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气贯长虹

新墙河,潇湘水网地区一条不知名的河,雨季没有多大的洪流浊浪,旱季更是清流浅浅,怀抱着清晰可辨的鱼石,与世无争地从发源地走过几十公里水路,注入洞庭湖。它静静地流淌了千百年,外界却从来没有人知晓它的名字。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它会随着长沙会战一起被载入中国抗战的史册。

此时,秋阳朗朗,一群年轻的士兵脱掉了上衣,穿着裤衩在清波中戏水。在普遍的黄色短裤中,夹杂着几个身着花短裤的士兵,他们便成为其他人取笑的对象,笑他们是财主,昨晚钻了姨太太的房间,错把姨太太的花短裤穿上身。穿着花短裤的士兵满脸委屈,反驳道:“花短裤是后勤部发下来的,大家不要我们要,我们是让了人情输了理。”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河对岸的公路上传来,领队的雷云泉大叫一声:“不好,副师长来了。”士兵们像听到召唤的水鸭一般,扑腾几声就跳上了岸,急忙把湿漉漉的身子往军服里钻。还不待他们穿戴整齐,谷止戈骑着高头大马越过清流,居高临下地俯视站成一排的士兵,严厉地问:“雷营长,请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报告副师长,我,我带领士兵解决个人卫生问题。”雷云泉认真而响亮的回答。他的话让其他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碰到副师长严肃的目光,立即紧紧地抿住了嘴。

“假如敌人发动进攻怎么办?”

“报告副师长,我部在阵地上严阵以待,不会让敌人捞到任何好处。”雷云泉咧嘴一笑,小声道:“副师长,我们这是预备队。”

谷止戈微微一笑,把马鞭轻轻一挥,道:“解散了吧。”他跳下马把缰绳丢给了卫兵,跟着雷云泉朝比家山阵地走去,笑骂一句:“哄鬼也不是这么哄的,哪有营长率领预备队的?”

雷云泉嘿嘿一笑,道:“副师长,我这不是战斗预备队,是洗澡预备队。上头不是天天吵着说要开战了吗?我们就趁着艳阳高照,洗干了身子,到阎王爷面前也不至于被发配去当伙夫。”

大战之前,谷止戈不喜欢听这种不吉利的话,道:“乌鸦嘴。”他侧过头去审视自己的爱将,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谷止戈一愣,心想,比家山在新墙河北岸,它作为新墙河阵地的突出部和重要支撑点,在战斗开始以后,将承担极大的压力。因为日军要突破长沙会战的第一道防线新墙河阵地,必须先拔掉突出部阵地这颗钉子。这意味着驻守比家山阵地的官兵,将比其他阵地上的官兵承担更大的生命风险。在拟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柏君健师长并不舍得把特务营放在此处,他认为长沙会战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使敌人突破了新墙河一线阵地,102师也将撤退至汩罗、平江的二线阵地逐次抵抗。因此,过早把能征善战的部队摆到一线,万一情况紧急时抽不回来,将影响全师的战斗士气,对部队今后的战斗力恢复也会造成重大影响。

至于谷止戈不想把雷云泉放在第一线,则是他的私心在作怪。他这次回贵阳,本想趁整训部队之时,抽空与花静宜好好谈一谈。虽然他们真心相爱,由于长时间的分离和缺少交流,两人之间存在很多误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102师与税警部队在公路上对峙一事,不仅没有消除误会,反而使之加深了。当他知道雷云泉和欧阳雪英的恋情,谷止戈认为这是一个契机,或许能使他和花静宜尽释前嫌,使他们的关系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如果雷云泉在战斗中牺牲了,假如欧阳雪英怪罪他没有尽到照顾之责,在花静宜面前埋怨他,那么,他也许永远都无法向花静宜解释清楚了。

师部的两位主官各怀想法,都不想把特务营摆在阵地前面。在第一个作战方案中,特务营被作为师预备队,摆在了主阵地后方,把负责比家山南岸主阵地的二团一营摆在比家山阵地上。

计划还没有上报,雷云泉不知从哪儿得知一同驻守新墙河的友军195师,把他的黄埔第八期同学、营长史恩华摆在比家山阵地右侧。为了和同学在战斗中一争高下,也为了102师的荣誉,雷云泉找到两位主官,坚决要求率部驻守比家山阵地。柏君健师长考虑再三,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战。为了保证雷云泉在情况不利时,能够顺利后撤,柏君健师长采纳了谷止戈的建议,即把摆放在日军最易渡河地段的炮营,调整到比家山阵地后方,全力向比家山提供火力支持。谷止戈的理由是,比家山突出部就像一枚摆在敌人阵地前沿的钉子,进攻的鬼子在没有拔掉钉子之前,不敢轻易向我主阵地突击。

这一次,谷止戈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残酷的现实是,在敌人强大的攻势面前,他束手无策,无法救出雷云泉和他率领的全营官兵。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因此而背上了沉重的情感包袱。

谷止戈跟随雷云泉走上比家山前沿阵地。当营长在新墙河游泳的时候,阵地上的士兵并没有闲着,他们在不停地加固工事,把地下的工事挖成了坑道,把挖掘出来的泥沙,堆积在工事的覆盖层上面。士兵中流传着一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过,在这场残酷的抗日战争中,这句话似乎对,似乎又不对。广大的官兵不仅流了汗,也流了更多的血,他们明知自己面对的是死亡,却仍然微笑着拥抱迎面走来的死神。他们只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有父母、孩子,以及可爱的家园。

机枪手老赵坐在掩体旁抽旱烟,旁边一个年轻士兵在往又高又厚的工事顶上堆土。谷止戈走过来,老赵立刻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士兵却拄着铁铲,满脸憨态地望着副师长。谷止戈见他的模样有些陌生,身上穿着崭新的褂子,腰间还捆着一条红绳,猜想他可能是新近补充的士兵,问:“你叫什么名字,参军多久了?”

“他叫杨佩凡,刚结婚就被拉来了,把新娘搁在家里,为这事他整天睡不着觉。”老赵取笑他道。

“瞎说。”新兵杨佩凡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反驳了一句。

谷止戈想起了上海抗战之初,一个外国记者对中国军人的看法。他说中国过去根本就没有常备军,只有一群穿军装的农民。这些农民在上海用落后的武器居然能抗击训练有素的日军达三个月之久,令世界刮目相看。

事实上,自上海抗战以来,国军中的绝大部分官兵都是农民,比如眼前这位,参军还不足两个月。在整个102师,一半以上的士兵都是穿军装不满一年的农民,他们却要拿着落后的武器与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顽强作战,这样的部队能够抗击日军强大的攻势,靠的就是顽强的意志和一颗爱国之心。想到这里,谷止戈对面前的这位士兵充满了感激和尊敬,笑着拍拍他的肩头,道:“新娘坐在家里是不会跑的,等打完这一仗,我让营长放你的假,让你回家看新娘去。”

杨佩凡感激地看了谷止戈一眼,问:“副师长,我们的工事要挖多深、修多高才能抗住敌人炮弹的攻击呢?”

谷止戈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日军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势必会动用最为强大的重炮部队。谷止戈想了想,说:“工事上面要覆盖一人多厚的泥土,才可能抗住直接命中的炮弹。如果敌人密集发射炮弹呢?工事承受的压力更大,所以还要加把力,工事修得越牢固,安全度越高。”

能够亲自聆听副师长的教诲,对新兵杨佩凡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他兴奋地把胸脯一挺,大声道:“是,副师长,那我把工事再加高一些,让敌人用任何炮弹都炸不了。”

“这个憨老弟。”老赵笑骂一句,也不知是批评还是怜爱。随后,他把头转向谷止戈,问:“副师长,工事修了一年,我们开到新墙河来也有三个月了,老说马上就要开战,就是不见什么动静。这样光打雷不下雨,叫人憋得难受啊。”

旁边一位老班长凑过一句话:“新墙河的石头和鱼虾都认得我们,树上的鸟儿都会叫我们老哥了,再这么耗下去,只怕连这些草都闻惯了我们的气味,舍不得我们离开了。”

阵地上响起一阵快活的哄笑声。谷止戈也笑了,心想,大家明知眼前面临的是一场极其残酷的战斗,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将因此而丧生,他们却依然如此乐观,这说明军心可用啊。他内心无比感动,笑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百姓养了我们一年,我们开进前沿阵地也才三个月,我们就着急了,按捺不住了?”

老赵讪笑道:“哪是按捺不住啊,副师长,我们在阵地上吃香的喝辣的,愧对养我们的老百姓啊。我们离开家的时候,正值青黄不接,家里只得挖野菜代粮。虽说现在打了新谷,可除却上缴的租税军粮,顶多能支撑四五个月。我们在前方打仗辛苦,后方的家人也不容易啊。要是能赶紧打完这仗,把鬼子赶出中国,我们也好回家安心生产,共渡难关。”

老赵的话让大家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谷止戈心里更是升起一种颇为复杂的情绪。眼前的战士都是家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因为日寇入侵,他们不得不放弃生产,拿起枪与侵略者决一死战;后方的百姓为了支持前方抗战,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老班长道:“副师长,与其坐在这里等敌人来攻打我们,不如主动出击,杀到敌人的老巢去。”

杨佩凡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因为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对啊,我们打猎就是这样的,循着野兽的脚印,追上去干一家伙。像这样坐在阵地上等敌人进攻,好比守株待兔,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何尝不是谷止戈的想法呢?作为一名年轻而充满血性的将领,他也希望率领部队杀到敌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干一场,拼个你死我活。这无疑是共产党游击队常用的办法。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办法在国军中行不通,共产党所掌握的部队依靠理想和信念支撑,具有强大的凝聚力,而他所掌握的这支部队,虽然战士们同仇敌忾,军心甚为可用,然一旦离开了阵地,离开了约束,这些缺乏训练的农民在战斗胜利之时,或许仍然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假如战斗失利,即可能变成一盘散沙,于顷刻间土崩瓦解。

“别急,别急,抗战是长期的,我们不能与日本鬼子赌气,争一时之长短。会有仗打的,我们先按命令把工事修牢实。”雷云泉见谷止戈望北凝思,担心士兵们搅乱了他的思绪,挥着手道。

谷止戈指着湘北上空的一团黑云,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目前鬼子已经在我们对面集中了数个师团的兵力,其战略意图已十分明显。大家先别急着打仗,先修好工事备好战,等鬼子来了,狠狠揍他娘的。”这话说得解气,众人快活地大笑起来。

之后,谷止戈把特务营的工事巡视了一遍。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将军刚刚召开了师级指挥官会议,安排部署了作战任务。得知关将军将深入新墙河一线视察,柏君健师长令谷止戈提前到各团营阵地巡查一遍,查漏补缺,看是否有需要整改的地方。

特务营阵地几乎都被官兵所掘的坑道连接起来,一直连接到山下的村子里。村里的老百姓得知部队即将在这儿开战,已经提前撤离,在附近的安全区域躲藏起来。雷云泉部除了巩固工兵部队修筑的山前主阵地,还加强了侧翼及山后阵地的构筑,在山后阵地同样挖掘了很深的坑道,构筑了两座机枪堡垒,以便从新墙河北岸监视新墙河。谷止戈巡视到山后阵地时,明白了雷云泉的意图,问:“假如敌人攻占了山前阵地,山后阵地还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雷云泉笑着答道:“我这是跟副师长在金牛地区学来的战术呢。一旦敌人攻占前山,我剩余部队就通过坑道撤退至后山坑道内,师部炮营倾全力轰击山头阵地上的日军,我则利用此堡垒攻击渡河日军,与南岸我主阵地形成对敌夹击之势。”

谷止戈望了一眼清澈透亮的新墙河,心想,如果敌人突破了比家山阵地,他们凭着强大的炮火支持,强渡新墙河,那么落在山后阵地上的官兵,则如羔羊落入虎狼群中,形势必然变得极危矣。谷止戈心情沉重地看了雷云泉一眼,道:“一旦墙危,则不必倾力而扶,因为我们是长期抗战,须以消耗敌人有生力量,保存我方实力为第一要务。局势危急时,你要尽可能率部撤回南岸主阵地。”

“是。”

从后山阵地走下来,谷止戈上了马,准备离开时,不忘交待一句:“云泉,日军在秣马厉兵,局势日趋紧张,你们一方面要加紧备战,另一方面要提高警惕,严防鬼子偷袭。”

雷云泉响亮地答应着,行了一个军礼,目送副师长快马加鞭越过了新墙河。

谷止戈回到师指挥所,见小院前面的草地上拴着几匹战马,其中一匹在马群中格外显眼。它像上了漆一般通体黑亮,浑身没有一丝杂毛,体型健硕如流线,细腰长腿。见谷止戈骑马过来,它四蹄在原地踏着碎步,脖子高扬,抬着头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斜视着眼前这位年轻英武的青年将领。他正待下马,关总司令大步从师指挥所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柏君健等师长及司令部参谋。在金牛一战中,谷止戈给关总司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会儿他见到谷止戈,把手一挥,道:“止戈,走,我们到前面阵地去看看。”说毕,关总司令立即翻身上马。黑马一声长啸,转身沿着通向新墙河阵地的小路飞奔而去。后面群马驰骋,跟随关总司令一同飞奔向前。谷止戈在后面看着关总司令一路穿过树林、越过河沟、登临山顶,显得英姿飒爽,心里暗自喝彩。

翻越山头,几位团长早在河边等候了。一群人下了马,关总司令把缰绳甩给卫兵,就在河边摆开了地图。柏君健师长就地向他汇报部队的部署情况。

关总司令问:“部队的士气怎么样?”

柏君健道:“部队士气旺盛,工事已加固完毕,军部提出的口号是——打出台儿庄的威风,我们师的动员口号是——一战成名。”

原来102师此时所在的军部,是关总司令曾经率领的老部队,自抗战以来曾打过许多漂亮仗,尤其是台儿庄大战,使该部一时名震中外。之后该部撤到湖南整补,其中102师被划归其指挥。关总司令把自己曾经指挥的老部队,加上第79军共六个师摆在新墙河一线,构成了强大的纵深阵地。日军南犯长沙,新墙河将是第一道关,他把亲信部队摆在这个受冲击最大的位置,军师长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关总司令这是做给其他部队看的,他要以此号令全军,任何人不得有丝毫马虎,否则军法难容。102师虽然是新加入关总司令所率部队,但在金牛镇一战,102师按照关总司令的部署,成功地拖住了进犯武汉的日军一个星期,受到国防部的通令嘉奖。从此关总司令对102师的作战能力刮目相看,因而在此次事关全局的大战中,他把102师视如嫡系部队,摆放在新墙河一线。

师部的动员号令即出自谷止戈的手笔。在和弟弟的摔跤决斗中,弟弟曾说税警部队在对日作战中,将一战成名。谷止戈却认为,102师虽在贵阳受到羞辱,全师官兵并不气馁,决心在此次战斗中一雪前耻,一战成名。

关总司令满意地朝柏君健师长点点头,然后席地而坐,其他人围在他身边坐下。他望了望耸立于对岸的比家山,山不算高,却是挡在日军进攻道路上的一道天然屏障。他用手指着地图上的越河设置的前进阵地标志,问:“谁在对岸?”

“守卫比家山左翼阵地的是195师131团加强第3营,守卫右翼阵地的是102师加强特务营。”军长不假思索地回答。

“谁在北岸?”关总司令好像没有听清,重复了一遍问话。

军长稍一迟疑。柏君健答道:“左翼阵地是3营长史恩华,右翼阵地是特务营长雷云泉,两人都是黄埔八期的同学。”

中央军校在广州黄埔办了五期,俗称黄埔军校。之后校址多次变更,开设了武汉、桂林等几所分校,因为黄埔成为国军黄埔系将领人生最引以为傲的经历和品牌,学员们便一直将黄埔的名称延续下来。一则表示继续黄埔初创时期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神,二则表示自己是中央军嫡系。

关总司令笑道:“195和102师把两位黄埔同学摆在前进阵地,这不是明摆着要他们老同学同台竞技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军长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史恩华家境比较富裕,他们两兄弟从军校毕业后,都加入了我军。史恩荣在台儿庄战役中牺牲之时,他父亲来过部队,老人家流着泪握住我的手说,‘恩荣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听了这个故事,大家心情颇有些沉重。柏君健感慨道:“多么深明大义的老人啊。”

关总司令看谷止戈一眼,道:“止戈,你是不是黄埔出身?”

谷止戈摇了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脸红了。柏君健出面替他解围:“止戈虽然不是黄埔出身,他的父亲谷守诚曾经和蒋委员长在日本就读同一所学校,并在黄埔担任过教官。”

“如此说来,也算得是黄埔系了。”关总司令笑道,双手按住膝盖准备站起身来。谷止戈伸手欲扶,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抓住了谷止戈的手艰难地站起来。原来关总司令在1925年东征讨伐陈炯明时,膝盖被子弹打碎,送到医院时,医生决定锯腿保命。恰逢军校党代表廖仲恺探望伤员,他得知此事后,认为腿是军人的第二生命,坚决要求医生采用最好的药物、不惜一切办法救治。经过一番精心治疗和他自己刻苦锻炼,伤腿功能基本恢复,只是蹲下再起身时稍感吃力。关总司令总是说,他的军人生命是廖仲恺先生给予的,如果当时医生把他的腿锯掉了,他的军人生涯就结束了。当然,如此一来,抗日战场上也就缺少了一位叱咤风云的战将。

几个人走下河滩,望着宛如处子一般清碧透亮的河,伫立无语。几匹战马或昂首站立,或低头嗅着青草的气味,或揪几根衔于唇齿之间。此时,站在新墙河边的几位将领,谁都没有意识到,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名字将和这条小河连在一起,频频出现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大报纸的头条。

2

中国军棋中有一种特殊的下法,即覆棋而后翻出双方棋子进行博弈。这种棋法虽然明知对手的力量,却不知其主要力量置于何地,博弈者只能凭借智慧运筹帷幄。战争与这种军棋的博弈方法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

在长沙会战中,决战双方纷纷调兵遣将时,双方指挥部也为如何排兵布阵,暗暗斗智斗勇,展开了博弈。

武昌,日军第11军司令部。这座外表看起来极为笨重厚实的建筑原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首脑机关。1938年11月24日深夜,在各路围攻武汉的日本军队中,强悍的波田支队率先突入市区,直取深灰色为主的军委会所在地。其时,日军为了拍摄占领武汉的新闻宣传照片,也大秀了一回,数十辆刚刚入城的日军汽车同时打开大灯,把整座大楼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年仅十七岁的一等兵士口平一郎在楼顶原有的旗杆上,升起太阳旗。随军记者们按下快门,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张照片会成为日军侵华的罪证之一。他们更没有想到,此时距这座建筑的主人蒋介石宋美龄及其高级将领离去,还不到5个小时。

武昌这座九省通衢之地,已多次在民国的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几笔。似乎为了契合这种可能,冈村宁次也把第11军司令部设在这座大楼里。大楼四周,过去站立着荷枪实弹、表情威严的国军卫兵的地方,如今仍然站立着同样年轻,只是肩章不同的卫兵。时值这个素有火炉之称城市的盛夏,卫兵们的军装被汗水浸透,在背后留下一团团白色的汗渍,只有钢盔和枪刺在骄阳之下闪着灼灼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冈村宁次把自己独自关在设置于地下室的作战指挥室里,参谋人员知道这是司令官在拟定重大战事组织计划之后的一个习惯。在已标好湖南、江西、湖北的地图前,他要把各种预案、各类统计数据及各种情报统统过滤一遍,消化在自己的脑海里。

此时,在他的面前,就摆着即将上报东京大本营的“湘赣作战指导大纲(昭和十四年8月15日)”——

作战目的:

军的作战目的为击败第九战区的粤汉沿线中央直系军主力,乘蒋军衰败之形势,进一步挫伤其继续战斗之意志,同时确保军作战地区的安定。

指导方针:

一、军主力(以两个师团为基干)在隐蔽中做好准备,大概在9月下旬开始行动,将粤汉方面之敌军主力消灭在汩水河畔。在此期间,约以1个师团策应军主力,事先将高安附近之敌消灭,转向修水河上游捕捉该方面敌军。

二、本次作战以奇袭为主旨,尽量在短期内结束战斗,然后恢复原来的态势。

在计划上,作战的主要目的是消灭第九战区的中国军队,打击中央系少壮派军人的抗战意志。当然,他内心同时有一个不便言明的想法,即在消灭第11军正面第九战区的中央军部队之后,地方军和杂牌军部队不战而溃,或直接向大日本皇军投降。届时中国南方的重要交通枢纽长沙,对他来说将犹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够有所作为实属不易,对这位身材中等、不胖不瘦、戴一副近视眼镜的日本将军来说,中国成就了他军人的理想和事业,成为他的福地。曾经在中国长期生活的他,知道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军阀连年混战,给日军侵略中国提供了机会。蒋介石名义上是中国的统帅,实际上国民政府及国军内部派系林立,如散沙一般,击其一支则全盘皆溃。这就是他敢于用四个师团、十万人左右兵力,向第九战区统属的近三十万貌似强大的兵团挑战的直接原因。冈村宁次精通中国历史,他深知打击中国人最致命的手段,就是以中国人制中国人,因此在第11军占领区内,他并不任命日本人为占领区官员,而是扶持亲日的中国官员为地方官。

重新审视作战计划后,冈村宁次再次把目光转到墙上。作战指挥室宽大的墙面上,有一张军事图表,上面分别标识着第11军三个进攻方向正面中国军队的番号、兵力位置以及将领的姓名。他盯着这张图表的神情,好像一个即将出击的野狼,在谨慎地窥视着对手的实力。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湘北一带,他心里骤然一惊。

湘北主攻方向,第15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冈村宁次对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熟悉下属的师团长。这是一支掌握在蒋介石手里的嫡系王牌部队,自华北事变以来,它总是被摆在与日军作战的关键时刻与关键位置。武汉会战之时,这支部队就与第11军成了对头,尤其在金牛镇,关麟征居然凭着一支残兵败将,拖住了攻击力奇强的波田支队整整一星期。冈村宁次在中国作战多年,对手多得让他都记不清楚了,唯独关麟征让他刻骨铭心。

正是出于对老对手关麟征的敬畏,在这次“湘赣作战”中,冈村宁次谨慎用兵,将所属第3、6、33、106师团分为湘北、赣北和鄂南三个集团同时出击,令他自顾不暇。这即是说,日军以湘北为主攻方向,在赣北进行迷惑和牵制,配合主攻方向作战,另外在鄂南出一支奇兵,避开沿新墙河、汨罗江设置的防线,出现在对手侧背,配合进攻湘北方向的日军,夹击和消灭第九战区中国军队主力于岳阳和长沙中间的平江地区。

打出这三只拳头,己方力量只及正面对手的三分之一,这次他同样信心满满,相信一定会打赢这场大仗,他也必须打赢这场大仗。大本营将他由师团长越级提升为军司令,组建第11军进驻武汉地区,使大本营及华中派遣军方面许多老资格的将领,有些对他颇有微词,还有人公然对他进行诋毁。他需要打几个漂亮的仗来向大本营证明,他们用人得宜。当然,冈村宁次在对华作战中,以少胜多也不是第一次了。

1928年,冈村宁次任步兵第6联队长,他率领4000兵力,从青岛秘密登陆,第二天乘火车到达济南,执行阻止北伐军北上的任务。5月3日,他指挥这区区4000日军向北伐军胜利之师第40军4万部队发动袭击,随之与对手在这座古城展开巷战。一场血战下来,北伐军官兵和无辜平民伤亡5000余人,日军连同助战的日侨只伤亡千余人。战事以北伐军主动撤出战场继续北伐告终。

这场被后人称为“济南惨案”的流血事件,是冈村宁次于1913年从帝国陆军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实战。他相信日本军人具有良好的精神素质和军事技术,对付中国军队完全可以以一当十。不过,他同样明白,要对付第十五集团军这样的劲旅,已非当初对付北伐军那么轻而易举。

“吃掉一支久经战阵又强有力的中国部队,其意义、影响和难度同样巨大!”冈村宁次突地站立起来,挥拳敲击着标识湘北的地图,似乎要将其一举击碎,以此结束他对作战方案的最后默想。他走出作战室,邀上参谋长青木重诚,来到院内专为他开辟的网球场。二人挥拍击球,轻松自如地谈谈笑笑,直到打得满头大汗方才罢手。

打完网球,青木重诚回到办公室,开始按照冈村宁次的部署,组成军作战指挥部,计划明晨出发,进驻位于武汉和岳阳之间的咸宁,统一指挥即将开始的湘赣之战。

在日军磨刀霍霍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把自己关在岳麓山的指挥部里,面对地图研究潇湘的山山水水。脑子发胀的时候,他会透过窗子,看一看山下的长沙城。长沙城虽然还没有被日军占领,却遭遇了罪恶战争之火的洗劫。与所有后方城市一样,在地图上与武汉近在咫尺的长沙,在武汉会战中,作为会战的重要指挥中枢和后勤保障基地,遭到日机不间断的轰炸。另外就是去年年底的长沙纵火案,张治中将军决定在日军进攻长沙时,执行焦土抗战政策,结果日军尚未进攻,就弄得草木皆兵,一把大火把一座好端端的长沙城烧得几近焦土。焦土抗战计划得到蒋委员长批准,蒋不好治张治中将军的罪,只让他离职,把长沙警察局局长等当替罪羊,枪毙了事。如今,日军真的就要对长沙发动进攻,第九战区最高司令长官却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是接替蒋委员长的亲信爱将陈诚出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的,在他面前,摆着两份长沙会战方案,一份是桂系名将、最高军事委员会副参谋总长暨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提出的作战方案,一份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提出的作战方案。上报军委会之后,白案被称为甲种方案,陈案被称乙种方案。

白崇禧认为,武汉地区的日军分驻江南与江北,与中国军队重兵对峙,目前虽然没有日军进攻规模的详细情报,但他们能够抽出来的兵力不会多于实有兵力的半数,持续作战时间不可能太久。为了吃掉进攻之敌,应将战场放开,中国军队可且战且退到衡阳一带,诱敌深入并分散在纵深约200公里的广大地区。那时,敌不战已形成被动之势,粮食弹药供应必会紧张。国军在九岭山、幕阜山的部队西进,湘江以西部队东进,断其陆上与水上退路,可全歼该敌。

陈诚则主张,按照老办法,逐次抵抗,退却限度为长沙以北。正面部队消耗一部分日军之后,退到东西两侧的山区,待敌继续南进时,攻其侧背,与长沙守军聚歼日军于城下。这样安排,部队运动不至于过大,作战时间不会拖得太久。当时因陈诚把主要精力放在主管军委会政治部事务方面,薛岳在暂代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时,参加了两种方案的讨论,他倾向于陈诚的意见。

然而,参加方案的讨论是一回事,真正走马上任之后,要执行作战方案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蒋委员长已对长沙作战已有了倾向性的意见。在他桌上就摆着蒋委员长的一封电报:

“桂林白主任、第九战区薛司令长官:电悉,按甲案部署作战。”

这意味着他要把以前所有的作战思路推倒重来。现在他是执行者,不得不对作战方案再次进行细致的研究,以做到万无一失。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作战方案虽然已由最高军事委员会审定,可战场形势却是瞬息万变的,作为执行者必须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以适应战场的态势。

除了面临作战计划安排上的麻烦,薛岳此时还被另一桩麻烦缠身。

按照战区司令兼任地方行政长官的惯例,薛岳也主动要求兼任湖南省主席。想不到这个要求此时却让他陷入尴尬境地。

身为战区长官,自然要为军队着想。由于物资供应紧张,物价飞涨,军饷常常不够。刚上任时,为筹备军粮,他采取限制市场米价政策,提出“平价”即压低价格收购军粮,逼得米商纷纷转入地下。薛岳得知这一情况后大怒,派人找来几个米商大户斥责一通,限令其交足一定数量。结果是低价米交不足,黑市米价一日贵似一日。上任半年,湘人中尖刻者送薛岳一个绰号“薛平贵”,叫得家喻户晓。薛岳听了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赶巧他父亲过世,说不清是部下讨巧会办事,还是湘人习惯阿谀奉承,讣告满天飞,被发至全省各县的县属小单位。每县至少20个单位来送丧礼,加上县以上,市、省各大小单位都送,便自有有心人暗中算账。

他主政湖南之后,一人得道,自然鸡犬升天,家人纷纷向他提出额外的要求。他不好拒绝,竭尽所能安排工作也是情理之中。他安排叔父方学芬担任省田粮处处长、姨佬丘维一任省银行行长,弟弟过去经商,现在仍然经商,拉湘产大米去广东贸易。就是这等在官场中司空见惯的小事,偏生湘人中就有人写黑信告到中央,信中附民谣一则:

薛翁治丧,薛弟治产,安便足为穴,得一大笔丧费,发一大批混财;

岳叔长处,岳襟长行,精忠能报国,发三千万公债,杀三千万人民。

湘人才华横溢,又喜戏谑,令人啼笑皆非。省议员张维钧逢人便将民谣娓娓道来,且边说边解释,弄得薛岳颜面尽失。薛岳以为就是他写的,曾当面训斥过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张却遭人暗杀,曝尸荒野数日。许多人认为凶手非他莫属,弄得他百口莫辩,险些生出一场官司。国民政府行政院和监察院就民间反映的事情追问下来,搞得薛岳有嘴说不清,十分狼狈。

显然,薛岳施展才华的地方不是官场,只有在军用地图前、在枪炮横飞的战场,才能找到那个具有大将风度的薛将军。薛岳回顾着自己的成长经历,这个广东乐昌县普通农家后代,十岁进黄埔陆军小学读书,24岁担任孙中山警卫团1营长,曾端着机枪在枪林弹雨中掩护孙夫人冲出叛军重围,在血与火的战争洗礼中,为自己赢得了“老虎仔”的绰号。此时的老虎仔却麻烦缠身,他需要一场漂亮的战争来雪洗耻辱。不过,他绝没有想到,长沙会战不仅为他洗清了屈辱,还助他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最高军事委员会转发蒋委员长要求他按“甲案”部署作战的电报后,白崇禧和陈诚先后打来电话,要求他坚决落实委座指示。

薛岳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

看地图是他的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嗜好。许多回忆中共两位重要将领林彪和粟裕的文章,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读地图是这两位将军的嗜好。林彪将军在长征途中,以及将率115师开赴抗日战场时,连续数月读地图,致神经衰弱,不得不依靠药物助眠。他看地图一看就是一天,甚至连续几天。有战事时看,无仗可打时仍看得津津有味。对他而言,看地图已经由一个军事指挥员在工作上的需要,变成了一名职业军人的一种精神需求,一种寄托情感、排遣烦恼的有效方式,一种证明军人生命存在的方式。薛岳在得到蒋委员长执行“甲案”的电令后,与其说是对照地图、深入比较两种方案,为自己要坚持的意见寻找更为有力的依据,不如说他是在这个灵魂所寄托的空间里整理思路,调整情绪,鼓足勇气。

数小时候后,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转身叫来参谋处长赵子立,请他代拟电报,直接送呈蒋委员长,并当即口述他坚持“乙案”的三点理由:

一、第九战区现有足够的兵力,有把握将日军歼灭于长沙以北。

二、我军退至衡阳,日军在广州地区的安藤利吉第21军(辖第18、104师团、台湾旅团及各配属航空兵)则可能沿粤汉铁路向北策应,对我形成夹击,使战局不易把握。

三、如按甲案放日军南下,则长沙失守必会为敌之宣传机构所乘,在国内外造成不良影响。

这三条理由,将实施甲案中出现军事和政治上不利之处的可能性,作了一种可感可触的描述,仿佛把近在眼前的危险摆上桌面,让人一目了然,极具辩驳力。

赵子立迅速记下要点后,准备返身去参谋处拟写电文。薛岳叫住他,叮嘱道:“拟定的电文,措辞和语气要有力度和韧性,使委座能明显地感觉到我们的坚强决心。”

赵子立道:“是,参谋处拟好电文后,送薛长官核发。”

薛岳满意地点了点头。眼前这位参谋处长是黄埔六期的高材生,头脑机敏,足智多谋,每逢重大战役必有建树,几仗打下来职务直线上升,三十出头便扛上少将肩章,在第九战区的青年军官中可谓出类拔萃。赵子立离开后,薛岳的目光再次转向长沙城,先前是一座完好的城市时却准备未战而弃,现在满目疮痍却要拼尽全力守卫了。这种奇妙的变化,想起来他都觉得有几分滑稽,却也是情势使然。

两军将帅已完成运筹帷幄,接下来就是决胜千里,就是两军官兵在战场上的血腥厮杀了。

3

9月18日,一个让中国由此进入深重灾难的日子。与日本人对此偶尔的记忆相比,中国人视它为一个民族耻辱的标记,用歌声传唱于大江南北,把它永远镌刻在民族记忆的最深处。

这天拂晓,日军第6、33师团,奈良支队、上村支队及配属他们的炮兵、装甲兵、航空兵、海军部队,在各自出发的地域,按照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规定的时间,举行默默的祈祷仪式。数万名日本官兵面朝东方站立,双手暂时松开武器在胸前合十。他们透过中国上空洒着小雨的浓浓乌云,凝视着东方,想象着从海面升起的红太阳,宣誓为天皇进行大东亚圣战。

祈祷仪式进行完毕,所有的手重新把武器紧紧握在手里。正在第6师团视察并组织进攻的冈村宁次上将,面目狰狞,以一个极其凶悍的动作抽出指挥刀,直指湘北方向,用东洋语向他的士兵发出了一个短促有力的命令。接着,几万双军用皮靴齐声踏步,惊扰了眼前这片宁静的土地,由此,潇湘大地上空又面临着一场血雨腥风。

湘北方向的进攻开始了。

在冈村宁次的军用地图上,沿新墙河一线并排标着三支粗大的红色箭头,如三支利箭直逼南岸。而星星点点地洒在河北岸几处制高点的中国守军前沿阵地,如同大潮来临之前停留在沙滩上的小石子。在这些小石子中,首当其冲的是第195师和102师比家山阵地。在冈村宁次的地图上,这个呈椭圆形、双峰驼状的阵地,并没有标出守军的番号和指挥员的姓名。或许在一次力量无比巨大的冲击面前,它显得太渺小了,根本不值一提。

新墙河南岸,102师前沿指挥所。

电话铃响,谷止戈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我是关麟征。”

“关总司令,我是谷止戈,请问总司令有何训示?”谷止戈挺直胸脯,大声道。

“止戈,你们对面是日军第6师团。”谷止戈拿着电话,想听听总司令是否还有其他训示,他却把电话挂掉了。其实,有这一句话就够了,再说亦是多余。谷止戈想了想,命令参谋接通前沿阵地指挥所的所有电话,向各团营指挥员通报了即将向102师和195师前沿阵地发动进攻的敌人部队番号。

作战胜利的关键要素之一就是必须了解对手。第6师团,几乎国军的每一位士兵都知道这支部队,因为它联系着一个魔鬼的名字——谷寿夫。

忽然,前方阵地出现了吵嚷声。电话铃响了起来,谷止戈上前猛地抓起电话,听见是柏师长的声音,唐突地问:“师座,敌人进攻了吗?”

柏君健道:“我正要问你呢,前沿阵地怎么出现了喧哗和混乱?是不是敌人进攻了?”考虑到师长年纪大,腿部又有伤,谷止戈让师长把指挥所安在后面,他则率领前敌指挥员进驻主阵地几百米之后。

“没有啊,师长,敌人离阵地还远着呢。”谷止戈也听到了前沿阵地传来的喧哗声,他朝外望了望,新墙河北岸平静如常,并不见任何异样。不过前沿阵地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心里也疑窦丛生。

柏君健叮咛道:“止戈,鬼子十分狡猾,要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我不备,偷袭我方前沿阵地。不然,部队几个月的训练和构筑的工事,都将功亏一篑。”

“我马上去看看,有什么情况我将与现场处理,并向师长汇报。”

挂断电话,谷止戈率领参谋副官走出指挥所,大步向前沿阵地奔去。设在山坡后面的连部伙房,冒出热腾腾的蒸气,有两个伙夫正在杀猪。

“副师长,阵地上的气氛不对啊。”参谋副官边看边疑问道。

“什么地方不对?”谷止戈也感觉这气氛与往常大为不同。往常在大战前夕,前沿阵地总是沉浸在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人们可以从寂静的气氛中,感受到死神一步一步临近的声音。此时的前沿阵地上,弥漫着一种过节般的热闹与欢腾。

“伙夫把用来庆祝胜利的猪杀了,官兵们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穿上了,好像过年过节一样。”

副师长上前沿阵地走来的消息,很快就有人报告给第一团团长吴康侯,他率领团部军官迎了上来。谷止戈走上战壕,见战壕里四处都是官兵们换下来的旧衣服旧草鞋,想起102师在贵阳遭遇的屈辱,他又生气又难过,严厉地问:“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

吴康侯大声道:“报告副师长,刚才接到您的电话,说在南京进行大屠杀、对中国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敌人第6师团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前沿阵地,官兵们都激愤起来,纷纷将小包袱中舍不得穿的新军装、新鞋子穿上,各连长命令伙房把猪杀了。大家想穿好吃好,与第6师团决一死战,你看看——”

吴康侯指着远处的一个人影,道:“连195师都派人过来,要求我们同心协力,狠揍第6师团这帮狗日的。”

一股悲壮的英雄热泪从谷止戈眼里涌出,他猛地甩了一下头,把热泪洒向了充满豪迈气概的土地。他动情地看着面前的战士,他们很普通,解下军装,就是一群农民,但就是这群普通的农民,骨子里却充满了英雄气概,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军人。其实,在这场战争中,每一个敢于手握钢枪,直面日本鬼子隆隆枪炮的士兵,都是具有钢铁般坚强意志的英雄。

谷止戈又把目光投向更远的湘北,在天空厚重的乌云之下,一支武装齐整的敌人正朝着新墙河轰隆开来。“是的,凡是踏上中国土地上的鬼子都是敌人。第6师团与南京、与中华民族的血海深仇更是不共戴天。”此时此刻,谷止戈从未像现在一样,深刻地感受到他和全师官兵的心跳频率是如此地和谐、一致。他不想惊扰前沿阵地官兵的情绪,只叮嘱了几句,就转身折回师前敌指挥所。几个月以来,郁积在谷止戈心里沉闷的情绪一扫而光。自参加抗战以来,他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畅快淋漓。

“报告,鬼子小分队潜入我防区纵深,与我方预备部队发生了交火。”

隔壁的参谋探出头来,叫道:“副师长,师长电话。”

谷止戈跑进作战室,抓起桌上的电话,大叫道:“师座。”

“止戈,接司令部通知,鬼子派了一些小分队夜袭我后方基地。司令部已严令预备队搜剿,你那里有什么情况没有?”

“师座,我前沿指挥所遭遇袭击,警卫班正与敌激战。”

“止戈,你没事吧?如果情形不对,你可以暂时撤离。”

谷止戈听了一下前院的枪声,认为情况并不严重,就道:“师座,估计鬼子小分队的力量不是很强,警卫班能够抵御。”

“前沿阵地那边怎么样?”

谷止戈望了一眼前沿阵地方向,道:“尚未收到情况报告。”

“鬼子袭击我后方,目的就是动摇我前方阵地,严令各团加强警戒,切勿轻举妄动。”

“是。”谷止戈响亮地答道。

柏师长的由话刚挂掉,前沿阵地上的两个团均打电话迃来探听消息。谷止戈询问情况,得知相安无事,便把师长要求加强警戒的命令进行了转达。两位团长询问是否需要派部到后方协助搜剿鬼子,谷止戈坚决拒绝,说这样正好中了鬼子的奸计。

突然,在前沿指挥所侧后响起了激烈的枪战。谷止戈判断枪声来自战地医院,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丢下电话就往外冲,并对警卫班大声道:“听我命令,大家准备好手榴弹,同时往外扔,然后集体向外突击,一举击溃鬼子后,去救援战地医院。”

“预备——”谷止戈话音未落,警卫们即拽掉了拉环,引线燃烧的火星在黑暗中闪动

“扔!”

院外是一片平坦而宽阔的稻田,谷止戈之所以把前沿指挥所选在这里,一则是因其背靠着山,便于危急时后撤,二则前方宽阔的稻田不利于攻击一方隐蔽。扔出手榴弹,墙外随之响起剧烈的爆炸声。鬼子的枪声顿时哑了。还不待谷止戈下令,靠近院门的警卫战士就拉开院门,一股浓烈的硝烟涌进院子。战士们迎着硝烟突出院外,端起冲锋枪对着敌人扫射一阵,鬼子最后的枪声静息下去。

借着远处的光亮,只见被炸出了无数弹坑的稻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鬼子的尸体,有两个受了重伤的鬼子,身子还在挣扎蠕动。一个警卫走上前,举起枪准备了结他们卑贱的生命。谷止戈过去拨开他的冲锋枪,道:“给他们留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让他们思考自己犯下的战争罪,咱们走。”

谷止戈带着警卫班冲过蜿蜒的稻田坎。夜是如此宁静,除了弥漫于空气中的淡淡硝烟味,似乎一切都被这旷达辽远的潇湘大地包融在怀里,就连远处山脚下的枪声,也被冲淡了,消融了。如果不是因为这罪恶的战争,远处的枪声和爆炸声,亦宛如邻家小女出嫁时,凌晨出门燃放的铁炮和爆竹,给人满心欢悦与喜庆的感觉。

当谷止戈率队接近战地医院时,鬼子已经突进了守卫薄弱的战地医院,屋子里传来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声。谷止戈突然惊醒过来,明白他刚才仅仅是做了一个梦,在短暂而甜美的迷梦中,他重游了一回在高原乡村度过的少年时光。此时他面临的不再是那种田园诗画般的美好生活,而是残酷的战争。鬼子居然攻击悬挂着红十字旗的医院,足见他们卑鄙而邪恶的用心。这一点令谷止戈既痛苦又愤怒,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不讲道德也不讲战争规则的恶魔。

谷止戈和警卫班战士小心地靠近目标。他站在一个新垒的稻田垛后面,观察了一下前面的情势,告诉战士们重演一遍刚才的战术动作,即先用手榴弹炸,再用冲锋枪扫射。在近距离短促突击较量,谷止戈认为他们的德制冲锋枪与鬼子的三八大盖相比,拥有绝对的优势。他自信满满地抬手比划了几个动作,战士们会意,成战斗队形散开,朝鬼子靠了过去。

突击得手的鬼子小分队,正在加强对医院的攻击。无奈医院的伤兵在护士的协助下,手持武器,通过医院窗子向外射击。鬼子尽管进入了前院,却无法突破伤兵和护士组成的第二道防线,双方一时成胶着状态。

警卫班消灭了院外的鬼子,冲进大院的几名鬼子立时成了瓮中之鳖。鬼子小队长眼看突围无望,举起指挥刀剖腹自杀,负隅顽抗的鬼子则成了枪下之鬼。

已处于绝望边缘的护士们,见天降一支奇兵救了她们,纷纷从屋子里冲出来,涌向谷止戈和他的警卫班战士,又搂又抱,热泪横流。驻守在附近的预备队清剿了周边的敌人,也朝医院赶了过来。他们见攻击医院的鬼子已被消灭,又转向其他方向继续搜剿潜入后方的鬼子小分队。在搜剿战斗中受伤的官兵,被担架队抬着,陆续送到战地医院。平静下来的护士们,转而投入抢救伤员的战斗中。医院的汽油灯点起来了,经过简单清理的院坝,立即成了急救站,伤员们在这里经过简单包扎,将被转送至后方医院。

谷止戈正要离开,忽然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面前。他一愣,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失声叫道:“静宜,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弄疼我了。”花静宜扳开他的手,皱了皱眉头。谷止戈这才发觉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过于用力地抓着她的胳膊。他是害怕她从眼前逃掉啊。松开手后,谷止戈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一般。花静宜眼里也流露出火辣一般的光亮,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帮助轻伤员包扎的欧阳雪英,道:“我们应第九战区的征召,前赴线战地医院工作。”

“你们来了多久,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我好来看看你们。”

“谷师长要管全师一万多人的吃喝拉撒,哪还有时间管我们?”花静宜瞟了他一眼,抢白道,“我们是跟着你们屁股后头过来的,不过被调到长沙担任培训战地护士的任务。听说鬼子即将进攻了,我和雪英领着刚刚培训结业的护士,一路赶了过来。只是我没想到刚来就遇上了这场战斗。”

“这些可恶的鬼子,真是罪该万死,居然袭击我战地医院。”

“是啊,这是鬼子继轰炸我方学校、投放细菌之后,又出的一毒招,目的仍然是打击我抗战有生力量,逼迫我国民政府投降,幸好他们阴险的目的没有达到。不过,我方医护人员损失很大,确实给我方的战地救护造成了很大的困难。第九战区情况还稍好一些,第十八集团军战区及敌后战场,战地救护几乎全部交给了毫无经验的老百姓,伤病减员情况非常严重。我国红十字会多次向国际红十字会提出申请,要求增派医生支援中国的抗战,但欧洲各国目前也处于战争状态,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派出多余的医生呢?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救护力量了。”

花静宜本想说“因为你在这里啊”,她同样没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看了看他的身后,问:“云泉中校呢,他没有跟着你吗?”

谷止戈道:“云泉率领特务营在我师突出部阵地。”

“什么?”花静宜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以往他不是紧随你左右吗?”

“这次他主动请战,要求率领特务营驻防新墙河北岸突出部阵地。”

花静宜急了,看了一眼忙碌中的欧阳雪英,道:“谷子哥,你不应该把他放在前沿阵地,那里太危险了。”

谷止戈被花静宜幼稚的话逗笑了,道:“静宜,这是一场事关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哪里没有危险呢?作为军人,我们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如果战斗需要我率部驻守前沿阵地,我也将勇往直前。”

谷止戈的话让花静宜顿时感到自己思想和境界的狭隘,脸瞬间涨得通红,嗫嚅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怕万一……我不知道该怎么向雪英交代。”

谷止戈抬头凝望着黑黢黢的天空,严肃地道:“战争,是人类的恶梦,没有任何理由。”

谷止戈生硬的话让花静宜一愣,她抬头紧盯了他一眼,生气地质问:“你何时变得这么无情?”

“不是我无情,是战争无情。”

“战争怎么了?无情的人发动了战争,难道要让所有的人同样变得无情吗?如果每个人都变成像鬼子一样残忍的恶魔,我们还设立战地医院干什么?”

花静宜的大声嚷嚷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谷止戈不明白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生气,惊讶地看着她。待见到人们把目光都转向他们,他终于软下来,拽着花静宜往屋外走,央求道:“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不行吗?”

走到院外,黑暗一下子涌上来,花静宜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扑哧一声笑了。

谷止戈松了一口气,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放眼这块广袤的华夏大地,哪一处不是我们的家园?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民,除了甘心沦为倭寇走狗的,哪一个不是我们的同胞兄弟?谁又舍得把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同胞姐妹给鬼子**呢?”

花静宜被谷止戈的话感动了,她眼里含着泪水,点头道:“谷子哥,我知道,我知道。”

谷止戈见警卫班的战士列队等候他,有些不安,想迅速结束谈话,便道:“静宜,敌人肃清了,鬼子大规模的进攻就要开始了,我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答应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花静宜像个乖巧的孩子一般点了点头。谷止戈正待转身离开,花静宜悄悄牵住他的衣袖,恳求道:“谷子哥,你也保重自己,我要你和云泉中校都活着回来。”

4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大地飘着一层薄薄的雾,人们以为这是与往常一般宁静的早晨,不料,湘北方向涌来无数的难民。从他们惊慌逃窜的神情判断,鬼子即将尾随而至。这时,湘北方向果然飘来一团黑云,空气出现轻微的震颤。老兵们凭经验知道,敌机出动了,鬼子发动的大规模进攻开始了。

谷止戈从前沿指挥所里钻出来,走向院子后面的高地。刘参谋和两名警卫紧跟其后。经过昨晚的一场混战,大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敢疏忽大意。谷止戈担心前沿阵地的情况,拿起望远镜朝前沿阵地观看。只见新墙河北岸,一群难民越过架设在新墙河的浮桥,朝南岸奔涌过来。当他调整焦距,他感觉这群难民身上有某种让人不安的因素。他把镜头转向第一团前沿阵地,只见几个士兵闲散地站在南岸河滩上,一边欣赏新墙河的风景,一边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官兵们在狭窄的地堡里猫了一夜,趁着早晨空气清新,出来放松一下身心,这情有可原。但这里毕竟是极其严酷的战争环境,不是闲适的生活,他们公然离开工事,离开战斗岗位,这是战场纪律所不允许的。谷止戈既生气又为他们担心,命令道:“刘参谋,你去督查一下,看看是哪个连队的士兵擅自离开了岗位。”

刘参谋答应了一声“是”,前脚还没离开,就听见新墙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谷止戈把镜头转过去时,正好看见站在河滩上的一位士兵头部中弹,像树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其他人则慌乱地往阵地方向跑。越过浮桥的人群中,突然有人甩开了妇女,变戏法一样搂出机枪,对着往回跑的士兵猛烈扫射。有一个士兵似乎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眼睁睁地看着端着机枪的鬼子,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向前沿阵地突击。

随着轰隆几声爆炸,几座精心构筑的地堡立时毁于一旦。前沿阵地上的官兵这才猛然醒悟。一连阵地上突然站起一个身影,挥舞着手枪呼叫士兵向敌人开火。阵地上的机枪也跟着响了起来,子弹呼啸着射向敌人,正在疯狂偷袭的鬼子进攻势头遭到遏制。不料,战壕上的身影却中弹倒地。谷止戈见是第一连连长刘伟,心里一阵钻心的痛。地堡里射出的机枪子弹封锁了浮桥,鬼子纷纷中弹,栽进新墙河里,清澈的河水随之变赤。鬼子攻击受阻,撤回对岸稍事修整,准备集结力量再次发动进攻。前沿阵地上的官兵则把压抑在胸中的怒水,随着子弹一起射向敌人。阵地上枪炮声响成一片。

“副师长,我们回指挥所吧,这里不安全。”刘参谋见敌机压了过来,建议道。谷止戈望了天上的敌机一眼,心想,要是有防空高炮,狠狠地揍他们几下,这些狗娘养的就不会那么猖獗了。他倒不是担心敌机,而是担心自己离开指挥岗位,失责事小,阵地出现缺口,他来不及调兵堵截敌人,后果就严重了。

鬼子偷袭失败后,从斜刺里又杀出一队强敌。他们在大炮的掩护下,分成两个攻击方向,一彪人马突击比家山阵地,一彪人马继续强渡新墙河,向我方前沿主阵地突击。除攻击比家山阵地后方的鬼子稍微得手,强渡新墙河、突击南岸阵地的鬼子,还不待涉过齐腰身的河,就纷纷中弹倒下。后面的鬼子并不畏惧,端着枪呐喊着扑来,一批又一批相继栽倒在水里。

谷止戈透过望远镜看着这群勇敢赴死的鬼子,一时竟不知该表示敬畏呢还是鄙视,最后他苦笑着莫名地摇了摇头。谷止戈再次想起上海抗战,如果鬼子不是与我军面对面地拼实力,而是提前实施金山卫登陆,大迂回包抄,这场战争就不可能持续那么久,鬼子的伤亡也就不会那么大。

千古宁静的新墙河,顿时变成了一架绞肉机。在绞肉机利齿里穿梭的,有敌人的肉体也有我方官兵的肉体。鬼子第一波次突击失利,稍稍后退,只剩下突过新墙河的少数鬼子,躲在河滩上做垂死挣扎。空中盘旋的敌机像猛虎一样扑下来,炸弹像雨点一样覆盖了河两岸的我方阵地。巨弹爆炸掀起的尘土,像海洋上的惊涛骇浪一般,直冲天空,和硝烟混在一起,又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天色为之变暗。新墙河上空出现一道垂立的黑沉沉铁幕,把前沿阵地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里面。

大地随着炸弹的爆炸一次次地惊颤和摇晃。站在瞭望孔旁观察战场情景的作战参谋,被日军强大的轰炸威力惊呆了。刘参谋大摇其头,道:“太恐怖了,此种轰炸的威力和强度,远远超过了上海会战。这在人类战争史上,可以说是第一次。可我们却对肆虐轰炸的敌人束手无策,我军官兵太可怜了。”

“鬼子真是,他们分明有同伴突过了新墙河,却这样无区别轰炸,岂不是把他们自己人都给炸死了吗?”旁边一位参谋叽咕道。

刘参谋道:“任何军队里,士兵都是最可怜也是最卑微的。”

谷止戈很赞同刘参谋的意见,但他并不能说出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纵然地堡能够抗住炸弹的威力,但躲在地堡中的官兵也会被震晕过去,从而失去作战能力。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谷止戈一阵揪心,为比家山阵地上的雷云泉担心起来。他以刻不容缓的语气道:“给我接比家山阵地。”

刘参谋转身接通比家山阵地,呼叫了很久,却没有人接。刘参谋用沉痛的语气报告:“副师长,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谷止戈看着他,他的眼里分明传达出一个意思:比家山阵地上的官兵在敌人强大的空袭中,全部阵亡。

“接一团二团了解情况,继续接比家山阵地。”谷止戈下达这句命令后,再次把镜头转向比家山方向。整个前方阵地都被浓尘和烟雾所笼罩,望远镜的镜头无法穿越黑幕,看清新墙河北岸阵地上的情形。他心情无比沉重,却不得不努力保持镇定,期待空袭之后,从前沿阵地上传来的消息不至于太坏。

第一批轰炸机扔完炸弹飞走了,第二批轰炸机又飞临上空。炸弹再次像雨点一般掉在阵地上。

敌人这般狂轰滥炸,气势汹汹,看来他们是志在必得。但愿我方阵地不致损毁得过于严重,部队损失不会过大。否则,修筑了一年的工事,训练了几个月的士兵,仅作战一天就溃败下去,不但会让军心浮动,影响第二道防线的固守,同时,新墙河第一道防线摆着国军中的几个精锐师,如果连他们都不能在防守作战中,最大限度地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那么第九战区拟定的逐次抵抗、聚歼敌人于长沙城下的战略目标就可能落空。这些念头压得谷止戈心里沉甸甸的,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轰炸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敌机才飞走。涌上云霄的硝烟稍稍降低了高度,天空中即响起炮弹呼号的怪叫声。谷止戈明知敌机飞走后,敌人的大炮会再次向我方阵地投掷,然而当炮弹落在阵地上炸响时,他仍然惊跳了一下,脱口骂了一句娘。见几个参谋都把目光愣愣地看着他,谷止戈自我嘲解道:“这些狗娘养的,打炮也不通知一声。”

参谋们嘿嘿一笑。刘参谋联系了前沿阵地,汇报道:“报告副师长,一团二团都联系过了,后面加固了工事,部队有些损失,但不是很大。”

“好,好,好,”谷止戈欣慰地点了点头,“比家山那边怎么样?”刘参谋避开他的目光,神色黯然:“仍然没有人接电话。”

按鬼子往常的作战习惯,炮火轰炸一般会持续十至二十分钟。但这一次,二十分钟后,鬼子的大炮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仍然在轰鸣,并向后方延伸射击。一枚重炮落在前沿指挥所附近,屋子地面震颤了一下,屋顶的灰尘被震落下来,布满了桌子。

一个警卫骂骂咧咧地道:“狗日的,打得这么准,是不是有汉奸指挥?”

刘参谋笑道:“这算打得准?要是打得准,炮弹就落在屋顶了。”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阵呼啸声传过,一颗炮弹越过屋顶,在小院一侧轰隆一声爆炸,桌子跳了起来,桌上的东西都滑落到地上。大家吓得大惊失色,有一个参谋习惯性地迅速卧倒。其他人都被他滑稽的动作逗得大笑起来。笑声未落,前沿阵地即传来密集的枪炮声。大家面面相觑,突然明白了一个现实:鬼子的进攻又开始了。

在骤烈的战斗中,大家仍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自比家山方向的枪声。刘参谋兴奋地道:“副师长,特务营还在战斗。”

“好!”谷止戈激动地捏紧拳头朝空中一挥,鼻子一酸,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新墙河,这座绞肉机再次开动起来。比家山北岸和南岸阵地就像绞肉机两只锐利的叶片,相互配合,相互策应,开足马力,把进攻的鬼子一群一群地赶进去,绞成碎末。

鬼子吃了亏,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撤回原阵地,筹备下一波次的进攻。谷止戈向阵地各团下达命令,要求他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

硝烟散开,比家山阵地露出了遭遇轰炸和攻击之后的真实面目。昔日葱绿的山顶,像被剥掉了皮的芋头一般,露出黄灿灿的新泥。他为特务营在这种艰苦恶劣的环境中,仍能坚持作战而欣慰。

“给我再接比家山。”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话筒里传来雷云泉沙哑的声音:“副师长,副师长。”

“云泉,我是谷止戈,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雷云泉兴奋地道:“战斗效果很好,我们给鬼子造成了很大的杀伤力,毙敌三百名以上。战士们都说,自抗战以来,还没有哪一次杀敌这么痛快过。再来一次战斗,我们营即使全部牺牲,也够本了。”

“胡说,我要你们活着回来,活着回来,懂吗?”谷止戈心头暗自松了一口气,脾气却没有减少分毫。

“是,我们尽量争取活着回来。”随后,他又用讨价还价的语气道,“副师长,我们对面的敌人可是第6师团,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恨不得吞其肉、饮其血啊。”

“凡是踏上中国土地的鬼子都是我们的敌人,在没有把敌人全部驱逐出去之前,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死,懂吗?”

“我懂了,副师长。”

“阵地怎么样?部队损失大不大?”

“敌人的轰炸太猛了,阵地上面被削掉了一层皮,不过还好,部队损失不是很大。”

“行,趁敌人撤下去的间隙,赶紧恢复工事吧。”

“是。”

谷止戈挂了电话,眼里却盈满了泪水。一向坚强的他,还未曾感觉像现在这么软弱、这般儿女情长。他把头转向一边,悄悄抹掉眼里的泪,率领指挥所的军官走出院子,朝前沿阵地走去。柏师长把前线指挥权交给他,他就要对柏师长负责,对全师官兵负责。他要上一线阵地检查损失情况,督促官兵们尽快恢复工事,因为接下来将要迎接更严酷的战斗。

5

两天的战斗过去,比家山阵地像钉子一般,牢牢地钉在新墙河北岸。

打了两天糊涂仗的鬼子终于明白了一个现实,即如果不拔掉比家山突出部阵地,他们组织的所有进攻都将功亏一篑。从第三天开始,鬼子除了预留部分力量抑制新墙河南岸阵地的火力,几乎把所有的攻击力量都集中在比家山阵地上。清晨,他们同时向比家山左翼和右翼阵地发动了疯狂的进攻。南岸主阵地只能以炮火策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比家山阵地上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到黄昏时分,才停歇下来,天空也雨过天晴,能见度很好。尽管透过前沿指挥所的瞭望孔,可以看见比家山阵地,谷止戈仍然迫不及待地走出去,跑到河边的一个高地用望远镜隔河观察。炮弹像犁耙耕田一般,翻出一片片的黄土,把特务营构筑的工事摧毁殆尽。刘参谋指着比家山友军左翼阵地说:“195师史恩华营的工事损毁程度和我特务营相差无几。”谷止戈心情极为沉重,就近到一团指挥所给雷云泉打电话,说:“云泉,你营已经坚守了三天两夜了,达到了军部的要求。部队现在伤亡很大,又是三面受敌,不得已的时候就向后撤吧。”

雷云泉声音沙哑了,却依然用乐观的语调回答:“副师长,军人只有勇往直前,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谷止戈精神为之一震,道:“听我的话,要考虑长远,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雷云泉决然地道:“副师长,我们不是在作无谓的牺牲,我们是在为抗战作有益的贡献,尤其是为长沙会战作有益的贡献。鬼子集中强大的作战集团,劳师远袭,仅在小小的比家山阵地,三个师团就被我两个加强营牵制达三天之久,每平方米消耗数十枚炸弹,这对来势汹汹的鬼子的作战信心是极大的打击。如果鬼子再这么打下去,用不着打到长沙城下,他们的弹粮就会消耗殆尽。等到我各集团军展开强攻时,鬼子自然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好,好。”谷止戈被雷云泉的话所折服,心想,打了两年仗,这个苗乡侗寨出来的小子也长见识了,成为一名有远见的指挥员。如果通过抗战,能把我们的普通士兵都训练成军事家和战略家,那么对鬼子来说,小小岛国的资源又不足以支撑如此宽大的作战面,这仗还打得下去吗?想到此,一股欢欣的情绪涌上心头,他道:“云泉,看来我说错了。不过,你营已经达到了军部的作战要求,后面的部队会以你们为榜样,继续让鬼子吃苦头,让他们寸步难行的。”

“我知道了,副师长。”

是夜,异常的沉静,连续三天猛攻没有得手的鬼子,在重新调整战略部署。

新墙河的战斗情况,凭借记者的生花妙笔,渐次登上了全国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日军第11军司令部的军用地图上,先前被忽略的比家山阵地部队番号和指挥官的姓名,终于被清晰地标识出来。岛国民族是一个恃强凌弱却尊重对手的民族,他们敬畏真正的对手,会仔细地研究他们的弱点。虽然这晚了一些,但对于拥有强大攻击力的日军,却足以给对手致命的一击。

第二天拂晓,比家山方向响起了密集的炮火。负责密切监视敌情的刘参谋立即跑来向谷止戈报告,说敌人已派出二十辆坦克配合步兵向特务营发动进攻。谷止戈叫了一声不好,随即转到指挥所,令通讯兵接通了比家山阵地。

谷止戈拿起话筒,严肃地道:“我是谷止戈,请找雷云泉。”

接听电话的是传令兵,道:“副师长,敌人坦克发动了进攻,营长到前沿阵地去了。”

谷止戈静默了一下,问:“你营还有多少兵力?”

传令兵听了这话,突然哇地大哭起来。谷止戈一愣,大声命令道:“请你马上向雷营长传达我的命令,火速撤向南岸,不得有误。”

传令兵重复了一句:“是,火速撤向南岸,不得有误。”

挂掉电话之后,谷止戈命令刘参谋:“继续监视比家山方向,待特务营组织撤退,即命令炮兵,以强大炮火掩护他们。”

然而,敌人坦克开上比家山阵地,发动了密集的火力进攻。谷止戈令通讯兵联系特务营,也一直没有人接听电话。他猜想,传令兵可能牺牲了,难道雷云泉也光荣了吗?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即揪痛了他的心。然而,持续的枪炮声又让他存在某种希望。

比家山的战斗让谷止戈心里颇为不安,他在前沿指挥所待不住了,领着参谋副官朝南岸主阵地走去。接近二团指挥所,谷止戈看见一个戴着钢盔的熟悉身影。他心里一怔,心道,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待她转过头来,果然是花静宜。谷止戈走上前,问:“静宜,这里很危险,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花静宜平和地笑笑,道:“据担架兵说,许多负伤的战士都要坚持作战,不肯下火线,我特意过来检查一下。”

“有这回事?”谷止戈望着二团长。二团长避开谷止戈的目光,没有回答。跟在他身后的连长答道:“是这样的,副师长。我们的对手是第6师团,战士们都说真正的仇敌来了,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绝不能放过他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头,无论怎么劝说他们都不肯离开阵地。”

谷止戈一愣,朝战斗正酣的比家山方向望了一眼,心想,或许特务营的官兵也是这么想,才迟迟不愿意撤离阵地的吧?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火气,大声道:“不行,按照战斗条例,伤员必须离开阵地进行治疗。”

花静宜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火,把美丽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他。谷止戈也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安,道:“对伤员进行及时的治疗,是恢复部队战斗力的重要保证。”

走进团指挥所,谷止戈道:“给我接比家山阵地。”

电话接通,通讯兵把话筒递给他,说:“是雷营长。”

谷止戈一喜,道:“云泉,你上哪儿去了?”

在交织的枪炮声中,雷云泉依然是那种乐观的态度。他嘿嘿一笑,沙哑地道:“副师长,我们在前面的阵地,鬼子把我们赶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为什么不撤?”谷止戈火了。

雷云泉道:“副师长,不是不撤,敌人把我们围得如铁桶一般,撤不出来了。”

谷止戈心里一沉,喊道:“雷云泉中校,我命令你,马上组织现有兵力突围。我调炮兵压制日军,并派兵在南岸接应。”

雷云泉握着电话半天没有应声,最后小声说:“副师长,我身边只剩五个人,都负了伤。满山遍野都是敌人,我们突不出去了。副师长,咱们来生再见!”随后,他大叫一声:“让我来生再做你的兵!”

谷止戈的泪水突地奔涌而下,他脱口叫道:“不,云泉!不,你不能这样!”

电话那端响起坦克的轰鸣声,雷云泉拼尽最后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叫喊:“副师长,敌人来了,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随着几声枪响,话筒那边的声音静息下去,唯有坦克的马达声仍在轰鸣。谷止戈攥紧了话筒,目光透过泪眼凝望着比家山阵地,庄严地命令道:“给我接炮兵。”

刘参谋把电话递了过来,谷止戈对着话筒大声道:“炮兵注意,目标,比家山阵地,预备!”

指挥所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谷止戈身上,他可以感受得到大家沉重的心境。

“谷止戈,你不能这样。”

谷止戈把目光转向门口,花静宜站在战壕里,坚定地道:“比家山有你的战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朝你的战友开炮。哪怕他们负了伤,哪怕他们已经变成了尸体,但他们曾经是你的战友。”

谷止戈迟疑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比家山。透过瞭望孔,他看见比家山阵地新鲜的黄泥顶上,已经高高地飘起了太阳旗。

“比家山战斗已经结束了,不是吗?”花静宜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比家山战斗结束了,可长沙会战才刚刚开始,抗日战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谷止戈心里想,猛然把话筒凑近嘴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开炮!”

炮弹呼啸着掠过前沿阵地上空,准确地落在比家山阵地上。轰隆隆的爆炸让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炸弹掀起的泥浪,把鬼子的太阳旗连同鬼子的尸体一起,高高地抛向空中,鬼子的黄色衬衣被撕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飘扬。前沿阵地上的官兵都为炮兵的神威欢呼起来。

谷止戈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样,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道:“止戈,你失去她了,你失去她了。”同时,他又听到一个声音在为自己辩解:“止戈,这是战争,残酷的战争,必须让女人的柔情走开。”

6

比家山阵地给了敌人一个惨痛的教训,也让敌人获得经验。当他们把进攻矛头转向南岸阵地时,除了出动飞机对其进行轮番轰炸,还把轰炸延伸向主阵地后方,给新墙河我方守军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同时,敌人集中所有的重炮于102师和195师结合部,利用重炮的威力撕开一个裂口,并派出二十余辆坦克组成强大突击集团,集中于缺口上,试图以此作为突破口,撕碎新墙河防线。

接下来的两天,双方集中所有的预备队于缺口上进行了反复的厮杀和争夺,战斗极为惨烈,新墙河防线也变得岌岌可危。由四个精锐师防守的新墙河防线,竟然在两天后就被撕开一道裂口,而由两个加强营驻守的比家山阵地,居然坚持了四天三夜,由此更加彰显了史恩华营长、雷云泉营长的英雄主义气概,他们的英雄事迹通过新闻记者的报道和渲染,在全国激起了新一轮的爱国热潮。

就连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长沙、集中在湘北这条小小的新墙河上面。法国路透社记者在发回国的电讯中这样写道:

“中国军队和日军在新墙河激战了三天。这次战斗证明了一个战争原则,那就是中国军队配备与日军相等,双方的战斗力极有可能旗鼓相当。”

敌我双方在新墙河正在酣战,忽然传来不利的消息:日军沿着湘江而进,从新墙河侧后的营田登陆,即将对新墙河守军形成迂回包抄。这一策略的采用,说明日军吸取了淞沪作战的经验和教训,不再单纯依靠强大的突击力量从正面强行突破,更多地采取了迂回包抄的作战方式。经过两年作战,日军在战术上不再藐视中国军队,而视其为强劲的对手了。

新墙河守军接到了第九战区司令部的命令,即转进至第二道防线,汨罗防线,加强该防线的防守力量。

守军撤出了阵地,日军主力部队尾随追击下去,曾经炮火喧天的新墙河再次沉寂下来。新墙河两岸的土地,像上帝舞动着巨大的犁耙翻过似的,树木和草丛不见了,到处是翻犁出来的新泥。

比家山阵地,日军收拾了战死士兵的尸体后,让附近村民去给战死的国军官兵收尸。几天以来,躲藏起来的村民从远处亲眼目睹了比家山惨烈的战斗,见证了国军官兵的英勇。他们听说日军允许他们上山为英雄们收拣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在日军虎视眈眈之下,慢慢朝着比家山走去。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些与鬼子拼了四天的官兵。在这群队伍中,夹杂着两位年轻的女性,她们身着白色衣服,衣袖上套着红十字袖标。这身装扮在参差不齐的队伍里面,格外显眼。

花静宜看着骄横的日军军官,迟疑着。欧阳雪英扯了她一下,仰着头向日本军官走去。日军军官用色迷迷的眼睛打量着花静宜,用并不熟练的中国话问:“你的,中国的护士?”

花静宜平静地道:“我们是中国红十字会员,我代表中国红十字会上比家山检查,看一看是否有人活着,并给予他们必要的人道主义救助。”

翻译官把花静宜的话翻译了一遍。日军军官捋着小胡子,点头道:“哟西,哟西。”忽然他脸色一变,凶狠地道:“你的,护士,假的。花姑娘的,真的。”

花静宜吓了一跳,悲伤之中的欧阳雪英,摆出一副豁出去的姿态,挺身挡在花静宜面前,指着自己的袖标,说:“我们是红十字会员,战争双方任何人对红十字会员动武,意味着他将犯下战争罪。”

日军军官犹豫了一下,当他把目光再次转向花静宜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上前就要对花静宜动粗。这时,一个日军大佐率领几位军官走了过来,日军军官立即停止了动作,向迎面走来的大佐行了一个军礼。

日军大佐用日语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翻译官凑上前说:“大山联队长,这里有两个漂亮的姑娘。”

日军大佐把目光投了过来,花静宜觉得眼前的日军军官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日军大佐上前几步,双脚并拢,向花静宜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道:“花医生,大山健二向你致敬。”

先前的日军军官见情势不对,领着翻译官溜走了。日军军官们向花静宜投过崇敬的目光。老百姓更不知眼前的医生为什么会赢得可恶的日本人的尊敬,都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她。

花静宜不知说什么好,道:“我奉红十字会指示,到比家山阵地查看是否有伤员存在。”

大山健二就是向比家山阵地发动最后攻击的指挥官,他的联队在此次攻击战中,遭到重创,正驻在此地休整,等候补充兵员。他以敬畏的目光望了一眼比家山阵地,道:“他们是一群真正的军人,花医生尽管去。”又命令跟随的军官,“任何人不得为难和干扰花医生的行动。”

大山健二目送她俩回到上山的村民队伍中,方才离开。

到了山上,老百姓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满山遍野,碎尸横陈,没有一具可以完整收拣的尸体。走在前面的甲长带头跪下,后面的老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妇女们开始轻轻抽泣,男人们也号啕大哭起来,整座山被哭声包围着。

欧阳雪英沿着残存的战壕来到营指挥所。炮弹把指挥所掀掉了,尸体的碎片、纸片和新翻的泥土裹在一起,黄泥浸进了血,变成了乌紫的颜色。欧阳雪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从泥里把尸体的碎片刨出来,归集在一起。

欧阳雪英没有理会她的话,固执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继续把碎尸归拢在一起。

“听话啊,雪英,让他和战友,和他为之保卫的土地在一起。”

不待花静宜说完,欧阳雪英把泪脸对着花静宜,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花静宜吓得退倒在地,不认识地看着发疯了的欧阳雪英。叫喊过后,欧阳雪英似乎也被自己吓住了,低着头继续收拣碎尸。她嘴里喃喃地道:“他说过要给我一个家,用花轿子把我抬进家门的。云泉,你怎么不履行诺言就走了呢?老天,你为什么如此绝情?”

欧阳雪英叩问苍天,苍天无语。叩问大地,大地无语。

花静宜见欧阳雪英呜咽得几乎背过气去,也是泪流满面。她担心雪英憋坏了身子,伸出手无语地抚着她的背。欧阳雪英猛地扑进她的怀里,抱着她哇哇大哭起来。

见她终于哭了出来,花静宜松了一口气,心想,好了,这下没事了。

甲长领着村民就着战壕挖了一个墓坑,村民们把收拣起来的尸体归拢到墓坑里。花静宜轻声说:“让云泉和他的战友在一起吧。”

欧阳雪英含泪点了点头。花静宜用白布把碎尸包裹起来,送到了墓坑。回来时她见欧阳雪英蹲在地上,把含血的泥土塞进一只药瓶里,好奇地问:“雪英,你撮这些泥干什么?”

欧阳雪英抹了一把泪,道:“泥里有云泉的血肉,等打过这一仗,我要把他带回家去。”

“魂兮归来。云泉,我把你带回家去,带回那个美丽的小山村,你许诺给我一个家的地方。云泉,我们走吧,一起回去。”

欧阳雪英如泣如诉。花静宜听得伤感,抹了抹眼角的泪,望着如血的残阳,无语。

潇湘大地,薄云遮着月,明亮的月光依然能够透过云层,窥视着沐浴着血雨腥风的土地。大路上,一支队伍如黑色的游蛇一般往南行进。谷止戈勒马回望,队列肃静整齐,不像一支经历过几昼夜鏖战的疲惫之师。

鬼子攻克比家山阵地后,强渡新墙河。此时的新墙河水不过没膝深而已,形不成天然屏障。抵挡鬼子的天然屏障是守军的满腔热血,是这道血肉筑成的钢铁长城。防守新墙河的几个师打得勇猛,打得残酷,一线阵地几度尸横遍地,甚至新墙河水也为之变赤。连续两天两夜,两军连续厮杀,没有片刻休息。傲慢的冈村宁次把守军将领的名字,写成书法悬挂于帐中,随时警示自己,万万不能轻敌。

日军在营田登陆成功之后,与第九战区防守部队胶着了几天,缓慢地向前推进,威胁到新墙河正面守军的侧背。按照第九战区作战方案,薛将军下令新墙河守军后撤,进入下一个防御阵地,便有了这支血战之师的彻夜行军。

停止前进的命令一经下达,官兵们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他们就地找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整理裹脚行装。辎重兵借机跑来跑去分发干粮,伙食兵则把热气腾腾的米汤和饭菜端进队伍当中。官兵们虽然不高声喧哗,但却热情洋溢地享受着行军途中难得的美味佳肴。

考虑到柏师长年长,身体又不是很好,谷止戈劝他先行撤退,自己率领师指挥部随军行动。此时,师指挥部被安排在一处农家小院。小院里的葡萄藤已经掉光了叶,透过光秃秃的枝条,可以望见钻出云层的皎月。谷止戈坐在一只碾谷的石碾上,啃着干粮喝着热汤。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小院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农家田园熟悉而温馨的感觉随之漫上心头。中秋岁岁有,战士几征程?谷止戈心潮澎湃,诗绪泉涌,不觉对月吟诵:

马首悬明月,三军气若虹。

夜寒茶当酒,星斗落杯中。

清晨,部队准备出发时,突然一支部队从侧面溃退下来。原来是营田登陆的敌军横扫过来,与102师撞在了一起。两军相逢勇者胜,谷止戈来不及考虑更多,即命令道:“一团就地构筑阵地,掩护大部队撤退,二团三团继续南进,进入二线阵地。”

谷止戈率领部队朝敌人迎上去,一场生死大战随即展开。

7

逐次抵抗、渐渐消耗敌人有生力量的战法取得了实质效果。日军最后施放了毒气,并借助营田登陆的策应,突破汨罗河防线。当他们一路气势汹汹地冲杀下来,抵近从新墙河防线退下来的第15军团构筑的第三道防线时,已成为强弩之末。随着东西方向部队抵近敌人,对己方形成合围之势,冈村宁次不得不下令:“华军退至汨罗江、修水河两岸地区集结,本军为避免不利态势,应速向原阵地转进,以图战斗力之恢复。”冈村宁次的命令下达之后,日军前线指挥官为了能够迅速脱离战场,向守军阵地发动了最后一次强大突击。

已撤退至修水河阵地正面的102师,承受了日军最后发动的极其凶猛的攻击。集团军关总司令正是从日军异常的举动中,发现了日军撤退的企图,并将情况上报第九战区。在确认敌人的撤退既成事实之后,薛司令长官知道“聚歼敌人于长沙城下”的计划落空,只得向战区各部队发出追击令:“湘北正面各部队,应以现在之态势立即向当面之敌猛烈追击,务于崇阳、岳阳以南地区捕捉之。各追击部队对敌之收容部队,可派一部监视扫**之,主力力行超越追击……已深入敌后之各挺进部队,大力破坏敌之交通线路,断敌逃路。”

部队的汽车进入田家镇时,柏师长已站在桥头等候多时。谷止戈跳下车,柏师长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道:“止戈,辛苦了。”随后望着后面并不长的汽车队,问:“部队全部来了吗?”

谷止戈点点头,对刘参谋道:“命令部队下车集合,清点人数。”

柏师长说:“得知102师参加湘北作战,省政府委派以周沁源老先生为团长的代表团,前来慰问我师官兵,代表团将于明天抵达。我师官兵必须以良好的精神面貌接受代表团的检阅和慰问。”

“补充我师的保安部队开来了吗?”谷止戈问。

“还没有到,估计这些天陆续开来。”

谷止戈痛苦地摇摇头,道:“我们只得让家乡的代表团,检阅我师战后最真实的一面了。”

“什么?”柏师长不解地看了谷止戈一眼。这时,各团长官已集合好了本团的队伍,排成三列站在场坝上。值星官跑步上前,向师部长官行了军礼,道:“报告长官,全师官兵集合完毕,请长官训示。”

谷止戈问道:“人数清点了吗?现有军官多少人,士兵多少人?”

“报告师座,我师现有军官89人,士兵546名。”

柏师长不相信似的看了值星官一眼,大步走到队伍前面,用目光扫了一眼全师官兵,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腿一软,蹲在地上抱头失声痛哭。

“师座,师座,你怎么了?”谷止戈和值星官跑上前,把柏师长扶了起来。

“齐装满员的师,一万多人,如今就剩下这么一点,我怎么向家乡父老交待?”

“师座,我师战友都因抗日而死,死得光荣,这是我们的骄傲。”

柏师长点了点头,见全师官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于是强忍悲痛,站起身来,强忍着泪道:“同志们,自抗战以来,我黔军一直站在抗战最前线,站在中华民族的最前线,抗击着日本鬼子强大的进攻,仅在上海一役,我黔军即作出了巨大的牺牲。部队参战三月余,先后补充兵员三四次,直至最后撤出阵地。在以后的历次战役中,我黔军也承担了主力部队的作用,承受了最艰苦的作战,先期出省的黔籍士兵几乎伤亡殆尽,军官活下来的也寥寥无几。在敌人强大的炮火之下,军官身先士卒,士兵负伤不下战场,全都抱着誓死卫国的决心浴血奋战,杀敌报国,你们都是好样的。殉国的官兵弟兄是军人的楷模,是102师的骄傲,也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我们一定要继续发扬他们的精神,誓死抗战,直至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全师官兵全体振臂高呼,口号声震撼山岳。

部队解散之后,谷止戈随柏师长走向师部所在的大院,心里还在想着师长刚才所说的话,道:“师长,您刚才的话讲得真好啊。”

柏师长说:“不是我讲得好,我是真心痛,是用情至诚至真啊。”

谷止戈说:“家乡的慰问代表来了,师长,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谷止戈一直是他所倚重的人,柏师长真诚地道:“你讲,你讲。”

“仗打完了,慰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希望人们不要忘记我们牺牲的战友,要记得他们的功劳,发扬他们的革命精神。我的想法是,与其开慰问会,不如开一个我师在历次作战中牺牲的官兵纪念大会。这样更能振奋军心,鼓舞士气,激励后来者。”

“你就和周老先生协商,我委托你全权安排此事。”柏君健有气无力地道。

花静宜和欧阳雪英奉命赶到了田家镇,听说慰问团成员住在镇东的宏兴旅社,两人就直接奔旅社来了。走进大门,她们就碰见洪素贞领着一个年轻姑娘往外走。花静宜感觉异常亲切,跳到洪素贞面前,兴奋地叫道:“姑妈,你怎么来了?”

洪素贞高兴地捉住花静宜的手,左看右看,道:“静宜,你还好吧,听说仗打得激烈,我在家里总是替你们担心,天天烧香拜佛,保佑你们几个平安。”

花静宜感动地说:“谢谢姑妈,我们医院离战场远,不用担心。谷子哥命大,鬼子的炮弹毫毛都伤不着他一根。”

洪素贞看了身后一眼,小声问:“听说这次死了不少人,好几个师差不多都拼光了?”

花静宜抬头看了欧阳雪英一眼,乐观地道:“姑妈,我们的官兵作战勇敢,抗住了敌人的进攻。小日本想占领长沙,做梦去吧。”

“是,是,听说打了胜仗,慰问团的代表们都很高兴呢。”见花静宜总把目光往身后站着的姑娘身上瞟,洪素贞笑着把她拉到身边,道:“这是慰问团的代表之一,市女子小学的陆老师。有人把她介绍给你谷子哥,两人通过信,互相感觉还不错,所以她就跟着上这儿来了。”洪素贞又转而对小陆介绍:“小陆,这是静宜,止戈的表妹,以后我们就是亲戚了。”

花静宜看了一眼这个戴着眼镜的文静姑娘,心突地往下沉,眼眶湿润润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握住陆老师伸过来的手,强笑道:“陆老师,你好,我表哥打仗是英雄,在家是个好男人,你要珍惜他。”

“谢谢。”陆老师莞尔一笑,一副小女人般很幸福的神态。

“静宜,外公也来了,你去看看他吧。我先带小陆过去,让你谷子哥陪她上街转转。”洪素贞说着,朝站在一旁的欧阳雪英笑笑,挽着小陆向街上走去。

花静宜握了握欧阳雪英的手,小声道:“我们要多站在他人的角度,理解他们的行为和想法。”

按照服务员的提示,她俩上到二楼。房门敞开着,周沁源正在房里看书。听见门响,他抬头透过老花镜朝外望,忽然激动地站起来,张开手臂迎住了像小鸟一样扑上来的花静宜,道:“噢,我的小宝贝,你从天而降,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外公外公外公。”花静宜任性地把脸贴着外公的胸口,用头顶着他的花白胡子,边叫边哗哗地流下泪来。周沁源道:“怎么了?小宝贝,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说着他又张开另一只手臂把欧阳雪英揽进怀里,道:“这俩孩子,外公天天想你们呐。”

周沁源扶她们在床边坐下,把她们仔细看了一遍,道:“你们在哪儿受了委屈?是不是鬼子让你们受罪了?”

两人抿着嘴摇了摇头。

周沁源看着她们慈祥地笑道:“真的没有?”

“比起在前线作战的官兵,我们在医院里好多了。”花静宜为了让外公宽心,只管往好处说。欧阳雪英看了花静宜一眼,张嘴想说什么,花静宜严厉地盯了她一眼,阻止了她,转而问:“外公,您身体还好吧,家里还好吧?”

周沁源举了举手臂,道:“你外公身体好着呢,要是再年轻几岁,我还可以拿着枪和鬼子干上一场。”停了一下,他道:“如今家里都交给你表嫂照看,我都难得回去一趟。长沙会战刚结束,鬼子打了败仗,估计这仗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你们陪我回贵阳待上一段时间吧?”

花静宜嗫嚅道:“外公,我和雪英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待我们处理好这件事,再回贵阳好好陪您。”

“是不是会男朋友啊?”周沁源笑着打量她们。

花静宜连连摇头。欧阳雪英怕老人家担心,克制住内心的悲伤主动道:“特务营营长雷云泉在比家山阵地牺牲了,我们事先答应过他,要到他家里去看一看。”

周沁源知道欧阳雪英与雷云泉恋爱的事,见她这么说,全然明白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锦绣江山,激动地道:“雷营长的事迹我听说了,他很勇敢,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你们能把他的灵魂带回故乡,满足英雄最后的心愿,很好。”

外公这么理解她们,花静宜很是欣慰,道:“雷营长不仅是位英雄,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我知道。”周沁源面对着辽远苍山,愤然道:“可恶的日本鬼子弄得民不聊生,不把他们赶走,哪里有我们的安生日子?”

“哦,你也要上延安了?”周沁源张大眼睛,惊讶地问,“要去多长时间?”

“这几位国际红十字会专家援华服务期是一年,我们可能也要待一年。”花静宜瞟了外公一眼,不好意思地道:“不过,我们此次延安之行,与外公当初长征走延安不一样,我们是非政治性的。”

周沁源笑道:“就谋求改变中国命运的目标和愿望来说,我的延安之行,不同样是技术性的吗?”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欧阳雪英道:“延安方面医护人员奇缺,据说美国向八路军方面赠送了一批最新的黄胺类药物,许多八路军支队的军医,居然不知道怎么使用。”

“由于国军、日军的共同封锁,延安在物资等方面确实遭遇严重困难,他们甚至不得不开展大生产运动来进行生产自救。”

“延安同样是抗击日寇最顽强的一座政治和军事堡垒,为什么不给予他们更多的支持呢?”

周沁源看了外甥女一眼,指着北方道:“这个,你得问重庆的那帮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