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为你摘朵花

她喜欢抽烟,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下巴微微抬起。在日光好的时候,背靠着小院门口那面石头堆砌的墙。

她喜欢看言情剧,泪点低,总是为剧中人唏嘘,情急的时候甚至会嚷着让我去把结局逆转重新写一遍。

她喜欢一个人远行,曾经坐着最慢的绿皮火车,穿越过半个中国。

听起来,她还真是个文艺的少女。

但事实上,她和文艺半点不挨边,她甚至不知道“文艺”是个什么玩意。因为,她是我的外婆。

她抽的烟是旱烟,用纸卷了碎烟末,捻好边,抽起来烟味呛鼻,家人都劝她戒了,她说戒不掉,就像人活着不能把吃饭喝水戒掉一样。

她看的言情剧倒是很时髦,年轻人的偶像剧,所以即使八十多岁了,她也依然能听懂孙辈们嘴里那些流行的词汇,她说这叫无代沟式学习。

远行的事只能追溯了,自然灾害的年代,一大家子人都没米下锅了,她拿了个空袋子去了黑龙江寻找远亲,然后扛了一大袋子土豆回来。后来的她倒是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却再也没离开过家。

据说我小时候有一段最磨人的时期,必须让人抱着,还只能站着抱,如果坐下我就立刻条件反射地号啕大哭。那段时间,是住在乡下的外婆在带我。但那时,我是没有记忆的,只能脑补,想象着那个折磨人的画面。

等到我的记忆开始成形,已经被接回了城里奶奶家,所以童年里的大多记忆都和奶奶有关,温暖又美好。

相反,一点点长大的我和外婆并不亲近。

爸妈工作都忙,一年带我回两三次外婆家。我坐在她家的炕头,规规矩矩的,像城里来的客人。而外婆,只是把许多好吃的放在我面前。她和我说话,我就很礼貌地应答。

我长大之后时常纳闷,为什么我尊敬她、热爱她,却难以主动亲近,这真是奇怪的逻辑。

或许在她心里,我也是个奇怪的外孙女,冷冷的,像只养不熟的小宠物,让人心寒。

后来的年月,生活越来越琐碎忙碌,过年过节去看她,是必不可少的礼节。看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皱,牙齿全掉光了。她会淡淡地和我聊天,我们依然如小时候那样,一问一答,气氛怎么都热不起来。

一直到我几年前突遇意外住院,天才刚亮,她跟着舅舅们过来,他们去处理问题,她就在我床边坐下,抓着我的手。我混混沌沌地躺在那儿,忽然想到过去那么多年,我和外婆生疏得连拥抱都没有,这还是第一次记住她掌心的粗粝与温度。那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了。

住院的日子,她每天都要来坐一会儿,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就只坐在那儿看着输液袋。有一天有朋友送了大捧的花儿过来,她显得特别欢喜。我问她喜欢什么花,她咧开没有牙的嘴说,就是老家墙根那一大排南姜花,秋天里开了黄灿灿的,真好看。

日光从墙上缓缓西移,那一刻,她脸上的皱纹在光影里显得特别柔和。

人的情感真别扭。不见面的日子,我常常从我妈那里打听外婆的近况,看见合适的衣服也总想着买给她。但偏偏,彼此面对面的时候,那份情感就显得特别含蓄隐秘。

后来我想,我们大抵是同样的人,总是被动的一方,不擅长主动表露。她不似我的奶奶,从小到大,一见面就先伸手过来揉揉我的头、摸摸我的脸。而外婆总是那样,你不凑近,她就隔着距离看你;你不伸手,她便也触不到你的温度。

而偏偏,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或许会心生向往,却总是举步不前。

夏天午后,有暴风雨将至。

听邻人说,她倚着墙抽烟,忽地就倒下了。

我在另一个城市,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就哭了,心里说不出的害怕。我想着等天晴了就去看她,给她看我的小孩儿。我想告诉她,这个小孩儿也像我小时候一样爱磨人呢。

但风雨反复无尽,人生却总有终章。

我还想握一握她的手,我想记住那令我眷恋却又再未靠近的温度。

九月,老家的那片南姜花终于开了,黄灿灿的一大片,却又在一夜的秋风后,花叶凋残。岁月残忍,不及爱字出口,天地就已转换。

一生永诀,连梦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