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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舆论太大,最终是县委县政府来核实照片的事,虽然戏生仍一口咬死老虎是真的,而有关专家认定照片是假的,进而推断秦岭里寻找到老虎是一场骗局。老余在县上的认定会上做了检查,说他让戏生哄了,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愿意接受组织上任何处分。县委书记很快做出决定,给老余了个党内警告。至于戏生,他是农民,虽然还坚持老虎是真的,法律上无法给他定罪,只能说他利欲熏心,是个骗子,事情就不了了之。

戏生背上了骂名,在当归村没了威信,到镇街去,人一看见就被指指点点:瞧,那就是假老虎!戏生气愤不过,和人家吵,又扑上来和人家推推搡搡,结果鼻青脸青,身上的那件西服也被撕烂了。回家给荞荞诉苦,说:我真的见到真老虎了,他们说我哄了他们。荞荞说:你没哄了他们,你哄了你!戏生说:我哄了我?就不说话了,到炕上去睡,睡在那里左想右想,想前想后,想起来了他是没有见到老虎,一时心里难过,呜呜呜地哭起来。

三天没下炕,戏生都是在炕上哭,老余来给他说:戏生,没事戏生,只要我不倒,你就倒不了。戏生说:我已经倒了。老余说:倒了咱再往起爬么,以后我专门来扶持你,三五年里咱重塑形象!

老余这次提出以发展药材经济再振兴当归村,村里人就有些看不起他了,折腾来折腾去这不又回到了原来了吗?所以,老余如何对周围山坡上的药材品类普查,又如何对县上甚至市上的药材市场调研,决定了不再上山上坡去挖药材而就在村里的耕地上种植当归,没有谁肯积极响应。他让村长召开村民会,村长也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再推到后天。老余发了火,说:你怎么不积极?村长说:当归村世世代代都是山坡上挖当归,还没见过当归能种植呀!老余说:你见过原子弹啦?!你要不配合,村长就不要干了!村长说:戏生配合你,你不是给他擦不完的屁股吗?村长到底还是召开了村民会,老余就介绍了三台县十年前就开始种植当归了,现在人家的当归产量早超过了秦宁县,所以,不种植不收益,迟种植迟收益,大家要坚定信心,不失时机,准备发财。村民便说:好么,好么,能发财就好么。但当归种植首先要育苗,育苗得一年的工夫,村民就又叫苦了:得一年工夫?一年里地里不种庄稼只育苗子,那苗子育不成了,吃啥喝啥呀?他们便说:戏生是能折腾,让戏生先给咱育苗吧!

老余从三台县请来了个育苗专家,戏生就在自家的十亩地里育起了苗。小满一过犁的地,以草皮和杂蔬木烧灰作的基肥,就开始作畦。到了芒种那天撒了籽,覆盖上了细土,再盖上一层干草,二十天后苗子是出来了,长得怪鲜活。寒霜前起了苗子,把苗子扎成小把儿,加生土,堆放在后院墙下,上面又搭个棚儿,既要通风,还要阴凉。再到了十一月,土地快要封冻呀,苗子必须窖藏起来,在院门外土场子上挖了窖坑,铺一层生土,摆一层苗子,层层垒出窖坑口了,盖上麦草和禾秆。村里人都来看稀罕,戏生蓬头垢面,浑身泥土,忙累得像个猴子,而荞荞却一会儿给育苗专家递烟,一会儿给育苗专家端茶,育苗专家姓雷,她一口一个雷哥。老余就对大伙说:都拿眼睛看到了吧,这苗子是育出来了,你们赶紧整理自己的地吧!咱这儿是沙土地,是宜于种植当归的,但咱的沙土地仍是薄,就得多施些农家肥啊!好多人就去整理自家的地了,也有人在摇头。老余说:还摇啥头哩?他们说:咱媳妇不行么!老余说:啥意思?他们说:荞荞会伺候专家么。老余说:谁敢给我胡说?!老余就让专家去各家各户指导耕多深的土,施多厚的肥,忙活了半个月。到了栽苗的时节了,村里人去戏生家买苗子,苗子却卖得很贵,村里人又骂骂咧咧了,说戏生心狠,把萝卜卖出了金价。戏生说:这苗子是育出来了你们嫌贵,要是育不出来你们又有谁肯给我分担损失?买就买,不买拉倒!老余又一面让戏生压价,一面给村民做工作:你现在嫌亏,将来看到别人卖当归卖出好价钱了,你更觉得亏哩!总算都把苗子买了。

苗子栽下后,专家就特别教授中耕除草三遍,第一遍在立夏前后,第二遍在芒种前后,第三遍在小暑前后,再是防治病虫害,整地时已用过了辛硫磷,栽种时已窝施了甲基异柳磷,锄头遍草时还要喷洒多菌灵。有人就说:这都是些什么药?以前咱就跟头栽在那些怪名字药上,现在又撒又喷的,会不会再出事?专家说:这又不是蔬菜,这些药专治麻口病的。这些药剂,当然又是戏生承包了。

终于到了收挖期。以前在山上坡上挖了当归,整条就卖了,现在一挖就一堆一堆的在院子里,开始有了加工,分出混装归、常行归、通底归、箱归。混装归是将毛归不分大小不去头尾;通底归是熏干拣净的当归,无霉变和虫蛀,每条十四公分,每斤约三十五条;常行归是挑选了通底归后的小货,再加入些大归腿和归渣;箱归则选择归头长,归腿粗,皮细茬白,无枯死枝、锈皮、虫蛀的干当归。回龙湾镇上又是不断地有半截子出入药材店,而更有人开了汽车、推了架子车和骑着自行车到当归村去收购。电线杆上,店铺墙上,甚至镇政府的大铁门上都贴上广告,上面写着当归主治月经不调,头痛耳鸣,跌打损伤,痈疽肿痛,肠燥便秘。

当归村人全尝到了种植当归的甜头,种植当归的面积越来越大,而戏生真的翻了身又成名人了。他除了独家育苗,独家经销农药外,他已不满镇街上那些药材店赚了他们的钱,便在村里集中收归,在镇街办了自己的药材店,专搞批发,几年间就成了回龙湾镇的首富。

戏生有好几套西服轮换着穿了,而且买了汽车往返于当归村和镇街、县城。他学开车学得很快,驾驶时身子挺得直直的,两眼盯前方,看着让人紧张,但没有出过任何事故,只是个头矮,从远处看,车好像没人开而自行的,被交警拦挡过几次。等到老余终于从回龙湾镇提拔到了副县长,再不去了当归村,他在县城帮戏生买了一套商品楼房。从此戏生在县城待的时间多,老余一有应酬就给戏生打电话,戏生很快就去了,戏生去了当然要陪老余的客人喝酒、唱歌和表演剪纸,饭毕了埋单。荞荞还在当归村主管育苗,卖农药。

这一年冬,戏生当了致富模范要去市里开会,为了出门方便,老余也让荞荞一块去。在县城里,戏生是不与荞荞并排走,要走,他就走路沿上,让荞荞走路沿下。到了市里,荞荞还是提了包在戏生身后步子迈得小小的跟着,戏生说:撵上呀!荞荞说:你不是不让我并排走吗?戏生说:以前是怕人笑话,现在偏要显夸么,我就是这么矮,就这么丑,但我娶了个高个子漂亮女人!也就在领奖大会上,主持人宣布戏生上台领奖,戏生就站起来,对荞荞说:跟我一块去。荞荞说:领奖是你一个人。戏生说:你送我到主席台下。主持人宣布了戏生名字,却迟迟不见戏生,就又说:请戏生同志上台领奖,戏生同志你在哪儿?戏生急了,大声说:我在这儿!主持人说:你站起来。戏生说:我早站起来了呀!这时大家才看到一个半截子和一个高个女人往主席台走,惊奇得一时鸦雀无声。戏生走到主席台前了,怎么也上不去,荞荞便把他抱起来放在了台子上,会场轰然一片笑声。戏生说:那是我媳妇!掌声又哗哗哗地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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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年,戏生的当归生产营销越做越大,县城入口处钢架子搭成了一个彩门,上边写着“当归之都”,而广场的当归广告牌重新制作,配上了戏生的坐像,他是坐着,坐着看不出身高。当归的药用范围又增加多项,写着可以治这样的病,可以治那样的病。有人就用笔在边上加了:可以当劳模。不久,又有人却加了一条:那咋不治大骨节病?!

但是,回龙湾镇的鸡冠山金矿彻底停产了。鸡冠山的矿藏差不多挖完,到处是废弃的矿洞,崖坡坍的坍,垮的垮,成了一座残山。山下沟岔里的水也是剩水,不再流动,终日散发着恶臭。矿区的人全部撤走,那些厂房、工棚,以及商铺、旅馆、饭店都关了门。镇党委和镇政府提出转型发展,重新调整生产结构,他们就一方面跑县上、市上,甚至省上,四处求要拨款,一方面也在别的村寨推广当归村种植当归的经验,戏生也便被聘请为指导专家。

这是戏生一生最风光的日子,他坐着小车从这个村到那个寨,凡到一地,就有人欢迎,吃香的喝辣的,口口声声被叫作老总。他很认真,不厌其烦地指导着怎么选种子,怎么整理地,又如何施肥喷药,如何挖收分类,还要召集了种植户来讲经销,他的口才已经非常好,在主席台上讲时翻动着笔记本,以示他做了充分准备,但他的笔记本上其实一个字都没写。这期间,老余带了县电视台的人在拍摄一部关于当归种植的专题片,专门来拍摄戏生指导的镜头。晚上两人住在接待室里,戏生却给老余说起他多年里一直没解决的心事,那就是他爹当年的那个申请始终没有下落。当然,他现在完全不是为了政府的什么补贴和周济,但他却越来越想着能见见匡三司令。老余有些吃惊:你想见到匡司令?!戏生说:我想我现在可以见他!老余说:你心比我心大!老余没有领戏生去拜见匡三司令,他是连匡三司令家住在哪儿还不知道哩,但老余答应了戏生,说他会寻机会的,让戏生耐心等着。

戏生是耐心地等着,而谁也没有想到,他等来的却是一场瘟疫。

秦岭里是发生过瘟疫,还是冯玉祥把清朝皇帝撵出故宫的那一年,霍乱大暴发,人拉肚子提不起裤子,先还往厕所跑,后来跑不及,肚子只要一搅动,就拉在裤裆里,黄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拉过七天人就死了。秦岭东部几个县,几乎每个村寨都死人,而北部更严重,有一个乡死了多半,另一个乡四百二十家绝了户,还有一个乡十五个村寨没活下来一个人,也没活下来一头牛一条狗。那一场瘟疫,一辈一辈人往下传说着可怕,所以当新的瘟疫出现了,秦岭里的人都心惊肉跳,打听这瘟疫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瘟疫。当听说这瘟疫最早从南方开始,然后传染到北京,又从北京向全国各地传染,一旦传染上就像患了重感冒,头痛,鼻塞,浑身发热,关节疼痛,咳嗽不止,导致呼吸系统功能衰竭而很快致死,他们就大骂南方人,再大骂北京,就相互询问:瘟疫能传染到秦岭里来吗?询问了,自己又说:全国都传染了,秦岭不是中国?!所有人全惶惶不可终日。

瘟疫的消息刚刚传开的时候,戏生并不以为意。从湖北来了一位客户,要购买三吨通底归,但不满意包装,他正在加工厂更换着装归的箱子,老余派人来叫他到县政府去。一进老余的办公室,老余说:昨夜做什么好梦了?戏生说:忙了一个通宵,眼还没眨哩。老余说:你个半截子,连个好梦都没有,倒是我操心挂肚地给你办好事!戏生只是笑,老余就告诉说他联系了省林业厅长,林业厅长现在已不是林业厅长了,新任了省政协的副主席,副主席让他带人去省城,匡三司令正好在省城疗养,可以一块儿去拜见。老余告诉完了,戏生还是笑,老余就等着戏生笑完了,说:我这是什么命呀,好像前世欠了你,今世来为你办事的!就叮咛戏生现在就去理个发,洗个澡,明天一早两人就上路。戏生要走时,却问了一句:社会上咋有了瘟疫的谣言?老余说:那不是谣言,是真事。戏生说:有瘟疫了咱还能去省城?老余说:天上就是掉星星,那星星就瞄着往你头上砸呀?你要去见匡三司令,不是匡三司令要等你哩!

这一夜,戏生确实是又没有睡好,他兴奋地换了一套衣服,觉得不行,又换了一套衣服,还觉得不行,就打电话给荞荞。荞荞说你不是有一套白西服吗,白西服穿了人显得宣净。戏生又问去了给匡三司令说什么话好,荞荞说你不是口才好吗,戏生说口才好那是对着农村人说的,面对着匡三司令我就拙了,荞荞说你就说咱爷是谁,他要记得咱爷了,他就会问你话的。戏生嗯嗯地应着,说时间太紧,要不你也一块儿去,荞荞说有好事了你啥事记得我,戏生就嘿嘿嘿地笑着把电话挂断了。但荞荞又把电话打过来,问去省城给政协副主席带什么礼,给匡三司令带什么礼,要带就多带些,比如咱这儿的核桃、柿饼、土蜂蜜。戏生说你以为这是见乡镇领导呀,我带红包的。荞荞哦了一声,又说你把红纸和剪刀带上,去了多给人家唱几首歌,戏生说对呀对呀我咋把这事差点忘了。

到了省城,就先去见政协副主席。政协副主席听老余说要带个老板来,就在办公室等候,门被敲响,出来见是老余,问:老板呢?老余说:这就是。副主席头往下一垂,这才看见了戏生。招呼落座,副主席说:你就是戏总,做药材生意的?戏生忙站起来说:我不姓戏,我姓苟。副主席说:苟总不好听嘛,叫戏总好。老余说:副主席都叫你戏总,你就是戏总!戏生就给副主席汇报了他的药材公司生产营销当归的情况。副主席问老余:上一次寻找老虎的说是个侏儒,这怎么又是个……老余说:戏总就是当年寻老虎的戏生。副主席哦哦地脸色变了,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一个人呀!当年你可给林业厅添了不小的压力啊!好在都是为了家乡的发展犯了急功近利的错误,没事,没事,到底是能人,金子总会放光么!戏生一下子放松了,手在膝盖上擦了汗,掏烟要给副主席敬,副主席说他不吸烟,戏生说:那老虎是真的。老余瞪了他一眼,他退回来坐在沙发上再没言传。

见匡三司令是在城南的温泉疗养院里,他们是晚饭后去的,匡三司令在泡澡,接待的人让他们在厅的外间等着,交代说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说话的时间不要太长。接待的人给他们沏上茶后就去了里间。戏生说:不是说见了司令叫首长吗,怎么是爷爷?副主席说:你们也就叫爷爷吧,司令已经退休了,他不愿意再叫他司令或者首长。戏生点着头,却去了一趟厕所,从厕所回来才坐不到十分钟,又去了一趟厕所。老余说:你拉肚子?戏生说:没,不知怎么老想尿,又只尿那么一点。老余说:是紧张了,你深呼吸。戏生就端直了身子深呼吸。一个小时后,里间的门开了,先是一个警卫出来,黑脸大个,拿眼睛盯着他们,戏生给人家笑了一下,人家没有笑,戏生觉得人家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接着一个女服务员就推出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匡三司令。其实戏生和老余都没见过匡三司令,当副主席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说了声首长好,老余和戏生也赶忙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齐声说:爷爷好!戏生拿眼睛看着匡三司令,匡三司令已经很老很老了,脸很小,像放大的一颗核桃,头发却还密,但全白着。匡三司令的嘴一直张着,说话的时候嘴唇才动起来,他在说:谁要来看我的?老余忙说:爷爷,是我和戏生来看你的。匡三司令说:你是谁?老余说:我是秦宁县副县长。指着戏生,再说:他叫戏生,是回龙湾镇当归村的。匡三司令说:你咋不好好长呢?戏生说:当归村里人都是长不高。匡三司令抬着手示意让他们坐,他们都坐下了,匡三司令的嘴又张着,不再说话。副主席就再次给匡三司令介绍着老余和戏生,他们是秦岭革命老区人,老区人民非常想念你。匡三司令突然插话说:我那棵杏树听说今年结的杏很繁?副主席不知道什么杏树,看着老余和戏生,老余和戏生也不知道杏树的事。戏生就说:嗯,嗯。爷爷,我是当归村的,秦岭游击队在当归村驻扎过,你还记得我爷吗?我爷也是游击队员,叫摆摆。匡三司令说:摆摆?噢摆摆,我记起来了,你爷也和你一样高,是叫摆摆。戏生说:是呀是呀。匡三司令脸上活泛起来,说:摆摆是你爷爷呀?你爷爷刁鬼刁鬼的,他那时没枪,总想背我的枪,还是我帮着他做了个木头枪。他是罗圈腿,可跑得倒快,是个勇敢同志。后来在一次送信时牺牲了,还是我去收的尸,死得很惨。匡三司令双手在撑着轮椅,似乎要站,但没有站起来,服务员赶紧扶好他,他就咳嗽了三声。戏生说:我爷牺牲后,我奶带着我爹出外逃荒,我爹后来学了皮影戏,他是……副主席说:你不说这些了,首长一回忆秦岭游击队的事他就激动,你说些别的吧。戏生就说起他的药材公司的事,一边说一边看着匡三司令,匡三司令恢复了平静,不再说话,嘴又是张着。老余说:戏生,你给爷爷唱唱歌,爷爷可能是几十年都没听过秦岭里的歌了。戏生说:那好。就站了起来。副主席说:他会唱歌?老余说:他唱得好,让爷爷高兴高兴。戏生唱道:摆摆要参加游击队,老黑不要摆摆,因为摆摆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摆摆去找李得胜,李得胜认为他可以送信,摆摆就参加了游击队。摆摆有一次去送信,半路上遇见了保安,因为摆摆的屁股翘,藏在草丛就被发现了。摆摆爬起来就跑,保安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匡三司令就笑起来,拍手说:唱得好么,你爷要参加游击队时,老黑就是不同意啊,吭,吭。匡三司令又咳嗽了两声,副主席说:你咋还唱游击队的事,来个别的吧。戏生说:那我唱老山歌。就唱道:这山望见那山高呃,望见一呀树好啊好仙桃。长棍短棍打不到呃,脱了绣呀鞋上啊上树摇。左一摇来右一摇呃,摇了三呀双六啊六个桃。过路君子捡一个呃,不害相呀思也啊也害痨。郎害相思犹小可呃,姐害相呀思命啊命难逃。唱过了,大家都拍手,戏生就得意了,说:我再唱个《郎在对门唱山歌》。就唱道:郎在对门咾唱山歌(左口右外),姐在房中织绫唻罗(左口右外),对门那个短命死的挨刀子的害瘟的唱得这样哎好(左口右外),唱得奴家脚(左火右巴)手软,手软脚(左火右巴),踩不得云板看不得哪楼,眼泪汪汪听山唻歌。他唱了第一段,再唱第二段第三段,就从口袋掏了红纸,一边往匡三司令近前去,一边又掏出了剪刀。但就在这时候,匡三司令身边的警卫一下子冲过来照着戏生胸口踢了一脚,夸嚓一声,戏生被踢得撞到对面的墙上,又弹回来摔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太突然,副主席惊呆了,老余也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匡三司令已经被服务员推进了里间,那页门也关闭了。警卫员在地上扭住了戏生,说:你想干什么?!老余这才明白了缘故,忙向警卫员解释:戏生是革命后代,是劳模,他是会在唱歌时能同时剪纸花花的,他是一心想给爷爷表演一下的。警卫员没再吭声,放下戏生也去了里间,但戏生还没有爬起来,老余说:误会了,你起来。戏生的脸青了一半,鼻涕眼泪流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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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生从省城回到县城正好是晚上,他在他县城的房子里整整窝了半月,不到公司去,也不上街,关掉手机,不和任何人联系,他发誓再不唱歌。

在这半月里,瘟疫在迅速地传染,全国各地都成立了防治组,对发现的病人强行隔离治疗,而所有的车站、码头设立了检查站。省城严防着从北京、上海、广州来的人,一律登记、隔离、测体温、验血液。市城又严防着从省城来的人,一律登记、隔离、测体温、验血液。县城又严防着从市城来的人,一律登记、隔离、测体温、验血液。当回龙湾镇街也设了关卡,严防起从县城来的人,全都要登记、隔离、检查,要观察十天时,当归村没有登记、隔离、检查的条件,村长就组织了村民巡逻队,日夜三班倒,每人拿一根木棒,凡是生人或者是在外的本村人,谁也不准进,流窜的野猫野狗也不得进。

荞荞一直没有戏生的消息,以为戏生还在省城,而电视上天天都在报道着省城又死亡了多少人接受治疗着多少人,她就着急,给老余打电话。老余的电话竟通了,而老余说他和戏生早从省城回来了。荞荞就追问:那戏生怎么一直关机?荞荞的语气重,在埋怨着戏生也在埋怨老余,老余就立即替戏生圆场,说县上防治瘟疫的任务很重,戏生是大老板,又是药材公司的,他是在筹集板蓝根,板蓝根能预防瘟疫的,采购到了还要加工制成粉剂,怕是一忙就顾不及给你联系了。老余放下电话,就又给戏生打手机,果然手机关了,就直接去戏生的住处敲门,把门敲开了。

戏生完全不像是戏生了,头发蓬乱,胡子满脸,腮帮子陷下去,人显得更矮了。老余说:你半个月都关机着?戏生说:我连门都没出过。老余说:看你这样子,像不像个鬼?!戏生吼起来:鬼也是个羞辱的鬼!老余这才明白戏生还在为警卫员的一脚在纠结,说:那事情有啥哩,人家有人家的职责,狗咬了你一口你还不活啦?跟我走,现在全县瘟疫预防工作重得很,你的公司必须筹集一批板蓝根,你倒在家里躲清闲,还像不像个劳模?!硬把戏生拉出了门。

又忙了三天,戏生还真的筹集到了三吨板蓝根,才给荞荞回了个电话。他告诉荞荞,县城现在是人人自危,影院关门了,商场关门了,饭店关门了,到处在喷洒消毒水,人人都戴了口罩,见面互不握手,但他还健康着,公司贡献出了三吨板蓝根。荞荞还是不放心,说贡献了三吨板蓝根也好,而已经贡献了,就不要在县城久待,还是赶快回来,毕竟当归村人口少,空气好。戏生就决定回当归村。

戏生是半夜里悄悄离开县城的,他知道回龙湾镇街上在盘查外来人,虽然镇街上很多人都认识他,却担心万一检查站的人不认识他,过关就麻烦了,他熟悉回龙湾的地形,就没走大路,从一条山路绕过了镇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了当归村前的二道梁上。人又饥又渴,在山泉里喝了水,吃点饼干,开始揉腿,腿已经钻心地疼。他进村的时候,村口的碌碡上坐着村长的侄媳妇,他说:小麦,小麦!那媳妇的名字叫小麦。小麦应了一下,却突然大声呼喊:瘟疫!瘟疫来了!立刻从旁边的院门里冲出一伙人,都提着棍棒。戏生说:是我!那些人说:知道是你。你从市上回来的还是从县上回来的?戏生说:从县上。那些人说:县上情况咋样?戏生说:发现了十例,死了五例了。戏生说着,一晃一晃往里走,地上有一块石头,他用脚拨开了,才要说你们喝板蓝根了吗,七八根棍棒就顶住了他。戏生说:我没瘟疫,挡我呀?他们说:谁证明你没瘟疫?你从县上来的能没得瘟疫?!你回来干啥?戏生说:我是当归村人我不回来?我给你们谁家没带来过财富,现在就翻脸不认啦?他们说:你是带来过财富,可你现在要带来瘟疫!你不要进村,你到下边那个土窑里住十天,十天里如果没发病,就放你进村。戏生骂了一句:娘的×!硬往里走,被棍棒一拨,倒在了地上,戏生扑起来就给黑栓的脸上唾了一口。也就是这唾了一口,黑栓叫道:他给我染上瘟疫啦!赶紧用水洗脸,用土搓脸,众人就说:他肯定有了瘟疫,故意回来要咱垫背的!一齐把棍棒抡了过来。戏生一看阵势,扭身就跑,众人穷追不舍。荞荞闻讯赶来了,哭着闹着拉扯追打的人,村长也来了,又求村长。村长说:这都是为了全村人的安全啊!荞荞说:他哪儿不安全啦?需要当归苗子了咋不说不安全,要卖当归了咋不说不安全?!村长对追打的人喊:不打了,不打了!但众人仍在追打戏生,那黑栓追在最前头,边追边骂:你给我传染哩,你让我死,我也让你死!戏生打不过黑栓,就顺着地塄跑,黑栓也追过了地塄,地塄越来越高,越来越窄,戏生跑不快,眼看黑栓要追上了,便从地塄上跳了下去,把一条腿骨折了。

荞荞把戏生从地塄下背上来,要回家,人们还是不让进村。村长最后和村人开了个会,总算允许戏生回村,但必须待在家里,不准出门在村里走动。荞荞背着戏生往家去,戏生一路上都在荞荞的背上骂,骂当归村是瞎村,人是瞎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再不给育当归苗了,再不给供应农药了,再不给销售当归了!荞荞劝他不要骂,他还是骂,荞荞说:你再骂我就不背了,咱是当归村人,家在当归哩,你骂你自己啊?!戏生是不骂了,却号啕大哭:我没瘟疫呀!我不是瘟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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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生确实没有瘟疫,而三天后,村长却睡倒了,他发烧,烧得昏迷不醒。人们就怀疑是不是戏生给村长传染上了。可戏生还好着,荞荞还好着,被戏生唾了一口的黑栓也好着呀!即便是戏生真的把瘟疫传染给了村长,村长发病也没这么快呀,是不是村长在别的什么地方传染上的?于是有人就说七天前看见村长家的狗和另一只狗在村外的土壕里连过蛋,那一只不是村里的狗,会不会是那流浪狗有病了传染给了村长家的狗,狗再把病传染了村长?村巡逻队从此除了严防有人从外边进村,也严防一切牲畜进村和出村,凡是发现,不论牛、驴、猪、狗、鸡,就往死里打。村人也便去村长家抓他家的狗,村长的媳妇拦住不让抓,说狗根本没出去过,如果是狗有病,那狗早就死了,为什么还好好的?而狗趁机蹿上院墙,从房顶上跑走了,跑出了村。但过了一天,村长就死了。

村长死得这么急促,那就是患了别的紧病,村人当然要帮着处理后事,设了灵堂,做棺拱墓。尸体是停放了三天,他们想请我唱阴歌,可与我熟悉的只是戏生,不好意思让戏生来请我,更何况我人还在回龙湾镇街,去镇街就可能染上瘟疫而我去也可能带去瘟疫,这阴歌并没有唱,只是村长的媳妇不停地哭了三天。

出殡的那天,除了巡逻队继续巡逻外,村里所有人都去抬村长的棺材往坟上送。别的村寨的人抬棺有四个人抬的,也有八个人抬的,当归村的男人都是半截子,一根竖杠上又拴了六根横杠,十六个人抬了,棺材两边分别还得有四五个人用手抬着,棺材就摇过来摆过去,前行得趔趔趄趄。去坟上的路走了一半,有三四个人汗流满面,旁边的妇女就给擦汗,说:水出得这么多?!抬棺的说:我头晕晕的。棺材终于抬到坟上,喊头晕的觉得天旋地转,坐在地上不敢再动,而汗出得越来越多,衣裤全溻在身上,像从河里才捞了出来。有的人去问:累着了?用手去拭那晕坐在地上的人额头,自己也坐下来,说:我咋也这难受的?赶忙把头晕难受的六个人背了往回走,背的人就说:发烧了,背着能烫人的。背回家去,这些人全都神志不清,喘气困难,睡倒了。第二天中午,竟然又死了三个人。村人这一下全慌了,明白了村长一定一定是得了瘟疫死的,是他传染了村人,埋葬村长是所有人都去了,自己也肯定要传染上了。当归村一时鸡飞狗跳,哭叫连天。

戏生和荞荞一直没有出门,想出门也出不去,院门被村人锁上了。在院子里听见了外边的哭叫,戏生说:我一回来村里出了这么多事,还真的是我带回了瘟疫?荞荞捂了戏生的嘴,低声说:你胡说啥?那你怎么没死,我怎么没死?两人要出去看看,用杠子撬门,撬不开,荞荞搭梯子从院墙翻出去,再从外边砸开了锁,背了戏生走到了村道上。村里的巡逻队已经不巡逻了,黑栓见了他们,说:戏生,我错怪你了,你不是瘟疫!戏生说:我要谢你哩,我要不跌断腿,我可能也被传染了。村里成了这样,给镇政府打电话了没?黑栓说:这我不知道,恐怕没打。戏生说:要打电话,要打电话!他就在身上掏手机,却怎么也寻不着,荞荞的手机也没带。斜对的就是村长家,村长家有座机,走进去,村长的媳妇正咽气,旁边站着他儿子儿媳哭,戏生说:唉,她也走了。荞荞背了戏生就走,走回自己家,戏生才用自己手机向镇政府报告当归村发生了严重的瘟疫传染,人已经死了四五个,有症状的十几个,估计全村大部分人都感染了。镇政府接电话的可能是什么干事,惊慌失措喊镇长,接着在电话里听到镇长的指示:他知道了,但镇政府没能力救治,他马上给县上汇报,让县政府派医疗车到当归村拉人去县医院。在医疗车未到之前,死了的人尽快深埋,墓坑一定要三丈深,里边多倒些石灰。

戏生不让荞荞背了,他用木板条固定包扎了腿,拄着拐杖在村里喊话,要大家别太慌,镇上、县上很快就会来医生和救护车的,各家各户死了人的赶快埋人,就在自家院子里埋,坑越深越好!但是,死了的人怎么埋呀,活着的人没有了力气去挖坑,而医疗车到了晚上没有来,到了第三天中午还是没来,又死了三个人,连壮得像牛一样的黑栓也病倒了。死去的人都没有埋,尸体开始腐烂,村子里臭气熏人,苍蝇乱飞。戏生急了,又在村道里点着人名骂,等着都到村道集合,集合了十八个人。他就指挥着十八个人挨家挨户去检查,发现有死的,集体挖坑埋,坑挖不及的就把尸体装进瓮里,用石灰封好,一家人都死了的,就放火烧房子,房子倒坍下去就埋了。

十八个人满脸灰黑,头发眉毛都被火燎焦了,像一群鬼在村里出没,刚烧过三处房子,到前村去挖坑拉瓮,后村又传来哭声,喊叫某某某又断气了。戏生每从一家院子里出来,就扭头要往村口看,村口仍是没有医疗车出现,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倒在地上,疯了似的骂:镇政府我×你娘呀,你咋还不来?!

实际情况是戏生把电话打到镇政府,镇长立马就给县政府报告了,县政府紧急开了会,一方面向省政府报告,一方面又给镇政府通知,县上医院病人很多,无法抽派人下去,让镇政府组织村人将病人以最快速度送到县医院来。镇政府就给当归村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村长的儿媳,她跑来叫戏生,戏生腿上包扎的木板条已掉了,他在村道上爬着,村长的儿媳说:叔,叔,你没事吧?戏生说:我有啥事?我身上有毒哩我还怕瘟疫,以毒攻毒哩,没事!村长的儿媳说:以前村里人是亏了你。戏生说:是亏了我,当归村亏过我三辈人的,但我还得救当归村啊!他去接了电话,镇长在说:快把人往县医院送啊!戏生躁了,大声喊:怎么送,都快死完了,没死的都躺下了,咋送?!打完电话,他让村长的儿媳背着他再到村里正烧房的那家去,村长的儿媳背不动,他就又骂村长的儿媳,让喊荞荞来背他。荞荞是领了一群孩子去接待楼,这些孩子家里都死了人或有重病的人,她觉得接待楼上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孩子们暂时住在那里安全。听到喊声,她跑去背着戏生到那家烧房的人家,那家的房顶全烧坍了,一伙人正在把四堵墙往里推,要把房里的死人埋掉。戏生说:唉,这房子今春才盖的呀!说着身子就往下坠。荞荞说:你搂住我脖子。戏生说:我咋这乏的,会不会……荞荞说:甭说话!戏生呸呸呸,朝空中唾了几口,却说:咱再到村口那几家看看去。荞荞说:行,行。背着戏生紧跑起来,却是把戏生背回了他们家。

镇长在电话里听了戏生的话,再次给县政府报告了当归村的最新状况。这一次他是向老余报告的,老余亲自带了车,车上坐了两个医生,还装了几大桶消毒水,一到村口,见村里烟火笼罩,便又给镇长打电话,要求很快组织人来封锁当归村,不能让村里任何人任何牲口出去。然后他穿了防护衣和医生一家一家查病人。

老余走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都死了人,一户房子正烧着,再往后走,七处房子都烧过了。从院门口看去,倒坍的那一堆木料、土块、石头中还有露出来的死人的腿,一只狗就卧在旁边,呜呜地哭。到了村子的后巷,巷头的碌碡上趴着四个人,在五家院门槛上也趴着七个人,都是有气无力,见了老余只流泪,说不出话来。而戏生家门前的杜仲树下,荞荞瓷呆呆站着,老余喊:荞荞,荞荞!荞荞没言语。老余跑过去,问:戏生呢,戏生呢?荞荞朝屋里望了望。老余进去,戏生已经死在了炕上。

老余流着泪向县委书记电话汇报着当归村的惨状,请求再派车来运送病员,请求再派消毒车来喷洒,以防瘟疫蔓延到别的地方。打完电话,他组织来人把最重的病人抬上车往县医院送,把还健康的人都往接待楼赶,现在不是隔离病人了,而是要隔离没病的人,然后就喷洒消毒液,再然后见狗打狗,见鸡打鸡,这些鸡狗也都跑不动飞不了,全被打死。

***

当归村成了瘟疫中秦岭里死亡人数最多的村寨,活着的人被全部接到了回龙湾镇隔离观察,十天后,第一个被解脱出来的就是荞荞,半个月后又解脱了四十人,新发现感染的有二十人被送去县医院。一个月后,剩下的二十八人全部解脱。但所有被解脱的人却没有回当归村,安排在鸡冠山下的那些空房子去住。瘟疫肆虐了半年后逐渐过去,又是成批的记者从各地赶来采访,镇政府就指定了荞荞为采访对象。荞荞是当归村瘟疫中最健康、知道事情最多又最能说的人,她反复地讲述着当归村的故事,讲累了,也讲烦了,就跑到我的住处躲清静。有一天,我问她:你再也不回住当归村了吗?她说:还回去住什么呢?成了空村,烂村,我要忘了它!我说:那能忘了吗?她说:就是忘不了啊,一静下来我就听见一种声音在响,好像是戏生在叫我,又好像是整个村子在刮风。我知道戏生和那些死去的人魂不安妥,我来找你,一是要躲那些记者,再就是求你能帮帮我。我说:我能怎样帮你呢?她说:你去唱唱阴歌。我愣了一下,我唱了一百多年的阴歌了,但从来没有过为一个村子唱阴歌,何况唱阴歌都是亡人入殓到下葬时唱的,当归村那么多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她说:我求你,他们都没正经埋过,是孤魂野鬼,唱了阴歌安顿了他们,我也就能真正忘了当归村了。我答应了荞荞,我也突然有一种感觉,给当归村唱阴歌可能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唱了。

我和荞荞来到了当归村,那天下着雨,雨很细,但村子里的灰尘浮土淋过后却非常滑。我们一步一步从村口往里走,村里的房好多都被烧毁倒坍了,死人还埋在下面,他们没有再迁埋,而是从房子周围挖了新土,拌了石灰和消毒液,一层一层堆起来成了别样的坟丘。有的坟丘上已长了草,草很凶,像是燃着绿色的火焰,也有三四个坟丘上竟然还开出一种小花来,如同血染的。荞荞走几步就叫着一个名字:忠民,福社,三喜,二虎,山春,五雷,来丰,银玲,建芬,双环,实成,德全伯,门爷,建婶,河嫂。这么叫着一直走到了村子最高处,那里是荞荞的家,荞荞站在那里大声喊戏生,四处一片寂静,喊声在细雨中回**。我说:荞荞,荞荞。她不喊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我说:唱些啥呀?她说:你啥拿手你唱啥。我说:那还是先开歌路吧。我就唱起来:扁鼓一响,唱师上场。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阴晴风雷雨,生死病苦离。一请天地苍黄,二请日月明光,三请儒道佛祖,四请地府阎王,五请天帝玉皇,六请八大金刚,七请土地灶君,八请财神城隍,九请桃花娘娘,十请列宗祖上。我唱着,回头看着荞荞,荞荞就一边走一边拾着地上的瓦片、脸盆、簸箕、碗、盘碟和烂铁锅,她见啥拾啥就和着我的歌声敲,敲几下扔了,再拾起别的一件敲。我停下来,说:你敲得好,都在点子上。荞荞说:你唱吧。我就又唱了:唱师唱师,我为亡人唱歌,可唱妖怪可唱神,可唱盘古和混沌,可唱生时和死地,可唱穷贫和富贵,可唱革命和改革,可唱人心和天意。突然我忘了词,唱不下去了。荞荞说:你唱呀!我说:我不知道再唱些啥了。我让荞荞在我的背篼里掏书,那是我记录的一本阴歌词。荞荞翻开,说:这么多的词么。我说:我能唱三百首的,突然就全忘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你给我提示吧,只要提示一句开头,我就能全唱下去。于是,荞荞一边敲着拾起来的东西,一边给我从第一页念,她刚念出一首词的头两个字,我一下子就唱了下去。我唱了《开五方》《安五方》《奉承歌》《悔恨歌》《孝劝》《佛劝》《道劝》《二十四孝》《游十殿》《还阳歌》《十二时》《叹四季》《摆侃子》《扯鬏衿》。在《扯鬏衿》里还加了《摆摆参加游击队》《唱支山歌给党听》《东方红》《望长空》《我们走进新时代》。但唱那些新歌时我唱得不顺溜,常常就跑了调,干脆最后就唱起了秦岭里自古流传的乱弹来:出了南门往北走,路上碰见人咬狗。拾起狗来砸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把手扔进河里头,溅了一身黄干土。蚂蚱身上害疥疮,老牛卧在鸡架上。蚂蚁踏得锅盖响,老鼠骑到猫脖项。他大十七娃十八,月里娃娃做庄稼,唱了白话唱实话,初九过了是初八。

我和荞荞是从杜仲树下开始唱的,走过了村中那条直道,就绕着整个村子唱,绕了第二圈,天就黑了。我们坐下来吃干粮喝水,夜里又开始唱,我把三百多首唱词全唱了,加上那些我能唱的新歌和乱弹白话,来回唱,反复唱,直唱了三天三夜。我完全迈不开腿了,嗓子没了声,扁鼓也敲破了皮,我和荞荞在村口磕了个头,在第四天黎明,就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一抬头,突然看见村后的山梁上有人披着黑被单跑,跑得飞快,像是戏生,再看时是云影。荞荞叫了一声:戏生!我安慰说:天上过云,影子在地上跑哩,戏生一定会托生,他托生了又是个人精的。

从此,我真的不唱阴歌了,也唱不了阴歌,因为再都记不住了那些歌词,我知道我老了,该回老家了。可是,哪儿是我的老家呢?就在这年的冬天,天上刮西风,一刮就几个月,我便顺着风走。从秦宁县一路走到三台县,从三台县又走到山阴县,到了上元镇,风住了,我的这个窑洞还在,就住在了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