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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夜线子把邢瞎子捉回来了,夜线子是怎样寻到又如何活捉的,涡镇的人都不知道。那天中午,王喜儒坐了船去河中的泉眼取水,看到河滩里白花花一片,当时并未留神,刚装满了两桶水,一仄头,又看到了一片花开,红艳显亮,而倏乎里哗哗地响,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又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原来蚯蚓和钱有益的小儿子在那里用弹弓打鹳雁。鹳雁是一惊动就飞起一排,过一会儿又飞起一排,蚯蚓就蹲在那里不动,只等着鹳雁再飞起来用弹弓打。王喜儒知道刚才白花花一片是鹳雁全仰头站着他看到的鹳雁身子,而红艳如花是鹳雁低头觅食了那头顶的红翎,就想:哪来的这么多的鹳雁呢?担了两桶水,一桶放在县政府门口让白仁华提进去,他提了另一桶去给旅部屋院送,夜线子拉着一头毛驴走过来。夜线子的脸又黑又红,像酱过一样,褂子没有扣,胸向前挺着,双手大幅度地甩。王喜儒说:吃啦?夜线子说:没。王喜儒说:那赶快去吃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又说:不是说你去捉邢瞎子了吗?夜线子说:捉邢瞎子了!到了旅部屋院门口,从驴背上卸下一个木箱,木箱上有钻出的整齐的窟窿。王喜儒说:没有捉住狗日的?夜线子说:没捉到我回来干啥?!拿脚踢箱板,踢开了,里边滚出个人来。人昏死着,蜷成一团,却没有小腿,膝盖下都包着草浆疙瘩,草还未完全砸成糊状,能看到是猫眼草、狗筋蔓、白芨、刘寄奴、大蓟,没有血流出来。夜线子在说:狗日的腿太长,装不进去么。王喜儒就吓得浑身发软,桶掉下去,水像蛇一样在街面上流开。

邢瞎子是第二天中午被杀的。旅部的后院里安了张桌子,桌上摆了井宗丞的灵牌,供品堆集,烛香齐燃,预备旅营以上的长官和镇上的一些老者都到齐了,开始烧纸钱。并没有一丝风,纸钱灰却呼呼地旋转成一股黑柱直端端有一丈多高,再突然散开,半空的灰片就像一群翻飞的蝙蝠,马六子叫了一声:宗丞!众人都猛地怔住,而陆林说:是井宗丞团长来了?看马六子,马六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发瓷,却再没说一句话。陆菊人和花生忙去扶,陆菊人说:宗丞是来了。扶到前边屋里歇着了。这时候蚯蚓一直站在太阳底下,满头满脸的油汗,双目盯着他的影子在缩小,在缩小,最后完全消失了,喊道:午时已到!邢瞎子就从厕所房里被拉了出来,他已经被凉水激醒,背坐在了灵桌前,眼睛一个肿得是一条线,一个却睁得很圆,射着漆一样的光。蚯蚓说:他还在瞪人!夜线子说:是不是?走过去用两个指头就把那一个眼珠子抠出来,邢瞎子便倒在了地上。夜线子以为邢瞎子还要骂人的,如果要骂,他就要抽出舌头的,但邢瞎子一声没吭。钱有益的小儿子把眼珠子捡着了,蚯蚓要夺,小儿子不给,往大门口跑,陆菊人从前边屋出来,低声说:谁让你进来的,你进来干啥?!蚯蚓也撵出了大门,但小儿子还是不给,把眼珠子藏在身后,一只鸡却从手里叼跑了。蚯蚓再回到后院,夜线子在问井宗秀:旅长,咋样个祭奠法,卸头还是剜心?井宗秀说:他不是不吭声吗?慢慢剐,剐到头了卸头,剐到心了剜心。夜线子和马岱就各拿了一把杀猪刀,口含清水,噗地在邢瞎子脸上喷了,从半截腿上开始割肉。割一条了,扔给早拉来的拴在北城门口的两只狼,一只狼就张口吞了,再割一条了,还是扔给两只狼,另一只狼也张口吞了。一条一条割着就割到了肚子上,肠子、胃、肝、肺全嘟噜出来,邢瞎子嘴里掉下来一条舌头,仍是没有叫。邢瞎子一直不叫不骂,夜线子觉得没劲了,他给马岱说:你取心吧。马岱剜了心,心已经不跳动,献在了灵牌前,转过身,见邢瞎子头弯下来,下巴顶住了锁骨,用刀戳了一下头,头又弯到了另一边,说:狗日的还算个硬汉!再割着肩膀上脖子上的肉,扔给了狼,狼吃饱了,卧在那里,不去理睬,脸上爬了苍蝇。一个骷髅架子上一颗人头,这头最后砍下来也献在了灵桌上,祭奠就结束了。而满院里有了那么多苍蝇,到处在飞,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和脸上。杜鲁成用手在面前扇着,从后院到前屋里找陆菊人,想着让陆菊人拿出些大洋奖励夜线子和马岱,但没见到陆菊人,也没见了花生。

陆菊人和花生在看到鸡叼走的是一颗眼珠子后,就再没去后院,出门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很乱,都知道杀害井宗丞的凶手被捉回来了,也知道要用邢瞎子祭奠井宗丞,但他们不能到旅部屋院去。门口有石狮子,更有背枪的兵,看见陆菊人和花生从大门里出来了,想知道里面的情况,而陆菊人和花生变脸失色,又不敢近去相问。别人不敢问,眼光只是瞅,陆菊人和花生也慌手慌脚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街前边的葫芦巷口,一帮戏班子的人进了莫家杂酱扯面店,班主还站在店门口吆喝后来的几个戏子:往快点!吃了饭都去装台,晚上还要演出的,吃饭都这么磨蹭?!一个戏子说:不是说十天半月才演一回吗?班主说:今天是啥日子?没想想咋就让你吃饺子?猪脑子!旁边的琴师说:我知道是祭奠井旅长的兄长哩,可我弄不懂,这预备旅是六军的,六军是国民军,红十五军团是共产党的,双方是对头呀,不共戴天呀,咋还祭奠呢?班主说:他们是同胞兄弟!知道不知道各为其主,知道不知道人相好或相恶,都不是因了大是大非,而都是小事上交好交恶的!花生说:姐,咱这往哪儿去,是去茶行吗?陆菊人说:你没听见晚上要演戏吗,你回屋院去,他们肯定要闹到半夜的,免得他叫你了你不在。我身上不舒服,去一下安仁堂。花生说:我也去,过后他要怪我,我就说陪你去看病了的。

两人去了安仁堂,剩剩却在院门外婆罗树下坐着,陆菊人说:你怎么在这儿?剩剩说:师父让我来接你,前门关了,从后门进。拉着剩剩进了后门,陆菊人见剩剩个头还是没长,要说什么,麻县长背身在那里坐着,面前一堆药草,正在和陈先生说话。麻县长说:还是都穷么,要是富了,就显得客气,有仪礼,性情也温柔,吃个桃子梨的还洗呀削皮呀。人穷的三天没进食了,谁还洗呢,连皮带核,恨不得囫囵就吞了。陈先生说:也是。咱街上常吵嘴打架的,骂人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可打起架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打一拳赶紧把拳收回来,踢一脚了脚就退后一步,都是恐惧了对方才扑出去攻击对方的。麻县长就笑起来,说:嘿嘿,咱俩就会在这里说说!我这么胖的,我都讨厌了我这身子,是吃药能瘦下来呢还是扎针能瘦下来?陈先生说:你吃肉吗?麻县长说:前半生都是不吃肉的,可后来吃开了一天没肉倒不行,人这一生是不是都有定数,寿有定数,仕途学问上有定数,吃喝上也有定数?陈先生说:这年月能天天吃肉也是口福,你嘴里有几个牙齿?剩剩,剩剩!剩剩就说:在。陈先生说:你看看他嘴里有几颗兀齿?剩剩让麻县长张开嘴,说:两个兀齿,别的都是板牙。麻县长说:兀齿就是虎牙吧?陈先生说:虎牙当然算兀齿。麻县长说:人说井旅长是双排牙,其实他就是虎牙多,长乱了。我这牙是啥说法?陈先生说:兀齿多的人多是吃肉的,板牙多的人多是吃素。老虎豹子吃肉,靠的是这种兀齿,肠子也又短又粗,克化得快。牛呀羊呀吃草,肠子就细长。鸡的肠子更细长,主要吃小米和菜叶,也吃虫子,吃了虫子就得又吃些沙子,用沙子来促进消食的。麻县长说:我肯定是细长肠子却吃肉,才长得这么胖,一胖啥病都来了!陈先生说:你那院子里有没有哪棵树身上在这一半年里长着了木疙瘩?麻县长说:这我倒没留神。陈先生说:你回去看看,如果树上有了疙瘩千万不要动,就让它长,不用再吃药的。麻县长就谢了,抱了一堆药草,起身告辞。剩剩要从后门送,陈先生说:你把前门开了,走正门。剩剩送走了麻县长,又把前门关了。

陆菊人和花生就从屏风后出来,问候了陈先生,说:麻县长也有病了?陈先生说:他肚里有个大瘤子,吃药化不了,我让他回去看树上的疙瘩,树上如果有疙瘩,那还有救,人和树是感应的,树身上慢慢长了疙瘩,人身上的瘤子就会慢慢消失的。今日你们咋来了?陆菊人说:来看看你么。陈先生说:这不是真话。井旅长祭奠他兄长的,你两个心里瞀乱了来我这里的。陆菊人说:这你知道呀?陈先生说:我嫌今日来人肯定都要说祭奠的事,所以麻县长一来我就让剩剩把前门关了。陆菊人说是井旅长要给他兄长报仇的,那个邢瞎子被拉到灵桌前了,我和花生就出来的。陈先生说:你们一走,别人怕要责怪哩。花生说:我见不得血。陈先生说:你也见不得血?陆菊人说:先生把我不当作女人啊?!陈先生说:你是比男人强。陆菊人笑了一下,说:女人怕什么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吗,只是见不得血是那么个流法。上次把人皮要蒙鼓,我是出了一身的红疹子,一片一片的,越挠越多,到现在还退不了,这次井旅长要替兄长报仇,报仇就报仇,但要剜心掏肝,这我就不敢看了。陈先生说:哦,那我这瞎子倒好了。陆菊人说:先生,我嫁到镇上也十多年了,来的时候镇上穷是穷,人也整天吵呀骂呀也打架,那算是个日子,但这些年生活是好了,到处都是了血,今日我杀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杀了,谁都惊惊慌慌,谁都提心吊胆,这人咋都能成这样了!陈先生说:人是十二个属相么,都是从动物中来的。陆菊人说:那你看着啥时候世道就安宁啊?陈先生说:啥时候没英雄就好了。陆菊人愣了,说: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吗?陈先生说:是英雄。陆菊人说:那井宗秀呢?陈先生说:那更是英雄呀。陆菊人就急了,说:怎么能不要英雄?镇上总得有人来主事,县上总得有人来主事,秦岭里总得有人来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个英雄了,便太平了?陈先生说:或许吧。花生就插了话,说:先生尽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咱不说这些了,姐你不是浑身不舒服吗,让先生号号脉,看抓些什么药。陈先生说:我就在给她看着病呀。花生说:你就在看着病?姐,先生在应付咱哩。陆菊人说:你别胡说,先生要生气了,以后再不让你来了。陈先生说:我不生气。花生说:姐你现在觉得咋样?陆菊人说:心口是不闷了,头也不晕啦。花生说:你就是心好,顾先生的面子!陈先生哈哈地笑,说:剩剩、剩剩,你烧些水吧,咱用你娘送来的茶招待你娘和你姨吧。花生说:我来我来!到了后屋提火炉子。

安仁堂的前门一直没开,四个人熬茶喝到了天黑,点了灯,要换新茶,陆菊人亲自拿了一块茶砖,用茶刀撬开一个角,黑褐色的茶叶里就星星点点闪烁了金色。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锣鼓丝弦声。剩剩说:娘,是不是今晚有戏哩?陆菊人把茶叶放进了紫砂壶里,说:有戏哩。剩剩说:我要看戏。陆菊人说:有啥看的,难得来陪你师傅喝喝茶。说毕,看着剩剩,就把剩剩拉过来让坐在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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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了井宗丞,井宗秀每日早晚巡查,就带了两匹马,一匹马他坐着,一匹马上放着井宗丞的灵牌,让长兄坐着。而周一山最担心的有两点,一是麻县长来过问,即便麻县长不过问,风声传出去,秦岭专署或六军也会责怪麻县长,逼麻县长来惩治井宗秀的。二是,邢瞎子虽不是红十五军团的人了,但是以红十五军团清洗了井宗丞的事而杀的,那红十五军团会不会恼羞成怒来攻打预备旅?七天之内,麻县长是没有来找井宗秀,据王喜儒报告,七天里没有任何陌生人来见过麻县长,麻县长甚至连县政府大门都没迈出一步,只是写他的《秦岭草木志》。井宗秀、周一山、杜鲁成放下了心,就专门警惕着红十五军团的攻打,一面派夜线子再带人加紧纳粮缴款,一面再强化军事操练。

杜鲁成负责操练,他仍然采用着当年阮天保的那一套:列队,跑操,别人跑你能追上,你跑别人追不上,每天每人抱一块石头,从龙王庙遗址跑到纸坊沟口,又从纸坊沟口返回龙王庙遗址。再是,把龙王庙遗址那儿的大石头推倒,然后用肚皮子把石头掀起来,一放一掀必须连续做五次,不许放屁。再是,河湾里有几十亩稻田,稻子收后的稻草三捆四捆支架在那里,排了队轮番端了刺刀去戳,脚步一定要扎根,喊声一定要怒吼。上午把队伍操练了,下午在城隍院里集中讲战术,战场上怎样利用了地形地物,怎么正面进攻,迂回包围,如何两强相遇勇者胜,什么是敌进我退,敌疲我进,要做到有效地保护自己就是要最大地消灭敌人。虎山湾整日尘土飞扬,杀气腾腾,狼是很少见了,却来了那些黄皮子,它们躲在沙窝里或草丛中,那些黑河岸的峪里人来放羊了,就伺机扑出来。黄皮子嘴小,牙尖,它们咬不动羊的皮,咬羊的屁股,有的迅速抓出了羊的肠子,有的则在羊屁眼上打洞钻了进去吃肉。羊一死,放羊人就哭。陆林重修虎山崖上的工事,喝了点酒,傍晚下崖回镇,听见湾滩上有人哭,哭得有腔有调,他就生气了,说:这个时候哭着是晦气啊?!就差人将咬死的羊背了,把放羊人赶过了黑河。

北城门口拴着的两只狼,自吃了邢瞎子的肉,皮毛油亮,但眼睛也一直发红,每有人出进,甚或牛呀驴呀的经过,它们就往前扑,铁链子扯动着哗哗响。镇子里的狗曾十只八只地来和两只狼撕咬,守门的哨兵图热闹看,咬了一个饭时难分输赢,落了一地的狗毛狼毛,才各自散开。这天陆林和背着死羊的兵回来,两只狼又朝背羊的兵嚎叫,陆林伸手去打了其中一只狼的脑袋,骂道:也想吃羊呀?手却被咬了一下,出了血。陆林并没在意,回到城隍庙剥了死羊,连夜炖了一锅,他就吃了一碗,三天后竟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焦躁不安。在街上碰着白起,白起说:兄弟,兄弟!陆林说:谁是你兄弟?白起说:我就觉得你亲么!啊这天热的,你还穿这厚?陆林说:我有么!白起说:说话咋这噌的?陆林说:我热么能不噌?!白起就骂道:你狗日的疯了!陆林真的就疯了,见了蚯蚓打蚯蚓,见了拔牙的康艾山打康艾山,甚至见了夜线子,伸手去拽夜线子腰带。夜线子才纳粮缴款回来,怀里私揣了两个银圆,腰带一拽脱,银圆掉下来,夜线子扇了他耳光,他还说:你哪儿来的钱?伸直了脖子拿脑袋顶夜线子,夜线子一脚踹在他交裆,他倒在地上半天出不来气。等缓过来,却把气要撒在别人身上,就一路走过去,见人打人,见货摊踢货摊,吓得两边店铺纷纷关门,说:这咋成了疯狗!他竟也嗷嗷叫,脱了裤子就尿,还把一条腿蹬在树上。人就又说:这还算是团长,井旅长咋就不管?他就说:管我?没有我姐他哪能当官?没有我护坟他哪能当成官?!这话说得奇怪,旁边人就说:你吹吧,给你个牛皮你吹吧!他就喊叫着是他姐把一块龙穴让井宗秀埋了爹,井宗秀才当了旅长,是他平了井宗秀爹的墓堆才没让阮天保的保安团挖坟的。正好杜鲁成带着一队兵操练回来,一声令下,七八个兵将他拿下,脱了鞋把嘴打成了黄瓜嘴,扭着拉走了。

井宗秀非常生气,骂道:狗日的骨头里就是穷人的贱性!杜鲁成说:咱都是穷人,他是陆菊人的亲兄弟哩。井宗秀说:咱都是穷人,谁能是他这样儿?他是陆菊人的亲兄弟,他给陆菊人提鞋都不配!拔了枪就要打陆林,还是杜鲁成说:他得病了,是一群野狗咬了北门口的狼,狼又咬了他,就得狂犬病了,狂犬病人胡言乱语谁信的?井宗秀就把陆林关禁闭。陆林一到禁闭室,还说:这墙洞还是我修的!进去了,里边有一坨干粪,问看守这是咋回事,看守说那是赵屠户以前拉的,陆林似乎有些清醒了,就使劲打门,喊:我要见我姐,去叫我姐。姐、姐,快来救我!

陆菊人在当天下午知道陆林被关了禁闭,恨弟弟惹了大祸,当时要去给井宗秀赔个不是,走到半路了又返回来,觉得给井宗秀怎么说呢,她并没有给陆林说过那块胭脂粉地是龙穴宝地,而只是为了防止保安队来掘坟,仅仅告诉陆林要保护的,井宗秀能相信这是陆林自己揣猜的吗?她让蚯蚓去查问陆林是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蚯蚓回来说陆林是得了狂犬病。她可怜起了她的弟弟。就想,井宗秀关陆林禁闭不是嫌陆林胡言乱语而是担心陆林伤人了,那么,井宗秀就会给她解释的,陆菊人当然没再去禁闭室探望陆林,她也不会去,但井宗秀没有来找她。

陆菊人是七天里没出过茶行门,每天胡乱地吃些饭了,就上了高台上坐着。这期间,账房上来给她汇报,说周一山到前房见了他,要求茶行得紧急筹措出一批银钱。陆菊人说:不是改造街巷的事搁下了吗,咋还要钱?账房说:周一山说要准备打仗呀。陆菊人说:他们要打仗就打吧。账房说:打仗那是打银钱哩。陆菊人哼了一下,说:现在账上有多少?账房说:有一万多大洋吧,春上收茶叶付了三千,旧作坊又添了四个炒锅,新雇了五个伙计,花去了五百,新作坊四十个茶垛,又雇了十个伙计,花去一千,麦溪县新开的分店两千,杂七杂八的日常开销三百,现在还有三千多一点。陆菊人说:账上一定要保证有两千,这钱不能动,以防有什么事打住了手。你让各分店结算上半年的盈利,尽快都把钱运回来。账房说:周一山说筹措六七千大洋,这怎么完成?陆菊人说:他周一山怎么到你那儿却不来找我?账房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因陆林的事,不好见你。陆菊人说:茶行又不是我的,咋能是不好见我?你下去吧。账房往下去的时候,差点还跌倒。

两天后花生也上来了,花生没有提说陆林的事,或许她并不知晓,只惊讶陆菊人怎么气色不好。陆菊人也绝口不提陆林的事,倒问起这些天都忙些啥呀也不来看我。花生说:我有啥忙的,我不忙的,只是他忙得不回去,回去要么发脾气,要么一言不发地喝酒。陆菊人说:不是要打仗了吗,他的事多,他不愿给你多说,你该给他做饭就把饭做好,该给他沏茶就把茶沏好,没事了把自己收拾漂漂亮亮。花生说:在家里还收拾啥呀。陆菊人说:啥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好!你邋里邋遢的,他还不叫那些戏子?!花生说:为了能让他高兴,我还去叫那些女的来家里了一次,但他也不理,倒和杜鲁成、周一山在另一个房间里说事,还把夜线子叫来,责骂纳粮缴款不力。陆菊人没有接茬,就给花生熬茶,喝过了一壶,却催着花生走,说:你早早回去,别让他觉得你不沾家。花生说:姐,我真的是不爱在家待着。陆菊人从怀里取了自己的粉盒,打开了,给花生补了补妆,说:你还是回去吧。

花生走了,陆菊人也懒得拾掇茶壶茶碗,站起来,靠在了高台左栏杆前。左栏杆下正对着中街,两边的屋顶接连着一直往前去,看着只有两个建筑似的。这边的屋顶和那边的屋顶都差不多长着一样的瓦松和茅草,有的在上面放着苞谷秆,可能是冬天里晾过柿子而再没有清理,有的可能是房会漏雨,又加了草席、油布,压着石头和砖头,油布的角在风里起落,像是有鸽子一直在那里要起飞。屋顶与屋之间伸出来的竹竿,晾着被子和衣服,还有那么多铁丝和绳子,春天里谁家孩子放的风筝又吊死在那里,已经褪了颜色,却站着一动不动的麻雀。而店铺门口都是些摊位,乱七八糟的凳子、木墩、水桶、筐子,一堆砖头,垒起来的劈柴、游狗、走猪和熙熙攘攘的人。陆菊人从来没有感觉过街巷里竟这么多的破烂和垃圾。是没有打仗了,镇子里还没有打过仗,人们都在一起生活着,是邻居,是同族,是亲戚朋友,可谁又顾及了谁呢,沙握起来是一把,手松开了沙从指缝里全流走,都气势汹汹,都贫薄脆弱,都自以为是,却啥也不是啊。陆菊人死眼看着两排屋顶,屋顶就好像不是了屋顶,任何东西盯着久了就不是原来的东西吗?比如看书上的字,比如看一个熟人,现在是了两条细长无比的船,在摇晃,在水里漂泊,更是了谁在甩抖两条布带子,布带子越往这边来,越甩抖得厉害,她也就有点立脚不稳了。陆菊人回身坐在了椅子上,才知道刚才的晃**是错觉,就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菊人从早晨上了高台,带那么一个两个冷馍,就一整天都不愿意下去,她不再观察茶行前后院里伙计们都在忙啥,旧作坊、新作坊又都在忙什么活计,是勤快还是偷懒,她也不要观察了,也不要监督,只是这半晌坐在北栏杆前,另半晌又坐在南栏杆前,凝视着镇子里的房子,树,街巷,店铺,以及茶行院子墙根那些兰草、月季、丁香、赤芍。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吧,但它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在过去的某个时候路过,现在她又在看着它们,而它们从不回应她的凝视。

就在那个黄昏,她坐在了右栏杆前,一直盯着一个巷道的入口处,那里是个酒馆,身穿了白褂的伙计,尽管弯腰在干活着仍仰头看着在酒馆一张桌边喝酒的顾客,这顾客只是喝他的酒,并不看伙计。旁边的另外一老一少,少的还在玩手中的纸包,老的却急焦地看着端酒出来的另一个伙计。街道很长,就是一道白色,后来太阳要落了,又变成红色,再变成橘黄,但巷道的房子已经暗下来了,而且黑影突凸出来,就和街道的橘黄齐茬茬不一样,如是刀刃。不断地有人就从刀刃上走过。

这一夜陆菊人没有回屋,她头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她做了梦,梦里到过许多地方,不是纸坊沟,不是镇上和黑河白河两岸的任何村寨,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别人不认识,其中有娘,娘还是捂着肚子,是疼痛的样子,有陈来祥有唐景和崔涛,后来看到了杨钟,杨钟给她嬉皮笑脸,但他们全都不说话。她好像是醒了,又好像没醒,在琢磨,人是活两世吗,白天是一世,夜里又是一世?怎么梦里见到的熟人都是死去的,死去了在梦里都是不说话吗?这么琢磨着,梦里的情景就模糊了,像一点墨滴在水里渐渐就晕开散了,而她仍清晰觉得地上在潮露了,露水沿着木架的椽上来,身下的椅子也开始发凉。陆菊人终于睁开了眼,远处的鸡在叫着,不知道鸡是叫了第二遍还是第三遍,就瓷呆呆望着那钟楼。钟楼在夜里好像比白天高,楼台之下都黑着,似乎就不存在门洞,只有楼顶和楼翘檐上的金球、琉璃瓦在闪着光亮,整个楼从左到右横摆着,使上面灰色的夜空变得狭长着一直往右延伸,又被一个黑云块阻断,那是城墙。城墙的影子又长长地投在街上,她就发觉了街有边缘线,店铺门前也有了台阶线,以及屋顶和屋檐线,这些线直直地,平行着过去,而屋舍却在重复,门窗之间没有连续,混混沌沌,陆菊人在这时又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了,是自己重回了梦里。

是黎明之前的缘故吧,黑来得比刚才更深,镇子越来越沉重,远处的河面和河滩却发生了变化,先是河面发白,河滩是黑的,过一会儿了,河滩发白,河面竟成了黑的,它在流动,看上去一动不动。

天亮了,能看到了130庙里的大殿和巨石上的亭子,能看到了自杀成焦黑的老皂角树,能看到县政府和城隍院。而对面的屋檐下,店铺在卸下门板,挂上了招牌旗子,旗子是黑色的,三角的,上面写着白字,像是刀子,所有的旗子都挂上了,整条街上都发出仇恨,而同时有无数的烟囱在冒炊烟,像是魂在跑。

城墙上坐了一排人,着装一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好像又只是看着前面,前面是虚空。

陆菊人站得太久了,蹲下来要生炉子,一蹲下来就腿脚发硬,坐在了台板上,而发现那水壶里却没有了水。就抓着栏杆站起来,走到那梯道口,活动着脖子,大口呼吸。梯道斜着下去,上面有白气,陆菊人想下去提水了,脚抬起来,又放下,一时眼花,这梯道是从下边长上来的吗?还是这梯道要突然掉下去?

瓷呆呆地好一会儿,陆菊人终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桌子上是她带来的另一个账本,就翻起来。翻着翻着,觉得旁边就坐着井宗秀,井宗秀在那里低头擦他的枪。井宗秀在专心地擦他的枪,她却没有安心翻账本了,她只是打发时间,她说:几时打仗呀?一仄头,旁边什么都没有。陆菊人哼哼地笑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笑出哼哼声,这时候,太阳从东边的山峦上冒出来了,先是西栏杆红,再红到东栏杆,一切都是那么寂静,陆菊人却瞬间不安起来,觉得所有的东西正与自己远去,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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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院里在开会,一直开到后半夜,伙夫给煮了龙须挂面,刚把饭端放在座子上,屋梁上掉下来一只老鼠,正好砸在一个碗里。众人往梁上看去,那里爬着几只老鼠,同时在吱吱吱地叫,而屋角也有几只正从门槛下往出跑。井宗秀说:这多的老鼠!关了门,和杜鲁成周一山拿了笤帚、木棍就打,打死了三只,屋里没有了,可刚才在地上跑的不止这三只呀,就移动了屋里的一些东西,还是没有。靠北边墙是一个顶箱柜,柜子的板面大,并没有紧靠墙,杜鲁成用木棍在柜子下乱捅,还是没有老鼠,端灯往柜子后一照,竟然有七八只老鼠在那里,都是身子贴着墙,而四条腿蹬着柜板就撑在半空。忙挪开柜子,老鼠掉下来又在满地跑,就一一都打死了。把死老鼠扔出去,三人继续吃饭,周一山就恶心得吃不下,他没怪花生却骂伙夫屋里怎么有这么多老鼠,往常的饭都是老鼠吃过的?伙夫忙赔话:往常就没有老鼠呀,今日不知咋这么多。其实老鼠吃过的东西干净着的,我在老家时,二三月春荒里常掏地洞里老鼠攒的粮食。周一山捧着掉进过老鼠的那半碗饭,说:干净?你把它吃了!伙夫就把那半碗饭吃了。

从伙房出来,井宗秀问周一山:梁上的老鼠在吱吱地叫,你听到它们在说什么话?周一山说:我没留神听,咱就打开老鼠了,我也听不懂它们话。三人分了手,杜鲁成和周一山回住处去歇息,井宗秀还是骑了马巡查,马仍是两匹,一匹他坐了,一匹上放着井宗丞的灵牌。走到中街上,街上空无一人,店铺都关着,偶有几家檐下灯笼亮着,在微风中摇晃着一团黄光。他正走着,听到有细碎的声响,便有一道水从街面上漫过,勒住马定睛一看,竟然是几百只老鼠往过跑,就觉得奇怪,这是发大水呀还是老鼠也要开什么会呀?巡查完毕,回到旅部屋院,花生还是叫来了戏班的两个旦角儿,还有石条巷那个曾来过的温家的女子,四个人正打着麻将。

花生见井宗秀进了门,忙去了迎接,把马鞭和盒子枪就挂在柱子上,说:就等你回来哩,今日咋这么晚,你去打一圈吧。井宗秀解了皮带,说:我累了,天也快亮了。花生就从炉子上取水壶,壶里的水早烧开了就煨在炉子上,她在盆子里倒了热水,试了试太烫,又加了冷水,又试了试,再加了一点热水,把毛巾搭在盆沿上了,端给已坐在躺椅上的井宗秀,说:那你烫烫脚。天快亮了?那我让收拾了桌子。井宗秀说:你们玩,我爱看你们玩。他把脚放在了盆里,点着了一支纸烟,身子一仰,靠在躺椅上吸起来。花生见井宗秀心情不错,就继续打牌,她的手气出奇的好,连和了两把,第三把又和了,没想上手打出了个三饼,另两人也同时把牌推倒,就大呼小叫着怪了怪了!井宗秀一只脚已趿上了鞋,另一只脚还水淋淋地翘着,说:是吗?今日真怪了,刚才在街上就有几百只老鼠一块跑的。这时候有了叭的一声响,声音不大。花生以为谁把一张牌掉在了地上,弯腰低头寻,她说:几百只老鼠跑呀,要发大水了吗,前五年那次发水,我家院里的蔷薇蔓上都爬着老鼠。井宗秀没有回应。温家的女子说:井旅长,你过来给我看看牌么。井宗秀还是没回应。花生回头一看,井宗秀头垂在胸前,一条胳膊吊在躺椅扶手外。花生说:你瞌睡了?我扶你到炕上去睡。走过去了,突然吱哇一叫。三个女人忙跑过来,说:咋啦,咋啦?便见井宗秀前面喉耳骨处一个窟窿,后脑上也是一个窟窿,血水往外冒泡。赶紧扶起来,在炕上包扎,解开上衣,怀里的半截黑布巾全被血水浸湿。花生叫:你咋啦,宗秀!宗秀!井宗秀睁开了眼,说了句:我还要吸烟。地上是掉着一根纸烟,还燃着,捡起来给他塞进嘴唇里,纸烟头还红了一下,再没有动,人就死了。四个女人全瘫下来,一哇声地哭喊。前院的警卫跑进来三个,见躺椅后的窗子开着,窗外一丈多远就是一棵梨树,跃身从窗子跳出,树上没有人,树下却落着一些叶子。有一个警卫已风一样去城隍院报告,而别的警卫再搜查后院,后院里有一堆柴火,柴火里没人,还有一条绳上晾着衣服,衣服后没人,蛐蛐一片繁响,而墙根的草窝里有了一页瓦,瓦是墙头上的瓦。

屋子里,花生立不起身,给温家的女子说:快去叫我姐!温家的女子跑到门口了,却问:你姐,你姐是谁?花生说:陆菊人,她在茶行里。

天已经大亮,茶行的大门刚刚开,温家的女子一进门槛扑倒了,拉长哭声喊:井旅长死了!井旅长被人打死了!账房一下子捂住她的嘴,骂道:大清早的你胡说啥?!温家女子嘴被捂着,硬挣着说:快叫陆……竟昏了过去,账房这才看见那女子身上也是血,就跑到后院喊夫人夫人!陆菊人从高台上往下走,问:啥事?账房说:门口来了个女的,说井旅长被人打死了,要你赶紧过去。陆菊人啊了一下,坐在了梯道上,梯道上有露水,就滑了下来。

陆菊人跑到旅部屋院,杜鲁成、周一山已经到了,杜鲁成还光着脚,周一山的上衣都穿反了,两人又在后院查看,发现梨树下的落叶里有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杀你的是阮天保!杜鲁成、周一山当即部署:周一山速去虎山崖组织兵力,严阵以待,这十天八天之内,凡是发现有任何人马朝涡镇来,立即开火,将其阻截在湾滩上。杜鲁成组织全镇军民上城墙,各个炮楼上都布置火力点,拚死守镇,派警卫员骑马急去台儿镇、五莲镇通知夜线子、马岱,停止纳钱缴款,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来。但警卫说他不会骑马,杜鲁成就吼道:你能干个×!你警卫哩能让人来害了旅长?!找蚯蚓去!两人进了后屋要给井宗秀磕头,见了陆菊人,说:事情紧急,这里就全委托你了。陆菊人点着头,却说:你光脚,穿旅长的鞋吧,你现在就是旅长。杜鲁成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也发现周一山把衣服穿反了,让周一山重新穿好,他就过去把井宗秀脱下来的那双鞋蹬上,不大不小正合脚。他又取了挂在柱子上的盒子枪挎在肩上,扑咚给井宗秀跪下,说:旅长,你把魂附我身上,咱一块儿复仇,一块儿守卫咱涡镇!

杜鲁成、周一山走后,很快钟被敲起,锣声哨子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街巷里全是了人。陆菊人站在井宗秀尸体前看了许久,眼泪流下来,但没有哭出声,然后用手在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这样了宗秀,你合上眼吧,你们男人我不懂,或许是我也害了你。现在都结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边有宗丞,有来祥,有杨钟,你们当年是一块儿耍大的,你们又在一块儿了。但井宗秀的眼睛还是睁得滚圆。陆菊人叹了一口气,拿一张麻纸盖住了,让三个女人都不要哭,在没烧纸钱前哭声会惊散亡人魂的,而且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就派两个戏子去街上置办香烛烧纸,香要檀香的五筒,沉香的五筒,烛要白色的,最粗最高的六对,黄表纸十刀,白麻纸十刀。再去130庙请宽展师父来念经。再去西背街牛家纸扎店定制纸幡纸楼纸伞,如果店里有现成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的就拿来三对,纸幡纸楼纸伞务必下午制作好送来。再是去冯家巷寿衣铺买白布十丈、黑布十丈,最主要的是寿衣,四套单的三套棉的,布鞋一定要好,颜色要正,针脚要匀,还有被子、褥子。再去卤锅店买猪头一个,牛头一个,猪头牛头的鼻孔里都要插上葱。卤锅店隔壁是刘家饭庄,让蒸最大的献祭馍,一升面蒸一个,蒸三个馍。那两个戏子说:哎呀,这怕跑不过来。陆菊人说:跑不过来也得跑!井旅长生前待你们好,你们也得对得起他,戏班子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吗,让他们分头去办。问花生:钱在哪儿?花生说:钱在里边柜子里放着,柜子钥匙他拿着。就翻井宗秀的口袋,取了钥匙开柜,取了钱。陆菊人却没有把钱给两个戏子,交给了另一个警卫,说:你领了她们,办得越快越好,不敢有差池。警卫和两个戏子就走了,花生把钥匙给了陆菊人,说:花钱的事你经管。陆菊人说:我还经管啊?!花生说:你不是已经在经管吗,这得你经管。陆菊人就接了钥匙,说:花生,我这么安排,是不是太豪华了?去阴间的路上,置办的豪华了,打劫的小鬼多。花生说:他在哪儿能少了打劫的,就多烧些纸钱,好打发那些小鬼。

周一山是去了虎山崖,北城门就关闭了,任何人不出,陌生人更不得进。两只狼也拴到了城门外的石墩上,不停地叫,声大如雷。杜鲁成将一个排放在北城门楼上,架了一挺机枪,城楼东边的城墙上放了一个排,西边的城墙上放了一个排,也都各架一挺机枪,而东城墙西城墙以及南门外石堤上则是一连一连的人。苟发明和张双河负责把集合起来的青壮镇民编为九组,四面城墙上去四组,再有四组往城墙上搬运檑木滚石,剩下一组就从各家各户收面粉,都拿到城隍院,烙饼蒸馍,然后整筐整筐往城墙上送。到了后晌,夜线子、马岱陆续带着十几人赶回涡镇。夜线子一进北城门洞就放声大哭,去了旅部,井宗秀的灵堂已摆好,夜线子在灵堂前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额头上血淋淋的,陆菊人拉都拉不起。巩百林和赖筐子也刚张罗着人从拐子巷刘木匠家抬来一副棺,夜线子就骂巩百林、赖筐子:叫你俩专门侦察监视哩,怎么就能让阮天保进来?巩百林说:锁子锁君子锁不了贼,这么大的镇子又是晚上,谁能知道阮天保是咋进来的,要说我两个没防住,镇上还有一个旅的兵力呀,旅长也是刚刚巡查了啊!夜线子说:你说的屁话!你把你的话来给旅长再说一遍?!巩百林说:你心里难过,我是和旅长打小一块儿长的,我比你更难过。咱都不要在灵堂上说了,生有时死有地,或许旅长命里要遇这个坎,他放你出去纳粮缴款了,如果你在,他阮天保敢进来吗?却偏偏你出去了,旅长这个坎就没过去。夜线子一下跳起来,说:你这是说旅长他该死?!抓住了巩百林领口挥拳就打,赖筐子扑过来要帮巩百林,被马岱一脚踢得仰八叉倒在地上。赖筐子爬起来一摸后脑勺,手上有血,叫道:马岱,你打我,你把我打死了,我陪旅长去,我死了做鬼也不饶你!陆菊人高声叫道:不打了,都啥时候了在灵堂上打?!但夜线子还是照巩百林腮帮上打了一拳,把枪都掏出来了。陆菊人气得坐在了灵床边的椅子上没再起来,众人就劝解,将夜线子马岱拉开。夜线子还骂道:等我捉住了阮天保,我再寻你的事!夜线子和马岱一走,赖筐子才爬起来,巩百林下巴却掉了,他帮着巩百林把下巴往上推了推,安上了,竟趴在灵**拉长着声干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