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一个人在那儿笑个不停。

正好感觉有些乏了,他便掉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冲下山来。待住了脚,脚边飞起两只黄色的蝴蝶。

蝴蝶交缠着,顷刻间便飞得高过了县境的山,黄色慢慢变白,遥遥远去了。

“怎么了?”女人立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开心。”

“算了,”岛村又泛起莫名的微笑,“不找了。”

“是吗?”女人翻身掉过头,款款踏进杉树林。他默默跟去了。

是神社。青苔斑绿的石狮子旁有块平整的石头,女人坐了上去。

“这里最凉快,盛夏时也会有冷风吹。”

“这里的艺伎都那样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点风韵犹存的倒是有。”她垂下头冷冷地说道,脖颈上泛着杉树林茵茵的青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梢头。

“不用了,筋疲力尽了现在,真怪。”

那些杉树很高,得背着手支在岩石上,挺起胸膛才望得到顶。而且统统树干笔直,阴暗的树叶遮蔽天空,风一吹沙沙作响。岛村背倚着的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一棵,可不知为何,只它北侧的枝干整个儿的枯朽了,残留的根部像一根尖桩倒插在枝干上,仿若某种恐怖的神明的武器。

“是我想错了。从山上下来,见的头一个就是你,还以为这里的艺伎都很漂亮,我好像失策了。”岛村笑着,恍然发觉,自己会临时起意,想排遣一下山中七日积攒的旺盛精力,也许是因为先见着了这个清纯的女人。

女人寂寂地远眺着夕照下波光粼粼的河流,闲极无聊起来。

“啊,差点忘了,这是你的烟吧,”女人强作轻松地道,“刚才一回房间,你们都不在了。我正纳闷儿呢,原来你一个人猛冲上山去了,我透过窗户看见的。真有意思。看你好像忘了带烟,就给带了来。”

她从袖兜里掏出他的烟,点上了。

“真是对不住那孩子。”

“这有什么,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高兴。”

河里多砂石,流水涤**的圆润声音滚滚而来,透过杉树间的空隙,可以望见对面山峦夕照已过。

“要是跟你比差得很远的话,回头再见你岂不是会很遗憾。”

“我怎么知道!你真嘴硬。”女人不忿地嘲弄道。但是,二人之间**漾着的感情,与叫艺伎前全然不同了。

自己想要的一直都只是这个女人,只不过一如既往地绕了远路,岛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便越发地厌恶自己,而女人却显得愈加美丽了。自杉树林荫下唤过他,她的身姿似尘俗尽褪,清丽澄澈。

细高的鼻子略略有些寂然,可下方微微绽出小花骨朵儿般的双唇,仿佛水蛭纤美的轮廓,伸缩滑润,不言语时也像在波动着。假使唇纹起了皱褶,或唇色晦暗,原本易显得脏污,可她的却仍泛出润泽的光。眼角既不上扬也不下垂,像是故意直瞪瞪画成的一双眼睛,虽略显可笑,却给细密而略略下弯的眉毛恰到好处地笼住了。颧骨微耸的圆脸轮廓平淡,可颊色白里透红,宛如洁白陶器上浮过的一抹粉,颈项根部也未积赘肉,和美人之类的形容相比,只有清纯最为贴切。

作为当过陪酒小姐的女人,她略显得有些鸡胸了。

“哎哟,什么时候飞来这么多沙蚊子。”女人掸了掸裙摆站起身。

继续在这片寂静中待下去,两人只会闲极无聊,越发尴尬了。

那晚约莫十点,女人在走廊高声呼喊岛村的名字,身子整个儿“砰”一声撞进了他房间。她猛地歪倒在桌上,一双迷醉了的纤手,把桌上的东西拨散得到处都是,又咕嘟咕嘟地喝了水。

据她说,傍晚碰上一群男人越过山头来到这里,那些人是今冬她在滑雪场结识的,就给邀来了旅店,对方叫了艺伎喧闹,又灌她喝酒。

她摇头晃脑,自顾自胡言乱语了半天,又说道:“对不住,我去去就来,我不见了他们会找的,我待会儿再来。”说着,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隔了约莫一小时,走廊上又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像是跌跌撞撞地挨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人扯着喉咙,“哎,我看不见,岛村先生——”

那无疑是女人内心深处的声音,她在呼喊自己的心上人,岛村愣住了。但是,这一连声尖叫准会响彻整个旅店,他局促不安地立起身,不料女人手指捅破窗户纸,抓着窗棂,顺势陡然倒在了岛村身上。

“啊,你在啊。”

她缠在他身上坐下,偎在他怀里。

“我没醉,呵,我怎么会醉。难受,就是难受啊。我脑子清醒着呢。哎哟,想喝水,威士忌不能混着喝,会上头的,真痛。那帮人买的便宜酒,我又不知道。”说着,手掌不停在脸上搓着。

屋外雨声骤然大作。

胳膊略略一松,女人瘫软下去。他紧紧地凑在她颈窝里,脸颊几乎要压坏女人的头发,手已伸入她怀中。

女人没有回应他征求的言语,只拴门似的箍紧双臂,捂住他所探寻之处,可她醉得厉害,使不上力。

“真没用,浑蛋,浑蛋,使不上劲儿,真没用。”说着,她突然朝自己的手肘大口咬了下去。

他惊得忙扳开她,齿痕却已深深地印下了。

然而,女人已任由他的手掌放肆。她顺势涂鸦起来,说要写喜欢的人的名字给他看,一连列了二三十个戏剧、电影演员的名字,继而把岛村的名字写个不休。

岛村掌心那团柔婉的突起渐渐温热起来。

“嗯,我放心了,放心了。”他温和地说道,甚至感到一种孺慕之情。

女人突然又难受起来,挣扎着站起身,窝进房间对过一角。

“不可以,不可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怎么回去,这么大雨。”

“光脚回去,爬回去。”

“太危险了,你要回去,那我送你。”

旅店坐落在山丘上,有段陡坡。

“解了腰带,稍稍躺会儿,清醒些再走吧。”

“那不行,这样就好,我习惯了。”女人说着坐直了背,挺起胸,却更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吐也吐不出来,只蜷着身子咬牙忍住不歪倒,不时勉力撑起,絮叨着要回去,不知不觉已过了凌晨两点。

“你睡觉去,快,快去睡。”

“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清醒一点了就回去。趁天没亮回去。”女人说着爬过来扯住了岛村,说道,“不要管我,快去睡觉。”

岛村进了被窝,女人趴在桌上喝水,又说道:

“起来,喂,你起来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还是睡吧。”

“你在说什么?”岛村站起身。

他把女人拖了过去。

女人又是别过脸,又是把脸掩住,折腾半晌,猛地把嘴唇凑了上来。

但是,随后她又梦呓般痛苦地絮叨着:

“不可以,不可以的,我们只做朋友,不是你说的吗?”

那股认真劲儿摇撼着岛村的心,女人蹙紧了眉毛,扭曲了面孔,拼命压抑自己,在这份坚毅的决心面前,岛村兴致大扫,甚至在想是否要遵守自己和她的约定。

“我没什么可惜的,绝没有。只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不是。是你自己说的,这样肯定长久不了。”她醉意未消,半瘫软着,又呓语道,“不是我的错,都怪你,是你输了,是你软弱,不是我。”说时,她咬着袖子,强压住心头喜悦。

她虚脱了似的,静静地呆了半晌,蓦地又像是想到什么,锐声道:

“你在笑是吧,你在笑我!”

“我没笑。”

“你心底里在笑吧,现在没有,过后也准会笑。”说着,女人伏下身子啜泣起来。

但她立刻止住哭,放软了姿态,敞开心扉,亲亲热热地絮叨起自己的身世。醉酒的痛苦似已抛诸脑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半点也没提及刚才的事。

“哎呀,只顾说话,什么都忘了。”说时,她痴痴地笑了,又说得趁天没亮回去,说道,“外面还暗着呢。这附近的人起得早。”她数次起来开窗往外望。

“还见不到人,今早下雨,没人下地。”

对过的山峦和山脚的屋顶在雨中现出了身形,可女人还是迟迟没有动身,趁旅店的人还没起,她理好头发,一个人仓皇溜出去了。怕人看见,岛村要送她到门口也不让。那天,岛村就回了东京。

“你当时虽那么说,到底还是骗人的。不然,谁会年末了还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再说,后来我也没笑你。”

女人蓦地扬起脸。透过浓浓的白粉,看到她那贴在岛村手掌中的眼眸,还有两侧都泛了红的鼻翼都显现出来,让人想起雪国夜晚的寒意,可因那浓黑的发色衬托,又使人感到温暖。

她脸上笑容璀璨,也许是触动了“当时”的回忆,她的身子渐渐暖热,仿佛给岛村的言语染红了。女人恼怒地垂下头,后衣领敞了开来,可以看见泛红的后背,像是娇嫩温润的身子整个儿地露了出来。有发色相衬,更让人有此感想。她的刘海虽不细密,发丝却粗似男子,两鬓一丝不乱,发出漆黑矿石般凝重的光泽。

岛村心想,方才惊奇头一回触到如此冰凉的头发,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头发本身的缘故。他又望向她,却见她在被炉桌上数着指头,数了良久。

“在算什么?”岛村问道,她不作声,又数了半晌。

“是五月二十三日。”

“哦,算天数呢,七八月连着两个大月呢。”

“哎,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刚好一百九十九天哩。”

“五月二十三日,你倒记得清楚。”

“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吗?”

“嗯,我喜欢看以前的日记。毫无保留,什么都写,有时自己看都觉得害羞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当时没什么钱,买不起日记本子,就在两三分钱的杂记本上,贴着尺子画上细线,铅笔削得尖尖的,所以线都画得很整齐,每一页从上到下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到自己买得起好本子就不行了,不爱惜东西了。练字也是,原本在旧报纸上写,近来都直接在卷筒信纸上写了。”

“你一直不间断地记日记吗?”

“嗯。十六岁写的和今年写的最有意思。总是陪酒回来换了睡衣再写。我不是回得晚吗,现在我还认得出,哪些是写到半道睡着了的。”

“这样啊。”

“但是,也不是每天都写,有休息的时候。这么个山里,也就是去陪酒,无非那些。今年只能买到一页一页带日期的本子,不好用,总有写下来长得收不住的时候呀。”

比起日记,更令岛村觉得意外的,是她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把读过的小说悉数记录下来,居然已经积了十册本子了。

“你写感想吗?”

“写不了感想。也就写写书名和作者,还有角色名字,人物关系之类的。”

“写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

“只是徒劳啊。”

“是啊。”女人满不在乎地亮着喉咙应道,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岛村。

全是徒劳。岛村不由得又抬高喉咙说了一句,一瞬间,雪花跌落般的寂静直沁入身子,他为她着了迷。他明白,于她而言,那绝非徒劳,可他把“徒劳”烙在心里,反觉得她纯粹。

这个女人所说的小说,似乎与一般文学的概念并无关联。她和村里人来往,无非是交换看看妇女杂志,然后各看各的。她不加甄选,理解也不深入,在旅店客房等处看见的小说或杂志都会借来看,不过她脱口而出的新晋作家,少有岛村陌生的名字。但是她的口吻简直像在描绘遥远的外国文学,有一种无欲无求的乞丐般悲戚的感觉。岛村想,自己依外国书籍的照片和文字遐想西方舞蹈,也是如此吧。

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还未看过的电影和戏剧,这样的交谈对象,她已渴望数月了吧。她或许忘了,一百九十九天前的那个时候,自己就是沉迷于这样的交谈,才向岛村投怀送抱的,如今,自己言语所描绘的事物,似乎又使她的身子都暖热起来。

但是,这种对都市风物的向往,如今已似一场天真烂漫的幻梦,坦然释怀了。比起败逃都市之人傲慢的不忿,单纯的徒劳之感远为强烈。她自己虽并不为此感到悲戚,岛村却看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他给这个念头擭住,觉得活着也是徒劳,陷入了一种遥远的感伤。然而,眼前的她经山风拂染,透着鲜亮的血色。

总之,岛村对她刮目相看了,因而,如今她成了艺伎,反倒难以启齿了。

彼时她酩酊大醉,恨自己手臂瘫软无力,怨着“真没用,浑蛋,浑蛋,使不上劲儿,真没用”,甚至狠狠咬了自己的胳膊。

脚站不起来,骨碌骨碌滚转着身子。他还想起她说“我没什么可惜的,绝没有。只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不是”。

岛村正迟疑,女人立刻察觉,赌气似的道:“到零点发车了。”恰好这时火车的汽笛声传来,她立起身,猛然把纸拉窗和玻璃窗蛮暴地打开,身子挨着窗沿坐下了。

寒气顿时灌进屋内,火车行进的声响渐渐远去,听着像夜风飘**。

“喂,不冷吗,傻瓜。”岛村也起身过去,风却消失了。

肃杀的深夜景象。千里冰封,雪冻结的声音在地底幽幽地响着。没有月亮。漫天繁星,抬眼望去,点点明晰,似在缥缈坠落。星群朝眼睛逼近,天空高远,夜色深沉。县境的群山茫茫不辨褶皱,只熏出层层厚重的黑,沉沉垂在星空的裙摆上。万籁俱静,浑然一体。

察觉岛村挨近了,女人把胸紧偎着窗沿。这并非柔弱,而是以夜为幕,作一副固执的姿态。岛村有些不耐烦。

但是,群山虽是黑色,不知为何却明晰地透着雪白,望之似透明而哀伤,与夜空格格不入。

岛村揽过女人脖颈,说道:“要伤风的,这么冷。”说着,猛地把她往后拖起。女人使劲抓住窗沿,哽咽着说: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吧。”

“再让我这样待会儿。”

“那我去泡池子了。”

“不要,你待在这儿。”

“把窗户关上。”

“再让我这样待会儿。”

村子以杉树林为守护神,半隐在林荫里,严寒之下,汽车车程不足十分钟的火车站里,灯火噼啪作响闪个不停,似要被冻灭了。

女人的脸颊,窗户的玻璃,自己棉袍的袖子,岛村手所触之物都前所未有的冰冷。

寒意蔓延至脚下的席子了。岛村正想一个人去泡温泉,却听女人道:

“等等,我也去。”

这回她倒老老实实跟来了。

她正想把他脱了随手丢下的衣物收进衣篮里,进来一名男客,看见女人隐在岛村胸前埋着脸,便道:

“啊,不好意思。”

“没事,你随意,我们去那边泡。”岛村忙道,光着身子抱起衣篮去了隔壁女宾池子,女人自然也夫唱妇随似的跟来。岛村一语不发,头也不回地扑进温泉。他心下一松,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便嘴凑到泉眼,胡乱漱了几下口。

回到房间,女人轻轻抬起头,小指撩着鬓发,说道:

“好悲伤啊。”

此后再不言语了。

女人黑色的眼睛似半睁着,凑近一瞧,原来是睫毛。

神经质的女人压根没睡着。

结实的女士腰带给捋得窸窣作响,似乎把岛村吵醒了。

“不好意思,这么早闹醒你。天还没亮,哎,你看看我好不好?”说着,女人关了灯,又说道,“看得见我的脸吗?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骗人。你好好看看,看见了吗?”女人拉开窗户,“不好,天亮了,我回去了。”

拂晓清寒袭人,岛村从枕头上抬起头,看见天空仍挂着夜色,山那边已经是早晨了。

“对了,不打紧,现在农闲,没人这么早出门。不过没准儿有要上山的人,”女人自顾自地说着,扯过缠了一半的腰带一面走着,一面道,“刚刚五点的车没有旅客下来,旅店的人没这么早起。”

缠好了腰带,女人仍坐立不安,望着窗踱来踱去,宛如恐惧黎明的夜行动物,上蹿下跳焦躁不安,浑身散发出妖异的野性。

晓色蔓延至屋内,女人红色的面颊触目起来,岛村不由心惊,入神地望着那鲜亮的一抹红。

“你脸蛋都冻得通红了。”

“不是冻的,是因为擦掉了白粉。我一进被窝,就会从头到脚暖起来。”说着,女人转向枕边的妆镜台,又说道,“天可算是亮了,我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倏地缩了一缩脖子,镜中闪着洁白光芒的,是雪。女人通红的面颊浮在雪上,难以言喻的清纯美丽。

也许是旭日将升,镜中的雪燃起寒光,女人的头发漂浮在雪上,泛出紫黑色的光泽。

也许是为防积雪,缘旅店外壁临时凿了一条水沟,温泉池里溢出的水被引至沟内,但大门口还是蔓延开浅浅的一汪水滩。黑壮的秋田犬蹲在踏石上,久久地舐着积水。客用滑雪板成排晾着,像是从仓库里搬出来的,微微的霉味给温泉水的热气冲淡了,积雪自杉树枝头掉落在公共浴池屋顶,溶溶的脱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