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对夫妻，莫高有印象。年轻的时候，他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区当过户籍警。

这个地方靠近淮海路，有一片花园洋房，建造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这里，各种风格的房子都有，都是上海的优秀历史建筑。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一幢房子分给很多户人家，亭子间、保姆间或者汽车间都有可能住一户人家。

王大为的祖父是苏北人，新中国成立前来上海拉黄包车。后来，公私合营了，他便进了一家很有名的自行车厂。他属于工人阶级，所以分到了底层的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汽车间，算是很好的了。

祖父退休的时候，父亲顶替了他，也进了这家自行车厂。父亲比祖父头脑灵活，很快就当上了车间主任。1990年，时兴办联营厂。用祖父的话说，都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逼的，堂堂正正的国营大厂车间主任不做，要去什么鬼嘉兴，结果连命都送掉了。

王大为的父亲要联营的是一家乡镇企业，在一百公里以外的嘉兴。一开始红红火火，但毕竟是联营厂，质量上怎么说也有差距。消费者不好糊弄，买这个著名品牌的自行车时，一定要问是原厂生产的还是联营厂生产的。时间长了，自行车开始滞销了，欠人家的钱还不上，债主追上门来。

没有办法，王大为的父亲只好跳了黄浦江，一了百了。

在莫高的印象里，没过多久，王大为的母亲也因交通事故而身亡了。好端端的一家人，短短的几年就家破人亡了，只留下一老一小两个光棍儿。

偏偏孙子不争气，读中学的时候帮人打架，进了少管所，出来以后就待业了。

开始，爷爷还指望孙子继续顶替，怕他学坏，把他关在家里写毛笔字。后来，时代变了，顶替没希望了，老人的退休金也不够两个人开销了。怎么办？

爷爷想到了自己的手艺，闷头把自家的房子分出一小半，开了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修理铺开张后，王大为倒还安分，也肯吃苦，爷孙俩的日子这才渐渐好起来。

莫高当民警的时候，王大为已经娶了崔晓华。

崔晓华是外来妹，苏北盐城地区东台县人，高中毕业后考到上海读师专，户口是莫高给她办的。

据说，祖父很中意这个孙媳妇，因为她是老家那个地方的人，吃饭能吃到一起，说话的腔调也一样，谁也不笑话谁，嘴巴瘪瘪地把“盐城”读作“姨城”。不像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上海女人，不过是闸北的棚户区“滚地龙”出身，却看不起苏北人，嘴里总是说：“人家男人有能耐，家里买了电视机、电冰箱、摩托车，每个月都带女人、小孩儿去红房子吃西餐。你们盐城人就是这副样子，只配受穷，逼着儿子去联营，到头来连命都没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孙媳妇读过大学。他从来不说“大专”，大专也是大学好吗？如果有人较真的话……脑子好，可以改良他家的基因。上海小姑娘如果读书这么好，卖相这么好，肯嫁给自家孙子吗？所以，找这个孙媳妇是顶顶实惠的。

看材料的时候，给莫高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件事。

一是这个女孩子不一般，受过高等教育，卖相也好。她肯为了上海户口嫁给比自己学历低又吃过官司的男孩子，至少说明她为了一些东西肯牺牲另外一些东西。二是王大为这个吃过官司的待业青年，却写了一手好字。

现如今，这个昔日的盐城妹子、顶顶实惠的孙媳妇被保险公司控告杀夫骗保。有这个可能吗？

上了两次门，莫高和梅一辰都吃了闭门羹。

后面一次，他们要离开时，在弄堂口遇到了原先也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宝亮嫂。

没等莫高开口，宝亮嫂便迎了上来，一团鬓发横跨前额和侧脸，打理得像乌云一样精致：“哎呀，这不是当年的户籍警小莫同志吗？有二十年不见了吧？侬真是越老卖相越好！”

她把翘翘的下巴往梅一辰那边一甩，继续说：“哎呀，还领导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老俊男、小靓女搭配，干活儿更加不觉得累！”

莫高难得露齿笑笑，说：“阿嫂，你不是住大房子了吗？哪儿还有时间回老地方？”

宝亮嫂说：“哎呀，房子再大，也是乡下啊！老话讲，故土难离。从我妈年轻的时候，我家就住在这里。怎么说你阿嫂也是带篱笆墙的洋房里出来的呀！”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宝亮嫂就压低了声音，乌云一样的鬓发几乎触到了莫高的肩头：“我晓得你们为什么事情来。这个姓崔的女人，别看是外地人，到底是读过大学，比我们很多上海人都有脑子，三个她老公也比不上她。哎呀，我现在住的房子，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当时买才三十几万。就是她说要买，我才跟着买的。这个我得感谢她！要是当时不买，我们一家的骨头敲碎了也买不起。其实，当时他们家的钞票比我们家多。她婆婆，你还记得吗？出车祸死掉了，是蔬菜公司的运输车轧死的，赔了二十几万。稍微借点儿钞票或者贷点儿款就能买啊！但是……哎呀，这桩事情你应该晓得哦！当时，她公公被人从黄浦江里捞出来，面孔大得吓死人。我记得很清楚，她老公的爷爷把她老公的手打得像面包一样，叫他记住自己老爸的教训，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借人家一分钱。这话他记牢了，说什么也要等钱存够了再买房，坚决不借钱，也不贷款。女人说多了，就挨揍，儿子跟她一起挨揍。他常年修脚踏车，手劲儿大得很，母子俩吃尽了苦头。十年前，一套房子值一百万时，这个女人又吵着要买，这个‘死脑筋’当然还是不同意买。哎呀，想想也是，三十几万的时候没买，一百万的时候再买，你说这脑子是不是被枪打过？这个女人犟头倔脑，又被老公打了，脸上、身上都是伤，班也上不了，作孽呀！回过头去看看，一百万的时候想想办法，兴许还够得到。现在好了，房子快要上千万了，想想都叫人绝望。”

说罢，宝亮嫂甩了甩她那乌云一样的鬓发，十分同情地看了看自行车修理铺那扇紧闭的大门。

信息量好大，莫高看了一眼梅一辰。

几十万、一百万时，王大为都不允许贷款买房子，这次七百万了，崔晓华一意孤行把订金交了，还要贷四五百万，这个矛盾太突出了。

梅一辰知道师傅看她是什么意思，撇了撇嘴，小声说：“拜托，师傅，别这样看人家好吧！报告不是还没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