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一脉天青香满身

风后暖,雪后寒。

第二日反倒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稀疏的梅影映在积雪上,像是一幅写意画。

颜音一丝不苟地做着分茶的每一个步骤,手微微有点抖,看上去很紧张,但又抿着嘴,一脸认真。

直到,浓白如雪的乳花泛起,颜音才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来,那笑容中的融融暖意,让人如沐春风。

康茂看着,也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来到青宫十几天了,似乎,这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笑过之后,又落寞了,这孩子再可爱,也是敌人,两国就算定下誓约,永结盟好,也是敌人……

颜音看康茂脸上表情变换,不解地眨着眼睛。

康茂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做得很好,每个步骤都对!你已经学会了,以后只要勤加练习便是。”

颜音点点头,嘟起嘴巴说道:“可惜点不出那样美的画来。”

“那要先学绘画才行。”

“你能教我吗?”颜音眼睛一亮。

康茂突然觉得有几分烦躁,便不肯应承,只是说道:“你先把分茶练熟了再说。”

“哦……”颜音低声应着,似乎有几分失落,随即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怎么?昨天受了风寒?”康茂问道。

颜音点点头:“吃过药了,已经好多了。”

“这个,你拿去含着。”康茂说着,从腰间绣囊中取出一个一乍长的精巧瓷瓶来。

“啊!雨过天青!”颜音又惊又喜。

“你竟然知道这个?”

“是呀!”颜音连连点头,“娘有一个这颜色的葵口小盘,据说是外祖母从赵国带到室韦的嫁妆,娘又带到了源国。”

“这是汝窑的瓷器。”康茂解释。

“乳窑?”颜音不解。

康茂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上写下了一个“汝”字。

“啊!我认识这个字,是‘你’的意思!”颜音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康茂胸口。

你的窑?呵呵……康茂心中苦笑,这汝窑窑址只怕是会划归到源国境内,从今以后,到底是谁的窑?到底还有没有这座窑,还很难说呢!康茂虽然心中苦涩,但脸上丝毫不露:“这窑在汝州境内,所以叫汝窑。”

“哦!”颜音点头,“娘总是说,室韦的天空,就是这样美的颜色。”

室韦的天空吗?康茂抬头向天,今天头顶的天空,是湛蓝欲滴的明丽天蓝,并不是雨过天清的疏淡浅蓝。其实,天底下所有的国家,顶着的都是同一片天空吧……康茂喟叹一声,拔出瓷瓶的塞子,倾出一粒小小的药锭来:“含在嘴里,可以止咳嗽。”

“这是什么?”颜音接过。

“这是‘官桂杏霜香药’,生津止咳的。”

颜音依言含在嘴里,眯起眼睛笑了,“味道很好……”随即又指着那个瓶子说道,“能让我摸摸吗?”

康茂点头,把手中的瓶子递过去。

颜音将那瓶子捧在手心,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像是抚摸小动物一般。口中却问道:“你吃过水滑面和胶牙饧吗?是怎么做的?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颜音本想问那拱桥和大船的,但是被嘴中那香香甜甜的香药勾着,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两样吃食。

“那水滑面是把和好的面剂浸泡在水里,候其面性发得十分,再抽、拽成极薄的面片,煮熟便是。那胶牙饧是麦芽制成的糖。”

颜音显然对这样简单的回答很不满意,连连追问道:“那大梁城还有哪些好吃的?跟我说说呗?从大年初一开始说,要一直说到年根儿。”

被颜音这番话勾得,康茂也觉得有点饥火上升了,这十几日来每日只是以炒面、胡饼果腹,偶尔才能喝上一碗羊肉汤,不自觉的,也开始回忆起过往常见的那些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美食来。

康茂从元旦朝会的国宴说起,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阳、立冬……直说到除夕,一年的良辰美景,尽用美食说尽。从琼林宴、烧尾宴、天宁宴等宫中、官场大宴,直说到州桥夜市、八仙楼、长庆楼、诸般饮食果子等市井美食。

听得颜音一个劲儿地咽口水:“那、那这个时节可有什么好东西吃?”颜音最关心这个。

“冬天这个节令,正是吃盘兔、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的好时候。”

颜音想起昨日在城下听那兵卒提到的吃人肉的事情,心头一阵烦恶,忙道:“我爱吃素,有没有素的?”

康茂一笑,如数家珍:“有啊!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豚、假蛤蜊、玉灌肺、雪花酥、酥儿印、五香糕……”

“那糖呢!有没有好糖?”颜音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糖果小食那就更多了,旋炒银杏、梨条、胶枣、桃圈、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雪梨、甘棠梨、凤栖梨、镇府浊梨、河阳查子、沙苑榅桲、西川乳糖、狮子糖、霜蜂儿、绵枨金桔、召白藕、漉梨、林檎干、枝头干、芭蕉干、人面子、党梅、柿膏儿……”

“哎!我要让蒲罕带我去吃!”

康茂的笑容,一下子凝在了脸上,这孩子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穿梭在大梁市井之间,享受美食,自己却只能被囚在这宫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颜音注意到了康茂的愁容,忙安慰道:“太子哥哥,你别急,他们说议和已经谈定了,两国划黄河而治,只是岁币的数额还没谈定,还有一些劳军的物资要搬运,我听说待过了年,春暖了,河东、河北的州府都交割完毕,大军就要北行了,你也可以回去和父皇团聚了。”

颜音把连日来道听途说的一些消息一一告诉了康茂,一边说,还一边向门口瞟着。

门口,蒲罕靠坐在门墩上,低头打着盹儿,并未在意两个人在说什么。

多日以来,康茂完全听不到外面的一丝消息,早就想问颜音了,又觉得像是找小孩子套话一样,不好开口,此时颜音主动说了出来,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愿如此吧……”康茂轻叹,心中想的却是,即便如此,也要向源国称臣了,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却又无可奈何。

颜音依然把玩着那个汝窑小瓶,爱不释手。

“既然这么喜欢,就送给你了。”

“真的?!”颜音眼睛一亮。

康茂点点头:“里面的香药也给你,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含着,一天最多五六粒。待咳嗽好了,每天早晚各一粒便可,不可多吃。”

“谢谢太子哥哥!”颜音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革囊,双手捧着递给康茂:“这个送你!”

康茂接过,见那革囊的皮质很是奇特,形状也不方不圆的,松开系带,见里面是火绒、火石、火镰等引火之物。便不解地望着颜音。

颜音嘻嘻一笑:“这是老虎蛋蛋上的皮做的,这种皮不好剥,也不好鞣制,很是难得的!”一边说一边还指着自己下体。

康茂一笑,点了点头。

这汝窑的瓷瓶和这革囊放在一起,一个精致清雅到了极处,另一个却粗犷豪迈到了极处,倒真像是赵国和源国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