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慷慨悲歌

日本第十军在杭州湾击退守军,成功登陆,上海即将处于日本军队的包围之中。国军面临失败,陆续从上海撤出。上海市内的战斗行动趋少,伤员少了很多,他们在经过简单的伤口处理后,被迅速转移到后方医院。红十字会也撤离上海,花静宜被安排随大队人马一起撤离。但因谷止戈仍率部在上海市区作战,所以,花静宜决计留在前线,跟随088师卫生队行动。

谷止戈团在进攻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之时,遭到了严重的损失,随后撤到苏州河附近休整。国军后续部队虽源源不断地开进上海,但其实力与日军相差太远,基本上一触即溃。在国防部主持谋划上海战事、人称小诸葛的白崇禧将军,见国军这么不经打,随即把号称特别能战的桂军部队调到上海,向日本上海派遣军阵地发起正面攻击。没曾想,他们头上闪烁的钢盔竟然成了日军攻击的目标,小诸葛苦心经营的桂军,没几天时间就基本报销,师旅长牺牲了一大半,部队损失了百分之八十。国军和地方部队都不是日本派遣军的对手,无奈,国防部只得采纳战地指挥官建议,以087师、088师等精锐部队整补后重新开上一线,与日军作战。无论损失多大,都保留基本的指挥架构,只补入新兵源。这样,率先向日军进攻、并积累了丰富作战经验的精锐师,像钉子一般牢牢地钉在上海的前沿阵地。不过,除了几位主要的指挥官,手下战士几乎整个地大换血。

两个精锐师顽强地抵抗着日本派遣军凌厉的攻势,但士气和战斗力前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战前他们是抱着不灭日寇誓不还的决心和气概昂然开进,时隔一个多月,他们能够做的,只是竭尽全力抵挡日本人的进攻。按照蒋委员长的命令,要千方百计拖到国际联大开会,期盼国际社会谴责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行动,从而促使日本人放下武器进行和谈。

087和088师不愧是国军精锐,他们顶着各路国军纷纷溃败的不利形势,迎难而进,抗住了日本鬼子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攻击,拖到了蒋介石所希望的国际联大开会的日子。

这一次,蒋介石失算了。日本已经决计攻占上海,并进一步攻占南京,把战火燃烧到长江以南。而国联大也并非上海的福音,更不是蒋介石的福音。在恃强凌弱的国际社会,没有人谴责日本军队在上海展开的野蛮的军事行动,所有代表都对此表示意外的静默,不发表任何评论。这无形中助长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他们借机扩大战争行动,除了在上海周围开辟多个登陆点,还派海军陆战队从杭州湾金山卫登陆,实施大范围的包抄袭击。上海周围的数十万国军将士,随即面临着落入日本派遣军展开的大口袋里。

盼不到国联的支持,虽然蒋介石头脑清醒得慢了一些,但他毕竟明白了日本人的卑鄙意图和险恶用心,于是急令国防部着手部署国军大规模后撤的行动。

谷止戈所在的部队被安排作为垫后部队,边打边撤,从市区退回到最初进入上海时的苏州河南岸阵地,抗击日军的正面进攻,为身后紧急撤退的部队留出宽裕的时间。师所属卫生队则在苏州河畔的教会医院安顿下来。

这番重回耶稣教会医院,花静宜感觉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穿过教堂大门时,守门嬷嬷见到花静宜,显得分外热情,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花小姐,你还没有离开上海?”

花静宜指着其他卫生队员说:“我是战场救护医生,上海正在发生战争,我哪能离开呢?”

嬷嬷见她完好无损,乐呵呵地笑着:“花小姐,我和上帝打交道,你和神打交道,我们是一路人,所以我们都没有离开上海。”

花静宜劝道:“嬷嬷,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日本鬼子可不信上帝,他们会给你们带来灾难的。”

嬷嬷摇头道:“我见过很多不信仰上帝的人,他们并没有给我们制造麻烦,所以我相信日本人也不会把炸弹扔到耶稣教堂的。”

花静宜还想再劝说,转念一想改变一个人固有的想法并不容易,于是决定不去多费事,只道:“愿上帝保佑嬷嬷。”

“愿上帝保佑花小姐。”嬷嬷回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道:“花小姐,请等一等,我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花静宜惊诧地问,心想,她都离开耶稣教会医院这么久了,谁还会把信往这里寄呢?嬷嬷从门卫室取出信递给花静宜。花静宜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边撕信封边朝里面走去。忽然,她愣住了,这不是表哥全立德的字迹么?他不是驾驶轰炸机轰炸“长门号”牺牲了么?怎么还有信寄到这里?

停下脚步,她急切地看下去。忽然,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欧阳雪英走在前面,回头见她泪水哗哗地直流淌,哭成了一个泪人,惊讶地问:“静宜,你这是怎么啦,光看着信就哭上了?”

“这是我表哥写给我的信。我们去看他的那天晚上,就应该猜到他去干什么,可我当时居然还怀疑他。他是那么慷慨悲壮的一位英雄。”

“是的,是的,”欧阳雪英道,“你表哥全立德的英雄事迹,上海滩的报纸长篇累牍地进行了报道,南京还给他颁发了奖章,追赠他为空军上校飞行员。周围的同事和战友都看过这篇报道,只是见你忙着救治伤员,怕你伤心,就没告诉你而已。”

“我还伤心什么?亲人之间是心心相通的。送表嫂走的那天早上,我眼皮跳个不停,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后来听说了‘长门号’的事,我猜想是表哥干的,果不其然。这是一次由南京最高统帅部安排的机密行动,所以我们回家时,才会有宪兵把守在门口。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头。不过,表哥从小就希望成为一位救民于苦难的英雄,他果然实现了他的英雄梦。”

“他是英雄,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欧阳雪英说。

“可是,当日我见宪兵守在家门口时,居然怀疑他是一名逃兵。我,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花静宜神色黯然。

欧阳雪英走过来揽住花静宜的肩膀,道:“静宜,别这么说,英雄也有曲高和寡、不被人理解甚至蒙冤的时候,但这并不能降低英雄的价值和他们的雄心壮志。好在社会已经知道了你表哥这位为国捐躯的英雄,你也懂得了他慷慨赴国难的英雄气概。”

“这么说,我表哥还算是一个死有所值、死得其所的真英雄了?”花静宜把信递给欧阳雪英,接过她递过来的花手绢,边抹掉脸上的泪边道。

欧阳雪英把信看了看,也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一个人能够把生死看得那么明白,把身后事交代得那么清楚,真可谓视死如归啊。”

花静宜望了一眼她们撤过来的黄浦江方向,道:“岂止我表哥,无数的国军将士,明知我们与日军实力悬殊,仍然冒着炮火勇敢迎敌,不是同样视死如归吗?”

欧阳雪英眼前也浮现出国军将士在敌人炮火中穿梭的身影,点头道:“对,静宜,这就是我们作为战地救护队的价值,我们要尽最大可能地挽救我军将士的生命。”

“我也希望能够尽力挽救敌方将士的生命,体现我们对于交战双方将士的人道主义关怀。”

“静宜,我理解你的思想,这是我愿意站在你身后,极力支持你的主要原因。可日军官兵在上海,乃至在中国的土地上,除了体现他们杀人不眨眼的野兽本性,在他们的词典里,至今都没有出现人道主义这个词。”

“不,雪英,不是这样。当战争结束,人们回过头来总结战争时,战争的制造者,只是掌握最高权力的那几个疯子。普通百姓、普通士兵,包括绝大多数中下级军官,都是战争的服从者、受害者。他们都需要得到上帝的关照,得到人道主义的关怀,如此方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也许吧。但疗治战争创伤,只靠红十字会,靠我们这几个不多的医护人员,是远远不够的。”

“我知道,我知道。”花静宜悲怆地道。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许多士兵就在手术台上,在她眼前痛苦地死去。这些情景深深地刺激着花静宜,让她时刻感觉到无能和无助。

“花医生,有人给你送信。”卫生队员领着一个信使走了过来。花静宜转身接过信,见是王涤非的字迹,心里顿时有些不快,对信使道:“谢谢,你请回吧。”

信使急道:“寄信的先生还在我们饭店里等着回话呢。”

“你告诉他,我现在很忙,等有时间我会给他回信的。”

信使见状,只得告辞回去。

花静宜看着身着饭店服装的信使,心想,你倒自在,上海会战打成这样,你不跟着部队往后撤,反而躲进租界当起寓公,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以为耻也就罢了,还想拉上我,休想。

“王公子真是个不错的人,对你痴心不改呀。”前几次花静宜抽空去见王涤非,欧阳雪英每次都当电灯泡,见识过王涤非对花静宜的热情。

花静宜看了看王涤非的信,又看了一眼表哥的信。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眼下的情形却是,同为贵州高原那方山水养出来的人,性格和志向却如此迥异。一个面对敌人慷慨悲歌,一个却儿女情长;一个驾战机怒撞敌舰,一个却躲进公共租界,享受安逸的生活。花静宜生怕王涤非的信玷污了表哥的信一般,狠狠地把它撕碎往空中一抛。然后又把表哥的信折起来小心地放进衣袋里,仿佛要用表哥的气魄随时随地鼓励自己。

欧阳雪英见花静宜此举,心里很为曾经的同事抱屈,道:“静宜,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事情的表面,如果深入了解,或许会发现事实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

“我并没有想象什么啊,事实就摆在眼前。在残酷的战争面前,绝大部分人勇往直前,成为真正的勇士和英雄,一些人畏缩了、逃跑了,成了可耻的逃兵。就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花静宜看着欧阳雪英,两手一摊,好似在展示事物的真相一般。

“不错,对于逃兵,必须用严厉的军法处置。可像王少爷这样身份的人,如果真的当了逃兵,国军的宪兵会轻易放过他吗?”欧阳雪英不便把话说白,却试图让花静宜清楚,王涤非脱离部队,或许另有隐情。

“国军战场纪律总是很松散,需要督战队押着打仗,这也是他们战斗力不强的原因之一。”花静宜想了想,又说:“北伐时期,国军士气可吞山河,那是因为部队有明确的理想和目标。自执行清共政策之后,他们似乎失去了方向,无论是与地方军阀开战,还是在剿共战场,都屡战屡败。如今国军所持武器比北伐时提高了一个档次,战斗力倒降低了。”

欧阳雪英不敢苟同她的意见,道:“上海战场,国军与号称世界上最强大的日本陆军硬碰硬,激战三月仍然固守着阵地,硬是没让他们突破我军防线。如果不是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日军还不一定能够占领上海呢。”

“那还不是因为部分国军像我表哥一样,血液里流淌着英雄主义精神,勇于以死抗击倭寇?”花静宜情绪激动,语气不容置疑。

欧阳雪英流露出一丝顽皮,笑问:“你说的也是这个表哥吧?”

“去。”花静宜轻轻捶了她一下,道:“我是举个例子,看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还真想到哪儿去了。”欧阳雪英斜视了花静宜一眼,认真地道:“我想你不接受王公子,八成就是因为这个表哥。嗨,我就不明白,既然你们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为什么不大胆地表露自己的心意呢?”

花静宜的心思被她揭穿,脸突地红透了耳根,辩解道:“他是我表哥呢,我们是兄妹,你别瞎猜测。”

“表妹嫁表哥,返娘头亲,亲上加亲。这在你们贵州那边,不是很时兴吗?”

“去,再乱说,看我不撕了你那张破嘴。”花静宜威胁道。

两人在花园里说着话,一个通信兵跑过来,道:“花医生,您在这儿啊,谷团长叫您到指挥所去一趟。”

欧阳雪英见说,瞟了花静宜一眼,笑道:“贵州人说不得啊,刚说着呢,人家就惦记起来了。”

“或许有伤员需要抢救呢,走吧。”花静宜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果然而干脆地说完,就大步跟随士兵朝外走去。欧阳雪英小跑着跟随其后。

2

“上海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你怎么还不撤走?”第四团简陋的指挥所里,谷止戈见花静宜走进来,便把头从地图上抬起,劈头问道。

听他语气粗鲁,花静宜有些不快,摆出一个转身欲走的姿态,道:“谷团长叫我们来,就为这事儿?”

“当然不是,”谷止戈用歉意的语气道,“你们过来看看,在上海,我们就只剩下这一个前出阵地,这座孤岛了。上海随时都可能沦陷,到时日本鬼子把口袋一扎,你们可就想出也出不去了。”

花静宜见他是为她们担心,语气柔和起来,道:“没事,届时我们就摇身一变,变身为普通市民,想必日本人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谷止戈用瞪着怪物的目光打量着她俩,“普通人正好,日本军队在占领区大肆抓捕年轻妇女充当慰安妇。像你们这么漂亮的慰安妇,鬼子哪会轻易放过?”

花静宜气得脸色都变了,大声道:“谷团长,请你注意言行,要对妇女表现应有的尊重。”

谷止戈笑道:“花小姐,我没有不尊重女士啊,我是在陈述一个基本的事实。请你们考虑问题的严重性,千万不能落入日本人的虎口。否则,恐怕要像古代的贞妇烈女,随身准备一把小剪刀了。”

“会的,我们会的,我们的手术刀比贞女的小剪刀不知锋利多少倍,随时都能剖开男人的胸膛,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花静宜冷笑着说完,扭身欲往外走。

欧阳雪英见他们斗嘴,暗自觉得好笑,见花静宜往外走,也就跟着出去。谷止戈抢几步上前,拦住她,道:“请留步,才说这几句话就生气了?”

“让开!好狗莫挡道。”花静宜气得脸涨得通红。

谷止戈温柔地笑道:“静宜,我还真有事呢。”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你也会说粗话了?”谷止戈一愣,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花静宜瞟了他一眼,笑了:“我们不是士,是女士,所以请你放尊重一点。”

“我没有对两位女士不尊重啊。我叫你们过来,是因为孙师长有要事找你商量。”

“什么重要的事?”花静宜急切地问。在她看来,战争中的事情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我怎么知道啊,我们一起问孙师长去。”谷止戈说着,领他们朝不远处的师指挥所走去。

“报告师座,花姑娘给您带到。”谷止戈向孙师长敬了一个军礼,响亮地道。孙师长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看了花静宜一眼,指着桌子对面,说了一声坐。旁边的参谋们听了谷止戈的话,早已抿嘴而笑。孙师长这才醒悟过来,用手指着谷止戈:“你这小子,把我当日酋长呀,居然说带花姑娘来?”

“花医生本姓花,年方二十出头,未婚,俗称花姑娘。”

孙师长放声大笑:“好,好,真有你的。”转而看着花静宜,道:“嗯,还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过,让这样的姑娘穿过敌人的封锁线,执行这项任务,我还真有些担心呢。”

听了这话,花静宜立即把身子站得笔直,道:“孙师长,有什么任务,请指示。”

谷止戈在一旁不停地打手势,示意花静宜坐下。花静宜瞟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暗示,把谷止戈气得直拍脑袋。

“别急,我还得和参谋长商量一下,是否值得派我们的花姑娘去冒这样的险。”

参谋长道:“师长,第四营据守四行仓库已经两天了,在我们撤出上海之前,必须派一位战地医生给他们送去药品,救治伤员。”

欧阳雪英挺身而出,道:“师座,让我去,我是一名军人,穿越阵地比花医生更有经验,而且我也有责任和义务去抢救我的战友。”

“军人,战友?”花静宜疑惑地看着欧阳雪英,对这个朝夕相处的朋友突然不认识了似的。

欧阳雪英避开她审视的目光,道:“我,我在参加战地救护培训之前,曾经是一名军人。”

“哦?”花静宜似乎不明白欧阳雪英的意思。但作为医生,她了解欧阳雪英的技术还不足以应付复杂的情况,就果断地说:“师长,雪英勇气可嘉,但她仅是一个护士。而据守在四行仓库的官兵,需要的是医生,不是吗?”

“不错,”孙师长肯定地点点头,“我们派524团据四行仓库濒河扼守要点,牵制强敌,谢团长来函报告称,‘未达任务前,绝不轻易作牺牲;任务达成后,决作壮烈牺牲,以报国家’,其势悲壮,其志可嘉。因此,我们决计派一名医生过去,一则传达信息,令他们完成任务后,相机撤退,保存我抗日之力量,二则给他们补充药品,为伤者疗治。”

孙师长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就把谢晋元团长的来函递给花静宜。花静宜粗略看过,见后面附有一首诗,诗云:“勇敢杀敌八百兵,抗敌豪情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倭奴气不平。”花静宜为诗中的壮志豪情所感染,激动地说:“谢团长以身许国,我很高兴能闯关为将士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报效国家。”

大家都笑了。

参谋长说:“在目前的形势之下,只有红十字会的医生,才可能被允许通过日军封锁线。这就是我们找你来的理由。”

“参谋长分析得很对,我们不想过分激怒日军。”孙师长道,招手示意她走到地图前,“你过来看看,我军在苏州河北岸,即上海市中心区,只有四行仓库这一块阵地了,但日军已把这里包围得滴水不漏。因此,我们只有从租界方向的西藏路进入。这条路虽然在敌人的枪炮封锁之下,但还没有被敌人占领。”

“既然四行仓库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为什么我军还不撤下来呢?”

“这主要是为了掩护我广大的官兵。四行仓库处于我军阵地的突出部,又与公共租界毗邻,我官兵在谢晋元团长的带领下,对日军的进攻进行了坚决的抵抗,有效地阻止了日军对苏州河阵地的突击,为国军部队的后撤赢得了时间。但他们却因此而陷入敌人包围圈中撤不出来。我们必须为他们做一点事,表达我们的支持和关爱。”

“我懂了,”花静宜点点头,“请孙师长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

“不,不,”孙师长看着花静宜,亲切地道,“花小姐,你不是军人,我们找你来,是以商量的语气而不是分派任务,这次行动必须完全出于自愿。”

“本姑娘完全是出于自愿。”花静宜有意说了一句笑话,但大家都严肃地看着她,没有笑。花静宜受到影响,只得敛了笑容严肃地问:“什么时候行动?”

孙师长看地图一眼,又看了看时间,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越快越好。”

“那我这就准备去?”

“行。”孙师长道,又对谷止戈说:“你安排一下,开车把花医生送到租界附近,争取下午两点通过封锁线,进入四行仓库。在里面活动三个小时,下午五点,即天黑之前一定要撤出来。”

“是!”谷止戈敬了一个军礼,领着她俩转身就走。孙师长目送他们穿过战壕,轻轻地道了一声:“花姑娘,保重。”

谷止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黑色轿车,亲自驾车护送她们回到卫生队。花静宜用处方单列了一个药品清单,交给欧阳雪英,道:“按照这个单子准备一下药品。”欧阳雪英道:“这么危险的任务你为什么要接受呢?鬼子的机枪大炮对着唯一的通道呢,你孤身一人,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顺利通过?如果是在黑夜悄悄地摸过去,倒也罢了。”

花静宜知道欧阳雪英是替她担忧,安抚道:“没事的,雪英,你先帮我把药品准备好,行吗?”

“行,我不仅替你把药品准备好,还想替你去执行这次行动。”欧阳雪英拿着单子气呼呼地道。

“孙师长不是说了吗,他们需要一名医生。”花静宜温和地说。

“一名医生,那他们为什么不派一名男军医去,非得派一个女人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难道男人都死光了吗?”

“不是,雪英,千万别这么说,我们的男人都在和鬼子战斗呢。”花静宜望了一眼在附近忙活的男军医,道:“你看看,在男人们的手上,多少生命得以复活?我去执行这项任务是出于我的职责,因为我是红十字会员,鬼子还不敢在租界洋人的注视下,公然违背国际法则,对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生开枪的。”

听了这话,欧阳雪英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拿着处方单往药品保管处领药去了。

3

把两人送到苏州河桥边,谷止戈跳下车转身打开车门,轻轻叫了一声:“静宜。”

花静宜抬起头,见谷止戈深情的注视着她,她的心陡然一跳,问:“怎么啦?”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多保重。”

“你也保重。”花静宜把头一低,跟着欧阳雪英朝铁桥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回去吧,部队需要你。”

谷止戈把眼睛绕着花静宜,好像看不够似的,并道:“雪英,请你照顾好静宜。”

欧阳雪英笑着答应:“我会的,谷团长,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她完璧归赵的。”

两人走上铁桥,站在桥头朝谷止戈挥了挥手,穿过桥沿着西藏路朝四行仓库走去。谷止戈上车,隔岸与她们随行。花静宜担心鬼子炮击汽车,用力地挥动手臂,示意谷止戈快些离开。谷止戈不听,依然随行如故。

“静宜,谷止戈团长这样依依不舍,都让我忘记了我们尚处在战火当中,反而好像是经历一次浪漫的爱情之旅呢。”欧阳雪英笑道。

花静宜望了一眼对岸的轿车,道:“也许吧。越是严酷的战争,越可能生出浪漫的爱情来。只是我和他是前世的不了缘,这辈子只是兄妹,没有爱情。”

“没有吗?你确定这是你的真心话?”欧阳雪英问,又把眼睛投向对岸,“如果不是因为对岸的男人,你这时候还会留在上海吗?”

花静宜好像被看透了心思,脸微微一红,解释:“留下来,我们能够救治更多的伤员,这样我们工作的意义会更大。”

四行仓库的对面是公共租界,按规定谷止戈的轿车不能驶入。他停下车,看着花静宜她们。花静宜朝对岸摇摇手,又继续朝前走去。四行仓库阵地离此不远,空气中愈加显出浓重的硝烟气息。

周围的建筑被打得千疮百孔,低矮的房子几被炮弹焚毁。花静宜观察着前面被炮弹掀翻的道路,把红十字旗展开,说:“雪英,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过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相信鬼子不敢开枪的。”欧阳雪英道,“据说昨天租界里的群众也冒着弹雨到四行仓库内慰问呢。”

“不行,师部命令只派一个医生过去,我们不得违反。”

“在师部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们属于非军事人员,不受师部命令的管制吗?”

“我当时是跟孙师长开个玩笑。”花静宜被将了一军,笑道,随即果断地说:“好吧,我们就此告别。”

花静宜把红十字旗举过头顶,坦然地朝四行仓库走去。

嗖嗖嗖,一阵机枪子弹扫了过来,在花静宜周围溅起一阵尘土。欧阳雪英大惊失色,叫道:“静宜!”

花静宜抬头望着鬼子的阵地,把会旗在空中轻轻一挥,鲜明的红十字旗在烟尘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

嗖,嗖,嗖,又有几串子弹从另外的方向扫射过来,花静宜仍然挥了挥旗,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前走去。

忽然,一个鬼子从阵地上站起来,举起枪朝花静宜瞄准。砰!枪声响过,子弹从花静宜耳边飞了过去。这时,一名军官跳上前,把手一抬,使鬼子射出的第二粒子弹飞向了天空。随即该军官缴了鬼子的枪,朝花静宜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花静宜向鬼子阵地望了一眼,觉得那个军官有些面熟,认真回想之下才恍然大悟,他似乎就是自己曾经救下的军官大山健二。花静宜把旗帜朝阵地方向挥了一下,以示谢意。

四行仓库内的国军官兵,通过射击孔见到一名医生朝阵地走来,大为震惊,立即把情况向谢晋元团长作了报告。谢团长随即和杨瑞符营长一起,走到窗前瞭望。杨瑞符看见走近仓库大楼的花静宜,顿时浮起满脸的不快,粗声粗气地道:“师部叫谁来不行,怎么偏生叫这个女人来?”

“这个女人怎么啦?她肯定是师长精心挑选的,给兄弟们治疗伤痛的医生。”

杨瑞符哼道:“她的医术太高明了,不仅可以为兄弟们疗伤,还能帮日本人疗伤。现在率队正面向我军进攻的鬼子指挥官大山健二,就是她救下的。她昨日的妙手给我们今日增加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没看见她手里打着的旗帜吗?国际红十字会旗,而不是青天白日旗,那就意味着救人是她的职责,不管救什么人,只要是生命。”

“人家都杀到家门口了,作为一个思维正常的中国人,总不能不分敌我吧?”

“即使鬼子是我们今日的敌人,也不会永远是我们的敌人。拯救生命,给予战争受害者以人文关怀,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民族确实需要一些人超越于民族、国家、阶级和政党之上,成为生命最终的呵护者,理想和信念的守卫者。”

战士们尽管还有自己的想法,可他们的眼神里却流露出对团长无比的敬意。

谢团长说:“兄弟们,走,我们到大门口去迎接师长派来的天使。”

花静宜走到四行仓库大门口时,堵塞大门的障碍物被搬开,露出了一条仅够一人勉强通行的狭长缝道。谢团长领头站在仓库里面,对着挤进缝道的花静宜鼓起掌来,道:“欢迎花医生,欢迎。”他上前接过花静宜手里的包,又从她的肩头摘下药箱,交给了身旁的战士。

“谢谢。”花静宜说着,抬头打量眼前英俊魁梧的年轻军人,心想,这就是一战而名震上海滩的谢晋元团长吗?

“我是谢晋元,”谢团长与花静宜握了握手,转身介绍道:“这位是杨瑞符营长。”

杨瑞符只是冷冰冰地点点头,随即把目光转向别处。花静宜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收回来,不明白杨营长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冷淡。

谢团长说:“花医生一个弱女子,居然敢于穿过敌人的封锁线,不愧为军中花木兰。”

“谢团长过奖,小女子只是一名战地医生,不是军人,因而算不得军中花木兰。”

“你虽不是军人,但和我们的战士一样在火线中穿梭,拯救生命。你们需要比军人更大的勇气,不是军人,胜似军人了。”

指挥部设在二楼东面,透过窗子预留的缝隙,可以观察和监视东面的敌人。治疗室则设在靠河一边,对岸是公共租界,窗子没有封闭,显得宽敞明亮,还可以观赏苏州河美丽的风景。只是硝烟让这幅旖旎的风光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

谢晋元领着花静宜走上楼,先参观了一下指挥所,随即带她来到治疗室。她粗略地观察了一眼战士们的伤病情况,见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员需要马上进行手术,立刻说:“谢团长,您去忙您的,我的时间不多,得抓紧工作。”

“行,你看是否需要什么帮助?”谢晋元问。

“他们的伤势都不算重,手术也不大,让卫生员帮我就行。”花静宜说着,接过药箱并打开,箱盖上放着手术器具,里面则是药瓶和药物。她让卫生员把一张白布单铺在**,形成一个简单的手术台,然后把伤势最重的伤员抬过来,揭开他头上的绷带,开始检查伤势,又对谢晋元说:“这个伤员得立即做手术,不然,会留下后遗症。”

“治疗室是医生的阵地,你是指挥官,由你说了算。”

“谢谢。”

谢晋元想起了什么,对杨瑞符道:“看来我们一时无法撤回去与部队会合了。趁花医生在,你叫大家赶紧写家信,让花医生带回去,以免家人挂念。”

杨瑞符答应一声,咐吩通信兵通知士兵写家信。

4

一声呼啸朝四行仓库飞来,轰隆一声巨大的爆炸,大楼剧烈地震颤起来,接着炮弹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爆炸引起的烈火和浓烟炙烤着大楼。大楼除了面向苏州河一边,整个陷入一片浓尘包围的黑暗中。

炮声刚落,外面响起震天的呼喊声,鬼子借着浓烟向大楼发起进攻。

“打,狠狠地打。”谢晋元团长通过瞭望孔观察,见日军向大楼冲了过来,命令士兵开枪反击。留守四行仓库的士兵是国军中的精锐,他们久经战阵,在鬼子强大的攻势面前并不慌张,借着射击孔沉着应战。

谢晋元楼上楼下来回巡视,不时在士兵身边停下,透过射击孔观察敌情,并命令他们:“给我狠狠地揍。”又交代道,“扔手榴弹,防止鬼子靠近墙根。”

一发流弹从射击孔穿钻进来,击中了正在射击的士兵,他身子一歪,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战友欲解开急救包给他包扎。谢晋元见了,急道:“快,快把他送到花医生那里。”

两位士兵架着伤者朝二楼跑去。见鬼子的进攻势头暂时被抑制住,谢晋元也下了楼。花静宜检查了伤者的情况,发现子弹还嵌在手臂里,需要做手术取出,便道:“躺上手术台,立刻进行手术。”

枪声突然中止,不一会儿,天空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旋即,炸弹怪叫着从空中落下,在大楼顶上和四周爆炸。大楼像一只皮球一般弹跳着,摇晃着。粉尘纷纷扬扬地从天花板上飘落,花静宜弹掉手背上的灰,依然有条不紊地给伤员清理伤口,用手术钳在伤员的手臂里取子弹头。谢晋元来到她身后,见她的额头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关切地问:“花医生,你没事吧?”

花静宜扭头看了谢晋元一眼,摇了摇头。

“如果不方便手术的话,暂时先停下,等我们打退了鬼子的进攻再进行。”

花静宜还是摇摇头,转过身继续给伤员做手术。她很快就从伤员手臂里取出了弹头,然后又进行手术缝合。谢晋元深受感动,对站在身边的杨瑞符道:“看看咱们的花医生,大楼摇晃,大地摇晃,花医生却依旧岿然不动呢。”

杨瑞符也被花静宜的精神所感动,说:“真不愧是白衣天使啊。”

谢晋元大声道:“轰炸停止了,鬼子又要发起第二轮进攻了,走,揍他娘的去,让花医生可以平静地给伤员做手术。”

双方又是一阵猛烈的交火。

四行仓库是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非常坚固,一度是088师前敌指挥部。后来他们在此又构筑了一些工事,使之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堡垒。正因为有这座堡垒阻挡在,日军才不敢放手追击我军,使得我国军得以从容撤离。而日军要渡过苏州河进击南岸国军,必须先拔掉四行仓库这颗钉子。

公共租界内的市民,目睹了四行仓库内国军对日军的战斗。每见国军击毙一名日军,他们便鼓掌叫好。在战斗激烈之时,掌声往往响成一片。日军的进攻再次受挫,他们抛下无数战友的尸体退回阵地上,租界的市民又是鼓掌,又是叫好。人群之中不知谁高呼一声:“守军万岁,八百壮士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

此时,花静宜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个手术,累得直不起腰来。她收拾好手术器具,款款移步到窗前,望着租界内兴奋不已的群众,微笑着抬起手轻轻挥着。

“看,四行仓库内有一位白衣天使,一朵战地牡丹,她在拯救伤员们的生命。”

“牡丹。”

“牡丹。”

“牡丹。”

群众有节律地边鼓掌边高呼。

花静宜激动地踮起脚,把身子探出窗外,拼命地挥动手臂,和群众一起高呼:“壮士万岁,英雄万岁,中华民族万岁!”

顷刻间,“中华民族万岁”的呼声像海啸一般,响彻苏州河两岸。日军被这种气势吓坏了,他们调过枪炮朝四行仓库又是一阵猛轰。枪炮声和口号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奔腾咆哮的河流。

在炮火洗礼中的四行仓库岿然不动。鬼子觉得用昂贵的炮弹与上海市民斗气得不偿失,终于停止了炮击,枪炮声渐次停歇下去。群众用高呼战胜了鬼子的枪炮,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声音沙哑地笑着、叫着。新闻记者纷纷出现在租界附近,试图弄清楚四行仓库内那朵艳丽的战地牡丹的身份。

花静宜此行的任务已完成,她要趁着天还未黑透的时候,打着她的红十字小旗,离开四行仓库,回到对岸的公共租界。告别时,几乎所有的战士都集中于仓库一楼,整齐地列队站在团长身后,默默地举起手,向花静宜这位美丽而勇敢的战地医生敬礼。他们知道,随着日军进攻势头的加强,明日或者后日,四行仓库这座挡在日军进攻路线前面的堡垒,必将陷落。这就意味着,这是他们向祖国的亲人,向同胞姐妹所行的最后一个军礼了。因此,所有的官兵都向这位可敬的女士,展示他们最坚强、最整齐的军姿。

花静宜也明白,这一别对大家意味着什么。她眼里饱含泪花,扬起手挥动着,道:“谢团长,保重,兄弟们,保重!”

“保重!”

年轻的士兵仿佛不知道危险一般,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与自己的姐妹告别。花静宜不忍再面对此种场面,他们那么年轻,却不得不把青春甚至生命掩埋在炮火里。她终于决然地转身,从守卫大门的士兵身边闪过,钻进了通道朝大门口走去。

站在大门口,她调整了一下心绪,把头发一甩,目视前方,平静地穿过坑坑洼洼的街道。她的右手边是日军阵地,无数双眼睛、无数支枪管对着她,对着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她的左边是苏州河,在对面的租界内,无数双眼睛望着她从四行仓库里走出来。人们终于看清了这朵战地牡丹的真面目。

此时,日军阵地上的鬼子,对这个从四行仓库里走出来,拿着红十字小旗平静地穿过封锁线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击毙在封锁线上。然而,很多记者拿着照相机守候在街的那一端。而租界内,无数洋人也在观看一个漂亮的女人,如闲庭信步般淡定地穿过危险的封锁线。一旦日军对她有任何举动,都将暴露在世界人民的面前,都可能作为战争罪行记录在案。野蛮的日本人第一次对一个普通医生、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让她安然地离开。

花静宜微微一笑,依然平静地走着。在墙边等候的记者,趁机把镜头对准花静宜拼命地按快门。他们利用日军的阵地、绿色的钢盔、乌黑的枪管作为背景,记录下了一位中国女性的端庄、平静和美丽。他们之中有人给这个背景下的花静宜取了一个名字——“战地天使”。

“老天,吓死我了。”欧阳雪英分开记者,挤到花静宜面前,接过她手中的医药箱。

一位记者见到花静宜包里露出了信的一角,问:“花医生,你给驻守四行仓库的士兵带去拯救生命的药,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呢?”

“信,战士们的家信。”

“生命天使变成绿衣天使了,很好哇。”有人喊道。

有记者好奇地问:“花医生,这些信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战士的家信是保密的,怎么可以随便看呢?”

“战士是公众人物,是英雄,透过他们的信,我们可以让民众了解英雄,学习英雄,甚至激励民众成为英雄,你说是不是,花医生?”

花静宜觉得他们说得有理,但作为信使,她又必须尊重战士们的隐私,她无权把战士们的信随便给别人看,更不可公之于众。她颇有些为难。

欧阳雪英建议道:“既然你不好把普通士兵的家信公之于众,可谢团长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我们应该可以把他的家书给大家看,让公众了解谢团长,从而更景仰这个顽强抗战的英雄集体。”

花静宜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她仍然犹豫着。

记者们见有机可乘,随即涌上前来,团团围住花静宜,纷纷伸出手道:“花医生,把信给我看看吧,我保证明天发头条。”

“花医生,我们的报纸影响大,给我们发独家吧。”

“不行,这样不行,会把信撕烂的。我有个建议,由一个人念谢团长家书,这样大家就都知道谢团长说了什么,行不行?”

“行。”记者们说着。谢团长的信放在最外面,花静宜把它掏出来,递给欧阳雪英,道:“念吧,但愿谢团长能理解我们这番心意。”

“会理解的,英雄的胸襟何在于一封家书呢?”

这时,一名成熟老练的记者挺身站出来,止住欧阳雪英道:“暂时不要读。为了揭露日军的侵华罪行,向外界全面展示四行仓库我军的英雄行动,我建议我们到附近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召开一个关于四行仓库的新闻发布会,由花静宜小姐系统全面地介绍我守军情况,大家说好不好?”

“好!”记者们一直答道。

花静宜因为累,身子有些虚弱,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合适,疑问道:“我,能够代表英勇的守军发布新闻吗?”

花静宜一听,精神振奋起来,决然道:“既然如此,我将把我在四行仓库内的所见所闻,详细地告知各位,告知全国民众。”

5

为了赶在第一时间把报纸送到读者手中,各家报馆记者连夜赶写稿件,印刷厂加班赶印。他们都以简单而醒目的标题,以大幅版面报道以谢晋元团长为首的“八百壮士”英勇抗敌的事迹。

第二天凌晨,上海街头、公共租界内即响起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卖报,卖报,独家报道,八百壮士凭险据守,倭寇寸步难行。”

在茶馆,在旅社,在各家书房,人们以激越的心情读着谢晋元团长向孙师长的汇报信:

“窃职以牺牲之决心,谨遵钧座旨意,奋斗到底。在未完全达成任务前,绝不轻率怠慢。成功成仁,计之熟矣。工事经全体官兵奋力加强,业已达到预定程度。任敌来攻,定不得逞。前日敌来攻,结果,据瞭望哨报告,毙敌80人以上。昨晨6时许,职亲手阻击,毙敌1名。河南岸同胞望见,咸拍手欢呼。现职决心待任务完成,作壮烈牺牲。一切诉释钧念。职晋元上,下午四时,于四行仓库。”

读着他的家书,人们为谢晋元团长的英雄壮举感奋的同时,又体会到他的似水柔情和豪迈气概。“为国当不顾家,倘吾牺牲,望汝好好孝顺公婆,教育子女,对于兄弟姐妹等亦要照拂。”“半壁河山,日遭蚕食,亡国灭种之祸,发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孙无遗类矣,为国杀敌,是革命军人之豪志也。余当拼死以保卫圣土,为驱逐日寇出中国,为中华民族永存世上,洒尽满腔热血。”

昨天,新闻发布会结束时,天已经黑了,报界的记者担心敌特知晓她们的身份后,会施以残忍的报复行动,便把她和欧阳雪英安排在租界,以保护她们的人身安全。清晨时分,听到报童叫,两人急急地起床买了报纸,坐在苏州河畔的茶座里,一边喝茶一边读着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

“对于一位战地医生来说,昨日之行明明是一次平常的出诊,可报纸上却夸得那么大,好像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伟大行动呢,居然还称我为白牡丹。”

“任何伟大行动,皆在于细节,也在于事后人们的渲染和评价。作为当事人来说,也许还真只是单纯的行动而已。”欧阳雪英审视着花静宜,笑道:“记者称你为白牡丹,我看这段时间的操劳,把你的皮肤都熬黑了,称白牡丹勉为其难,称黑牡丹倒是恰如其分。”

花静宜知道她的用意,玩笑道:“你就吃醋吧,小蛮腰。”欧阳雪英扑哧一笑,差点把茶水喷了出来。

“什么叫妙笔生花?记者的笔就是刀,能够把死的说活,把活的说死,就像古代的刀笔吏一般。”欧阳雪英得意地道,“所以政府才会进行新闻审查的。”

花静宜沉静一笑:“我明白了,什么叫心照不宣,什么叫众口铄金,原来他们心里都有一把尺子量着,有一把称在称着,符合要求的东西才写在报上,不符合的,则被剔了出去。”

“不错,为了某种目的,是非黑白是可以颠倒的。所以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欧阳雪英学着老夫子的神态,朗诵道。

“至少还得有基本的原则吧?”花静宜道,“任何行业,如果没有规则,就如同交通失序一般,会陷入混乱。”她指了指报上的一则消息,说:“你看看,这一则,谢晋元团长给商会的一封信,说‘洒最后一滴血,必向倭寇索取相当代价;余一枪一弹,亦必与敌周旋到底。’昨天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这些话啊,该不会是杜撰的吧?”

“杜撰不杜撰,你得去问记者。但是,读者不会认为这是杜撰。许多年以后,人们仍然会记着谢团长所说的这段话。”

花静宜的目光突然停在报纸上面,她边看报纸边打手势,嘴里轻轻地哼出了声音: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

宁愿死不投降。

……

欧阳雪英也把头凑过去,边哼边唱,声音渐行渐高,两人都被歌曲高昂的旋律所感染,心里涌出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花静宜把一双泪眼望向对岸的四行仓库,想着里面的伤员和战士,想着坚毅不屈的谢团长。终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笔如刀箭,歌如枪炮,文化人虽然没有走上抗敌战场,可他们却在用歌声、用正气激起抗战士气,让中华民族在气势上压过日本。”

“马上就创作出这样气贯长虹的歌曲,这些记者还真是才华横溢。”欧阳雪英感慨道。

花静宜笑道:“仰慕了吧,过去你总是羡慕军人,贬低文化人,说他们不符合你的审美习惯和标准。其实,文化人自有其浪漫、刚强,甚至壮美的一面。”

欧阳雪英的确是一直把择偶目标放在军人身上,这点小小的心思被看穿,她红着脸辩解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整天和军人混在一起,眼里当然只有军人魁梧伟岸的形象了,哪里还容得下柔柔弱弱的文人?”

“也许吧。我们咬断笔头,才能写下几个字,而这些文人,一个通宵就可利用手中的生花妙笔,作出这么精彩的文章来。”

花静宜疑惑道:“我就奇怪,田汉和陈白尘先生,他们写的这出舞台剧《八百壮士》,就好像是他们身临其境一般,跟我在其中经历的如出一辙呢。”

这时,隔壁的茶客议论纷纷,道:“租界当局担心战火延引至租界,要求八百壮士撤退呢,说什么只要撤进租界,就可保证他们的安全。”

有人问:“谢团长的态度怎么样?”

“谢团长说,身可死,枪不可离,未奉命令,虽死不退。但租界方面继续在向谢团长施压,据说他们还向南京方面提出了要求。”

听众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洋人不支持我国抗战也罢,居然还来干涉我军正义之行动。”

不一会儿,洋人向八百壮士施压的消息传遍了租界,租界内的群众群情汹汹,聚集到苏州河岸边,抗议租界当局的无理要求。租界当局出动巡警,阻止民众的抗议行动。

对岸,日军大队人马向四行仓库包抄过来,准备再次发动大规模袭击。远处忽地传来轰轰的马达声。大家循声朝苏州河下游方向望去,只见两艘日军汽艇开足马力,突突突地朝四行仓库驶来。汽艇上飘着太阳旗,机枪和小钢炮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寒光,有人惊呼起来:“大家看,日军从苏州河攻进来了。”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惊慌,停泊在附近的船民纷纷钻出船舱,站在船头观望。不知谁大叫一声:“挡住鬼子,不能让他们从侧面包抄四行仓库。”

这一声音就像一道命令,使停泊在河两岸的木船、楼船,不约而同地向西藏路桥涌来。原来宽阔而平静的苏州河面上,顿时像飘满了浮萍一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船只。日军汽艇驶近前,挥舞着机枪和大刀,威胁船上的船民。船民怒视着荷枪实弹、挥舞军刀的鬼子,丝毫不为所惧。

“滚回去,日本鬼子滚回去,滚出上海,滚出中国。”

租界码头上的群众高呼口号,接着苏州河两岸响起震耳欲聋的高呼。汽艇上的鬼子,把枪机对准船民,对准租界码头上的人群,准备动武。

战斗一触即发。

租界当局见形势不对,赶紧派出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到达西藏路桥上,与率领汽艇的日军指挥官谈判,要求日军立即从原路退回,否则将视此为对租界的战争行动。日军指挥官见偷袭行动失败,虽然无意再向前进,但抹不开面子,与租界当局对峙了一阵子,才无奈地退回去。

民众又为这一次阻敌行动的胜利欢呼起来。

“好!”每当国军士兵的步枪子弹击穿鬼子的钢盔,鲜血如灿烂的花儿绽放开来时,观战的人们不禁击节叫好。

苏州河上,薄薄的硝烟笼罩着透明的河面。此时,不知从哪里划出一条船来,上面站着一个少女,挥舞着青天白日旗。

观众都被女孩的举动惊呆了,不知她为何要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租界巡警跑到河边,试图阻止她这种挑衅的举动,女孩的船却疾速朝对岸驶去。

花静宜惊讶地问:“她想干什么啊?”

“想干什么?支持国军的抗战行动呗。”欧阳雪英道,“如果她此行有什么不测,你将是罪魁祸首。”

花静宜一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昨天的行动诱导啊,你到四行仓库走一遭,支持了国军的抗战行动,她依葫芦画瓢,也要用行动来证明爱国热情。”

旁边有人问:“她是谁?”

“童子军杨惠敏。”

待船靠近对岸码头,杨惠敏跳下船,站在码头上继续挥舞旗帜。顿时,舞动的旗帜仿佛一团火炬,瞬间把民众胸中奔涌的爱国热情给点燃了。

“打击侵略者!”

“支持国军抗战行动!”

租界巡警生怕民众的欢呼激怒日军,招致日军的报复,急忙驱赶码头上聚集的人群。无奈巡警人数太少,人们散而合之,合而散开,与巡警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四行仓库内的国军官兵,见一个年轻女孩孤身勇闯苏州河,过河支持他们的抵抗行动,士气大振,以更加猛烈的火力还击鬼子的进攻。

日军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

不久,一面崭新的国旗在楼顶冉冉升起,观战的群众欢声雷动。就连在场的外籍人士也为之动容,忘情地鼓起掌来。

记者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个庄严的时刻。

童子军杨惠敏,这个弱小的女孩子以英雄般的壮举,成为上海滩的别样英雄。

6

国军打退了日军的进攻,日军退回进攻阵地,双方处于相持之势,暂时无战事发生。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及时撤吧。”花静宜说。谷止戈的部队已于昨晚撤离上海,花静宜急着去追赶他们。

“进入四行仓库的行动完成了,另一个任务你还没有完成呢。”欧阳雪英诡秘地道。

“会见男朋友啊,人家三番五次邀你见面,你五次三番找理由回绝,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人家算是触了大霉头呢。”

“说什么啊,我们不是忙吗?我们多忙一会,就能多拯救一个生命,哪有时间儿女情长?”

“你这是借口。有位作家说,时间如同牙膏,只要你愿意挤,总是挤得出来的。比如现在,你就可以利用这个时间与他见上一面。”

欧阳雪英又用关切的语气道:“静宜,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以世俗的眼光而论,王公子是货真价实的钻子王老五,家里有钱有地位,他自己也留过洋,长得还英俊帅气,和你简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你的感情之火怎么就是燃烧不起来,一直不咸不淡的呢?”

“在感情方面,我本来就比较温吞嘛,要不然当年在英国早就有男朋友了,说不定还嫁给洋人了,哪至于等到今日?”花静宜嘿嘿一笑,眨着眼睛调皮地笑道:“嗨,既然王公子那么好,你怎么不舍身下嫁给他?”

“我和他门不当,户不对,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这个长得不漂亮,又没有背景的孤儿?”欧阳雪英神色黯然。

“没事啦,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真命天子,区别只在于他出现时间的早晚而已。”

“王公子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花静宜摇了摇头:“不是。”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想办法见王公子一面吧,也算是在离开上海之前,了却一份挂念。”

“好吧,好吧,我看你是真想做红娘呢。”花静宜笑道,问:“你怎么对王公子的事这么上心呢?你们是不是事先勾结好的?”

“天,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你想想,我哪有机会接近王公子?”

花静宜认真地想了想:“王涤非是警备司令部的副官,你说自己曾经是军人,老实交代,你们以前是不是同事?”

欧阳雪英一惊,心虚地笑笑:“不是啦,我说自己是军人,那是虚荣心作怪,不过就像杨惠敏那样,参加了一段时间的童子军而已。”

“童子军?童子军哪里能够练就你那般敏捷的身手?”花静宜追问。

“什么身手?”

“当日身强力大的鬼子都被你打翻在地,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有这等能耐?”

“那是鬼子命该上西天,他脚下打了滑,我顺势一推就把他推倒在地了。”欧阳雪英笑着掩饰内心的惊慌。

花静宜亲眼所见当时的情形,知道欧阳雪英在说假话,虽然如此,她也不愿意再继续追问下去。硝烟过处,码头上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花静宜站起身道:“我们回旅社给王公子写封信,看看他有什么东西需要捎回老家的。”

欧阳雪英瞟了她一眼,心想,你多要面子啊,明明是去跟人家约会,居然打着是否需要捎东西的旗号。人家用得着遣你一个弱女子捎东西吗?找借口也不知道找个好听点的。

“什么?”两人都吃了一惊,怀疑是不是她们的住所被暴露,日本人找上门来了?花静宜问:“来人是什么样子?”

“年纪轻轻的,中等个儿,黑衣,戴着礼帽,脚上穿着布鞋。”侍者回忆道,“哦,领头的那个面孔白净。”

这不是上海滩黑帮打手的模样吗?四目相对,两人眼里均流露出惊骇的神情。欧阳雪英到底老练一些,对侍者强笑道:“知道了,谢谢。”

上楼进了房,花静宜一屁股坐在**,道:“雪英,你的红娘怕是当不成了。我们还是走吧,正如记者预料的,日本人盯上我们了。”

“不会,不会。如果是日本人,侍者岂会认不出来?再说值此战争时期,租界当局担心日本人到租界闹事,对他们的盘查严着呢,他们根本混不进来。”

“万一日本人收买了上海滩黑帮,对我们下毒手呢?”

欧阳雪英笑了,道:“你还真别小看了上海滩黑帮。这些人坏事做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做强做大拼命捞钱。但黑帮也有黑帮的原则,他们也耻于当卖国贼的。”

“既然目的是捞钱,如果有足够的金钱**,他们还不赶紧丢掉所谓的原则?”

欧阳雪英掏出一把小手枪,在手里把玩着,道:“凭这支枪,我想一般人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机枪大炮都保护不了我们,就这只小小的破手枪能起什么作用?”花静宜忍不住讥笑道。

“我们不要扯别的,还是做具体的事,给王少爷写封信吧。”

“行,也算对这事有个了结。”花静宜拣过纸笔,在窗前的桌边坐下。

“还了结,难道你从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花静宜羞涩地笑笑:“不是放在心上,是找不到感觉,没办法上心。”

“真服了你,喝过洋墨水动不动就谈感觉,我们这些乡下土包子对婚姻遵守的可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花静宜没再搭话,她快速地写好信,把它装进信封。欧阳雪英接过去,下楼交给侍者,请侍者按地址送过去。回到房间时,她见花静宜双手托着下巴,面对着窗外凝思,便问:“静宜,在想什么呢?”花静宜回头轻轻一笑:“没,没想什么。”又问:“信送出去了?”

“不是信送出去了,是爱神丘比特之箭射出去了,看对方是否能够及时回应。”

“什么啊?你就那么希望我嫁出去,然后被幽禁在一所深宅大院里虚度一生吗?”

“不,不,这场中日之战,只怕要打上十年五载的,你这双妙手是用来让无数生命起死回生的,如果躲在大院里摆弄尿布,岂不是浪费资源?”

“亏你还瞧得起我这点能耐,”花静宜笑道,“我就奇怪了,涤非放着警备司令部的中校参谋不当,居然脱离部队跑到租界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抗日就到前线去杀敌,或者到后方去参加建设,再不然就像孙悟空钻进妖怪的肚子里一样,到敌占区去掏敌人的心脏。躲进租界里面,这算什么呀?”

“我们也不要猜了,既然信已经送过去,我想他马上就会屁颠屁颠地跑来,拜倒在花姑娘的石榴裙下。到时花姑娘可亲自问个明白。”

话音刚落,门笃笃笃地响了几下。欧阳雪英跳起身去开门,原来是侍者站在门外。他说:“小姐,我已经把信送到,交给了他本人。”

“先生怎么说?”

“那位先生当时急着出去,接了信只说,让你们在此等他,他待会抽空过来探望你们。”

“好,谢谢你。”欧阳雪英道。侍者离开后,花静宜不满地撅着嘴道:“嚯,明明是他主动写信给我们,这会儿却摆什么臭架子,叫我们等他抽空来探望,倒成我们巴结他了?”

欧阳雪英笑道:“或许他真是有事呢?我们就等等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等得起。”

“咄,什么等得起,部队已经开远了,如果不争取明天赶上,我们就得和逃难的人挤在一起,那时我们就真成难民了。”

两人在旅社里左等右等,从上午等到下午,一直不见王涤非露面。一向平和的花静宜也不禁抱怨:“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点信用都不守?”

“我想,王公子可能临时有事,要不然,他此前也不会多次写信要求面谈。”

“我们没有事吗?耽误我们的时间,就是耽误伤员的生命。”

虽然欧阳雪英还是认为王涤非不能赴会一定有特殊理由,但不守承诺毕竟是件不礼貌的事,她也不好再为他辩解了。

花静宜在上课的时候曾经说过,中日一旦战争爆发,中国军队所面临的两个最大的问题,一个是武器问题,一个则是医疗问题。以投入战争的军队人数比例而论,医生需达六万左右,方能有效保证战争伤员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但就目前中国红十字会统计的数字来看,受到系统培训的医生仅为六千人,为战争所需的十分之一。战争开始后,中国红十字会已经向国际红十字会提出申请,希望对方组织外科医生支援中国,对伤员实施人道主义救助。花静宜作为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和良好职业道德的医生,自然不愿为了个人的事情,轻易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她神色稍微安然了一些,自我嘲解道:“多情常被无情恼,谁叫我们自作多情呢?”

“什么谬论?”花静宜笑道。

7

四行仓库阻挡了正面日军的推进,影响了日军对上海国军的包围和追击速度。

上海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大将把司令部设在战舰“出云”号上。此时他正被多年以来困扰着他的肺病所折磨,不得不暂时将指挥权移交给参谋长,躺在房间里读书休息,只要求参谋长每天简单地汇报一下战况。

这天,他照例来到指挥室听取汇报。当他连续三天听到派遣军被阻于苏州河畔时,不禁好奇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地图上的苏州河,道:“参谋长,我军为何会被阻于苏州河长达三天?我军都从海洋横渡过来了,还有什么能阻挡我大日本皇军的进攻?”

“报告将军阁下,中国军队在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据险死守,我军久攻不下。”

“哦?四行仓库究竟是怎样一座堡垒,莫非比我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堡垒还坚固?”

“那倒没有,”参谋长说,“四行仓库原为支那军088师司令部所在地,楼房坚固,筹备了充足的弹粮,且与租界比邻。我军攻击已遭到租界当局严重抗议,我担心如果动用强大的火炮,炮弹会落入租界,引起国际纠纷。加之守军在谢晋元团长的率领下顽强死守,因而拖住了我大日本皇军正面进攻的步伐。”

松井石根回头看着地图上四行仓库的所在位置,仅凭地图却无法得知具体的印象,便道:“请把四行仓库的战斗资料,尤其是记者拍摄的影像资料送到指挥部来。”

“是。”参谋长即令参谋人员按照松井司令官的指示,把相关资料速送指挥部。

命令得到迅速执行,不大一会,报告就被呈送到松井石根大将手上,而影像资料则被送到了隔壁的放映室。待松井司令官看过报告,参谋长说:“影像资料已备好,请司令官上放映室观看。”

新闻影视资料真实地记录了日军围攻四行仓库的画面。画面中,不断出现日军士兵中弹身亡的镜头,令观看影片的司令部人员满脸怒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挺身冲上前去,端起枪向四行仓库大楼冲锋。碍于司令官在场,大家都把怒火强压下来,没有当场发作。

画面中先后出现了花静宜穿过西藏路走进四行仓库,以及杨惠敏乘船渡过苏州河,在四行仓库前挥舞旗帜的镜头。

松井石根好奇地问:“那个人是谁?”

“童子军杨惠敏,”参谋长说,“她乘船渡河,把一面旗帜交给四行仓库守军,一夜之间成了上海滩新的英雄,也成为全中国的巾帼英雄。”

松井石根平静地点头,道:“是的,是的。你们注意到之前进去的那个女人没有?她没有光彩,没有新闻,但是,她很从容,很冷静,好像无论枪炮如何猛烈,环境多么残酷,多么危险,她都亦如平常。”

“是的,我们看到了。之前在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侧面的惨烈战斗中,她还替皇军少佐大山健二包扎了伤口,救了他的生命。”

松井石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慌,却依然不露声色地说:“是啊,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她都没有被扰乱心性,没有失去判断力和爱人之心,她身上确实蕴含着一种从容、博大、宽广,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不衰的中国力量。”

作为一个长期在中国交流,深知中国文化的“中国通”,松井石根一开始并不支持与中国全面开战,而是赞同有限战争。但自从他被任命为驻上海派遣军指挥官后,他骑虎难下,又比任何人都急于扩大在中国的战争。因为,他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中国力量的恐怖,所以他急于把这个强大的对手打翻在地,使其永远不能翻身。通过影像资料,他从花静宜身上,看到了她平静外表之下所隐藏的可怕力量,不禁叹道:“如果我们对中国战争的失败了,绝非败在中国军力上,而是败在这种平和的力量上,败在他们的包容和博爱上。”他转过身咐咐后面的参谋:“去调查一下她的背景,看是谁家的孩子,受过什么教育?”

参谋人员应声出去。待影片放完,松井石根回到指挥部。参谋人员很快查到了花静宜的相关资料,立即向他报告:“司令官,她叫花静宜,曾经留学英国,宗教信仰倾向于基督教。她是个孤儿,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她们好像十分富有;尽管身份普通,却牵扯着国民政府的许多高官。”

“混账!这是什么调查结果?”

“报告司令官,这是我方特工人员调查出来的,千真万确的事实。”

松井石根无奈地摇了摇手,问:“你们说她是哪里人?”

参谋人员指了指地图:“这里,云贵高原上的一个小城,贵阳。”

松井石根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哦?”回过头对参谋长说,“就目前而言,贵阳对我们来说太远了,但我们的东洋铁蹄迟早会占领那片土地的,不是吗?”

“是的。”参谋长自信而肯定地点点头。

“那里有什么特产?”松井石根很自然地问。

参谋长嘿嘿一笑:“除了柳宗元笔下的黔之驴,还有一种特产——乌蒙矮马。据说这种马特别能够负重,跋山涉水也相当敏捷。”

松井根轻松一笑:“这也很像我们日本人的特点。好,到时候我们会让它们与东洋的高头大马杂交,配出更优秀的东洋矮马。”

参谋长建议道:“司令官,既然她已成为大日本皇军的威胁,我们何不派特别行动小组把她抓来,或者干脆把她清理掉?”

“高,司令官真是高明。”部下都向松井石根投来赞许的目光。

8

入夜,四行仓库方向枪炮声隆隆。

苏州河畔又是一片欢腾之声。欧阳雪英提议到河边去看一看,为国军呐喊助威。花静宜不同意,说去看又不能帮上什么忙,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找机会撤出上海,去追赶医疗队。欧阳雪英想起黑衣人的事,遂罢了出去观战的建议,老老实实待在旅社。

花静宜身在旅社,心却在四行仓库。那些在外征战的将士们都是她曾经见过的战士,是她亲手救治过的伤员,她在他们身上融入了心血。枪炮声揪着她的心,每当轰隆隆的炮弹爆炸,她的心就被提了起来,高高地悬在半空,然后又重重地落下。

深夜,枪炮声渐渐静息下去。观战的民众也渐渐散了,脚步声从旅社门前的街上走过,传上楼的还有他们无奈的叹息:“四行仓库成了上海战事的终结地,看来上海是彻底沦陷了。”花静宜的心立时沉到了无底的深渊,除了为四行仓库守卫者的命运担心,她还为上海,为国家的命运担心。

中国,你将何去何从?

这,不仅是花静宜个人的疑问,也是有良知的中国人的疑问。

花静宜睁着眼睛挨到天亮。半夜时分,听着欧阳雪英那边传来轻匀的鼾声,花静宜心想,心思浅浅真好啊,什么都可以搁在外面,任何时候都能安然入眠。

欧阳雪英醒来时,见花静宜梳妆整齐坐在窗前,就问:“你醒这么早?”花静宜回头微微一笑。欧阳雪英见她眼圈儿发暗,眼睛通红,又问:“你,通宵未眠?”花静宜无语。欧阳雪英迅速穿好衣服,进卫生间洗漱,忽地探出头来:“静宜,为一个负心汉不值得的。”

我都还没动心,何来负心汉之说?花静宜心想,默默地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欧阳雪英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其实牵挂着四行仓库呢?

街上传来报童的叫卖声,花静宜打开门快步下楼,报童刚好走到旅馆门口。她急问:“报童,请问今日的报纸有四行仓库的消息吗?”

“有,有。”报童边翻报纸边道:“八百壮士退入租界,谢团长发表谈话。”

花静宜听了,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大大地舒出一口气,道:“每一份都来一张。”

花静宜把五角钱递过去,说了一声“不用找了”,然后拿着报纸急匆匆地回到楼上。欧阳雪英洗漱好了,见她拿着一撂报纸进来,问:“什么消息值得你这样费心?”

“我军撤入了租界,入驻孤军营。”花静宜道,“昨晚枪炮声停止后,我就为他们的命运担心,这下可好,大家都安全撤出来了。”

“不过,他们都被租界当局缴了枪。”欧阳雪英看着报纸,不满地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花静宜微微一笑。

报上登载着四行仓库官兵从新垃圾桥撤入租界的情景,以及英雄谢晋元团长的谈话。他声称:“我等固守闸北四行仓库数昼夜,击退敌人六次大规模进攻,弹药消耗不及十分之一,至于给养,虽坚守三年亦无绝粮之虞。我政府为维护世界和平,达成抗战神圣目的,复兴中华民族,为千秋万世基业计,虽牺牲千万人之命,亦无所悔恨,仅此400余之我等孤军,实沧海一粟耳,何惜牺牲!且我等已有充分之弹药与给养,准备重创敌人,作光荣之战死!‘藉租界的庇护以保生命’,我等绝未作此想。

我等之撤退,系因第三者要求维护中立地区,即公共租界之安全,请求政府同意而由我最高当局下令撤退者。计此次抗敌战果,敌军横尸仓库附近200余,伤者无算,毁及战车二辆。我孤军仅伤亡37人、营长杨瑞符身负重伤而已。”

看到国军官兵安全撤离,谢团长言词慷慨依然,花静宜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叹道:“谢团长说得多好啊。”

欧阳雪英看了花静宜一眼,道:“我看你都快成为谢团长的崇拜者了。”

“不只是我,我想上海乃至全国人民都崇拜谢团长呢。”

欧阳雪英笑道:“毕竟是撤退,战败了都还打嘴巴仗,这是鸭子死了嘴壳硬,有本事真枪真刀继续干下去。”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上面下令撤退,哪有不退之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侍者敲门进来,道:“花小姐,有人找您。”

欧阳雪英抬头看了花静宜一眼,道:“千呼万唤始出来?”

花静宜道:“叫他进来吧。”

侍者答应着下楼去叫人。欧阳雪英道:“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话吧,让我当电灯泡多尴尬啊。”

“我看你都习惯了。”花静宜笑道。话音未落,一位穿黑衣、戴礼帽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两人骤然一惊,问:“你是谁?”

青年人摘了礼帽,微微鞠躬,平和地道:“两位小姐,请问我可否借一步说话?”

花静宜见他礼节周到,遂点了点头。黑衣男子进了房,轻轻把门关上。这个动作让两人又是一惊,立即站起身来。欧阳雪英把手伸到枕头下,把勃朗宁手枪抓在手里。

“奉命?奉谁的命?”

“当然是奉孙师长的命,”黑衣男子说,“不过,这一切都是谷团长安排的,我是谷团长手下的特务连长雷云泉。花小姐执行探望四行仓库战士的任务后,上面十分担心您的安危,命孙师长不惜代价接花小姐安全撤出上海。因此,孙师长命谷团长具体负责两位小姐的撤退事宜。”

“好大的面子啊,”欧阳雪英道,“看来你们谷团长对花小姐真是关怀备至。”

花静宜却担心对方使诈,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对方见花静宜见疑,忽而一笑,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花静宜。纸条上画着一朵牡丹花,欧阳雪英瞟着漂亮的牡丹花,不知何意。花静宜却明白,这是她和谷止戈小时候玩的游戏。在贵阳上学时,两人相互之间经常写一些纸条,因担心被他人发现,便在签名上花了一些功夫,把名字以画的形式画下来。谷止戈认为她高贵大气,可用花中之君子牡丹来比拟,于是便选其作为两人传递信息的特别符号。没想到孩提时代小小的游戏,此时居然派上了用场。

“那,我们走吧。”花静宜把纸条一卷,道。

几个人起身准备走出房间,这时,王涤非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挡在花静宜面前,道:“静宜,请留步,我有话和你说。”

欧阳雪英见是王涤非,生气地道:“有话为什么不早说?我们等了你一整天,你面都不露一个,临走了又来罗嗦。”

花静宜毕竟涵养深,示意欧阳雪英和特务连长到外面等候。等两人出去,花静宜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沙发道:“坐下说话吧。”

“静宜,我希望你能够为我留下来。”王涤非看着花静宜壮着胆子道。

“你有什么理由让我留下来呢?”

“理由?”王涤非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家在租界这边有一些生意,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打理。”

花静宜听了颇有些不高兴,心想,你真是钻进钱眼里去了,国难当头,不为国家作贡献,居然还考虑做生意之事,为自己谋利益,就问:“什么生意呢?日本人马上就要占领上海,其他生意人也都逃出去了,你还有什么生意可做的?”

这个说法把王涤非逗笑了,他道:“这世界难道有人不食人间烟火?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鬼子也是人,他们除了行军打仗,仍然要穿衣吃饭吧?”

花静宜脸微微一红,瞟了他一眼,道:“涤非,你知道我不懂生意,还真帮不上你什么忙。”

王涤非一时无法把话向花静宜说清楚,急得直挠头。忽然,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动情地道:“静宜,你知道我爱你,请你嫁给我吧,只要你愿意,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行不?”

王涤非点点头,道:“我理解,十分理解,但人在江湖,有时候身不由己。假如你不愿意留在上海,我们可以一起回贵阳,那里同样有很多事情可做。”

“你先起来,我们是老同学,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说的?”花静宜道,“现在国难当头,很多事情都需要我们出力,我暂时还不想考虑个人的事情。”

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王涤非觉得这么跪下去也没趣,就站起身道:“我们都成年了,考虑国事的同时也应当考虑个人的事。如果战争打个三五年也就罢了,倘若打上十年二十年,那岂不是把我们一生的幸福都给耽误了?”

“国难至此,何谈个人幸福呢?”

“静宜,国事和家事可以统筹考虑的。留在上海,我们可以为国家作贡献,回到后方,我们也可以接手王家的生意,为抗战多挖煤,努力发展经济。这也是贡献嘛,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

“我是一个医生,我可不想当一个媒婆。”花静宜笑道。

“你仍然当你的医生,挖煤的事由我负责,还不行吗?”

花静宜真诚地道:“涤非,我不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只是我个人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了解。”

王涤非急了,道:“静宜,我们是同窗校友,知根知底。我王涤非仰慕你已久,怎么说还不了解呢?”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话。可目前还不是考虑人生大事的时候,等以后有适当的时机,我们再好好商量这事,好吗?”花静宜生怕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谨慎地选择着词语。

王涤非没辙了,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戏,便想在她面前保持一点君子风度,道:“行,我们分别了那么长时间,最近又忙于上海战事,没有时间沟通交流。”稍事停顿,他继续道:“某些方面你可能还对我有误解,以后你自会明白,我所做的其实与你一样,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我相信。”花静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敢肯定。她礼貌地伸出手,与王涤非握了握,道:“涤非,我们今天就此作别,你要多保重自己。”

“走的事都安排好了?”

“孙师长已经作了安排。”花静宜道,她不敢说谷止戈,担心引起对方误会。

“那,走吧。”王涤非帮花静宜提起东西,一起下了楼。他说:“上海我们是守不住了,不过,我们还有第二道防线等着他们。你们出了上海,到那里就安全了。”

雷云泉和同伴以及欧阳雪英都在楼下厅堂里等候,见花静宜下了楼,雷云泉走近前道:“花小姐,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我们就在这里和这位先生别过?”

“保重。”

雷云泉和随从装扮成两位小姐的保镖,四人分别坐上停在门口的黄包车,朝码头方向而去。王涤非见他们消失了,失望地摇摇头,把帽沿一压钻出旅社,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