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莫高和梅一辰选择了下班时间去。

初冬时节,白天越来越短。刚刚六点,天就已经黑了。可是,自行车修理铺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两个人只好坐在车上等了。莫高掏出一支香烟,刚想点,却听见梅一辰吸溜着鼻子,喉咙里发出了细微的吭吭声。他本想打开车窗,可一想外面已经寒冷刺骨了,便又作罢。

正在这时,一阵高跟鞋触地的噔噔声由远而近。

莫高眼尖,借着街灯的微光,看出走过来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人,马上推门下了车。

崔晓华也认出了他,竟很自然地停下脚步,十分老套地叫了声“莫同志”,全然听不出嘴巴瘪瘪的“姨城”口音。

莫高不禁感叹,世间再无二三十年前那个粗糙的东台妹子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淘沥得比上海女人还上海女人了。她老是老了,但脸上的妆不浓不淡,短发齐肩,穿了件束腰风衣,肩膀上挂了个半月形的大牌包包,腿上是深色丝袜,脚上是现在很少有人穿的高跟鞋。

这身打扮和身后那间自行车修理铺,看上去是那么地不协调。

莫高和梅一辰互相看了一眼,跟在她后面进了门。

进门后,莫高才发现这户人家的住房条件十分窘迫。只有一间房,前后隔开。前面的小半间,是了无生机的自行车修理铺。后面的半间稍微大一点儿,但是一张床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矮矮的天花板,意味着上面已经被隔出来当阁楼了。极陡峭的梯子,一头搭在床尾,一头通往楼上。梯子的下方,以床为底,靠着墙,有一组斜坡形的衣柜。**的被子叠得很奇特,是卷起来的,就像古代书生案几上的卷轴,有粗有细,但长短一致,整齐地贴在斜坡形衣柜对面的墙上,极为节省空间。一张八仙桌,一面靠窗,一面靠床,上面摆着王大为的灵位。桌旁,只有对着窗户的一边可以正经坐人。第二个人坐下去,直接影响进出。第三个人要坐的话,只能坐在**。

三个人就这么坐定了。

崔晓华从月牙形包包里摸出一包粉色盒子的香烟,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对莫高说:“不好意思,女人家抽的烟,就不让莫同志了。”

说着,她兀自点起一根烟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吸的时候,她的眼角皱起了折扇一样的纹路。把烟吐出来,她才仿佛想起了什么,把烟盒推到梅一辰面前,意思是“请便”。

梅一辰吸溜着鼻子,看了一眼烟盒,认出是台湾产的香烟,然后看向别处,不去理会。

莫高也想抽烟,但是手刚伸进口袋,却又停住了。

梅一辰看了一眼师傅,然后对崔晓华说:“首先,你家先生意外过世,我们表示哀悼。”

崔晓华谁也不看,对着指间袅袅升起的烟雾说:“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梅一辰继续说:“其次,我们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麻烦你尽量说得详细点儿!”

“事情的经过?眨眼间发生的事情,根本就想不到。”崔晓华说。

我指的是整个过程,比如这次去旅游是谁提议的、旅游意外保险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想到在这个地方拍照,等等。梅一辰噼里啪啦地连续问了几个问题,莫高却四下张望着。

他注意到了这个男人的遗照,无论是构图还是身体的姿势,都能看出来是从一张两个人的合影上剪下来的,而且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拍的。

崔晓华说:“我说这是我家男人提议的,你们肯定不相信,但恰恰就是。有一天,他拿出一张广告图给我看,说结婚三十周年了,应该到当年新婚旅游的地方去走走。旅游意外险是在网上预定出行路线时,在合同里直接勾选的,保单是分别签字的。至于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拍照,是因为当年旅行结婚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拍过照。三十年后,我们打算再留个纪念。”

梅一辰说:“想不到你家先生还挺浪漫啊!”

崔晓华呵呵了两声,说:“浪漫不浪漫,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去世之后,我居然找不出一张他的照片。看,这张遗像就是我从当年那张合影上裁下来的。”

说着,崔晓华朝遗像的方向努了努嘴。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一瞬间,空气变得沉闷起来。

这个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莫高说话了:“七百万元一套的房子,如果你家先生不发生意外,你打算怎么支付给开发商这笔钱?”

也许是没有想到警察会直接问这个问题,崔晓华吸了一口烟,才回答说:“存款有一百万。这间房子正在卖,即使急着卖,也可以卖到一百五十万。其余的四百五十万,打算贷款。儿子年纪轻,可以贷三十年。我们夫妻两个人接力贷,每个月差不多要还一万五。我家男人修自行车,有时候帮车行装配电瓶车,多的时候,一天能赚七八百元。我和儿子的薪水,你们可以去调查。”

说到这里,女人咳嗽了两声。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说:“说不定,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另外,新房子是精装修的现房,交了钱就可以搬进去。把这个旧房子租出去,可以补贴每个月的按揭贷款。”

莫高说:“问题是,你丈夫同意吗?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知道你买了这套房子。”

崔晓华说:“他会同意的。”

莫高反问道:“那就是他还没有同意了?”

崔晓华说:“只是时间问题。”

莫高说:“时间问题?十几年来一直都没有同意的事情,会在一个月之内同意?”

崔晓华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我相信,你们了解的事情比这还要多。不过,十几年来一直都没有同意的事情,不一定就不会在一个月之内同意。他会在权衡之后作出正确的决定,我比你们更了解他。”

莫高又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要卖掉旧房子凑首付。可是,你后来又说,要把它租出去补贴按揭贷款。问题是,它如果已经被卖掉了,还怎么租出去?”

崔晓华又吸了一口烟:“这只是计划,具体要看银行怎么批贷。”

她又续上了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们家骗保,可是这骗回来的钱也不够付房款啊!”

莫高忍住烟瘾,吞了一口唾沫。既然对方这么直接,他也就不必再迂回了。关于这件事情,虽然宝亮嫂已经说了很多,但是他必须弄清她本人的看法,这很重要。

于是,他问:“有一件事情,我们必须知道,请你理解。你们夫妻关系如何?”

崔晓华反问道:“你这样问我,不怕我说假话?”

梅一辰见师傅连落三局,沉不住气了,抢过话头,对崔晓华说:“警察提问,不可以反问……”

说话间,外屋有了动静。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出现了。他阳光帅气,一身户外的装束,背着一个高过头顶的大背包,快要碰到天花板了。看眉眼,应该是她的儿子。和母亲一样,他也和这个家极不般配。看到有客人,他未动声色,转身就要走。

梅一辰站起身来,喊住了他:“我是警察!请你等一下,我有问题要问你!”

可是,男孩子毫无反应,继续往外走。

女人说话了:“抱歉,我儿子不会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