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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了陈来祥,头七那天,从老县城运回了最后一船木料砖瓦,也开始挖老皂角树,移栽到了南门里西背街口的拐角场子。场子不大,历来都有人在那里摆小吃摊子,比如热豆腐,新做出的豆腐用木箱装了,盖着厚厚的棉被,顾客来了,切出那么一块,浇上辣子蒜汁醋水儿,就可以夹着吃。比如糍粑。比如荷包蛋醪糟。比如饦饦馍和各种酱萝卜片,土豆丝,腌制的青辣椒和腊肉,想要夹什么就在馍里夹什么。比如韭菜盒子。比如凉粉,有绿豆做的,荞面做的,红薯粉做的,因为唐景死后,没人再会从山上采了软枣叶子来做神仙凉粉。老皂角树移过来后,小吃摊又增加一倍,场子里摆满了三排,光顾的人也越来越多。为了多做生意,有许多家天都黑了还不收摊,于是又有许多家效仿,甚至围着老皂角树搭起了一圈木棚草庵,很快倒形成了夜市,鸡叫头遍了这里还灯火通明。但朱鹮、苍鹭是不来了,或许天还冷着它们都到秦岭南的地方没回来,而河里有鹳呀,鹳也不来。

夜市离安仁堂不远,也离新的茶作坊不远,陆菊人也就一有空就领了剩剩在夜市上吃热豆腐,吃过了让剩剩再带一碗给陈先生。自阻止了给预备旅送钱,她担心着井宗秀要来找她,但井宗秀一直没来找她。没有找她,她竟又有了另一种担心。井宗秀是生气了吗,是误了他们建钟楼吗,前一阵子到处在嚷嚷要改造街巷呀,改造街巷当然是应该的,却怎么就建钟楼?建钟楼有什么实用性,为着好看吗?涡镇上能有多少闲钱来做这种虚荣的事?你一生气就不来了,这是你的茶行呀,一大堆人在茶行的,不管啦,无所谓啦?!不来就不来吧,永都不要来!陆菊人好笑着自己为这事痛苦什么呀,好笑过了,又为自己竟然觉得可笑而再次痛苦起来。她几次想去找找花生,几次走出门了又打消了念头,就在王京平返回镇上,打发着凌云飞去了麦溪分店,她就反复地和账房、王京平商量着怎样去收购新茶,收购什么品种,收购多少,她事无巨细,啰啰唆唆,连王京平都说:这些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知道该咋办的,你放心!她自己也笑了,说:那好,我得去睡一觉,几天几夜都没个踏实觉了。

就在陆菊人在茶行后屋睡着了的时候,预备旅却来了十多个人,拿来了好多木椽,就在后院的空地上搭起来了一个木架。茶行里的人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问时,那些兵说:这你问井旅长。当陆菊人在后半晌醒了,出来看见木架已经搭成,由大而小,直着上去,足有十多丈,高出房子几倍了,上边是个小平台,平台上有围栏,平台下有阶梯,一头搭在院墙上,像桥一样,铺着木板。井宗秀就来了。

井宗秀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当着茶行所有的人宣布从即日起恢复陆菊人茶总领职务。茶行是涡镇主要的经济支柱,茶总领该是茶行的主心骨。今年茶行的业务繁多,为了便于管理,减轻茶总领的来回跑动,就每日坐在高台上,身在茶行院里,既能观察到旧茶作坊,又可观察到新茶作坊。这一切事先毫无迹象,来得也太突然,陆菊人一时手脚无措,张口结舌,当账房和伙计们都高兴叫好,她说:井旅长,你搭这个架子,要把我捧得那么高,是让我摔得更重吗?井宗秀说:你是该高高在上的,茶总领!陆菊人说:我不当这个茶总领,我现在正好。井宗秀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菊人说:生你的气?有什么气可生的?没生气。井宗秀说:有气你也消消气,我知道你有许多委屈,所以这次搭这个高台,算是我再拜将么。陆菊人说:我不当。井宗秀说:那好,不当也行,咱以后就没茶总领这一说了,只有夫人。说完,自己先鼓起掌。井宗秀第一回在众人面前称陆菊人是夫人,陆菊人吓了一跳,账房和伙计们也都愣了,见井宗秀鼓了掌,就一起鼓掌,而掌声中井宗秀就离开了。陆菊人还站在那里,她的身子在微微抖动,极力要控制,但手握紧拳不抖了,双腿还在抖,她挪动了一下,感觉到脚指头在扣着鞋底。账房说:夫人,夫人,井旅长走了。陆菊人抬起头来,她看着井宗秀从大门里走出去了,她说:搭这么高的台子呀,我上上,看结实不结?实。

自此,人人都知道了夫人,夫人也就每日到高台上,她能看到旧的茶作坊在干什么,新的茶作坊又都忙啥,也看到了修建钟楼的工地。那里挖出了一个大坑,那么大,那么深,垫埋上一尺多厚的灰土,用石杵子反复锤实。咚咚的闷声似乎并不响亮,但都能隐隐地感觉到了地动。灰土层夯毕了,开始砌石头,巨大的石块用铁链子吊下去,无数的人用杠子在那里撬正着方位,石块与石块垒起来,间隙里填充了石渣和黏土,浇灌上了小米浆。终于砌出了地面,全部以石条压垒。一层一层地压垒,已经压垒到十五层了,就堆土,大量地堆土,十多辆平板木轮车不停地拉土,土堆就拍实成一个大圆包。再在圆包上砌石条,灌石缝,全部都砌完了,有人在放鞭炮。

石条与石条衔接结实了,掏掉下面的土包,钟楼底部的门洞就会形成,但这得等过半月,任老爷子师徒和所有的帮工便歇下来。任老爷子师徒都住在杨记寿材铺。歇下来,他们自己做些饭,玩玩麻将,或者到街上闲逛,回来说些乱七八糟的见闻。任老爷子身上有灵应,凡是胳膊腿一疼,天就要下雨,眼皮子一跳,也肯定有事。这一天,任老爷子端着小茶壶,一边品着,一边给徒弟们讲起这寿材铺的杨掌柜当年与他熟悉,两人曾经有过怎样的约定,突然右眼皮子不停地跳,他不愿意说破,从门前的痒痒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贴在右眼皮上,但还是跳,就看着徒弟,说:严松呢?大家才发现没见了严松,说: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徒弟里边好酒的就是严松。任老爷子说:高绍你和王有吉去把他找回来,这里人惹不得,别让他喝醉了撒酒疯。高绍和王有吉便到柳家的酒坊去。

柳家的酒坊在东背街的老池巷,钟楼修建开工后,巩百林让柳家酒坊给师傅们供米酒。柳家人手少,年初老掌柜病了,瘫痪在了炕上,他儿子在酒坊里忙活,儿媳妇就每日提一罐米酒送出来,严松觉得人家太忙,便有时自己去柳家取酒。他取酒都是在那里先喝几碗,醉醺醺地才提了酒罐回来。有一次去,柳家的儿子外出不在家,那媳妇正在给公公喂饭,忙放下碗说:我还没烧好哩。就开启了一盆发酵的酒,兑上热水,用筛子过滤酒糟。严松就在一边等着,问这酒是怎么发酵的,那媳妇介绍说得先做酒曲,把麦子用热水浸透,装入瓦盆,盖上三四天后,麦子发芽到半寸,放在锅里烘干,碾碎成粉,用面罗将麸皮罗出,这就是酒曲。做酒时,小米黄米也得碾成粉了,然后放入锅里蒸,蒸熟放到瓦盆,拌上酒曲,兑上冷开水,就等着发酵。那媳妇一边说着一边把启开的发酵酒兑入热水在锅里要烧开,火刚点着,突然又往公公的屋里去。出来后,严松说:你给你公公先喂饭吧。那媳妇说:稀饭已喂完了,我给他嘴里喂了一疙瘩馍。就又烧锅,烧开了,给严松舀了一碗喝着,往罐子里盛,老掌柜的儿子回来了,问:给爹喂过饭了?那媳妇说:喂过了。儿子去了爹的屋里,随即大声哭叫,那媳妇也跑进去,却原来是公公死了。公公嘴里还有馍,是噎死的。那儿子就打媳妇,出来又打严松,顺手能拿到什么就拿什么打,严松醉得手脚发软,便打得严松鼻子流血,眼眶子乌青。

出了这桩事,柳家酒坊再没给匠人们送过米酒,严松想喝酒了,自己去街上酒馆里喝。而高绍和王有吉去酒馆找严松,并没有找着。严松其实这天因没钱了只在酒馆喝了一壶酒就去街上溜达,竟到了县政府门口。麻县长曾去过施工现场两次,过后匠人们议论麻县长是自己把县政府迁来这里的还是预备旅强掳了来的?在涡镇,到底是麻县长管着井宗秀还是井宗秀管着麻县长?严松倒羡慕了麻县长那么胖,走路都让人前后扶着。他乘着酒劲在县政府门口看了许久,王喜儒就出来了,喝问:干啥的?严松说:麻县长就住在里面吗?王喜儒说:你是谁?严松说:我是给你们建钟楼的木匠,这衙门盖得不行么,门楣上没有木刻也没有个砖雕?!王喜儒说:去去去!不是告状的谁也不准进!严松说:那我就告状呀。王喜儒说:你告谁?严松一急,编谎说:井旅长说给我们工钱的,咋没给?王喜儒脸就变了,正好巩百林赖筐子从拐角场子过来,王喜儒说:这个人要向县长告井旅长哩。巩百林赖筐子立即扑上来揪了严松的领口就往巷子里拉,拉到没人处,问:你告井旅长?严松说:我想进去看看,他不让进,我顺嘴说的。巩百林说:顺嘴说的,嘴贱啦?严松说:是嘴贱,嘴贱。巩百林问赖筐子:这人咋样?赖筐子说:倒不像是个坏人。却说:嘴贱就得打打。啪啪啪扇了几个巴掌,门牙就掉了。严松说:不敢打了,我是任老爷子的徒弟。赖筐子说:认得你是木匠,滚吧,再要到县政府门口来,我就崩了你!严松回到杨记寿材铺,把这事没给任老爷子说,众师兄问他的门牙呢,他说喝多了跌了一跤。从此,人蔫下来,不再喝酒,也不多话,在工地上干完活了,回到住处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不再逛。

堆起的那个土圆包终于掏走了,门洞很大,在门洞之上棚上原木,钉上木板,搭高架用铁链子把大钟拉上去吊好了,便立木柱,砖头砌墙。砌到了两丈高,泥瓦工活就全改成木工活,大致有四层的楼阁,全部以旧样式安装完毕,然后安梁,架檩条,灌椽子,吊上一桶水浇洒了,做回廊翘檐。再起四面木柱木栏,再安梁架檩灌椽,再吊上一桶水要浇洒了,严松说让他来浇洒吧。他爬到檩条上,却偷偷把一块削成尖头的木楔插在檩条下。他耿耿于怀着柳家的儿子无故地打了他,更怨恨了巩百林赖筐子下狠手扇掉他的门牙,他就要报复,尖头木楔能使钟楼有邪气,而邪气会影响涡镇,他嘴里叽叽咕咕念咒语,心里在说:这不怪我,要怪就怪涡镇上没好人!他做完了,上来的几个泥瓦工,棚一层草席,垫上麦草,摊一层泥,然后拽线排瓦,一排又一排相互压茬,又相互交融的蓝瓦布满屋顶,又在屋顶上倒水,试看下水流畅如何。一切都停当了,在顶上屋脊安六兽,压龙吻,再把檐板封上,粉刷内墙。

整整耗去了两个月,钟楼是建起来了,王京平也从秦岭东坡一带的茶场收购回来了大量的茶叶,小部分在旧茶坊那儿焙制绿茶,大部分送到新茶作坊那儿发酵黑茶,而茶贩们所赶来的茶驮还像以往一样不断地进镇来。陆菊人规定了要将这些贩来的茶价压低,她就又坐到了木架的高台上,观察着各处的茶行伙计们在忙活。那些卸了驮的驴呀骡呀拴在了货栈和客店的门前,收购点前排起了长队。长队常常就乱起来没有了形状,贩子和收茶的伙计为价格在吵架,贩子说:这太低了,我要吐血呀,我要跳河呀!伙计说:你吐不了血的,跳不了河的,价再不可能提了。贩子说:茶总领呢,我找茶总领!伙计说:没有茶总领,只有夫人。贩子说:茶总领不是姓陆吗,怎么是夫人,夫人是谁?伙计往空中指,说:夫人在那儿!贩子以为指的是太阳,太阳光却刺得眼睛都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高台上坐着陆菊人。

陆菊人在盘算着今年比以往少花了三四百大洋却收购了比往年多了一倍的茶叶,她又精心描眉施粉,头梳得油光光的,上下高台也步履轻盈,还在高台上置了烧水炉和小茶桌,坐在那里能品着茶嗑瓜子了。当然请了花生也上来坐坐,她们就眺着虎山,眺着白河黑河,也瞧着新建的钟楼。钟楼上安装了一个椭圆形球状的顶,金灿灿的,光芒乍长乍短。陆菊人说:花生,我不请你就不来了?!近来过得咋样?花生说:就那样吧,姐,你说,和他在一起久了,我咋就看不懂他,我也都不是了我。陆菊人说:嗯?花生说: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没意思,像被抽了筋,是一堆软肉。姐呀,这是咋回事,我咋越想爱他心里越乱越苦呢?陆菊人看着花生,她没有回答,一揽手倒把花生搂在了怀里,她感受到花生的身子在微微地抖动,而她的心也在扑扑地跳。她看着钟楼,井宗秀和杜鲁成竟爬上了楼去,在那里彩绘起梁栋和飞檐翘角,还说着什么,两人笑声朗朗,一群扑鸽正从楼顶飞过,那金顶的光就破碎了,像是撒了一片鱼鳞。慢慢地,花生身子的抖动和她的心跳节奏一样了,她说:那楼顶是金的吗,听人说那是真金做的。花生说:不是,我听周一山说了,那是铜的。陆菊人说:哦,我说哩怎么那样的闪光。花生说:真金的不闪光吗?陆菊人说:真金是没有铜闪光的。

钟楼彻底完工是在一个晚上,井宗秀晚饭后就上楼要敲钟,钟撞是一根望春木做的,木头端刻着虎头,两边吊起来,拉送着去撞,咣,咣,咣,连撞了十下,涡镇原本鸡鸣狗咬,尤其拐角场子上灯火辉煌人声嘈杂,钟声一响什么声音都被压住了,似乎全消失了,只有轰然的嗡鸣在镇子里回**。

但是,也就在这个晚上的后半夜,拐角场子上的小吃已经收摊,而老皂角树下的一间草棚里,灶膛里的火熄灭,主人把湿柴塞进去要烘干,还在湿柴上放了一双踩了泥水的鞋,就拿扫帚扫除场子的垃圾,直到鸡叫过三遍,才回家睡去了。这湿柴在灶膛的热灰里烘干了,不知怎么竟着起了火,把那些柴烧尽了,灶上的锅发红,柴头子从灶口掉下来,引燃了灶边的豆秆,豆秆的明火起了焰,再引燃了草棚门口的布帘子,布帘子的焰又引燃了草棚,草棚一燃,火就成了两个火轮子,一个朝东滚,一个朝西滚,东边的木舍也燃起来,西边的草棚也燃起来,而火苗子舔着树,也上了树,老皂角树冠就成火云,照着场子外的人家。有一家的老头夹不住尿,夜里要起来小便四次,第四次刚下了炕,瞧见窗外红堂堂的,往外一看,半空里都是火,就光着身子出来大声喊,周围所有的人都起来了,一时惊叫着哭喊着,提了水的,拿了锨的,有的把被子褥子用尿桶里的尿浇湿也抱出来,但木舍草棚已经变成灰烬,只有老皂角树变成焦黑,树冠还在燃烧,火像张毡,要一片一片往下掉,但就是没有掉下来,发出叭叭的爆响,跌落无数的小火疙瘩,像是落果。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井宗秀骑着马巡查到了大有巷,把马鞭挂在了一家姓唐的门环,屋里好像有了响动,似乎在撇打着火镰要点灯,但火镰一时打不出火,感觉有人脸就贴在窗子上了,他骑马便走开。出了巷口,鼻口发呛,突然听到人声杂乱,遥见镇南红光一片,急策马过去,中街上却跑来做灶糖的王老拐,拦住了马头。井宗秀说:前边着火了?王老拐说:旅长你不要去,已经没救了。井宗秀说:我问你,哪里着的火?王老拐说:拐角场子上,那些棚舍起了火,把老皂角树烧了。井宗秀说:胡说,树那么高的是熏黑了烧不了的。王老拐说:就是烧了,整个树都成了黑桩。是树自杀了。井宗秀说:树自杀了?!他在马背上沉吟了许久,后来拉转了马头,马一步一步进了两岔巷。

老皂角树一死,最惶惶不安的是那些在树下搭苫棚舍的人,他们知道井宗秀肯定会来兴师问罪的,就串通了,口径一致地认定火灾是邪乎的,怎么就有了火呢,即便烧了棚舍,火也烧不到那么高的树冠呀,何况树冠全烧了,掉下来的人皮鼓怎么完好无损?或者,是那天后半夜有了雷电,人们都睡下了没有听见,雷电把树劈了,燃火引燃了棚舍?总之,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但是井宗秀就是没有来,也没有要追究的迹象,而是巩百林赖筐子要人们不要砍倒那树桩,就那么留着,或许明年它又活了生出新枝新叶,或许是再也不活了,立在那儿,也可以提醒着注意火灾,同时将一块大石碑子栽在了树下。

有了大石碑,就要在上面刻字,镇上的那个石匠和蚯蚓就来了。石匠背着褡裢,里边装着钳子、锤子和刻刀,蚯蚓提着那面人皮鼓,石匠说:是刻老皂角树这四个字吗?蚯蚓已爬上树重新挂上了人皮鼓,说:我咋忘了?石匠说:才几个字你就忘了?!蚯蚓说:井旅长给我交代的不是四个字的,好像是老皂角树千古?石匠说:那是死了人才说的话。蚯蚓说:树也是死了呀!石匠说:树和人不一样,肯定不是这六个字。蚯蚓说:你说老皂角树是啥?石匠说:老皂角树是涡镇的魂么。蚯蚓说:那你就刻涡镇魂老皂角树!石匠说:我不敢刻。蚯蚓说:我是井旅长的警卫,出事我顶着,你刻!石匠就刻了:涡镇魂老皂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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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百林看到了石碑,去问杜鲁成,说:这是谁让在老皂角树下的石碑上刻了字?杜鲁成说:是周一山给旅长建议的。巩百林说:怎么刻那样的字?杜鲁成说:啥字?巩百林说:涡镇魂老皂角树,老皂角树就老皂角么,前边加个涡镇魂,那现在老皂角树死了,涡镇就没魂啦?!杜鲁成说:这是咒涡镇么!巩百林说:是呀是呀,周一山这建议都能听?杜鲁成说:人家名字里有个山字么。巩百林说:山字?杜鲁成说:你不知道就算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巩百林还说了一句:你和旅长一块儿成的事,他应该听你的呀!杜鲁成摆了摆手,巩百林走了,他也去找井宗秀。

老皂角树被烧死后,井宗秀心里一直不美,连续多日的晚上都做梦,醒来想着梦里的人都是这些年里死去的人,就不再睡,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花生也要起来,他说你睡你的。但花生怎能继续睡呢,还是起来了,井宗秀就生了气,吼道:叫你睡你就睡,起来干啥?而到吃饭的时候,井宗秀总是把饦饦馍从中分开,要夹上腊肉片、豆腐乳和辣椒丝了吃,吃了一个再吃一个,还要花生吃。花生吃不了干的想喝些粥,井宗秀又不高兴了,花生只好陪着吃。早晨这么吃,中午还这么吃,还得陪,花生实在吃不下去,井宗秀把饪饪馍往桌上一拍,说:不吃算了,我也不吃了!花生委屈得流眼泪。井宗秀也感到自己过分了,就问周一山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周一山说:我建议能在老皂角树下栽个碑子,不知栽了没?井宗秀说:我让蚯蚓寻人去办了。老皂角树长了几百年都旺旺的,一移走倒死了,那咱的钟楼占的是好风水?周一山说:应该是呀!钟楼上现在落不落鸟?井宗秀说:朱鹮苍鹭燕子还没有从南方回来,听蚯蚓说去过几次红腹角雉和白鹇,没有落,倒是扑鸽、蓝鹊、鹌鹑不少。周一山说:鸟识得瞎好,咱去看看。

周一山是在傍晚和井宗秀去了钟楼,钟楼的梁上,前檐的画板上却栖着好多鸮,模样各不同,认了认,是灰林鸮,翎角鸮,雕鸮,纵纹腹鸮,它们好像闭眼睡着,相互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井宗秀说:它们说啥话着?周一山说:就像人困了张嘴打哈欠一样,不是说话。井宗秀看着周一山,说:咋都是这些鸟?周一山说:鸮好呀,也是鹰么,吃老鼠吃兔子吃昆虫的,既凶猛又对庄稼有益啊!井宗秀还是狐疑。这当儿杜鲁成来了,他劈头就问:鲁成,你对皂角树的死怎么看?杜鲁成说:这事是有些怪处。周一山说:就算是有怪处,咱栽了碑子么。杜鲁成说:我就是从碑子那儿来的,是应该栽碑子,但碑上不能刻涡镇魂老皂角树,那老皂角树死了,咱涡镇就也要死呀?井宗秀说:怎么刻这话,我不是给蚯蚓说刻老皂角树之碑五个字吗?去把涡镇魂三字铲了!周一山说:这倒不必,老皂角树是涡镇的魂这没错,不能理解老皂角树死了涡镇也就死了么,这碑子就是为老皂角树安魂的,给老皂角树安了魂,也是给涡镇安神么。杜鲁成说:这也说得过去。我老家那儿的村子每年要唱几次戏的,唱戏说的是给人看,其实那是给神唱的。咱是不是也请一台戏?井宗秀说:哦,这我知道了。突然叫道:不是请一台两台戏,干脆就再建个戏楼么!周一山说:建个戏楼?下来咱该改造街巷呀!杜鲁成说:改造街巷才更要先安顿神的。井宗秀没听他们争执,问杜鲁成:那些匠人走了没?杜鲁成说:我让巩百林去发工钱,不知道发了没?井宗秀说:发了也不让走。说罢,竟然就先走了。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埋怨杜鲁成:你咋出这点子!杜鲁成说:你以为只你有点子?!两人也走了,但没一起走。

井宗秀当晚就去见了任老爷子,要留下他们师徒继续建戏楼,任老爷子噢了一声,说:我们回不去了!井宗秀笑着说:你们把涡镇当作第二故乡嘛!任老爷子说:戏楼你想要什么样式?井宗秀说:这你出主意,应该是你一生建得最好的,后世里也让人知道这是你建的戏楼!任老爷子说:要得好,这涡镇有了钟楼也得有鼓楼,晨钟暮鼓,这鼓楼要紧靠街巷,从街上看是鼓楼,从下边的门洞进去,回头看,又是戏楼,戏楼后是一个场子,除了演戏,也可以集合,平时还是交易市场。井宗秀说:既是戏楼又是鼓楼,那这多好啊!当场拍了板,并画了一个草图。任老爷子看着激动的井宗秀,突然问:井旅长,你小时候是不是家境富有?井宗秀说:穷苦家,我哥的裤子穿着短了就给我穿,家里老是稀饭,饭一熟,我和我哥就争先着藏铲子,有铲子了可以铲锅底的粘粘。你咋问这个?任老爷子说:穷苦出身么,现在干啥事咋这么讲究?井宗秀哈哈大笑,说:你是说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任老爷子说:贵命,贵命!却又说:前五年,我带着徒弟在方塌县姓吴人家修陵园,吴家排场大呀,每一块砖都要求磨一天,四棱都得见线,辣椒面是吃过了一担五升的。井宗秀说:这你放心,活儿你们咋好咋来,涡镇有的是钱!

但是,井宗秀拿着草图和周一山、杜鲁成商议的时候,他们为钱的事熬煎了三天。清点了预备旅的积蓄是一千五百个大洋,这几百号人还要吃还要喝,让夜线子他们加紧去纳粮缴款,按以往的情况看,可以拿回来千儿八百大洋,茶行收购了新茶,新的利润还没有,是否能再挤出几百大洋,这拢共也不过是三千大洋,肯定是差得远,何况要改造街巷。钱不够却一定要建,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达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那就是,既然要改造街巷,何不全镇各家各户都得出钱呢,出钱的数额以拆迁重建的房屋间数为计,每一间五个大洋,这就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再加上预备旅的积蓄,茶行的挤兑,还有扩大征纳,基本上就没有了问题。那么,建戏楼的事不宜宣传,宣传出去可能有人不理解,必须以改造街巷的名义,在改造街巷的过程中建戏楼。即便这样,肯定会有抵制和反对的,就得一方面请麻县长出面讲改造街巷以防敌人攻进来的必要性,使其人心所向,另一方面让巩百林赖筐子他们密切监视,如有人挑头闹事,趁早打压,必要时不妨杀鸡给猴看。筹集钱款当然是需要些时日的,准备工作就要着手,先拿出一些钱去白河岸许庄窑买砖瓦,去黑河岸灰峪里买石灰,去虎山湾开凿石条,去黑河上游购买木料,木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好木料。

方案定下来的第二天,黎明时分井宗秀骑了马巡查,走到正街北头,看见前边似乎有人,问:谁?那人竟拔腿就跑,井宗秀双腿一夹马追了过去,见是任老爷子的徒弟。问叫什么名字,回答叫严松,问这么早到这儿干啥,回答他想回家啊。井宗秀抽了他一鞭子,把他带回了城隍庙。中午巩百林赖筐子押了严松到杨记寿材铺,严松的稀粪从裤管里往出流,见了任老爷子只是哭。巩百林赖筐子就收回了发散过的全部工钱,宣布定下来要建戏楼的,谁也不能离开,工钱会在建好戏楼后一并付清,绝不亏欠一分一厘,但若谁擅自逃跑,北城门口有哨兵就会开枪,逃跑一个人,其余人就都再拿不了工钱。

接下来的三个月,涡镇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要改造街巷,动员各家各户出钱。果然是阻力很大,说什么话的都有,麻县长曾经三次登上钟楼,在敲过钟后,给集合在钟楼下的人们训话,但有的人家交了,有的人家仍是不交。麻县长发感慨,这人不是动物变的就是植物变的,有些人胡搅蛮缠是菟丝子,有些人贪得无厌就是猪笼草,有些人是菱角还是蒺藜呀,浑身都带刺!西背街的赵屠户本来人还不错,生意也好,可多年攒的钱才在正街买了三间门面,他就坚决不交,说:预备旅说是保护涡镇哩,就这样保护呀?直巷子要改个半截子,还得出钱,那还不如我到虎山建石窟去!他不交,好几家都学样,也都手拍着屁股高声叫骂。赖筐子说:你横啥哩,赵屠夫?赵屠户说:你嘴干净些,谁是屠夫?!赖筐子说:你杀猪就是屠夫!赵屠户反倒拿了个杀猪刀就坐在门槛上,说:就是屠夫看谁来让我交?赖筐子说:我可告诉你,不交就拉去关禁闭!赵屠户就说:来呀,来呀!刀子在面前晃。巩百林不吃他这一套,提了枪就往门里走,刀还在晃,一枪托打过去,刀掉在了地上,几个兵上前把赵屠户制住了。拉着赵屠户往城隍院。赵屠户大声骂,来了好多围观的,几个兵揪着赵屠户的头发使劲向后拉,脖子都拉直了还在骂,赖筐子抓了一把土塞在了他嘴里。

赵屠户真的就被关了禁闭。整修城墙时预备旅在东北角留了三个洞做禁闭室,洞很小,人进去直不了身,洞门锁了门外还有兵看守。赵屠户被关了一天一夜不给吃喝,第三天就再不喊了。巩百林在街巷里说:还有两个洞空着,谁完成指标呀?不交钱的人家就开始了交钱。但是,赵屠户一关起来,镇上的猪没人杀了,有人勉强去杀,捅了几刀猪翻起身还跑,再去逮住了杀,肉上的毛到底处理得不干净。

杜鲁成让巩百林、赖筐子去买木料,巩百林说:我正监视着还有没有再闹事的,去买木料又不是半月一月的。杜鲁成说:井旅长最看重木料哩,你应该立功啊!巩百林说:那我就听你的!就和赖筐子还有三个兵去了黑河上游。五天后,收买了一大批木料,扎了排三个兵顺河赶,赖筐子提前赶回,安排人要在十八碌碡桥那儿接收,巩百林却到了棣花街。棣花街距铁头镇不远,铁头镇出名的是产木耳和酱笋,棣花街虽叫街也是一个镇,出名的却是出美人和戏子,戏子多就有了两个戏班,一直走乡过县地演出。巩百林找着一个戏班,说涡镇有着新盖的戏楼,要请他们去演戏,就把戏班二十人请了回来。

戏班一到,见涡镇并没有戏楼,就要回去,还要讨赔偿费和返回的盘缠。巩百林向杜鲁成讨主意,杜鲁成就去给井宗秀说:这巩百林心急,戏楼才要建呀,他倒把戏班子请来了!井宗秀说:哪儿的戏班子?杜鲁成说:棣花街的义鸣社。井宗秀说:那是个好戏班,以前我看过龙马关的义和班的戏,那压台的老旦听说就是从义鸣社挖过去的。杜鲁成说:他们来了一看还没戏楼,要走的,你看咋办,是不是给人家些钱了打发回去?井宗秀说:给什么钱,让他们就住下么,可以搭个草台子先演呀,吃住咱都管上,等着建戏楼。杜鲁成说:好!就把义鸣社留下来,住在了130庙里的那些空房里,又组织人在拐角场子里用运回来的木料搭了个简易台子,叮叮咣咣便出演了一场。

涡镇从来都没有来过戏班子,以前看戏不是坐船去老县城,就是到了龙马关,现在戏班子竟到家门口来演了,镇上人就把改造街巷惹出的是是非非都先放下,换了一副心情和嘴脸传播着这消息,有的竟也在午饭后就跑去了白河黑河岸的亲戚家叫人,妇女们更是在家里洗了脸,收拾头脚。才到傍晚,天还阴着,好像有雨,但头上衣服上并没有湿,又恢复起来的小吃摊摆满了场子的四边,老人和孩子全拿了板凳在戏台下占地方。等叮叮咣咣地开始了吵台,街巷里一溜带串的人都拥过来,场子上已经盛不下,拥来挤去,那些坐板凳的老人和孩子就无法再坐在板凳上,全站起来了,一时人窝里如风过麦田,波涛般地一会儿全都向左边倒,一会儿又都向右边倒。有人就被踩着了脚,有孩子就在直着尿,有人跌倒了爬起来哭,有人在骂,骂得凶了还动了拳头,场面混乱成一锅粥。巩百林赖筐子在维持秩序,跳上台子不停地喊:都坐下,坐下!后边的不要挤!要坐,坐不下,不挤,又站不稳,谁也不听他们的话,巩百林和赖筐子就各拿了个竹竿,一个在场子东一个在场子西,见哪里乱就在那里打,终于安然了一些。

井宗秀也骑了马来,他就站在拐角场子口,巩百林立即吆喝赖筐子去驱赶戏台前的人群,放一把椅子给旅长。井宗秀却说他不进去看了,让群众看吧,就问:人还够多的?巩百林说:多得水泼不进去,就是有些乱。井宗秀说:乱就乱,乱了热闹。勒转马头,笑笑地走了。巩百林再进了场子,戏已经开演,他也没有挤到人群中去,就站在了烧焦的老皂角树下,树上爬着三个孩子,他吼道:这树才移栽的,下来,下来!孩子说:树已经死了呀!他说:死了也不能上!你爷死了你还往身上骑?!就走过来了周一山,周一山说:孩子看不到么,就让待在树上。巩百林说:你也来了,我给你在前边安个座位去。周一山说:就站在这儿看看。两人站在那儿看,周一山说:听说这戏班是你叫来的?巩百林说:改造街巷呀,有个戏了,能煽火煽火。周一山说:哦。再没说话。巩百林不明白周一山是啥意思,就掏纸烟给周一山,并点上火了,说:你不是涡镇人,可涡镇人现在离不得你啊,刚才赖筐子还给我说你厉害,我说,当然厉害,神人么!你就是神人!周一山说:啥事都是井旅长拿主意,我跑个腿就是。巩百林说:车跑得快,那是轱辘子跑得快么。周一山说:不说这些了,咱看戏。巩百林并不喜欢看戏,看了半天,不是出来个帝王将相,就是出来个才子佳人,他问周一山,这是哪出戏?周一山说:念词了,你听。一个角儿在道白: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人一生的劳碌,就是日光下的劳碌。万物令人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作,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有什么意思呢,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巩百林说:这说的啥,都是淡话。周一山没有吭声,还在认真听。巩百林再说什么,见周一山不理他,他就蹴到场子边吸起纸烟来。直到戏完,人都散尽,场子上到处有断了腿的板凳,砖头,瓜子皮,花生壳,巩百林和赖筐子用脚踢着看有没有遗下的钱或女人的簪子和头帕,没有,赖筐子说:那么多的女人,说散一下子就没了?巩百林说:都有主儿的,也没见谁走错门。赖筐子踢出了两只鞋,捡一只看看,再捡一只看看,都小,就扔了。

戏班子演过了一场,都说出彩的是那个青衣,但井宗秀却没看到,杜鲁成就让戏班子到旅部屋院里唱堂会。井宗秀很高兴,他也懂戏,一唱毕还给各位戏子了一包茶叶和一封糕点。第一次堂会,井宗秀是和杜鲁成、周一山,还叫了夜线子、马岱、陆林他们,又要办第二次堂会了,井宗秀要请麻县长和任老爷子师徒,也要请镇上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掌柜,这当然就有陆菊人。花生去请陆菊人,陆菊人在茶行后屋招呼才放出来没几天的赵屠户,借给了十个大洋,送了三斤茶叶,正送着走到前院。花生一进来,赵屠户脸就变了,不看花生。陆菊人说:哎呀花生来了!赵叔赵叔,这十个大洋可是我五个花生五个,都是我们的私房钱。赵屠户还是不看花生,说:饥时给一口,强似饱时给一斗,我记你的恩!等我缓过劲了,就还你。陆菊人说:花生拿钱的时候说了,不指望你还,将来生意又好了,用肉顶着。赵屠户这才看了一眼花生,说了句谢谢,从院门出去了。赵屠户一走,花生疑惑地说:这是咋回事,不是才放出来吗,你给他钱了?陆菊人说:屎拉在炕上了,总得擦么。花生说:他可不是好人,拿着刀子要闹事哩。陆菊人说:他是横了些,但确实也有难处,你知道不,他被关了那些天,总有人去禁闭室那儿去看望,他一回去,有上百人就在巷道迎接的。我给了他十个大洋,让他能到南北二山里多收些猪,讲明了是借的,瞧他刚才一见你脸就黑了,我才说这钱一半是你的。花生说:哦,还是姐想得长远,也想得周到。陆菊人说:你今日咋来了,人好像又瘦了,是请我去听堂会吗?花生说:姐啥都知道!今晚上戏班子又要在我那屋院里唱戏,麻县长去,任老爷子去,镇上一些老者掌柜也去,他特意让我过来请你。陆菊人说:谢谢他还有这个心,但我不去。花生说:你要嫌去的人多,咱就不见他们,我陪你坐在后房的窗子里看。陆菊人说:不是怕见人。吃饭穿衣要看家当的,才建了钟楼咋又要建戏楼?花生说:我听说是改造街巷过程中才建戏楼呀。陆菊人说:赵屠户要知道交钱还要修戏楼,那他就不是闹事,还真敢拿刀子杀人呀!花生就说:姐要不去,我也不回去听戏了,就在这儿陪你。陆菊人说:那好那好,你也别回去,咱泡了茶喝!

茶泡好了,两人喝着,陆菊人说:你真的是瘦了,还是胃口不好?花生说:是睡得不好。陆菊人说:他还是折腾着不让你睡?花生说:他倒是不折腾我。陆菊人说:那他仍要招一些人去?花生说:现在也有了戏班子几个女的。陆菊人说:这事让杜鲁成给他说的,话只能杜鲁成能说。花生说:我是给杜鲁成说过,杜鲁成却说男人么,这有啥,何况他是旅长,杜鲁成这么一说,我又不能说了实情。陆菊人说:那你得把那些戏子弄走呀,也不让再唱什么堂会不堂会的才是。花生说:我咋弄走呀,我能不让唱堂会吗?陆菊人说:唉,剩剩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在外头再混账,回到家里也得宁宁的。花生说:我没姐的本事么。眼泪便扑簌簌流下来。陆菊人给花生擦了眼泪,说:不哭了,跟我回一趟老屋去,我拿个东西你交给他。

陆菊人领了花生去了老屋,在墙上的架板上取下一个罐子,罐子里又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一面铜镜。花生说:姐还有这古董?陆菊人说:这是家传的,你交给他。花生说:你是说让他卖了凑份钱?陆菊人说:这能卖几个钱?花生说:这镜子还能照么,让他照照他自己?陆菊人说:人和人交往,相互都是镜子,你回去就原原本本把我的话全转给他,他和他的预备旅说的是保护镇人的,其实是镇人在养活着他和他的预备旅哩。我这话说得难听,他或许听或许不听,不听了也好,我也就啥不干了,宁肯去130庙里当尼姑也不在茶行了。花生说:你要去庙里,我也去庙里。陆菊人看着花生,看了半天,把铜镜重新包好,塞在了花生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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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街甜水井巷有个老汉叫钱有益,也就是杜鲁成媳妇的本族二叔,早年在老县城做过小买卖,见多识广,能说会道,麻县长到了涡镇,他的老伴病死了,他也就回来。家里两个儿子,大儿子驼背,在薛家饭馆里做白案活,二儿子在预备旅,小儿子小,比蚯蚓还小。大儿子二儿子都结了婚,但家没分,先还和和睦睦,后来他处处偏护小儿子,两个儿媳就有看法,渐渐积了矛盾。他就没心思在家待,一天三顿饭后,便去安仁堂,安仁堂那儿人多,陈先生又有旱烟叶和茶。去得多了,认识了也到那里闲逛的戏班子的班主郭家铭,他俩能聊到一块儿。

这一天,钱有益的大儿媳要小儿子和她一块儿去巷里的水井打水,钱有益给小儿子使眼色,小儿子就不去,大儿媳便骂鸡踢狗。钱有益吊了脸出门,却在巷口等着大儿子,大儿子一出来,说爹你咋在这儿,钱有益说:噢,有事。你小兄弟快过生日呀,得给做件褂子,你掏几个钱。大儿子说:清明时不是做过一件吗,我一月就发那几个钱。钱有益说:那你看吧,你就这一个碎兄弟。大儿子从口袋摸出了几个钱。钱有益拿了钱,到安仁堂那儿,果然郭家铭也在,两人就又五马长枪地说起来。说六军又在哪儿打仗了,听说打得天昏地暗,死的人埋了一个大坑,坑是三丈深的坑。说逛山和刀客势力不行了,把金银财宝藏在一个山洞里,会不会东山再起呢,如果起不来,这金银财宝又会好过了谁?说红十五军团开拔到了秦岭东南一带去了,红十五军团到哪儿都爱打土豪分田地,可他们又爱转移,一转移,土豪又回来把分去的田地收了,杀的人更多。东南一带富是富,那里瘴气重,他们有一半是平原人,就拉肚子,沿途都有拉死了的人。说麻县长来秦岭任上有好多年了吧,能提升回省城吗,如果还不提升回省城那就没前途了,方塌县的老县长是被人杀了的,桑木县的县长当了七年被撤职的,最后死在牢里。他们说的都是大事,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听得旁边人一愣一愣的,说:你们咋知道这多!钱有益说:你还想听啥?陈先生给病人号过了脉,说:他们想听你说说你家的事。钱有益当下噎住,郭家铭说:陈先生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都笑,钱有益也笑了,说:唉,都是咱儿不好。郭家铭说:世上的儿都是好儿,是媳妇不好才是儿不好了。钱有益说:是没好儿,才有不好的媳妇!郭家铭说:你那儿子我都见过,好着的,一个在饭馆里做白案一个在家门口当兵,每月还都能挣几个钱。我孩子他舅,十几岁跑去闹红哩,十多年没给家里拿过一条线,连回家给他娘磕个头都没有。钱有益说:闹红就是入了秦岭游击队,现在是红十五军团么,人家不回家是不是当了什么官了?郭家铭说:是个连长吧。钱有益说:当上连长就上道儿了,很快就营长、团长、军长的,我那二儿就一直是个兵,也就是以前在大户人家里当的常在或答应。郭家铭说:屁营长团长军长的,他当个连长还叫自己人打死了,通知家里人去搬尸,还要的那尸体干啥呀?!钱有益说:死了?叫自己人打死了?!郭家铭说:听说被打死的七八人哩,连他们的团长都被打死了。钱有益说:内乱啊?红十五军团有几个团长,不是说井宗丞也是团长吗?郭家铭说:井宗丞是谁?钱有益说:井宗丞是井旅长的哥哥。郭家铭说:啊?!我都是听人瞎说的,这话不敢多说了。你大儿在薛家饭馆是白案?那几时请我也去见识他的手艺啊!钱有益说:行么行么,你掏钱我给咱张罗,把陈先生叫上,剩剩也叫上。

陆菊人拒绝听堂会,又让花生把那面铜镜带回去,想着井宗秀若是好的,见了铜镜能回忆起铜镜的来历,会明白其中的意思,若井宗秀是不好的,那就以为她不给他面子,不领了他的人情,也后悔了当初,要么气急败坏地来责问她,要么一怒之下就不愿再见她了。陆菊人这回是做好了准备,万一他真是来责问或不理不睬,那她也就离开茶行了。但是,这一天早晨她刚刚睡醒,头还没梳好,井宗秀骑马到了茶行大门口,伙计一通报,她心里说:他来了!头梳不及了,拿帕帕包了乱发,说:接他进来吧。却坐在那里没动身。陆菊人没有想到的是,井宗秀竟瘦得眼睛多大,颧骨多高,那些稀疏胡子也长了,他并不是来问责的也不是来说软话的,他告诉了关于井宗丞的事情,说:你们女人能感应,你说说,这可能吗?陆菊人也是心咚咚地跳,一头水,说:咋能有这事,不可能吧。井宗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可能了呢?我和他这多年没见过面,也没联系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可一听到这消息倒满脑子都是他,心慌得不行,才感觉到我们是树上的两个枝股,枝股都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啊!陆菊人说:咱不要急,都不要急,一急这脑子全乱了,同胞兄弟总是亲的,甭说你,杨钟生前也是找过他,我也常作想,他要是能回镇上,你们哥俩盘龙卧虎的,那会起多大的风云!这消息从哪儿来的,靠得住吗?井宗秀说:是戏班子的郭家铭说的,他只说红十五军团内部处治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个当团长的。陆菊人说:戏子的话哪里能信,这得查实啊!井宗秀说:这咋查实?陆菊人也是坐下了站起,站起了又坐下,头上的帕帕不知啥时掉下来,头发披散着,说:可惜三合县分店出事,要不在那里就能立马查实,这样吧,我去一趟桑木分店,看能不能打听到真实情况。井宗秀说:桑木分店能行吗?陆菊人说:要么说这得我去。井宗秀说:这还得靠你!那怎么去,你坐这马上,我派几个兵?陆菊人说:坐了马又有兵那太显眼,我又不会骑马。井宗秀说:那让花生也去。陆菊人说:也好。你心放松,去查实是查实,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井宗丞不会有事,你爹在那里还不会护佑你们兄弟吗?井宗秀说:我想也是。

第二日又走了一天,黄昏时分才到的桑木县分店,掌柜来长计喜出望外,说:咋不提前告知呀,我会用毛驴去接的!安顿住下,陆菊人交代了事情,叮咛一定要尽快查实,但又得小心谨慎,不要让外人看出意图。来长计诺诺着,就采买这样好吃的那样好喝的,竟然从街上买回来一个大草包,说:今日给你们吃个好东西!陆菊人说:这是啥?来长计就踩住草包,然后一点点扒草,最后是一个刺猬缩了个球。来长计说,桑木县城有名的菜就是酱爆刺猬肉,刺猬在山上一受惊动,就把自己缩个球向草堆滚,一边滚一边要抱干草,使自己形成一个大草包,但猎人知道它这一招,反倒更容易逮到。说着拿一个木棒在刺猬的鼻子上一敲,刺猬展开了,就用铁钎一下子扎下去,扎死了就要剥皮。陆菊人说:我来不是要好吃好喝的,你得办正经事。来长计说:你来一次不容易,晚上吃过了我还要报告分店的生意么,明日一早我就去见一个教书先生,他常来店里喝茶,他交往广。吃过了饭,来长计抱着账本给陆菊人报告分店的业务,宽展师父和花生就去街上闲逛了。桑木分店的生意一直很好,这上半年利润超过了去年上半年的一成,而来长计又提议麦溪县没分店,却有他们分店的一个销售点,是不是把销售点扩大也是个分店,但这个分店仍是归属桑木分店的。陆菊人同意了,说:人说你是小诸葛,真是点子多,茶行多有几个你就好了!来长计笑着,拿出一卷丝绸,要送给陆菊人,说:这可不是羊皮出在羊身上啊,是我用自己钱买的。陆菊人也就收了,说:送我礼品,你还得给跟我来的人都送。来长计就又拿出礼品,说:这我是割肉了,这一个头簪可是纯金,那就给花生吧,人家现在是旅长太太么,这一块布给宽展师父,那个伙计吗,明日我送他一双麻鞋。陆菊人收了礼品到住的屋里,宽展师父和花生早已从外边回来了,又在灯下翻看经书。花生见了送她的头簪,喜欢得不行,直念叨着来掌柜的好,陆菊人说:都是旅长太太了眼窝子还这么浅,我待你千好万好,倒没见你这样高兴过!花生说:人是离不得太阳月亮的,可太阳月亮日夜照着,人并没有把谢呈挂在嘴上么。没有你,来掌柜也不可能送我金簪,那我给你念一段经赞吧。她就念起来:猗欤大士,誓愿宏深。愍念众生,长劫沉沦。悲运同体,慈起无缘。当处地狱,冀解倒悬。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成佛无期。由此因缘,诸佛赞叹。况彼六道,能不悲恋。念毕,陆菊人说:再念念,你念一句了我也念一句,多念几遍,但愿明日有消息。花生就领着念起来。

在分店里又待过两天,两天的夜里,花生还是给陆菊人和宽展师父念经书,第三天果然传来话:红十五军团是清除了六七个人,其中就有井宗丞团长,人是在南平县崇村被打死的,打死井宗丞的叫邢瞎子,原是阮天保的警卫,后来当了营长,不久又和阮天保弄翻了,不干营长了,回老家三合县又当了县保安团副。来长计给陆菊人和花生复述了一遍,说:我问那人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井宗丞的尸体,那人说过这么久了到哪儿找去?噢,咋出这事,真的就出了这事!井家出了两个英雄,就这样把一个没了?!花生就呜呜地哭。花生一哭,来长计和那个伙计也都哭。陆菊人倒平静了,对来长计说:怕啥真的就有啥,既然事情是这样了,你再去街上备些香烛烧纸和供品,还有,买一只白公鸡,咱搬不了他的尸,也得祭奠祭奠,把他的魂接回去。

到了后半夜,四人就关了店门,在后院设了个小小祭桌,放上了猪头果蔬水酒,再把公鸡放在中间,就念叨着井宗丞的名字,点烛上香,烧了纸钱,宽展师父开始吹起尺八。公鸡买来时一直扑腾,待放到祭桌上了,便安静不动,像是一块木头。花生说:他魂真是附到公鸡身上了。陆菊人说:是附上了。祭奠毕,把公鸡装在一个背篓,陆菊人说:咱们回吧。公鸡在背篓里抬了一下头,又恢复了原状,一动不动,伙计就背了背篓。来长计见没法再留,说找两头毛驴让陆菊人和花生坐了,他也护送着一块回涡镇,陆菊人拒绝了,说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再去借毛驴,也不用护送,有伙计在哩,即便路上遇到打劫,打劫鬼呀?倒是让找了两件白衫子她和花生穿了,又白布缠了头,四人就原路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