影,一大片一大片的,如同那些卑微的草民,辗转在车辙下,蹄痕里,被命运的车轮碾压过,或挣扎求生,或绝望赴死……

沿途道路两旁,尽是兵火过后的惨状,残垣断壁,白骨累累。

春色虽然常在,但那些如花的生命,却日渐委顿,如落花一般渐次凋零。正如阿古所说,这些宗室男女如同盆中娇花,从不曾经受风霜雪雨。这一路上连日急行,饮食粗劣,起居简慢,加上身世飘零,前途未卜,很多人心中郁郁,终日以泪洗面,这样内外夹攻下来,十人九病,沿途瘐毙的几乎每日都有。

人死了,多半扔到路边,一抔土草草掩埋了,连个标记也不曾留下,行出数百步之外回望,那埋骨之地便泯然混同在新草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源军之中,只有颜音乘车,于是便随着那些女子所乘的大车同行。那些车,每辆由四名源兵昼夜轮班看管,车上女子皆用绳索将右腕系在一起。每日唯有午餐之后,才轮流解开片刻,由她们稍做放松。

颜音百无聊赖,除了闷坐车中玩那华容道和九连环,就是趴在车窗口探头张望。颜音心里还惦记着能不能在这数百女子之中找到珠儿的身影,但始终也没发现那件雪青色的淡雅襦裙。

“今天又吃这个?”颜音看了一眼阿古拿过来的胡饼、盐菜和粟粥,一脸嫌弃。

“是呀。”阿古也是一脸无奈,“昨天有肉吃,是因为死了一头牛,那几大锅肉汤连皮带骨一瞬间便一抢而光了,还有很多人没吃上呢!怎么会留到今天。”

“怎么不再死一头牛……”颜音小声嘟囔。

“快别这么说了,这一路上牛马倒毙的不少了,车也有很多损坏的,虽然人死的也多,但这么下去,估计很多人该没车坐了。”

“管他们呢!反正我有车坐就行!”颜音心中不快,依然嘟着嘴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嫌王爷昨天没过来看你?”阿古和颜音相处多日,多少能明白一些颜音心中所想。

“我才不稀罕……”颜音转头小声嘟囔。

阿古咧嘴笑道:“听说昨天千户聂特木和副都统振烈出了点什么事儿,王爷忙着处理,估计是没法分身吧。你也该懂点儿事儿了,别整天小孩子似的粘着大人。”

“我又没说什么……”颜音并不在意军中的事务,只是兀自闷闷不乐。

“你不吃,我可吃了哈!”阿古说着,便端起那粟粥,凑到鼻端,夸张的用力吸着气,“好香!”

“你自己的那份儿还不够吗?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吃这么多既不长肉,又不长个儿。”颜音嗔道。

阿古最烦别人说他个子矮,但又不能对颜音发作,只得闷闷说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听了这话,颜音倒有几分歉意,于是点点头,“我不饿,你吃吧,吃剩下的也别糟蹋,给她们吧!”颜音冲旁边一辆载满女子的大车努了努嘴。

“干吗给她们……她们又不是没有……”阿古一边喝粥,一边含糊抱怨。

“你又不是没看见,她们的饮食经常被克扣,吃不饱,穿得又单薄,能不病吗……”颜音微微皱着眉,看着那边。

“小郎君真是心善。”阿古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吃吗?等下饿了可别叫苦。”

“我不饿,即便饿了,我这还有肉干。”

阿古却不知道被什么触动了,突然长叹了一声:“你是没有挨过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我是饿怕了,所以有吃食的时候,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那我就试试连着几顿不吃,尝尝挨饿的滋味?”颜音突然来了兴趣。

“算了吧!身边有肉拿挨饿当玩儿的滋味,和连草根都吃绝了马上就要饿死的滋味能一样吗……”阿古不屑撇嘴。

颜音刚要反驳,突然听到一声鞭挞之声和一声稚嫩的惨呼响起,接着是女直语的咒骂和小孩子呜咽的哭声。

颜音一跃跳下车来,循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源军兵卒,在用马鞭抽打一个汉人小孩儿。

“住手!”颜音冲过去,张开双臂,拦在那小孩身前。

那兵卒高高扬起的马鞭僵在了那里,嗫嚅叫道:“小郎君……”

“你为什么打他?”颜音不急不躁,沉着脸问道。

“偏我们倒霉,马前腿撞上尖石,废了,只能下马步行。这小畜生故意磨磨蹭蹭,害得我们现在才到,估计又吃不上热饭了!”那兵卒说完,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颜音眼中掠过一丝嫌恶,转头看了那孩子一眼,见比自己还矮上半头,便转回头来淡淡笑道:“你嫌他走得慢,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走得和现在一样快吗?”

那兵卒半张着嘴,愣住了:“这……”

颜音又是一笑:“那马呢?”

那兵卒跟不上颜音思维的跳跃,愣了一下才说道:“在后面,三里外……”

颜音扭头对阿古笑道:“你去叫火头军派几个人把那马拉回来,晚上有肉吃了。”

“好咧!”阿古没等颜音说完,便一溜小跑地去了。

颜音转头盯着那兵卒看,也不说话,只看得那兵卒心中发毛,脸上薄薄出了一层冷汗,微微弓着身子,低着头,手足无措。

颜音再度撇嘴一笑:“既然已经晚了,还不快去吃饭!”

“那……他怎么办?”那兵卒怯怯问道。

“交给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颜音微微扬着下颌,语气淡然。

“可是……王爷吩咐,我们每个人看着一个皇子,每天十二个时辰,要寸步不离,连睡觉如厕,都要把手系在一起。”那兵卒嗫嚅解释。

“我好心帮你看着他,让你好好去吃饭,倒是我的不是了?”颜音冷冷说道。

“没……小人不是这个意思……”那兵卒连连点头哈腰。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就快去吃饭罢,吃完了到我车上来领人。”颜音说完,再也不理会那兵卒,牵起那孩子的手,回到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