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骨藏霜刃惊风云

门开处,一双云纹絁履无声踏过,其上是深黄色的裙裾,再上面,是轻紫纱的褐衣。厅堂中没有风,那人的脚步也并不迅捷,但那袭紫色轻纱,却像是充盈了罡气一般鼓**着。

一双纤纤玉手,执着一副象牙朝简,脸上一派端庄平和,竟是个朗眉星目,容颜绝美的女道士。

“贫道许如一,这厢有礼了。”只见那女道士微微一稽首,一双妙目便直直地盯着珠儿,脸上微微露出悲悯之色。

“这位想必就是患有侏儒之症,需要医治的贵府小姐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一变,这“侏儒”二字,在永安郡王府是个禁忌,因为怕惹大小姐伤心,从来没有人敢宣之于口。

但这位许道长却似乎并不在意,只环顾了一圈众人,视线所及之处,像蕴含了法力一般,瞬间便平复了众人的情绪。

“我能医,但须得僻一安静院落,我与小姐单独做法,任何人不得惊扰。”

王妃听了,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之前也请过不少道士作法,用到的法器也不少,香案、木剑、令旗、糯米……林林总总,却从没有人要求避开众人的……想到这里,王妃不由得看向女儿,却见珠儿歪着头,满脸无所谓的顽皮笑容,像是因为看到一个有趣的游戏,而跃跃欲试一般。

王妃不由得摇头苦笑,罢了,总归是个道姑,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暗香浮动。

庭院中蜡梅初绽,树影婆娑,静谧而祥和。

那许道长盯着珠儿,像是要看穿她浮华皮相之下的真身一般,看得珠儿有些发毛。

“怎么?我哪里不对吗?”

“……这身衣服,不吉。”

珠儿低头看了看衣襟,织锦的面料上绣着春幡、灯球、竟渡、艾虎、云月等四时节物,以及桃花、杏花、荷花、**、梅花等四季花卉,正是时下最时兴的“一年景”。蓦地,珠儿突然明白了“一年景”三个字当中似乎蕴含着繁华落尽的苍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珠儿抬头见那许道长盯着自己的裙摆,又有些羞赧的,把脚往裙底缩了缩。宗室女子各个都缠足,但珠儿却因为个头儿太小,王妃怕她缠足后更长不高,所以一直没缠。

“头饰也是,不吉……”许道长摇头叹道。

珠儿又疑惑地用手去摸鬓角,因为在家闲居,只梳了个简单的流苏髻,又因前年皇上有令,帝姬及命妇以下女子禁用珠翠,因此上,满头的头饰都是各色的琉璃。

“琉璃?”珠儿喃喃。

“对,流、离……”

珠儿本来被那许道长高深莫测的语调弄得心下惶然,听了这话,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也太牵强附会了,这些都是今年最流行的装束,各个官宦富户府上,市井坊间到处都是,怎么就不吉了?”

“正因为大梁城女子人人都服用,才是不吉。”

“哼!都是那些高官士子整日里闲得无事,看见个新鲜有趣的装扮就说是‘服妖’。净管这些不该管的,有本事富国强兵才是正理!女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难道能亡国不成?若那样,我们只管把这些绸缎、首饰拿到北朝源国去卖,便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许道长轻笑摇头:“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珠儿心中疑惑,还想再辩驳,却被许道长截住话头:“你这病,须得自医,我只能指点给你一条明路,能否发身长高,还要看你自己的愿力。”

“什么明路?”

“杀人!”许道长森然说道。

话音甫落,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

珠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去,但见云淡天青,日光朗朗,却不知为何,冬日晴天竟有雷声。

“杀人?”珠儿茫然重复着。

“对!杀人,要杀六六三十六个人。”

“不可能!”珠儿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杀人?”

“为何不可能?”

“我是好人,连蝼蚁飞蛾都不愿伤害的。”

“好人就不杀人了吗?”

珠儿歪着头,认真想了想,笑道:“对,好人会杀恶人,替天行道。”

“好人有时候也会杀好人。”许道长摇头。

“什么时候?”珠儿圆睁着眼睛,不解地问道。

“好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许道长一字一顿。

“那是什么时候?”珠儿咬着嘴唇,很是困惑。高墙深院中长大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情况下,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心已经绝望,身受万般苦楚,却不得死。那时候,若有人能帮他求死,便是无上的功德。”

珠儿摇摇头:“我不懂……”

“你不用懂,只要听我说便是。”

那许道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球,托在手里。那球呈现莹润的淡黄色,看上去很是压手。珠儿一看便知道这是用骨头琢磨而成的,很像是捶丸所用的球,但却比常见的略大些。

珠儿觉得有些诧异,通常打捶丸所用的球,无非木、骨、象牙等几种材质,一般来说,骨球个头儿会偏小一些,一方面因为骨质比象牙略重,比木头更是重了许多,不宜做得太大;另一方面,即便是大象的腿骨,骨壁的厚度也是有限,不可能雕出太大的球。可这个球,竟然比自己见过的最大的骨质捶丸还要大。

那球浑圆精致,围腰有一圈万字不到头的暗刻刻痕。只见那许道长用指甲在那圈刻痕上一拨,球中竟弹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尖细利刃来。这样看上去,倒像是一把以球为柄的短剑一般。

许道长把球握在手心里,让那利刃从中指与食指之间穿出,挥动了两下。

“你试试。”许道长说着,扳动机关,将那剑刃收了回去,把那球递给了珠儿。

珠儿有些怕,又有些好奇,犹豫着接了过来,学着许道长的样子将那机关拨动了几下,感觉这东西的构造极为巧妙,绷簧精巧有力,花纹雕镂精致,剑刃收进去时严丝合缝,若无人指点,外人做梦也想不到这骨球中还能藏下一柄利刃。

珠儿是近支皇族,王府千金,又是个好奇贪玩的性子,从小到大各种奇技**巧的玩器过手不计其数,但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禁眼睛亮了起来。

“给我的?”

“对。”

“用它……杀人?”

“对。”

珠儿摇头,“这东西精巧好玩,带着防身很不错,但我是绝对不会用它杀人的!”若在平时,珠儿断不会有什么防身的念头,但最近半月以来源国大军兵临城下,游骑不断滋扰,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此次围城会和去年围城一样,有惊无险,但毕竟心下惴惴,这“防身”二字,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许道长摇头,脸上又写满了看破世事的悲悯。

“我不会杀人的!”珠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告诫自己似的。说完,便小心地把那球塞进了随身的荷包里。那鹅黄的锦缎荷包被撑得鼓鼓的,把荷包上刺绣的花好月圆的图案,撑得更加饱满生动。

“这里……”许道长的纤指,指向珠儿颈侧,“划开之后,鲜血喷溅,人立死,且并无痛苦。”

“这里……”许道长指点着珠儿的左胸,“插进去,就是心脏。”

“这里……”许道长指向了珠儿的下体。

珠儿一惊,向后跳了半步。

“划开大腿根部,和颈部效果一样。”许道长微微一笑,收了手。

珠儿心中稍定,却见那许道长伸指点向珠儿的额头,把她眉心贴的一张金箔花子掠了下来,露出里面遮着的一颗芝麻大小,鲜红欲滴的朱砂痣。

“你天眼已开,不要遮着它,这是你安身立命的依仗。”

珠儿不懂,困惑地眨眨眼睛,仰头看着许道长。

“五年之内,杀六六三十六个人,便可发身长大,切记切记!”

话音甫落,又是一声惊雷,珠儿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颤。抬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阴云密布,阴云背后,隐隐透出红光。再回望东南,却见太阳被一层五色气晕罩着,通红通红的,却没有什么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