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佛与哈根达斯的日子

“韩松,我不要你了!”

两年来,师父马钧铁这句话对于韩松来说始终字字千钧,曾经无数次打断他的美梦。马钧铁转身离开,背影是那样决绝,没有一丝原谅与留恋。韩松追了出去,马钧铁却已经上了警车,重重关上车门,掉头离去,闪烁的警灯将卷起的浮雪染得火红……

韩松拼尽全力追啊追,被警灯映红的脸庞很快恢复了雪白。酒馆门前那条街只有一百米长,但韩松却觉得路的另一端遥远没有尽头。纷飞的大雪很快将他笼罩,韩松像一个雪孩子,而这个雪孩子的脸上清晰地呈现着两条泪河。酒气混浊,但那两条河中的泪水却清澈无比。

两年前,韩松因为竞聘失败情绪消沉,每天买醉解忧。那天,他喝了整整一下午。当时,队里的战友们正在抓捕孔二虎,但无论谁打来的电话韩松都不接,包括自己的恩师、队长马钧铁的电话。案子办完了,队里的老大哥刘锦受伤进了医院。

马钧铁腾出时间来到那个酒馆,看到韩松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便决绝地说出了那句话。两年来,师父从来没对他笑过一次,从来没分配给他一次像样的任务。即使前段时间韩松二次竞聘,成功地当上了副大队长,马钧铁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对他不理不睬。有时,刘锦办案会找他帮忙;有时,他自己也会弄些案子搞搞。每次他到马钧铁那里签字办手续时,马钧铁却总是只看卷宗,从来不抬头看他。

韩松把狄威给他的光盘当着马钧铁的面播放。马钧铁看着那些资料,异常冷静。

“哪里弄来的?”

“您先别和我急眼,上次我和您说过狄威。狄威,就是狄成、狄汉的妹妹,我想办法从她那里搞来的线索。”

“在报纸上发誓为兄长报仇的那位?”

“就是她。”

马钧铁剜了韩松一眼:“哦,想起来了。我因为她骂过你。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打掉狄氏兄弟那会儿,不是总让我去她那个餐馆了解狄氏兄弟的接触关系吗?就这样,慢慢熟了……”

“你想利用她,打掉刘秀,然后立一大功?”

“是啊,师父,这两年,您也知道,我也没咋干活,所以这次……很上心。”

“嗯,这个案子如果你给破了,美人儿的仇报了,估计你也得升官。”

韩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尽管马钧铁眼中寒气逼人,但毕竟这是两年来师父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

“美人儿不美人儿的不要紧。师父,您知道,我还是有上进心的,不想当官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突然,马钧铁拍案而起:“官、官,就知道官!没有官当,你就不办案了?功利心怎么总是那么强?你看看人家刘锦,资格比你老不老?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还是一个普通科员,人家像你这样天天要官了吗?一个副科没提上,就像个孙子一样。当副科了,你又干了什么?你脸红不?你到处送礼拉关系,把本该属于刘锦的副科级都抢走了……”

“师父,我……”

“别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个徒弟,我受不起!让你弄点接触关系,估计快搞出男女关系了。”

“您,您误会我了……”

“滚犊子!没人要你的狗屁线索,你泡你的妞,做你的当官梦去吧!”

此刻,韩松更加坚定地认为,一切不只是误会,师父和刘秀的关系不一般。

噩梦还在继续。下午,市局纪检书记鲁奎代表市局党委找韩松谈话了。

“韩松,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人民警察。”

“我……我咋能不知道。”

鲁奎拿出一些照片,包括他陪狄威在刑场,包括他陪狄威在寺庙……

“你知不知道,我们与狄威的哥哥们是什么关系?假如你和狄威成了夫妻,你自己还能不能当警察,你想过吗?”

韩松想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年纪轻轻,整天和她搅和在一起,前途就都报废啦!卧底冥王星你立功了,但在狄威这个问题上可不要犯错误。”

“书记,我有我的想法……我也没和她搅和那么深。”

“你有啥想法都不行。你爸爸是老公安局长,你也算我的孩子辈,我才和你说这么多。这样的女孩儿和你在一起能是真心?你想没想过,她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滋味?”

韩松不以为然:“真心?她真心不真心,和我啥关系?”

鲁奎没有听懂韩松这句话的意思,但感觉有点儿挑衅的意味。鲁奎不想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了,要不是新任局长隆子洲要求他约谈韩松,他才没这兴致。过场走完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是:眼前这个小子可以快点儿滚蛋了。

夜晚,人们在城市不同的角落演绎着各自的人间烟火。而雪野下面那方土地时刻暗流汹涌,黑色的原油澎湃激**,争相涌入人类虔诚面具背后密布的欲望沟壑。

原油是生财之路,对那些以偷油为生的油耗子更是这样。兄弟二人,一个成了油耗子的驾驭者,一个成了抓油耗子的老猫。

韩松还不知道刘锦是刘秀的弟弟。马钧铁知道这个秘密,但他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马钧铁自幼与刘秀私交甚好,成年后却始终无法弄懂刘秀,他也常常敞开心扉与刘锦一同探讨刘秀是否与涉油犯罪有关。最近一段时间,反映刘秀涉油犯罪的线索第一次比较清晰地出现了。是确凿证据?还是栽赃陷害?一切不得而知。

另外,最近对徒弟韩松的各种议论太多了。不仅如此,韩松也在不断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实着那些议论,令马钧铁对他越来越反感。

韩松被师父骂得一头雾水。正好有同学来看他,他决定晚上还是去大喝一顿。

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都在单位忙碌着。警校同学王强在杏州工作,出差来此办理那起多年前的绑架与重伤害旧案,也就是刘秀与李宝成角力那个案子,但一时难有结果,准备会会老同学便打道回府。酒桌上,还有王强的几位杏州同事以及李宝成的妻子。这一晚,李宝成的妻子极力请客,她此行是作为关键证人陪同警察来的。

“韩松啊,有案子……”

“喝酒呢,去不了……”

“韩松!有大油耗子……”

“喝酒呢,不去……”

雪夜,餐馆里热气滚滚。一连挂断两个电话后,韩松与警校同学王强频频碰杯。狄威端坐一旁,冷眼旁观。她端详每个人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偶尔的浅笑却没有任何温度。

王强说:“韩松,案子要紧。你去吧,咱们都是当警察的,有案子不能不去……”

韩松说:“洪图在特警队值班,华生在办案,连何烨这个大美女也在办案,我再不陪你喝一杯,也太不讲究了吧?咱们毕竟八年没见了!”

韩松与何烨每天都能够见面,他们的办公室很近。所谓的相隔遥远主要是心理上的距离。何烨几乎不怎么搭理韩松,这是两个人在警校时就养成的坏习惯。一般人看不明白两个人到底是咋回事。何烨一度坚定地认为,韩松这个人无志无求。我把韩松笔记本上的那些话背诵给何烨听,何烨嗤之以鼻:“我知道你俩穿一条裤子,你就给他贴金吧。”

我总感觉,韩松与何烨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误会。对于和狄威的互动,韩松坚定地认为,自己要干点儿大事了。干成了,何烨就会对他有个准确定位。对狄威也好,别的女孩儿也罢,韩松都没杂念。要说这个世界上对于韩松最为恐怖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何烨有男朋友了,何烨要结婚了。

“大半夜的,又是周末,刘锦这个大折腾,折腾啥?”

这么一会儿,手机上已经有刘锦的十来个未接电话了。韩松看了一眼手机,扔在酒桌上,举起一杯冰镇啤酒和大家接着干。

王强说:“韩松,听说你当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很猛啊,现在也太不敬业了吧?”

韩松说:“敬业不敬业,那不重要,提拔的时候和这个都没关系,我以前也不是没经历过。”

王强说:“韩松,你的变化可真大。”

韩松说:“别那么说啊!我对得起这身警服,我曾经为它拼命N次,以后还会有N次。只不过,今天是周末,你来了我得陪。工作干多了心寒,酒喝多了心才热!”

王强同来的一个兄弟操着杏州口音说:“不要这么悲观不是?哪里干工作都不是一帆风顺啊,净土哪有那么容易找……兄弟,你去忙吧,办完案子,抓完人,我们接着喝。今晚喝不上,我们在杏州等你,来日方长。”

韩松细声慢语:“不要来日方长,我们今晚就喝透它……”

刘锦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身上带着雪花。

韩松说:“锦哥,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哼,我知道你这个人八年不换酒馆,恋旧!”

韩松说:“今儿晚上,你要是办案,我不陪你去;你要是坐下来喝酒,我欢迎。你看,这是我同学王强,我们毕业八年没见。今晚我哪儿也不去……”

刘锦向王强抱抱拳:“王强,欢迎你。实在不巧啊,今晚有重要案子,等下次我请。”

韩松说:“你请什么请,我见他一次都得八年!你耽误了我们兄弟相会,我们再聚不定猴年马月呢!”

刘锦摇摇头,笑着对王强说:“这位兄弟别见怪。韩松其实很优秀,从来不是临阵脱逃的人,也从来没给你们警校同学丢过脸。不过,我觉得最近他是有问题。若在以前啊,让他三十年不见他爹他也会先拼命完成任务,他在工作面前那才叫无情无义。他现在这样,和你八年没见就黏黏糊糊,肯定思想有问题了……”

韩松突然有点儿脸红:“停、停,你把我研究这么细致干啥?狄威都没这么研究我……”

刘锦说:“狄威不用研究你。你忠贞不二,是当今时代典型的英雄儿男,哪个女孩儿遇到你都是免检。但在工作方面,等哪天不忙,我在这儿灌你几杯,掏掏你心里话,也不知道你最近在工作上为什么这么不积极……”刘锦顺势对他耳朵小声说,“今晚孔二虎可能有动静,我一个人整不过他们……只有咱俩干活儿才顺溜。”

孔二虎?韩松听到这个名字立即起身,和大家干了一杯后随即离开。

刘锦已经在韩松那里疑窦丛生了。但韩松对刘锦感兴趣的同时,对孔二虎更感兴趣。

在这个城市的茫茫盐碱地深处,有一座幽深院落。高大围墙当中,一幢干打垒土房修旧如新,韩松曾在一个夜里踩着我的肩膀翻墙入院,又拽着我甩过去的警绳爬了出来。韩松当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神里那种神秘与叵测令我牢记一生。韩松告诉我说:“那里边好像是个灵堂。”

后来,刘锦驾驶一辆警车进入院子的时候,四架无人机已经在远处天空的东南西北升起。韩松在座驾里升起一根天线,四架无人机围绕那个院子拍照。韩松看到了刘锦,发现了刘翔,更看到了刘秀还有君刚在院子里溜达。

韩松座驾内,监控设备呈像清晰。就连韩松所说的那个灵堂也被他安装了摄像头,因此,一个个令韩松目瞪口呆的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

刘秀点燃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一个香炉里,香炉后边是他爷爷和父亲的老照片。刘秀和刘锦二人跪地磕头,刘翔跟在后边跪下磕头。

刘秀说:“刘翔,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学有所成很重要,你的拳头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软,你的家国情怀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

这个精彩对话后不久,刘锦站起身,他发现了一个阳光反光的小亮点。刘锦上前,发现是个摄像头:“有人监视我们。谁?你是谁?”

四架无人机迅速撤回,车内的韩松表情叵测,接下来,驾车一溜烟地逃窜了。

刘秀怒吼:“能是谁?竟然找到了我们家的老宅,而且还安装了摄像头?是我的手下?”

刘锦很冷静:“不会。我看,那个装备应该是警察装的。哥,除了我,谁能不怀疑你?

一周前,韩松和狄威到电影院看《老炮儿》,刚要熄灯的时候,看见孔二虎和油缸子分别带个妖艳老妹儿走了进来,而且坐到了自己前一排。死冷寒天的时刻,穿着貂皮大衣的孔二虎和油缸子都敞着怀,露出雪白的无痕衫,无痕衫罩着他们满是肥肉的皮囊。

韩松对狄威说:“看见没,进来的那两位是刘秀的手下,你的仇人。”

貂皮大衣很黑,无痕衫很白,韩松的眉头却是皱巴巴的。不知道为什么,韩松见到这两位就有捂鼻子的冲动,他潜意识里会闻到一股臭气。但是很多人却都喜欢围着他们转,比如那些老妹儿。那些老妹儿的黏糊眼神表明,孔二虎和油缸子已经将她们全身心迷倒。

孔二虎一边往座位上走一边打电话。虽然孔二虎努力压低声音,但还是影响了其他人看电影。孔二虎和油缸子这副德行,是这座城市里炮子们的标配,即使人们心中有怨气也不敢惹他们。

孔二虎没看到韩松。韩松有心吆喝一声让他把电话挂了,但最终还是没出声。《老炮儿》开演半天了,孔二虎那边还是电话不断,依然影响着别人。前排挨着孔二虎坐着一对儿情侣,女的忍不住了:“电话能不能不要打了?影响大家看电影……”

没等孔二虎回答,孔二虎身边那个妖艳老妹儿先怒了,旁若无人地说:“影响谁了?影响谁了?你看谁说影响了?”

碰到这样的无赖,那女的非常气愤,但依然很礼貌地说:“别人不说,不代表人家没意见……”

孔二虎还在打电话,他的暴脾气老妹儿接着说:“谁?谁有意见?”

整个电影院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回答,那种带着某种威胁味道的语气轻而易举地让所有人成了缩头乌龟。

“说这话,你们要脸不?”韩松终于忍不住了,他清晰的声音盖过了电影里的台词。

孔二虎像猎豹一样从前排蹿起,扑向韩松所在的位置。

如果孔二虎知道说话的是韩松,打死他他也不会逞能。孔二虎扑过来的时候,韩松借着他的冲力,一手抓住他的黑貂皮大衣,一手握住他光秃秃的后脖颈,将他“咕咚”一下推入两排座椅之间。

韩松用力极猛,孔二虎摔得极重,卡在那里一动不动。电影院里漆黑一片,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恍惚中人们的感觉是:前排那个家伙冲到后排要打人,却失足摔倒了。

肥胖的油缸子冲过来,依然重复了孔二虎的动作,而且重重地压在孔二虎身上。两个披着黑貂皮大衣的肉团将两排座椅之间的缝隙挤得满满的。混乱之中,韩松带着狄威离开了。

当晚,孔二虎和油缸子报警称,他们看电影时遇到地痞无赖闹事。他们还拿着撕坏的貂皮大衣说:“这个得赔,得赔啊……”

韩松的电影票是用手机订的,办案民警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他,也用这个方法找到了更多的目击者。

韩松对上门的警察一顿奚落:“挺上心啊,这是当命案搞呢?”

办案警察找到目击者,目击者普遍指责孔二虎看电影打电话,态度嚣张,他们要打别人,结果自己摔了。甚至还有人说:“后排那位好像是怕前排那位摔着,拉了他一下,但没拉住,就是这样……”

真是公道自在人心,大多数人虽然当时不敢站出来,但心里是雪亮的。他们的证言有力地证明了韩松的无辜。韩松自己也说:“咱当警察的关键时刻得出手,对不对?我原本想拉他一下,但他的貂皮大衣太滑了,没拉住啊……”

孔二虎最终得知后排那位是韩松的时候,只能暂时把报复的想法放一放。他当然知道,韩松不好惹。

要说这个孔二虎,韩松和他绝对有缘分。

韩松刚入警不久,第一天值夜班,就碰到市委书记家大公子陈国栋和女商人蒋梅同时遭遇抢劫的案子。这还了得?限期破案的批示一个接着一个,承办这个案子的韩松和师父马钧铁压力巨大。这个蒋梅就是刘秀的前妻。

调查费尽周折,终于孔二虎走进了韩松的视线。孔二虎绝对不是一个好东西,除了偷油就是抢劫。他是刑警侯伟的线人,给侯伟曾提供过很多线索,所以表面看起来和侯伟关系不错,可他犯了抢劫这类大罪,侯伟到审讯室看望他时也无可奈何。就在各种证据都指向孔二虎的关键时刻,陈国栋却矢口否认孔二虎是抢他的人。韩松感觉,有人在帮孔二虎,而且做通了陈国栋的工作。韩松觉得是侯伟干的。

韩松的感觉没错,的确有人在帮孔二虎,但却不是侯伟。在警方调查孔二虎的时候,刘秀找到了陈国栋……眼看着案子就要破了,韩松警察生涯的首场胜利近在眼前,不料陈国栋的矢口否认终结了他的美梦。面对孔二虎的笑容,韩松以苦笑回应:“你行!”

很快,那起抢劫案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无人再提起,却深深印在了韩松心里,而刘秀也从孔二虎那里收获了永久的忠心耿耿。

对当初那个案子,韩松一直耿耿于怀。侯伟一直很邪,但若把这个事情扣在他头上又没有什么证据。

多年来,孔二虎偶尔因偷油进入侦查视线,韩松与他的交锋时常会有。但凡能抓住孔二虎一点儿把柄,韩松都会把他往死里整,可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面对韩松,孔二虎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韩松总是不能把他怎么样。但韩松知道,他和孔二虎永远不可能化敌为友。

“行,你把我忽悠来了。孔二虎呢?”

韩松已经换上了警服,望着刘锦的眼神显得很诡秘。韩松想恨刘锦,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恨不起来。刘锦为韩松泡了一大杯绿茶,让他喝了解酒。孔二虎一时没有消息,韩松故意寒碜刘锦。但韩松心里知道,既然刘锦那边有线索,今晚就一定不会白来。但刘锦并没有跟他解释什么,而是拿起一本《读者》,好像看得挺投入。

走廊里乱糟糟的。这个夜晚,刑警支队正在搞统一行动,但却似乎是一次奇怪的统一行动,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奇怪。奇怪在于,这次统一行动,刑警支队长刘志东不知道,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张克平也不知道。除了综合大队、技术大队和专案三大队以外,专案一大队全体、专案二大队包括韩松在内的四名刑警全部有所动作。

韩松说:“今晚怎么了?怎么这么热闹?”

刘锦说:“一大队搞案子,和咱们碰一起了。”

这个时候,三大队刚刚参加工作的刑警谢晖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今晚,他们的大队长侯伟并没有组织队里办案,谢晖脸上带着几分失望。

谢晖说:“韩队,一大队何姐那边抓的人黑压压的,你们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韩松说:“今天我休息,不办案。”

谢晖的鼻子尖动了动:“酒味不小啊!我们大队今晚也没案子,我在家待着没事来支队转转。韩队,走啊,咱俩接着撸串儿去?”

刘锦放下手中的《读者》,对谢晖说:“我刚把他整回来,你还想把他整出去?”

刘锦一瞪眼睛,谢晖立马灰溜溜地离开了。

外边的雪越下越大。

韩松把绿茶往刘锦杯子里倒了一多半,又拿起水壶往自己杯子里续水。刘锦马上阻止。

韩松问:“你不是一直喜欢喝绿茶吗?”

刘锦说:“最近心脏不好,早搏,越喝茶越厉害。”

其实,韩松是由衷钦佩刘锦的。整个支队里,韩松最钦佩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队长马钧铁,另一个就是刘锦。上次竞聘,自己的这个副大队长位置原本刘锦的呼声最高,由于韩松耍了点儿“小手腕”,副大队长的官帽就被他摘下了。但事后,刘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抓人办案依然全力以赴,对待韩松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锦哥,你真没生我气?我抢了你副大队长的位置……”韩松借着酒劲儿,第一次试探着问刘锦。

刘锦放下《读者》:“哪里来的气?副队也好,队长也罢,对我来说,当不当无所谓,就像喜欢钓鱼的人,能钓鱼就行了。”

韩松说:“但大家都知道,是我抢了你的位置……”

“你不抢,也有别人抢。领导那儿我从来不走动,谁关注我啊?你坐这个位置,我还舒服些。”刘锦起身,把自己的运动鞋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让韩松穿上,“冰天雪地的,一会儿要是跑跑跳跳,你那皮鞋可不行。”

那双鞋很臭。韩松皱皱眉,但并没嫌弃,麻利地换上了。

两年前,刘锦抓孔二虎翻墙时掉进一个坑里,腿受了伤,一直没好利索。刘锦让韩松换上运动鞋,意思是,这个夜晚如果有追人的活儿,还得由韩松承担。

韩松说:“锦哥,你的为人真的没话说。但我觉得,领导那儿你还是应该走动走动。你懂事儿些,提拔就能快些。你也知道,刚来那五六年,我破了多少案子,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一个小副科都没给我……过年过节的,弄两瓶茅台,去拜几个菩萨。其实,不在乎你送什么,那就是个敲门砖,让领导知道你心里有他。”

刘锦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我给我爹上坟,都没买过茅台呢……”

油田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话绝对不是瞎说。老一代石油工人都有着粗壮的臂膀,一副副粗壮的臂膀令一滴滴黑色的原油在这座城市汇聚,点亮了将这座城市引向璀璨辉煌的第一盏烛光。

刘锦儿时的记忆中,他出生的这个城市总共有四个要素:茫茫的白雪、成群的乌鸦、密布的油井上起起落落的磕头机,以及身着厚厚的羊皮大衣的两个爹和他们的同事们。现如今,这座城市又给刘锦的记忆里增加了一个要素——油耗子。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令刘锦感觉麻酥酥的字眼,甚至取代了他对成群乌鸦的记忆。成群结队的油耗子在黑夜里四处乱窜,刘锦不知道,哥哥刘秀和这些油耗子到底有没有瓜葛……

韩松说:“锦哥,今晚我喝酒了,酒后工作不怕遇见督察?”

刘锦说:“怕啥?我给你作证,你喝酒是在下班后,业余时间喝点儿小酒不违纪,你是酒后加班。”

刘锦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对韩松说:“走,有戏了!”

“哥,我们抓到油缸子了,你快点儿啊。我怎么感觉心里发毛呢。”采油三厂的保安队长小董给刘锦打来电话。

油缸子是条大鱼,其盗油本领与孔二虎匹敌,也是孔二虎的死党。原本是要抓捕孔二虎,却抓到了油缸子,刘锦非常兴奋,但也非常着急。他担心孔二虎就在小董周围不远的地方。油耗子夜间作案,从油田保安那里劫走同伙的事情很常见。

油缸子落网的地点是裤裆巷。裤裆巷不是城市中的街巷,位于郊区的茫茫雪野当中,两条油田公路的交会处。油田值班室地势略高,无论风雪多大,都可以在值班室清晰地看到两条油田公路在那个位置交叉,就像一条硕大的东北棉裤在雪野中无限伸展。

这条棉裤的一条腿伸向一片塑料大棚和星星点点的村落,另一条腿伸向密密麻麻、磕头机密布的采油三厂主作业区。裤裆巷被马钧铁的二大队称为一号目标位置,一号目标位置是二大队辖区,这里经常会有油耗子出入,刘锦那次追逐孔二虎受伤也是在这一带。按照市局要求,油田犯罪由刑警支队和油田支队交叉打击,刑警支队在侦破各种要案的同时,油田犯罪也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小董他们将肥胖的油缸子五花大绑。油缸子对小董他们怒目而视,眼睛瞪得溜圆溜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戴着手铐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还真像一只硕大的肥鼠被老鼠夹子擒住。

由于一直被油缸子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小董越来越不安。油耗子每次盗油都不孤单,一定有同伙在不远处接应。房间内空气闷热,油缸子满脑门子都是豆粒大的汗珠。小董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然而,就在小董刚刚因为这股清新的空气松弛了几秒钟的时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是孔二虎。孔二虎和手下把油缸子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去,随后伸出左手:“把钥匙拿来!”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斧子。小董拿出手铐钥匙,却直接把它扔到了窗外。孔二虎大怒,举起斧子欲砍。小董面不改色,孔二虎手起斧落,其他保安被吓得闭上了双眼……

不过,孔二虎的斧子没有落在小董身上,而是落在了油缸子手铐中间的锁链上。锁链被砍断后,油缸子一脚将小董踹到了墙角。随后,几个人鱼贯而出。保安队院子里的两辆白色路虎揽胜刚刚发动,孔二虎等人发现一辆警车疾驰而来,直接将大门堵上了。警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孔二虎都认识,一个是刘锦,另一个是韩松。

“二虎,咱们还用再过过招不?”刘锦、韩松非常自信地站在孔二虎面前,刘锦一手握着枪。

孔二虎是油耗子,二大队的刑警都知道,但谁也没有找到过确凿证据。孔二虎和支队很多人都非常熟悉,有时也会给支队某些刑警提供线索,侯伟是最大的受益人。因此,孔二虎在平安无事的时候,总腋下夹个小包到支队转悠,大家常能听到支队长刘志东、三大队大队长侯伟等人对孔二虎半真半假的训斥。

孔二虎每次见到韩松都说:“韩松,要点儿线索不?油耗子的。”

韩松总是答复他:“你的线索我不要,等哪天我要你,你就是大油耗子。”

偷油的人都叫他孔二虎,而二大队刑警们往往称他为孔二泥鳅。二大队每次在野外遭遇孔二虎,都会有一番恶斗,可每次抓到孔二虎都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给孔二虎判实刑,往往是关几天就放出来了。所以,二大队的人一听到“孔二虎”的名字,牙齿就咬得咯咯响。

现在,面对刘锦和韩松,孔二虎意识到,要脱身不那么容易了。他一把拉过油缸子,直接送到刘锦面前:“油耗子,你拿走!我刚刚要把他送到你们队里。”

这就是孔二虎,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刘锦、韩松不吭声,继续看他表演。

孔二虎冲着一帮手下说:“我刚才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要把油缸子送到刑警队?”

一帮手下连连点头称是。孔二虎又冲着小董等人说:“几个小保安,你们有执法权吗?油耗子放你们这里安全吗?自不量力!万一你们谁和油耗子勾结,把人放了呢?”

孔二虎的手下都笑呵呵的,像看热闹一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孔二虎接着对刘锦说:“我可不是第一次抓油耗子了啊,你们公安局有记录。我刚才发现有人偷油,一看是油缸子,我熟啊,我和他太熟了,他怎么能这么干呢?我就决定带着他来自首……”

的确,孔二虎没少抓偷油的,这是他清除异己的小手段,只要不是自己这边的人,他统统抓了送公安局。虽然二大队这边总和孔二虎过不去,孔二虎却是三大队大队长侯伟的所谓线人。侯伟那边每年都会因为孔二虎的举报抓获很多油耗子,三大队的打击成绩从来都比二大队高,甚至比何烨的一大队还要高。

韩松说:“二虎,说完了吗?说完就跟我走。”

“韩松,在我手下小弟面前,给我点儿面子。”孔二虎嬉皮笑脸地说。

韩松二话没说,上去一把扭住孔二虎的手腕,给他上了背铐。

孔二虎疼得龇牙咧嘴:“我是见义勇为的人民群众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人民群众?你也配!”韩松环视孔二虎的手下,“你们是老老实实跟我一起走,还是等我一个个上铐子?”

在一帮手下面前,孔二虎觉得特别没面子:“韩松,以前你收拾我,都是咱俩自己,顶多有一两个你同事,今天我这帮兄弟在这里,你太让我没面子了!”

“你他妈一个油耗子,跟我谈什么面子?”

韩松的暴脾气是众人皆知的。那个夜晚,也许是酒气未消,韩松狠狠发泄了一次。他把孔二虎的手下像打保龄球一样左摔右打,那些人慑于韩松的威名,没有一个人敢反抗。刘锦原本想上去拦阻,又觉得那样会助长油耗子的气焰,便一动没动。

孔二虎怒不可遏:“你不就是刚刚当个小官吗?脾气又长了?告诉你,老子能让你这个官当不成!还以为你爹是公安局长那会儿呢?今天,我当着这些人的面,宣布两件事儿,一是宣布你免职,二是宣布要你的命,你等着!”

听着孔二虎的狂言,韩松不怒反笑:“小样儿,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