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禁闭

猪头带我来到那间有树的屋子。

我穿过一条很短的走廊,手电筒就照到屋子中间的确有一棵茂盛至极的大树,那树长在屋子中间,叶子还是鲜绿的,像一只大伞盖。我试图朝上看,屋子上空是空的,巨树一直长到黑暗深处,不知道有多高。巨树的树干很粗,我粗一估计,只怕三四个人都合抱不拢吧。

我实在想不明白,水泥房子里为什么要种这样一棵巨树在里面,而巨树被水泥房子罩住,它不能光合作用,怎么还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呢?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我们绕着树干转了几圈,始终找不到谜底,猪头提议,要不他上树去看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猪头扭着肥胖的身体,像偷食的猫儿一样窜上树杈,一会儿就消失在密叶里面,他才进去,突然大叫一声,树叶里一阵**,就骨碌碌滚下来一个东西,折断了很多树枝。

我们都吓得不行,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猪头身体又笨重,估计摔骨折都算轻的,我们急忙挤在一起想接住猪头。

我们接住了那人,却发现不是猪头,而是一个日本兵的尸体。

小六吓得急忙把尸体抛在地上一脚踹开,猪头也惊慌失措的从树上爬下来,日本兵双目前凸,脸上干皮皱在一起,油油的一层,看起来很恶心。

小六冲猪头叫起来:“猪头,怎么回事儿?”

猪头咽了口唾沫,说:“吓死猪爷我了,大树上挂满了日本人的尸体,就跟水葫芦似的,成片儿成片儿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接过猪头手里的手电筒爬上大树。大树的枝叶很茂密,我穿过重重密叶,爬了有十多米的高度,就看到一大排夹在树叶中的尸体,我粗一估计,有十多具。那些尸体吊在树枝上,脖子上拴着什么东西。我自下朝上看,只能看到一团团的黑影和垂下来的腿。

我强自镇定下来,继续向高处爬,穿过那一排悬挂着的日本人尸体再向下望去,就看到四周的树枝上挂的尸体远远不止十几具,怕是有几十具之多。受我的压迫力作用,树枝微微颤动,那些尸体在半空中打着旋儿,一个个面目塌陷,姿态狰狞,我的心头直冒冷气。

我打心眼的奇怪,这些日本人想必是潜入重庆的特务无疑,国军杀了他们就算了,为什么要把他们挂在树上。

我继续往上爬,又爬了一段,就看到上面的尸体受损比较严重,大片白骨暴露在外面,周围挂的尸体没一具是全尸,现场惨不忍睹。爬过尸群,我拨开一根树枝,看到树枝后面有一个半径长达半米的蜂巢样的东西挂在树杈上。我把手电光打向远处,看到附近的树枝树干上挂满了这种奇怪的蜂巢,大的半径长达两米还不止,小的也就拳头大小,我心里很是吃惊。那蜂巢黑乎乎的,和鲜绿色的树叶形成鲜明对比,我趴着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一只蜂虫进出,很是纳闷这些究竟是什么巢穴,忽然就想起下面那批残缺的尸体。

我突然想起来,国军把日本人尸体挂在大树上,难道是为了喂这些虫子。我瞄了一眼下面还在打旋儿的尸体,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直觉正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胃里有一种吃苍蝇的感觉,特别难受。

我趴在树杈上大气不敢出,听到猪头在树下嚷嚷起来,就冲下面喊了几句话,简单说了上面的情况。

猪头立刻蹭蹭蹭爬上来,趴在我身边,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这么多蜂巢排在一起,恐怕他也是这辈子仅见吧。猪头琢磨片,突然说:“老赵,你说这些东西会不会是那些枭曦的老巢,咱们在水泥房子里乱撞,结果撞到他们老巢里来了,就等人家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点我不是没想到,枭曦虫的阴狠毒辣是我生平仅见,原始森林里百兽死绝,枭曦却能成群结队的活下来,啸聚丛林,它到底有多可怕,我根本不敢往深处想。我一度认为,国军在森林里建全封闭式水泥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防止枭曦虫的入侵,他们不可能会把枭曦虫养在房子里,这无异于自杀。

我正想着,猪头指着枝叶上方低声道:“老赵,快看快看!”

我急忙去看猪头指的方向,他收了手电筒,周围是一片漆黑,树叶间隙里透过一丝火红的光,正向我们这边靠拢。我看到那团红光,心里顿时雪亮一片,这里果然是枭曦虫的老巢,我们真自投罗网了。

我想再看清楚一点,猪头拽着我往下滑,嘴里嚷嚷着:“老赵,你不要命了,在老巢被他们围攻,咱们十八天命也要玩儿完。”

我们迅速爬下大树,小六跑过来问情况,我冲牛小跳说:“我们带过来的熏艾呢?”

牛小跳一怔,说:“老板,你炸开走廊的时候,熏艾早被炸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急的直跺脚,对他们说:“赶紧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里,树顶上是枭曦的巢穴。”

大家都见识过枭曦虫的厉害,吓得感觉背起装备,我抬头望树冠看,就看到一团团红光穿过枝叶,正朝我们这边缓缓过来。

我刚才打量过这间房间,东侧那一头可能有出口,便带着众人朝那边跑去。我们跑出去没多远,就发现一团团的红光离开了巨树向我们这边飞来,我们手里没了熏艾,被虫群围住就完了,树上挂的那些日本尸骨就是我们的下场。

我们向东一直跑到头,看到顶头有个门,门后面是条长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急忙冲进长廊。那条长廊有几十米长,手电可以照到前面有个出口,我也不管是否有机关,一溜小跑穿过走廊,成群结队的枭曦虫追着我们也进了长廊。

我从出口跑出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扭头就看到无数枭曦虫占满了长廊,长廊里就像着火了一样,上下都是红光。

出口外面又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排三个铁屋子一样的东西,从外面看面积很大,有十几个平方,表面的铁皮起了一层层的烂锈。拉开铁皮门,里面有一股腐臭味道,此时正是危急关头,也没时间考虑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三间铁屋子,我们鱼贯钻了进去。

猪头最后一个进来,关铁门之际,我看到大批虫群已经涌了进来,外面都是一团团火红的东西。

猪头奋力拉上铁门,彻底隔开了外面的空间,铁门又咔嚓一响,猪头再往外推,竟然没办法推开铁门,他的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小六道:“猪头,怎么回事?”

猪头摸了一把热汗,用半个身体顶在铁门上往外推,铁门却纹丝不动,他这下全慌了。

我走过去,使劲推了一把铁门,铁门好像已经锁死了,怎么推都不动,我又拽着门把手朝里拉,门就像被焊住了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动。

小六把铁门看了看,说:“老赵,可能是有什么暗锁,扣上门就锁死了,只能从外面打开。”

猪头哭丧着脸:“我操,咱们四个都被锁里面,这回完了。”

小六推开猪头,拿出一把匕首刮掉铁门上的烂锈,巴掌大的锈快哗啦啦往下掉,小六脸色越来越难看。刮完铁锈,小六两手一摊,说:“猪头,我们都被你孙子害死了,连个暗锁口都没有,想捅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猪头也是开锁高手,他的脸红得跟猪肝似的,嚷嚷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猪爷我纵横江湖小半辈子,怎么也不会在这小铁屋子里翻船,咱们一定还有办法。”

小六撇撇嘴,不屑道:“你大爷的。”

我环顾四周,发现铁屋子中间有一只铁椅子,椅子上挂着两条拇指粗的铁链,铁链上还有干涸的血迹。铁屋两壁挂了两个铁架子,架子上摆满各种行刑工具,刀斧、铁链、刑架、夹竹筷等等,应有尽有。

我顿时明白过来,铁屋子是国军对战俘进行刑讯逼供的地方,这里是一间刑讯室。

铁屋角落有一个楠木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座军绿色的老式电话机,纯铁质话筒举起来可以砸死人。我走到桌子前,桌子上除了电话机,再没别的东西。我拿起听筒,又放了回去,半个世纪前的机器,显然机器和线路都烂了。

猪头突然叫我把那把毛瑟手枪给他,我走到门边,把枪递给他,猪头端起枪朝门上连开机枪,子弹壳四处乱飞,铁门上只出现几道浅痕。

猪头嘟囔道:“这么厚的门,他大爷的,这回真玩儿完了。”

小六一脸恨不得杀了猪头的表情,无奈的摇着头。我心里清楚得很,这间针对日本特务的审讯室射击独到,目的显然是不让特务从中逃脱的,我们进来了,要是没人从外面打开铁门,这次全都要挂在这里。

枪声过后,铁屋子静得吓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大家都瞪着铁门不说话,好像在等着出奇迹。

猪头把头埋在胳膊里,说:“猪爷连姑娘都没碰过,年纪轻轻,还可以在广阔天地里大干一场,真他娘的不想窝囊死在这个地方。”

小六撇他一眼:“哟,是谁整天嚷嚷着胆儿肥,天不怕地不怕,这回真怕死了?”

猪头懒得看小六,说:“猪爷是不怕死,是怕窝窝囊囊的死。”

小六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我靠墙坐着,仰头望着屋顶上方,赫然看到头顶上有一块网状通风口。我从猪头手里拿过手电筒朝通风口照,那块铁丝网大小不到一个平,铁丝锈蚀得厉害,一戳就烂。我拿椅子垫脚,用匕首戳掉铁丝网,手电光往里面一照,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通风管道里竟然有个人。

那人只露出一条腿挂在通风管顶端,身体其他部位藏在天花板夹层里,吊着的哪只脚上穿着一双军用防水靴,一甩一甩的,显然是个活人。

他那双防水靴我再熟悉不过,是我退役之前的军装,现在部队还在使用,我根本没想到铁屋子里会藏着自己人,着实吓了一跳。

我抓着铁丝网边沿钻进通风管道,管道倾斜着向上,两壁生满铁锈,滑溜异常,爬起来很吃力。那条腿显然没察觉到我在接近,兀自左右甩动,我钻进管道,整个人占满了通风管道,手脚活动很不灵便,只能半跪在管道上抓着铁皮咬合边沿挪动,头顶上的腿晃得我很是紧张,身上热汗乱冒。

我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光线调到很弱,只能照到就近一寸,头顶上的腿在昏暗光线下晃来晃去,很是诡异。靴子外面露出一截蓝布裤子,正是我军军装,我很奇怪,那人藏在通风管夹层里做什么,难道也被锁死在行刑铁屋想通过通风管道脱身。我更奇怪水泥房子里怎么会出现我军战士,最可疑的是军内又重启了三年前的调查计划,他们发现了原始森林里的国军废弃基地,潜入这里。这个推测属实的话,基地外面的篝火和被炸开的房子,铁定就是他们所为,一般来说,我军派出的调查分队,肯定是光明正大的搜查,不可能像这拨人这样举止鬼祟,这个问题让我很是费解。

我把整个身体塞进通风管道,站在防护网内嵌边沿上直起身体一把抓住头顶上哪只脚,用力一拉却拉了个空,我吃了一惊。身体受惯性影响一个没站稳,直接从通风口滚了下去,猪头和小六正在下面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猝不及防两人被我带着摔了个大跟头,我摔得七晕八素,手里还拽着那条腿死活不放。

我迷迷糊糊的,听到牛小跳大叫起来,铁屋子里一片嘈杂:“快——快——枭曦虫飞进来了。”

虫群的恐惧在我心头还没散,牛小跳这么一叫,吓得我一屁股坐起来,撑着迷糊的脑袋,看到猪头飞跳到行刑椅上把铁丝网又拉起来罩住通风管道,往铁丝网缝隙塞了不少碎破布。透过的间隙,我看到一团团小火球在通风管道里上下飘动,仿佛随时会挣破铁丝网出来。

猪头跳下来径直朝我走来,目光落到我手上,我才注意到我手那半条人腿。我定睛一看,腿往上部分都没了,只有一件破烂的防化服,那防化服上落了厚厚一沉灰尘,显然在通风管道里放置很久。

猪头道:“又是个死人,看把老赵吓的。”

我脸色凝重,呼吸很粗,立刻想到周解放的那番话,三年前有两支防化分队在大山里失踪,与总部彻底失去联络,再没人找到他们。我军陈旧的防化服,看上面的灰尘,的确是有年头了,应该就是老周麾下的两支防化分队的人,他们死在通风管的原因不明,不过他们只剩一条腿,多半就是外面虫群的杰作。

这么说起来,基地外面那堆篝火就不是我军战士生的,炸开水泥房子也另有其人,种种迹象证明,水泥房子还有别人。至于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无从知道,原始森林诡秘异常,自然气候恶劣,普通山民都不敢进来。

我心底有个大胆想法,难道半个世纪前的基地成员还没死绝,他们在原始森林里一直活到现在,藏在黑暗里的人就是二战时期的国军,他们还没死。从现实角度来看,我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原始森林气候恶劣,又遭到日军生化炮弹重度污染,野兽绝迹,山洪雷暴毫无预兆,医疗条件极差,他们根本活不到六七十岁。

我越想越乱,水泥房子里的人不是国军残兵,我根本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断腿的半截破烂防化服我很熟悉,是军直还在使用的装备配备,这个战士和我素未谋面,算起来也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我不忍心让他暴尸荒野,就把那条腿和衣服装进一只塑料袋,塞进背包打算出去了找个地方把他们好生埋了。

我做好这一切,猪头分发了一下食物,我们来时食物准备有限,一直窝在行刑铁屋里撑不了几天,我心里很是焦虑。大家吃着东西,谁都没说话,铁屋充斥着一股沉重气息,小六举着手电筒看虫群冲撞铁丝网,猪头唉声叹气的,一扫一贯的乐观态度。

我吃完东西,眯着眼睛打盹,从进山以来精神就一度紧张,没睡好一个安生觉,一停下来,我全身骨头都疼,眼皮重得吓人,朦朦胧胧的,我听到一声尖锐的电话振铃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猪头大叫起来:“真他娘活见鬼,二战时期的电话机还能响。”

猪头一咋呼,我立刻从昏睡中惊醒,一咕噜坐起来。小六把手电筒照向对面的楠木桌子,我看到电话机在雪亮的手电光下抖动不止,老式电话机个头笨重,机身油漆掉了一大半,斑斑驳驳的,我打心底不能接受这玩意还能响起来的事实。

我们围上去,小六伸手去拿电话听筒,想了想又把手缩回去,脸色煞白煞白的。

猪头瞪他一眼,把小六推开,抓起听筒放到耳边,我们都紧张到屏住呼吸,猪头大声“喂”了一声,脸色惨变。

我急忙从猪头手里接过话筒,话筒发出“嗡嗡嗡”电流流过的声音,我的心脏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电流声夹杂着电磁干扰发出“沙沙沙”声,猪头低声道:“怎么样?”

我比了一个噤声手势,冲话筒说:“你到底是谁?”

听筒里声音顿时消失不见,我深吸一口气,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话筒又响起“嗡嗡”过电声,隐约还夹杂着说话声,我屏住呼吸把耳朵紧紧贴在话筒上,那种说话的感觉很强烈真实,我却根本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我又“喂”了一声,那头突然特别安静,猪头抢过听筒,我告诉他对方把电话挂了。

小六从猪头手里夺过电话,听不出来什么,他望望我又盯着猪头,说:“真的——真有人说话?”

猪头不置可否,我点了点头,小六一张惨白的脸顿时变得跟锡箔纸一样,说不出的难看,他重复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我弄不清楚小六的不可能到底指什么,此刻我脑海只有一个人,要想知道答案,必须要从此人身上着手,抓到他,一切就好办。

猪头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小六埋头沉思,牛小跳突然说:“老板,我想到一个办法!”

我们都看着牛小跳,猪头道:“小跳,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有好主意憋着容易坏身子骨,看你瘦的。”

牛小跳咽口唾沫,指着头顶上的通风铁丝网,说:“枭曦虫能飞进来,通风管里一定有出口。”

这句话让我眼前顿时一亮,我发现我军战友只剩半条腿挂在哪里,思维顿时就乱了套,觉得战友既然死在夹层里,上面肯定是死路一条,否则他也不至于困死在里面,被虫群分尸。这个想法让我对通风管逃生的办法死了心。

我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虫群不可能封闭三年不死,通风管里的虫子不可能封闭在夹层里,肯定是从外面飞进铁屋夹层。

中间原委想明白之后,我从刑具架上找到一柄长刀,又收集两件衣服,把衣服卷在长刀一头点着,刀头上顿时燃起一团烈火。我拉开通风铁丝网,不等虫群冲出,就把火把塞进去,烧死不少枭曦虫,其它虫子立刻乱了阵脚,在管道里上下乱窜,被我悉数烧死。

我打头钻进通风管道,爬上夹层,夹层十分逼仄,里面满是灰尘,我在里面很吃力的匍匐爬行,鼻腔里塞了一鼻子灰尘,喷嚏打个不停,抬头就能撞上铁壁。夹层里火红火红的虫子乱飞,我不停挥舞火把,虫群飞蛾扑火,大多被活活烧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我的手臂上也被咬了几处口子,不过伤口不深,我也没在意。夹层与通气管道交接的地方摊着一堆骨头,应该是断腿战友身上的物件了,我驱走虫群,把那些骨头都收起来装好。看着这一堆白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当兵那会儿,也曾有许多次差点丧命,看着战友的骸骨,心里特别有感情。

我往左侧爬,一直爬到头,就看到夹层顶端有一排透风孔,孔洞有拳头大小,无怪乎虫子能爬进通风管道。刀头上的破布快烧到头,我往透风孔处一扫,扫落许多栖息在孔洞周围的虫子,其它虫子惧火,都扑扇翅膀飞了起来。

那面透风孔是一块钻了许多孔洞的铁板镶嵌在屋顶夹层中间,铁板看起来有一寸多厚,上面粘了一层铁锈碎片,一碰铁锈片就直往下掉。我拿刀戳了两下,刀与铁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猪头他们跟着爬上来,在后面叫我:“老赵,找到出口没?”

我招呼他们过来,猪头爬过来一看,惊道:“外面怎么有火光呢?”

我一愣,刚才一直在想办法弄开透风网,根本就没注意外面的情境,经猪头提醒,我才看到外面有火光射进来。那光线呈昏黄色,不似虫群火红火红的,能照到的范围十分有限。我趴在透风孔往外望,就看到那团光像是从水泥房角落射过来,明晃晃的是一只火把。

这一发现吓了我一大跳,神出鬼没的那个人终于现身了,我把眼睛睁得极大,想再看清楚一点,受角度限制,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火把光。

猪头道:“铁定有人进来了!”

我点点头,说:“先想办法把透风网砸开,出去了咱们四个人前后合围,这次不能让他跑了。”

猪头道一声:“好!”又说:“让我来!”

他把我推到一旁,身体紧贴着铁皮夹面,一手抡开折叠砍刀朝透风网砸过去,碰的一声响,砍刀划过的地方火星一片,震得我耳膜很是难受,透风网上只砍出一道刀迹。猪头骂了一声,抡起砍刀又砍了十几刀,实在砍不动了,趴下喘气不止,铁板上错错落落全是深浅不一的刀痕,却没有一道起到穿透铁板的作用。

我知道这种军用设施质量都很过硬,这么厚的钢板,不是用砍刀就能砸开的。再加上我们身处逼仄夹层中,手脚都难伸展开,力量施展十分有限,砸起来就更加吃力。

小六说:“完了,这条道也走不通了。”

猪头大骂一声:“小六儿,你娘的净说丧气话,你过来砸,咱们有四个人,一直砸到死老子就不信砸不开他。”

小六说:“猪头,你这就是蛮干了,与其有一身力气,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猪头把刀递给后面的小六,说:“少他娘的废话,赶紧给老子砸去,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我打断猪头:“先别蛮干,我看夹层横向空间还是非常大的,我们分开再找找,看有没有其它通风网或者出口,找薄弱地方砸。”

我沿着通风网往前爬,顶头一排都是这种通风孔,我一直摸到底,没有任何收获。猪头突然叫起来:“大家赶紧过来,这里有个出口。”

猪头的叫唤让我们燃起希望,我赶紧爬过去,发现猪头爬到另外一头的角落,那面夹层墙壁中间卡着一块透风网,不过网孔铁板显然没有对面那么厚实。猪头抡起折叠砍刀,连砍数刀,透风网就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我们大喜,猪头扔了砍刀,用手把铁板裂开的两面掰弯。

猪头喘着粗气,叫道:“小跳——”

牛小跳答了一声,猪头把他从身后拉过来,指着铁板口子说:“你个头最小,你先进去打探底细,看里面管道能不能爬过去。”

牛小跳答应了,畏畏缩缩不敢进去,猪头二话没说,把他塞进管道,连踹两脚,牛小跳进去一会儿就消失了。

猪头高声喊道:“小跳,怎么样?”

牛小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可以——可以进来——”

猪头收起折叠砍刀,把背包甩到胸前猫腰钻进铁板口子,这厮心急火燎的,身子又胖,爬到一半就被卡在中间。我和小六将他好一阵收拾,猪头才勉勉强强爬过去。

我最后一个钻进管道,前面已经没了牛小跳的影子,想起牛小跳在山谷口神秘消失的情境,隐隐感到不安,我让小六告诉猪头,要看紧牛小跳。这股隐隐不安让我觉得,这么长时间下来,我还是不相信牛小跳的,骨子里我还是认为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山民有点问题。这只是一种直觉,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有问题,却始终觉得他不大可靠,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爬行过程中,我从通风口看到下面一排都是类似我们呆过的那种行刑铁屋,里面摆设大致接近,刑拘、行刑椅、老式战地电话机等等东西,我们一直爬到头,管道横向纵向出现许多交错管道,排布非常混乱,我们一时不知该选那一条。

通风管道里灰尘很重,我爬了一身尘土,鼻子更加难受,喷嚏打个不断。猪头从后面递下烟来,“兄弟们,抽两口顺顺气。”

我们抽了会儿烟,顺便观察四周管道走法,处在管道当中,视线受阻,怎么看怎么混乱,那里都是绝路。

小六说:“我觉得还是不要变方向,通风管到了头一定有出口,我们先沿纵向爬到头,不行就换横向爬,总能找到出口。”

小六这个办法笨是笨,听起来却比较靠谱。我们就按他的意见,一直朝前爬,爬了大概二十多米,就看到不远处有一道光射进来。这一发现让身处黑暗中的我们很是兴奋,那光线看起来很幽暗,我们爬到头拐到横向管道,发现光线是从下面透风网透过来的。

通风管比铁屋夹层更加逼仄,猪头的折叠砍刀施展不开,就用刀柄去捅通风网。那通风网的铁板不比夹层里的铁板,经不住猪头两下捅,三下两下就捅了下去。猪头率先爬下管道,我下去一看,发现下面是一间不大的水泥房,房子中间正烧着一堆火。

我们在火堆旁边还发现一叠叠烧残了的文献资料,看纸张泛黄发黑,应该是水泥房里的文件。等我们从火里把纸张残片拨出来,文件已经烧成了碎片,一碰就碎,根本没办法辨认,由此推断文件被焚毁也就是最近几分钟的时间。

房子大门敞开,外面是黑乎乎的长廊,没有任何人迹。房子角落有两大排铁皮书架,书架上连半片纸也没有,只有一些烙着绝密字样的铁皮文件盒。由此推断,这些被焚毁的文件,可能涉及当年国军绝密,我心里十分不安。事隔半个多世纪,再高端的机密文件,也过了保密时间,更何况国民党政权早就垮台,按照保密规定,这些秘密已经没有价值,那这些资料为什么还要被焚毁?

我想来想去不明白,小六说:“只有一个可能,这些绝密文件不是指战争秘密,而是别的东西。”

猪头头一缩:“当时最大的事儿就是抗战,还有什么比打小日本更大的事儿?”

小六皱眉沉思片刻,说:“文件烧得这么匆忙,烧文件的人,显然是冲我们来的。”

小六的推测很有道理,我只是比较奇怪,暗中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一直针对我们,却绝不现身,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从进原始森林以来,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活人就是穿国军军装的巨人,现下来说,捣鬼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不过我实在难以揣测此人身份。

我们坐在火堆前,讨论来讨论去难得出个结果,人人心里塞满了疑问,我们对是否要继续前行也陷入僵局。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我和猪头一跃而起飞奔向外头,发现声音是从长廊那一头传来。

猪头一把折叠砍刀握在手里,我打亮手电筒,也不管小六牛小跳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寻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

我们跑过长廊,拐了个弯,就发现迎面是一排房子,那些房子上都被上了封条,封条上写着暂停封存的大字。铁门上拴着胳膊粗的大铁链,铁链挂着链子锁,我粗略数了一下,这一排房间有七间之多。

我们在铁门前停下,猪头摸出两只耳勺一样的小铁钩,说:“猪爷一向是见锁必开的主儿,今天让爷撞见了,没办法爷非得开它一开不可。”

他走上前去,把小铁钩往锁空里一捅,仔细听了听锁里动静,又捅了两下,链子锁啪嗒一下就弹开了。

猪头哼着小曲儿,得意洋洋的推开门,我拿手电筒朝里面照,发现房间里排满了一排一排的桌子,桌子上盖着帆布,帆布上厚厚一沓灰尘,走进去尘土满天飞。

我和猪头捏着鼻子掀开一张帆布,桌子上堆着一排机器。作为一名老兵,我对这些机器一点也不陌生,这些都是老式发报机和波段监听设备。我们立刻掀开其它帆布,下面设备都是这些。

猪头摇摇头,嘟囔着:“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倒腾出去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对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这么大阵仗的监听设备只说明了一点,此地可能是二战时期国军监听敌军电报的中心,那个时候汪伪政权称为76号院,国军则叫黑室。我们竟然无意中发现了国军的黑室所在。

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把这么庞大的发报监听机构设置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里,而不是敌军前线,对于一名稍懂战术思考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这片森林地处陪都重庆腹地,跟战时前线隔了十万八千里,在这里能监听到什么敌军电报?

正是这么荒谬的事情,让我很难理解,也更加好奇。国军耗费巨资在原始森林里建造这么大的基地,配备如此庞大的监听设备,他们到底想监听什么信号?他们有什么目的?

我怎么都想不通,小六带着牛小跳追到这里,我让他们把附近几间房间全部打开,小六和猪头是此道老手,三两下就把那些链子锁全部搞定。

我推开就近一间房间,里面有一排封闭隔间,隔间上都裹着厚实铁皮,只露出一块仅能容纳一只碗进出的小口。隔间上下没见到锁,整个就是个密闭的空间。

找到监听设备,这些隔间的作用我就明白了,这些隔间都是供破译员进行秘密电报破译的地方。破译期间,破译员不经允许不得私自出来,连吃饭都在里面解决。

附近相隔的四五间房间,都是这种格局。猪头技痒,把手伸进隔间上的口子里,用小铁钩捅开暗锁,发现隔间里面有一张铁桌一张铁椅。无疑中我在隔间角落发现一团糅烂的纸团,这一发现让我极为激动,立刻跳到桌子后面捡起纸团摊开,上面写了一行字:速速撤离。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明所以,敢情这座基地是国军突然抛弃的,我盯着那行字,脑子里一片混乱。陪都重庆是当时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有特务潜入进来,对当时装备精良的国军来说也不成问题,这么多特殊在水泥房子里惨死,就能说明问题。

可是,破译员为什么被要求快速撤离基地,太奇怪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听到小六在外面叫起来:“我日你大爷,还想跑。”

我和猪头急忙冲出来,就看到小六趴在走廊拐角呼呼喘着粗气,牛小跳举着一根铁棍东张西望。

“怎么回事?”

小六直起身缓口气说:“他娘的,那人藏在最后一间房里面,老子一开门,他一脚踹翻我扭头就跑,我连人家是谁都没看清楚,他人就跑不见了。”

我急忙跑到最后一间水泥房,铁门大开,里面灰蒙蒙的飘着一股烧焦的黑烟,我暗道不好,这厮不会又把里面的资料给销毁了吧。

猪头把手电筒递给我,我朝里面一照,发现房间里有许多资料架,资料架的铁皮抽屉都被打开,房间里面乱成一团,一堆资料还兀自在地上烧着。

我跳进火堆将火舌踩灭,捡出还没化全的一把纸片。那些文件纸饱受时间摧残,已经泛黄变脆,被火一烤,即使还没烧着的,也变得很脆,一碰就碎。我捡出来的都成了指甲大的碎片,乍一看,上面写着:63号、绝密、党国利益、军统黑室、蒙古的字样。这些字分属不同残片,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连贯性,我却看出不少门道。

按照我之前的推测,这座水泥房子就是国军破译电报密码的黑室,现在看来,我的推测一点没错。我不明白63号的意思,可能是一宗案卷,也可能是这座基地的代号,或者是破译出来的密码。而蒙古两个字,却让我陷入沉思,我想起了牛小跳转述他爷爷的那番话,他爷爷在一座地洞里找到一只骨头簪,经过行家掌眼,那枚骨头簪是蒙古王爷才用得上的狼头珍品。

我百思不得其解,国民党二战时期的黑室基地,和蒙古古墓会有什么关系,而63号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把这些残片一字排开,又从灰烬里翻找了一番,再没找到能看的纸片,这一行残片里全都是疑团,我越想思路越混乱。

黑室基地的作用,就是破译电报密码,窃听基地设置在前线或敌占区才是最合适的,而国民党却选择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这样的黑室对电台监听显然没有成效,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这是我嘴想不明白的地方。

小六突然插了一句话:“国民党在森林里建黑室,要是不为是为了监听日军电报,而是监视别的东西呢?”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的思路岔开了,我惊愕的看着小六,小六正抽着烟,一阵烟雾从他头顶上飘起来,烟雾中的小六儿一下子变得特别神秘深奥。

“监听别的东西?”,无人山区地处川中腹地,距离正面战场相当遥远,又杳无人迹,我不知道小六所说的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小六脸色古怪,声音颤抖,隐隐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小六一根烟抽完,说:“要找到答案,必须逮到那个人。他拼命毁掉这些资料,肯定知道秘密,那人刻意切断所有线索,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六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但这个人藏在暗中,在我们眼皮底下来去自如,显然对水泥房子里的情况非常熟悉,我们在黑暗里陷入被动,哪有那么容易抓到他。

猪头咬着烟,幽幽喷出一口烟雾,“这孙子存心和咱们捉迷藏,玩的就是大姑娘躲猫猫,就是让你找不着,今天不把他揪出来,爷还就不姓猪了。”

我们出了房间,猪头锁上铁门,我心里一直想着小六的那句话:设在森林里的黑室,如果不是为了监听情报,而是为了别的东西。我心里反复琢磨着,森林里能监听到什么东西,一想就想到一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很是忧心。

我们从走廊里走到头,朝左一拐,就听到脚下传来砰砰砰的声音,猪头跳开一步,叫道:“我靠——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