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凭借胸中一口气

郑家米铺二楼上,江城看着在擂台上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丁牧,既着急,又心痛。

她的双眼之中已经蓄满泪水,似乎下一刻就要决堤,泪水如雨水,滚滚滑落。

江城没有顾忌自己身边的姐妹郑倩倩,忍不住直接对着丁牧哭嚷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不守擂了,不守擂了,我们回家,姐姐带你回家。”

仿佛是听到了江城的呼喊,半跪在擂台上的丁牧没有在意沈涛,直接回过头。

他看到了流着泪水的江城,感受到了她的焦急和心痛。

丁牧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憨傻敦厚的笑容,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丝毫狰狞和凶狠,有的只是一如在聚财酒楼中才会有的一张脸。

此时,他虽然半跪在地上,但看不出一点在酒楼时的卑躬屈膝。

江城脸上泪水越来越多,似有决堤之势,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从米铺二楼跌落到一楼地面,迸溅出一朵凄美的水花。

她的脑袋用力的摇着,让丁牧不要在继续守擂了。

就是郑倩倩看到江城的凄惨模样都有些不忍,她认命一般同样对着丁牧摇着脑袋。

丁牧的双眼中没有郑倩倩,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甚至是什么模样丁牧都记不清楚了。

他只看得见江城,看得见江城在哭,在死命的摇着头。

他同样摇了摇头,口中吐出了没有声音的三个字。

江城能够看得懂那三个字,丁牧是让她别担心。

只是,擂台上的丁牧那般凄惨光景,江城如何能够不担心?

但丁牧的决心她能够感受得到,所以她很乖巧的没有继续摇头,只是她脸上的泪水仍旧在止不住的滑落。

丁牧重新回过头来,双眼之中的求胜之心格外迫切。

从江城救了他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江城和姐姐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他从来都没有为江城做过一件事。

这是他为江城做的第一件事,所以他必须要完美的完成,他不愿意看到江城因为自己姐妹的事情不开心。江城不开心,丁牧心中就会生出极其强烈的负罪心。

那么一个婉约如水,温柔善良的女人,丁牧怎么能让她不开心?

所以丁牧从擂台上重新站了起来,身体能够因为疼痛麻木,心怎么可能会麻木?

他望向沈涛,目光之中没有了之前那种野性,在丁牧的双眼中,此时拥有的只是一种决心,一种打倒沈涛的决心。

面对丁牧的这种视线只是,老周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他低估了眼前这名高大山贼头领的身手。

几乎是老周动手的同时,他面前的钱如意也动了。只是一个横移,老周的进攻就落到了空出,反倒是被钱如意伸出双手,扣住了喉咙。

钱如意当初虽是市井无赖,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他可没有少磨练自己的身手。后来上了鸡鸣山,侥幸救了一名江湖高手,他更是频频向那人请教。

因为失忆加上报恩,那人倒是也没有藏私,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只不过钱如意早就过了习武的年龄,而且根骨奇差,虽然练了差不多十年,却也未能练成一名高手。

不过,他的身手的确提高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有了九品的武道修为。

单论江湖人的话,九品武道修为那是垫底的家伙,江湖上称这种人为下三流,算不上什么光彩。

只是,钱如意此时面对的人可不是江湖中的武夫,而是一名只懂得搏命的普通老卒,两相比较,老周自然是不堪一击。

擒敌不成反被制,老周近乎绝望。

他古井不波的双眼终于露出了其他神色。他拼命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六十多名村民,双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惭愧。

他这一生,虽然可以说是碌碌无为,但也有让他自己自豪的地方,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然而,现在他说过的话却做不到了,他不能带着自己身后的这群人去中原了,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惨然,慌张,惶恐,绝望。

老周被擒,他身后的一众村民更是看不到一丁点的生机,倒是林恒眼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什么用了。

“放开他!”

压抑的氛围中突然传出了一声轻而坚定的话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想要看看这个时候谁还有胆子出声救人。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中,丁牧童再次开口,“放了他!”

他迈步向着钱如意走去,稚嫩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只有饿狼才有的的狂暴之色。

钱如意一时间竟然被丁牧童给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他突然有些自嘲,这胆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你说什么?”钱如意哂然一笑,盯着丁牧童的双眼中精芒四射。

“放了他!”

依旧是三个字,轻而有力,让人听了会生出一种照做的冲动。

只是,钱如意出道可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会被眼前的孩子给吓到?他颇觉有趣的望着眼前的孩子,语气玩味,“我要是说不呢?”

丁牧童没有说话,他左手中的木剑缓缓举起,右手同时握住了木剑的剑柄,神色执拗而认真。

小小的身影让人看上去很有些可笑,只是,此时没有人会笑。

眼前的这个孩子做出这样的动作,说着这样的话,在一群成年人未能做出自己该做事情的时候,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这份担当简直让人惊叹。

看着丁牧童,林恒突然就有些惭愧,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群村民,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原本该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散去了不少。

钱如意还真就出人意料的放下了老周。

“啪啪啪!”

他双手一阵轻拍,对老周不管不顾,只是走向了丁牧童,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好小子,你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敢在鸡鸣山中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丁牧童对自己面前的钱如意视而不见,他只是快步跑向瘸子老周,“周爷爷,您没事吧!”

老周看着这因为自己的坚持才得救了的小家伙,心中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在整个村子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他为了自己能够向凶悍的山贼举起自己那没有一点攻击力的武器,只有他敢毫不考虑后果的的就让山贼放了他。

瘸子老周,老泪纵横。

钱如意被晾在了一边,却并没有为此动怒。他毫不生气的走向老周和丁牧童,由衷的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老伯,你不错,你孙子也不错,真是虎爷无犬孙!”

老周脸上遍布的皱纹像是春风化雪一般化了开来,眼中浑浊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他很欣慰。

倒是丁牧童对钱如意颇有敌意,钱如意一靠近老周,丁牧童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刺猬,刹那间变得攻击力十足。

钱如意见状爽快一笑,他还是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老伯,你动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我刚想说让你们随我上山,到在下的寨子里休整一下再行出发前往中原,你就动起了手。这还真是个误会,您看看您这孙子,剑拔弩张的,算怎么一回事?”

老周闻言疑惑的望向钱如意,有些不明所以。

钱如意哈哈一下,恍然大悟。

“忘记了你们是从边州逃难来到中原的了,老伯,我钱如意虽然是这鸡鸣山中的山贼,但却从不欺压平民百姓,反倒是不时用自己劫下的钱财救济贫苦,因此在东西来往之人中尚有薄名。只是你们从边州而来,自是没有听说过在下,这才出现了这个误会,让你们受到了惊吓,我真是深感歉然。”

钱如意占尽了优势还将姿态放低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是不可能欺骗他们的,再说了,他们这一群人,还真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人家如此惦记。

所以,林恒一群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了下来,更是在钱如意的邀请下,一起向鸡鸣寨走去,想到鸡鸣寨略作调整,然后一鼓作气进入西凉州。

鸡鸣寨说是山寨,其实不然,十年的发展,鸡鸣寨早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现在的鸡鸣寨很像是江湖中的门派,只不过尚未脱掉山贼的外衣。

所以,鸡鸣寨的总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庄园,倚靠着天堑鸡鸣山第九峰建造的一栋巨大庄园。

随着钱如意一路上山,林恒他们完全就像是一群土包子,看到什么都会惊叹连连。

就连对钱如意不太友善的丁牧童都数次惊叹出声,稚嫩的面孔上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微笑。

他是西凉山某口井中走出来的青蛙,如今终于真正的看到了井外的世界,第一次接触到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这个江湖,在他看来,真好!

也许是鸡鸣山上的一切对林恒一群人来说都太新奇,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走到了鸡鸣寨外,看到了钱如意所说的鸡鸣寨。那是一栋建在鸡鸣山第九峰半山腰上的建筑。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能让人看出一番雄伟气象。

在边州,林恒他们未曾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在桃源村,丁牧童自然也是未曾见过的。

丁牧童愣愣出神,他想他终于看到了大胡子许诸所说的江湖了,只是这个江湖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恩怨情仇,这个江湖有侠气,有义气!

“哥哥,你能帮我捡一下我的球吗?”丁牧童还在发呆,他没有看到那个向自己走过来的小女孩,就连小女孩脆生生的话语都未曾听见。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小女孩显得有些委屈,她一声娇哼,别过头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然后,就有另外一道不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女孩的面前,那是一个看上去体格和面孔完全不符的身影,他双手叉腰,有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丁牧童。

“小子,胭脂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丁牧童闻声终于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向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壮硕孩子有些疑惑,“什么?”

“胭脂让你帮她捡球!”那壮硕孩子伸手指了指丁牧童脚下。

“喔!”丁牧童轻轻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要捡球的意思,他抬头望着自己面前雄伟的鸡鸣寨,心中生出了无限向往。

壮硕孩子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被无视了,本就暴脾气的他顿时气急,道理说不通,就用拳头,这就是他的处事方式。

面生劲风,丁牧童自小在山上练就的灵巧身手起到了作用,他微微偏头躲过了这很重的一拳,心下也生出了一股怒气。

一声冷哼,丁牧童就扑了上去,虽然他身体略显瘦削,但是长时间坚持扎马打拳还是极有作用的,一扑之力,就是那壮硕孩子也未能承受下来,被扑倒在了地上。

站在壮硕孩童身边的小女孩看到两人扑倒在地,纠缠在一起,顿时欢快的拍起了小手,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原本正在交谈的钱如意和老周也将视线望了过去,见到这样的场景,两人颇感有趣的相视一笑。

,沈涛甚至是比之前面对丁牧那充满野性的双眼时表现的更加慎重,就好像现在的丁牧比之前要更加难以对付。

站起身的丁牧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灯光照射下的他,身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让所有看见他的人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凉感。

北风不知疲累的持续吹卷,厚重的棉衣终于没能坚持住,在北风的吹卷下有力的摆动着衣角。

米铺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摆,巨大的投影打在擂台上,晃晃悠悠,遮住了丁牧的半张脸。

丁牧仰起头,天空中繁星闪烁,月亮清冷的光辉打在地上让人无法分清到底是月光还是寒霜。

他突然很严肃很认真的望向沈涛,“我会打败你的!”

六个字,没有用多大的声音却好像惊雷侵入沈涛的脑海之中,那种决然和毋庸置疑的语气让沈涛恍惚中竟然生出了一种落败了的幻觉。

他摇了摇脑袋,对于自己面前的这个瘦削孩子他给予了足够的尊敬,“我等着你。”

四个字就像是战书,原本沉寂的擂台在这四个字响起以后,就好比被点燃了引线,一下子炸开。

丁牧灵敏的闪身冲向持棍而立的沈涛,他竭尽全力,一瞬间变换了四个方位。

因为身体麻木下降了许多的速度仍旧让擂台下面的人有些看不清,但沈涛毕竟不是普通人,九品修为的他在丁牧全力爆发速度下,能够模糊看到半个残影。

只是半个残影,就足够了。

长棍舞动,准确无误的打到了丁牧的身上。

这一棍的力道极大,让原本准备硬冲上去的丁牧生生被打退了数步。

死死抗下沈涛这沉重的一棍,丁牧还是没能压抑住身体的伤势,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他的身体开始在擂台上摇晃,似乎已经不支将要倒地。

但他那左右摇曳着的身体无论怎么样摇晃始终都伫立在那里,丁牧的视线有些恍惚,沈涛的那一棍打在他的小腹部位,让他承受了异常剧烈的疼痛。

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固执的强撑着自己不倒地,沈涛心中生出了一股不忍。

正如沈涛的父亲所说,沈涛其实本就不适合生在江湖之家,他的性格更像是一个读书人,更适合生在书香门第。

如果不是投错了胎,以沈涛的天赋现在怎么着也是小有文名,在江州附近的几个州应该都是排的上名号的年轻读书人。

都说读书人风流,不然怎么说是风流雅士呢?

沈涛骨子里就有一股文人才有的风流,他并不是受到郑岩的邀请才来参加的这场比武招亲,只不过是恰好路过青牛镇,听说了这件事情,就跟着来见识一下。

这一来,只是一眼,他就被貌美如花的郑倩倩给吸引了全部心神,可谓是一见倾心,这才有了他飞身上擂台,潇洒肆意的江湖公子哥姿态。

所以,哪怕是心中不忍,他也必须要打赢这场擂台。

“你还是下去吧,我不想把你伤的太严重,正面碰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可你胜不了我!”

沈涛的话让丁牧的摇晃着的身体稳定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米铺二楼上上哭的就像是泪人一般的江城,再次望向沈涛的时候,又是同样坚决的求胜之心。

沈涛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接下来我不会留手了,来吧!”

沈涛话落,丁牧就重新冲了上去,这一次的他速度比之前更加慢了几分,就是擂台下面的那群普通人能够看到一道残影。

“砰!”

没有留情的沈涛使出了全身力道,一棍挥出,丁牧的身体直接被打飞了出去,重重的摔落在地上。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道长长的血迹触目惊心,只是刚站起来,他的身体就蹲了下去,钻心的疼痛让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忍受。

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状况,丁牧凄然一笑,合上了自己的眸子。

他喘着粗气,剧烈起伏着的胸膛在他的刻意压制下慢慢平息,他又想起了大胡子许诸。

那天从山上放牧回来,是他第一次见到许诸。

那个时候的许诸手持木棍上下腾挪,劈,斩,截,撩,挑,钩,刺不停变化,让那个时候的丁牧看的眼花缭乱。

现在回忆起来,大胡子许诸的每一次挥出木棍,似乎都有着极为玄妙的轨迹,沿着那个轨迹,许诸手中的木棍好像能够拥有非同一般的威力。

蹲在擂台上的丁牧摸了摸自己胸口戴着的墨玉小剑,还有那本泛黄的书册,已经难以站起来的他猛然提起了胸腔中的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就那样站了起来。

丁牧重新睁开眸子,强烈的求胜心已然不见,此时的丁牧,双眼之中好像化作了一潭池水,深不可测。

就是这样差点没能站起来的丁牧这个时候竟然再次让沈涛察觉到了危险。

他看到强撑着起身的丁牧竟然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走向了兵器架。

他的手准确无误的握在了兵器架上面的长剑剑柄上。

许诸说过,练剑先练拳。

已经练了几个月把式的丁牧伸手握住那把长剑的时候没有丝毫的陌生,相反,握住了长剑以后,他的心中甚至是生出了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提剑而行,丁牧和他手中的那把长剑仿佛浑然一体。

原本给人一种卑微感觉的丁牧在伸手提起了那把长剑以后,竟然霎时间锋芒毕露。

尤其是他那突然挺直了脊梁,更是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佝偻着背的时候,丁牧是那个任打任骂毫无脾气的店小二,如今挺直脊梁,让人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名绝世剑客。

提着剑的丁牧童就那般脚步虚浮的走向沈涛,手未动,剑未动。

沈涛本能的往后退出了一步,很危险的感觉,比最初上擂台之时感觉到的危险还腰强烈。

丁牧脚步未停,他在调整着自己的身体状态。

然后就在某一刻,丁牧迈动的步伐停了下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竟然提起了手中长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似慢实快的挥剑迎向了沈涛。

这一剑,就是那么普通的一挥,可却蕴含了极为玄妙的武道至理,让握着长棍随时准备反击的沈涛生出了一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就像是他面前的丁牧这一次挥剑,封死了他所有的进攻路线和防守路线。

沈涛双眼微眯,性格像是文人雅士的沈涛说到底还是一个江湖武者,他骨子里有着江湖人才有的狠厉。

既然无处下手,那就不下手,直接攻击丁牧就可以了。

他手中长棍重重挥舞而起,然后一式横扫,攻击向了正在向他走来的丁牧。

步伐玄妙,似慢实快的丁牧这个时候也是全然不管沈涛的攻击。

他豁出去了一切,眼中只有沈涛和他手中的长剑。

之前被他吸进胸中的那口气还未吐出,丁牧竟然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他骨子深处隐藏起来的野性在这一刻再次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