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万岁山前花木残

珠儿在绣楼上,一开窗,便能看到熙宋门城头上,高竿挑着的四个人头。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但因为天气冷,人头并没有腐坏,五官依然清晰可辨,只是日渐风干,那脸上的表情也日渐狰狞。

不忍看,又忍不住不看……珠儿叹息一声,正要放下窗子,便听到邻舍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转头望过去,只见邻舍的院落中,大梁府的衙役进进出出,想必,是在翻找隐匿的金银吧?

数日前皇上下诏说:无论谁家隐匿金银,任何人均可告发,告发者可以获得隐匿金银的三成作为奖赏,隐匿者以军法从事,如果知情不告,则与隐匿者同罪。此诏一下,恶奴告主之事层出不穷。

源军又命御史台抄写自宰执以下的官员清册,按照官职高低列出应缴金银限额,每日里督责开封府、大理寺及四壁提举使挨家挨户催逼,若拿不出来,便禁系枷拷,例行刑讯。纵然是一品大员、诰命夫人,也不免被锁系抓捕,沿街示众。

一阵辚辚的车声,将珠儿的视线又拉回到前街,却见一辆辆巨大的太平车缓缓行经府门前,上面是累累的表缎。

珠儿心中一叹,早就听说源军见金银拿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索取布帛绸缎,皇上不愿扰民,便大开左藏库、右藏库、京师上四库,任源军搬运。并命令京畿保甲尽充差役,日夜不停,只是寄望此事尽早完结,源军尽早退兵。可是……这样予取予求就能喂饱了他们吗?还是会让他们胃口越来越大?珠儿只是皱着眉头,在心中反复掂量。

自从四壁提举使被杖毙之后,城里便出现了很多不安的迹象。尚书省大火,延烧了百十户民宅,又有贼人趁机作乱,在开宝寺、天宁寺等地放火,延及居民五百余家。更有市井无赖剃去顶发,戴上皮帽,假作源兵抢掠,听说也有真的源兵混迹其间,一时间真假莫辨。皇上虽然下令禁军散到各处街巷,维持治安,但人们心中的惶惑不安,还是与日俱增。

“小姐,吃饭了!”紫笑端着食盒,推门而入。见珠儿开着窗子,便嗔道,“哎!小姐,你就不嫌冷吗?仔细冻病了!现在柴炭比米面还贵,府里存货不多了,下人房里都已经不发炭了,就这么点儿热乎气儿,你还要放出去。”

紫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关上了窗户。

“是吗?怎么早不跟我说,你叫上她们几个,晚上都到我这屋外间来睡吧,大家在一起还暖和些。”

“倒不至于冷成那样的,多盖两床被子,也忍过去了。”紫笑随口应道,一边说,一边把吃食从食盒中取出,在桌上布好。

“什么东西,好香。”珠儿皱了皱鼻子,笑道。

“是腊肉和风鹅,还有糟瓜茄和暴齑,外面的肉都不能吃了,听说肉铺里的肉都是死人身上斩下来的,好在府里腌晒了不少年货,尽够用的。蔬菜也买不到了,黄芽菜和韭黄都快抵得上肉的价钱了。”紫笑絮絮说着。

“外面还有什么新消息?”珠儿一边夹着菜,一边问道。

永安郡王严禁女眷出府,这紫笑便每日里守在二门边上,向那些小厮、扈从打听外面的情况,回来说给珠儿听。

“那些狗鞑子大字不识几个,居然也学着人样看书呢,听说开始搬府库的藏书了,还要大梁府从书肆大肆搜购呢!”

珠儿皱起了眉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之前以为这些源国人和从前历次劫掠一样,只不过贪图财帛而已,这样看来,他们其志不仅于此啊,倒似要把大梁的繁华文明一股脑儿搬尽一样。

“听说啊,之前要金银也好,要表缎也好,要宫婢也好,皇上连眼睛都不眨的,这次听说要内府藏书,皇上却连连叹息,几乎落泪。”紫笑补充道。

珠儿也是长叹一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还有一个事儿,倒是一奇。皇上数日之前曾经下诏鬻爵,从一品大员到七品芝麻官儿都明码标价,只要是良民,按价码儿出钱,便能做官,若是僧道,则敕封紫衣上师称号。这榜文贴了好几天了,竟然一个应募的人也没有,可见咱大梁百姓,也还是有风骨的。”

珠儿却不是这么想,源军追缴金银,犹如催命。若要买官,只能用铜钱,数量必定巨大,这样一来,搞不好便成了出头的椽子,若引来根括使催缴,反倒是引火烧身了。而且这样的乱世,就算一品大员有什么用?城头上那四个头颅,不是一品就是二品,左邻被威逼锁系的人家,也是官员……这当口,留着些铜钱买米买炭,保住性命才是正理,谁会去买那华而不实的官位呢!

珠儿正想着,忽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主仆两人忙推开窗子去看。

只见万岁山上,那个高耸入云的,唤作“擎天”的太湖石,那个无比巨大,动用征夫数万,千里迢迢运来的太湖石,已经不见。透过漫天烟尘,珠儿只看到万岁山上,影影绰绰尽是三三两两的赵国兵卒。

“快出去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珠儿头也不回,只是吩咐紫笑。

紫笑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珠儿凝目细看,发现那万岁山上的古树名木,一个一个都偃倒在尘埃里,梅花、海棠、碧桃、桂花、木兰……这些千金从各地购得,精心移栽养护的名木花卉,竟然都被劈做了柴薪。还有那些牡丹:赵粉、胡红、朱砂垒、紫二乔、乌龙捧盛、银红巧对、紫蓝魁、桃花飞雪、冠世墨玉、酒醉杨妃、春水绿波、胜葛巾、玉板白、紫瑶台……曾经是艮苑春日里最最华美烂漫的景致,如今也变成了一地凋零的残枝。

又是轰然一声巨响。这一次,居然是那绛霄楼!数日之前还居住过的绛霄楼,也轰然一声,从山体上斜斜坠落了下来,滚滚烟尘,隆隆地动,伴着依稀的惨叫惊呼,让人听了汗毛直竖。

恰好此时,紫笑推门而入,见此情景,也惊呆了。

“到底怎么回事?”珠儿急切地问。

“因城中柴炭短缺,小民冻饿,皇上心中不忍,昨日便下令开放艮苑,允许大家樵采万岁山的竹木充作柴薪。昨天皇榜才贴出来不到两个时辰,能充作柴薪的竹木便被采尽了,听说军民万人争抢,践踏死伤无数。今天,后得着信儿的一批人又涌了进来,把那些花木也悉数毁了……据说又开始拆房子……”

熙宋门城头。

益王颜启昊和崇王颜鲁虎一身便装,也在观看着这出闹剧。

“这康衍倒是别有一番悲天悯人的情怀。”颜启昊叹道。

“哼!”颜鲁虎冷哼一声,“可惜脑子太笨,就这样不顾前不顾后地放小民进来,自然是力强者欺压力弱者,军人欺压百姓。消息灵通的得了便宜,后来者见得不到好处,自然要拆房毁屋了。

颜启昊点头:“应该由官府安排专人樵采树木,砍做柴薪,再发放也好,低价粜卖也好,这样便不会生乱了。”

“哈哈!是啊……本来是利于小民的事情,这么毫无经画地推行下去,反而成了害民之策,真是可笑之至。”

“听说那康衍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丹青书法,蹴鞠马术无一不精,可就是不会做皇帝。”

“若不是如此,我们怎能如此轻易地拿下这大梁城呢?” 颜鲁虎看向颜启昊,两人相视一笑,志得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