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玩偶之屋》?这个嘛……”

唱片店老伯陷入了思考。货架的角落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艾灵顿公爵”的唱片专柜前小声交谈着。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从两人的保持的适当距离和举手投足间,证明他们似乎并非情侣关系,可能只是附近一起下班的同事,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这家冷清的唱片店。他们站在那里已经超过五分钟了,还是没有商量好要买哪一张。

我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与老伯面对面。我的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里面盛着老伯珍藏的草莓白兰地。百无聊赖的下午,我们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来这里,主要是想问关于限量版专辑的事情。我想老伯或许会有些线索。果然,老伯将酒杯放在桌面上,用手擦去桌面上的水渍,点了点头。我来时,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微醺的状态——脸颊泛红,冲我打招呼的音量是平时的两倍。

“我确实也听说了。”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

“是吗?”我连忙追问,“有具体点的消息吗?”

“完全没有。”老伯用双手拢住杯子,盯着杯中残留不多的草莓白兰地,“我也是去唱片公司进货时听到的风声。你知道,这种事在圈内总是流传得很快。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没有细问。”说完,他将酒一饮而尽,满意地咂了咂嘴,“不可多得的珍品啊。”

“您还是少喝点吧。”

“我平日里喝酒很有节制,但该喝的时候还是要尽兴才行。”老伯嘿嘿笑着,又将杯子倒满。

我的脑子里还想着《玩偶之屋》的事。我有些后悔答应老布的请求了。对于那些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却必须要做的事,我总是充满了焦虑。直到现在,我也并没觉得自己就是“公社”的一员,更不是什么野生诗人。一切的一切都莫名其妙。我完全可以断掉与“公社”的联系,免去这些多余的苦恼,不是吗?没错,就应该这么做。不应该被他人裹挟。我下定了决心,有机会就跟砂原先生谈一谈。

那对青年男女终于离开“艾灵顿公爵”的专柜,又到了旁边的约翰·柯川的专柜前。我这时才发现,他俩各自拿着笔记本,正用圆珠笔在上面记录着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我记得你不是快乐分裂的乐迷啊。”老伯说。

“一个朋友托我问的。他是铁杆乐迷,据说如果能得到那张专辑,他就能瞑目了。”我终于喝完了自己那杯酒,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老伯笑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啊。每个人都有视若生命的东西,虽然人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但总有些东西是没法丢掉、也不能丢掉的。”他悠悠地说,“那些东西就是你生命的基础。”

我转向他。“您是怎么了?”我拿过酒瓶,给自己添了一点白兰地,“今天感慨颇多啊。”

他冲我眨了眨眼,然后望向那对青年。此时,他们仍在专心记录着什么,我意识到他们似乎并非普通的顾客。

“那是我的孙子和孙女。”老伯说。

“呃?”

“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老伯放下杯子,神情突然郑重起来,“我要离开这儿了。”

我一时间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我就要去月球养老了。”老伯露出笑容,“他们是来接我的。”

“有点突然。”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酒杯,“什么时候走?”

“应该还要过几天。”老伯说,“他们早就在月球定居了,想要接我过去。犹豫很久,我还是答应了。毕竟我岁数已经不小,而且这家店一直在赔钱,再这么下去积蓄都快折腾完了。”他顿了顿,望着着他的孙子和孙女的背影,“他们在给唱片估价。”

“嗯。”我喝下一大口酒。猛烈的气息让我咳嗽起来。

“对不起,没帮上你朋友的忙。不过这里有很多我没来得及喝的酒,没事就来喝吧。”老伯说。

我点了点头。

我总是容易被低落的情绪俘获,就像是一个全无防备的人,失落只要轻轻将他触碰,他就会倒地不起,变得比纸片还要轻盈。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又无法控制地掉进了失落的污水坑里,在上面飘浮着,感受着身体被慢慢浸透,却不会沉下去。因为你不具备重量,你只能浮在上面,成为那浅层次的垃圾的一部分。

从唱片店出来时,我就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低落的陷阱。快乐总是那么容易就烟消云散,而失落却可以永存。我和我上一本书的编辑曾约定过,要尽量减少失落的时间,因为那会在书里表现出来,给读者造成不良影响,从而降低书的评分。“你要记住,”我的编辑对我说,“效率社会里失落是最危险的,‘效率委员会’把失落评定为阻碍社会发展的罪魁祸首不是没有原因的,你要记住!”

“我尽量不表现在书里。”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他的。而我收到的回应则是他轻蔑的笑声。“你太天真了,”他说,“文字是思想的体现,既然如此,你失落的情绪必然会反映到书本中,这是你无法掩饰的,除非你是人工智能。所以,算我求求你,把失落的情绪尽量缩短吧。”我们的对话结束了。

我们的交流全部都是在电话或邮件里。我从未见过他,据他自己说,他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是现代社会救了他,让他不必见人也能愉快地工作和生活。“不要试图来找我,”他曾警告我,“我只想跟思想打交道,对人没兴趣。”

好吧,这些都无所谓,即使仅仅是思想上的交流,我觉得可能我们也很难成为朋友。但是,最让我感到无力的是,他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使我不得不仔细思索。比如说关于压缩失落感的方法,他给我提过一些建议,其主旨无非是给自己多找点事情做。

那就听他的,给自己找点事做。况且不用我找,事情本身就在眼前。下一步该如何做呢?唱片店老伯也不知内情。可以说,现在完全没有头绪。我总是会稀里糊涂地答应别人一些事,总是会被动卷入。可其中大多数都并非出自我真实的意愿。难道我这是为了给自己找事情做吗?还是我急于想要向别人展示,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效率社会准则第一条——你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梦境可以用手术消除,但失落却不行。因此,在很久以前,不符合效率原则的诗人就被人工智能所取代。说到底,诗是情绪的体现,而只有人工智能才能将符合效率原则的正面情绪完美无缺地传递给读者,不让他们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社会运转是庞大而复杂的,容不得丝毫差错。

我的负面情绪是不是太多了?每一次的情绪评估报告,我的评分都处于不合格的边缘,这非常危险。一旦连续几次的评估报告都显示为不合格,你就必须要强制性地接受心理治疗。

不,我不想成为这个社会的异类。我只是……情绪容易低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完全可以自行调节。接下来我要干什么?没错,先回家去,不要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游**了,那是“城市漫游者”们才会做的事。我不想成为漫游者,也不想当什么野生诗人,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正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