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

今年桃花开的时候,她本该嫁给某个人。

鲜红的花轿被四名壮汉抬着,从一扇门送去另一扇门,从一个清白的大院送进另一个贤良的宗族,如同一件厚礼。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忽然疯掉了。

之前拉媒说纤的媒婆们齐刷刷地坐在她家的门厅里,有的斜乜着眼,有的冷冷地去看堂前的老父,有的一遍遍舔着牙根,嘴唇上火到像涂了血。

老父只能赔着笑,畏畏缩缩地承受着媒婆及背后准婆家的怒火,把说亲的帖子一张张还回去,像把脸面一次次扔进泥水中。

此刻,她靠在大堂背后的墙壁上,一遍遍去碰白里泛黄的深院高墙。头上的黑瓦纹丝不动,没有掉下来帮她开开窍的迹象。

她还在回忆那个梦,试图挖掘那场相逢的更多细节。那是在一个亮如白昼的夜里,一名身着墨黑劲装的女人走到她面前,将一柄剑递了过来。

“女侠,你把剑给我干什么?”她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把剑接了过来,放在了膝盖上。

“有了这把剑,这天下哪里都能去得。”女侠的语调平和,仿佛这只是一个常识。

天下?她不懂这个词到底有多大,不明白这山河湖水,是如何平铺于那宽漫的大地上。但她从小就有很多地方去不得,城东的山林、城西的溪流、城南的闹市、城北的庙宇,这些从小到大萦绕在她耳边的地名,只是一个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从小就在幻想,待星月退去,日出的光辉把小山点亮;溪流里有许多螃蟹,他们深藏在石头缝里产卵;闹市里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奇玩意儿,父亲偶尔带回来的礼物,早已让她将闹市幻想成一处宝藏;还有城隍庙的香火气,众人对着石头叩头的景象,对她而言太过震撼。

“那些地方太危险了。”父亲从小就这样告诫她。

她也问过到底哪里危险,而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哪里都危险,以至于幼时还能在家旁的小巷子里跟小伙伴跳跳皮筋,翻翻花绳,可当她的身体出现一些变化后,她就幽居深闺,再也没有踏出家门半步。

因为外面很危险。

然而,在长大的岁月里,每当她听父亲、听家里的仆人,以及登门拜访的其他族男讲起这些“他乡之事”,内心都充满了向往。

如今,一个女侠,拿着一柄剑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只要有这把剑,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怎不叫她魂牵梦萦、久难忘怀。

然而,当她从午睡中醒来,看着停滞了时光的日头,微风透过窗棂拂动她的发丝,她清晰地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柄宝剑一定出现过,她的膝盖和手中还有不可磨灭的触感。而那薄薄的凉被上,也留下了一支若有似无的剑影。

有人将她的剑偷了去。一时间,她心乱如焚。

午睡醒来后,她走出了自己的闺房,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无人住的三间厢房、仆人们正在忙碌的后厨,还有尚且无人的厅堂,她翻开了所有的柜子,把丝绸的被褥扯得到处都是,趴在死气沉沉的雕花大床下,看那地面上的灰尘有无宝剑的痕迹,甚至揭开了三口大水缸,用手去捞,生怕宝剑隐了形。

家中的仆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反常的小姐,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随着动静越来越大,仆人有些坐不住了,头上冒出了汗珠,脚下仿佛烧着烧红的炭。反应快的,已经去账房找管家,更多的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天,生怕那片苍茫的白云底,会不经意间塌下来。

可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满脑子都是那柄宝剑,哪怕她是那么敏感而柔和的人,尤其善于感受他人的情绪,听命于他人的意见。

那柄宝剑虽然尚未找到,但却让她莫名多了些底气,去做此刻最想做的事情。

直到她推开了父亲的书房,冒昧地打断了父亲和亭长的谈话。

在父亲的摔盏声和亭长的阴郁目光中,她感到了一种僭越。

“出去!成何体统!”父亲向来说话很少,如今多出四个字,让她感到羞愧而惊恐。

可就在她下意识想要退出去时,她忽然感觉有剑柄抵着她的后腰,让她在父亲的盛怒下,挺直了身板。沾着血迹的剑穗上挂着一颗铃铛,在她耳畔发出悠悠的清响。

“我来寻剑。”她知道那柄剑在呼唤她,“寻到了便走。”

面对女儿的顶撞,父亲竟然哑口无言,脸被怒气涨得通红,像是有什么秘密被窥破了,让他丢尽了颜面。

亭长阴恻恻地笑着。“疯了。”

那天,她没有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宝剑,而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疯婆子。

“剑也是女儿家可以用的?”

“这太平盛世的,要剑做什么,难不成想造反?”

“恐怕是想带去婆家,谋杀亲夫,侵占家产。”

但她不管,她要找到那柄剑,然后去小溪边抓螃蟹。

半月过去,她不仅寻遍了家里的犄角旮旯,甚至连花园的土地也被她刨了一轮。眼看家里被她如此糟蹋,父亲关她禁闭,她则绝食以对,父亲拿戒尺打她,她身上布满伤痕,愣是不吭一声。

各种手段试过一遍,眼见她寻剑之志不灭,父亲像是彻底熄灭的柴火堆,再也没有办法,只得由她去了。

看来是被人从家中偷走了。她想来只有这一种可能,因此在一个清晨,连后厨准备的香桂糍粑也没用,就跨出了家中的大门。

这是她多年后第一次离家,走到不算宽阔的街上,心里本颇有些忐忑。可走着走着,她便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本能的紧张正在慢慢褪去。

早餐档上的食物是她从未见过的大饼,看起来有些丑,但闻起来很香。脚行的苦力正推着独轮车往米店运送小山一样高的包袱,从她身边跑过时,有着无比浓烈的汗臭。抱着娃沿街乞讨的老乞丐,正在小心翼翼地数着钱袋,看够不够送他孙儿去私塾上学。还有当铺的掌柜正骂骂咧咧地让伙计赶紧把门帐支起来。街上甚至还有些穿着甲胄的军爷,嘴里散发着隔夜的酒气,准备出城离开。

眼前的世界她从未见过,若不是那把失踪的宝剑,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因此生出一丝侥幸来。

然而,欣喜并不长久,她渐渐感到一些不对劲。

街上虽然愈发繁华,可这些热闹好像只属于男人,女人的身影寥寥无几。而且,总有男人会看她,或不解直视,或小心偷瞄,或佯装无事地反复打量。那些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衣服正在一件件掉落,终将赤身**地陷入一片浑浊的浪潮。

她甚至隐隐听到,那些人心里,有什么东西硬了起来,充满了攻击性。

那声音一个个响起来,咚咚咚的,敲打在她的心上。她本来大大方方地走在道路中央,之后竟然一点点往道路两旁靠去,想要用道旁的阴影将自己隐藏起来。

然而,就在她小心观察着四周时,小巷子里竟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想要往里面拉。

强烈的惊恐激起了她求生的本能,竟然猛地扶住墙根,拼命拽住自己,在好一番搏斗后,巷子里的人松开了手,而她摔在地上,洁净的绢衣染上了烂泥。

这一番吵闹惹来了周围的一些人,他们看着惊险的一幕,都忍不住感叹。

“差点就出大事了。”

“险些玷污了清白。”

“你看看,是不是外面很危险,以后少出门。”

“摔在地上多难看呀,以后真的要小心。”

“我们要保护好女人。”

可现在的她顾不上周围的闲言碎语,虽然平时也挨过责打,但拼死对抗后的脱力,以及这般强度的摔伤,是她从未经受过的。此刻,腰上传来剧痛,她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一个男子走过来,以一种颇为克制的身体接触,将她扶了起来。“姑娘,摔伤了吗?有没有事?”

“没事。谢谢。”她看向那个男子,只见他一副话本里的书生模样,长着一张柔柔弱弱的脸,背着一个竹篓,晃动时里面传来书籍的碰撞声。

“那就好。”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从竹篓里拿出一支笔和几页纸。只见他用舌头舔了舔笔头,在纸上快速记录着。

“你在写什么?”她好奇地看着男子。

“哦哦,我是本镇的史官,我得把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情记录下来,分发给各家,让百姓了解真相,有所防范。”

“我这就变得不堪了?”她不明白。

“我没有说你不堪,而是这件事。”史官的目光还在纸上。

“那怎么防范呢?”她现在迫切地想知道。

“比如尽量不要走夜路,不要独自一人走偏僻的小巷,陌生人跟你搭话尽量不要接。”史官显然深谙“防范之道”。

“可他是忽然抓我的呀。”

“什么意思?”史官看着她,眼神比刚才更陌生。

“我既没有走夜路,这里也不是偏僻的小巷子,也没有人跟我搭话。”她不解地看着史官,“我不知道还要怎么防范。”

史官面对她的质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满脸写着“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很有些可怜,竟然本能地想要帮他解围,连忙提出一个防范办法:“那你们官府能把那人抓到吗?”

史官探头朝空****的陋巷看了一眼。“这……我……很难讲,我只是一个史官,这些……不归我管。”

“哦。”她转身打算离开,心里想着,看来还得找到那把剑。

“不过,你现在有婆家了吗?”史官像是非要找到这背后的原因,脸上露出非要扳回一城的表情。

“没有。他们说我疯了。”

“你看,要是为人妇,为人母了,你就安全了。”

“为什么呢?”她不明白史官的意思。

“以后你外出,就能跟你的夫君、你的孩子结伴同行了呀,这样就不危险了。”史官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那笑眯眯的样子,仿佛在规训一名不谙世事的女童。

听了这话,她想到刚才路上有男人对自家的娘子说外面很安全的话,没意思地耸耸肩,“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

史官摇了摇头,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还真是疯了。”

之后,她继续在城里游**,内心谨慎非常,虽然这个镇不算小,但她却深切地感觉到危险和逼仄。她想起父亲的警告,忽然有些自责,一切所言非虚。那些尚未踏足的小巷里,那些目光无法覆盖的拐角处,随时都有人将她掳去天涯海角。

一时间,天地再度缩回闺房,一眼就能看个透凉。

她下意识地握了握右手,宝剑依然没有踪影,那种握剑的感觉正在退去,一切仿佛真是一场梦,一切都是自己发的癔症。

失望,她打算回家去,一路上踢着脚下的石子,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就在离家不远时,她发现街上有许多人围着,伸长了脖子去看墙上张贴的官府告事。

只见那是一张通缉令,也是一张围剿令,说有一名女犯人逃往了镇外的密林,现在官府正在大事搜捕,若有知情不报者,将以胁从论处。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大多数人都在说“侠以武犯禁”之类的老话,但她隐隐听出语气颇有些不对劲,虽说这是一名通缉犯,但人们隐隐有些钦佩之意,说她劫富济贫的义气,说她仗剑天涯的豪迈,甚至有人说“就是男儿,也鲜有这般胆色”。

当她挤进人群最前列,看着通缉令上的画像,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正是将剑给她的女侠。

如今宝剑下落不明,她心里颇有些惭愧,守不住别人的防身之物,至少应该向她说一声抱歉。

因此,她打定主意,转身向山里走去。

此刻已是傍晚,树木影影绰绰,融进山色的魅影里,化为艰涩的谜题。她一边在山里走着,一边呼喊着女侠,直到她来到山顶,星月已经覆盖大地,山脚下的镇上摇曳着浓浓人情烟火。

又是一次无用功,女侠并未出现,宝剑也宛若投进了桃花潭里,氤氲的气息阻挡着她继续探索。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身后。“你怎么来了?”

她猛地转身,目视着无时无刻不隐藏着自己的女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借着月光,她看到女侠的身子有些奇怪。她看起来颇为憔悴,走起路来也没有力气,可走出树影之时,那个滚圆的肚子,给了她极强的视觉冲击。

“抱歉……你的剑……我……”她一边道着歉,一边被女侠那难以忽视的肚子吸引着。

“无妨,”女侠仿佛早就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脸上露出凄苦的神色,“谁也接不住这把剑。”

“你是生了什么病?”她小心翼翼地问。

“十月怀胎,也该生下来了。”女侠露出一抹笑容,“所以想着把剑传给你。”

“你有身孕,还能当女侠?”她一时有些迷离。

“我不是什么女侠,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怀上了这个孩子。”女侠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种交代临终遗言般的坦诚。

“我满世界地游走,本来只是想拿掉这个孩子。”

“这……”

“是啊,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打掉自己的亲骨肉呢?可我遍寻世间,从皇宫大内,到乡野医叟,竟无一人懂得堕胎之术。那些所谓的行侠仗义,不过是我为了换来此术,付出的一些……代价。”

“那你现在怎么办?”

女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已经不想打掉她了,我能够感受到我的身体在起某种变化,已经舍不得与她分离……”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出现一片绵延的火光,有许许多多人打着火把,星夜搜山。

“你快走!不要被他们抓到。”女侠一把将她推向了崎岖的山间小道,“我来引开他们。”

此刻,她心中涌起万千思绪,而女侠脸上则展露出一抹决绝,甚至恢复了些生气。

女侠手中没有了剑,但身心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锋利。

在下山的路上,她眼看着零星火光朝山阴处聚集,就在她走出密林回到小镇上,她仿佛听见了一声不屈的呐喊。那一声短促却坚决,可随即隐没于夜色里。

回家后,父亲静静看着她满身尘土、衣衫破损的样子,等她接过仆人递上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后,父亲终于开口说话:

“疯够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把茶碗捧得更紧,牙齿轻轻咬着边沿,仿佛要将整张脸完全陷进去。

“去歇息吧。”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走了。

一时间,她发现只有那间小小的闺房,才是她唯一的归处,是她身心唯一的寄托。

推开房门,楠木桌上放置着尚未完成的女红,还有那方雕有草木花鸟小床的枕边,工整地摆放着几本绝不玷污人心的圣贤经典,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索然无味,心里有团火烧得她心慌。

她想忘掉那把剑,忘掉那个女侠,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生里,接受世界的危险底色,接受女人注定招来厄运的事实。

当耗尽最后一丝精力忘掉往日的幻梦,她便在压抑的心绪里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听到连绵的雨声,可有人彻夜狂欢,无休无止地歌唱着,纵酒着,赞美着天下太平,赞美着众生都是自己命定的样子。

她知道,那些热闹不属于自己,一切都是危险的。

可是,天还没亮的清晨,她闻到了一丝血腥味,神志逐渐清醒过来。当她推开房门,骤雨初歇后的晨风裹挟着浓郁的鲜血味撞在了她的脸上。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院落,发现到处都沾染着血迹,地上有条细细的红色支流,将她引向家门外。

只见城里到处都有醉倒的人,不光有男人,还有不少女人,他们抱着酒坛,喝着混进鲜血的新酿,在沉睡之城做着大梦。

她生怕把别人吵醒,于是蹑手蹑脚走过这片肉海,仿佛只有她才是唯一的无欲人一样。

走过私塾时,她看到了之前的那位史官,他倒是没醉,但精神已经完全崩溃,嘴里喃喃念叨着:“笔呢……我的笔呢……谁拿走了……”

她看着那支掉在史官身边的小笔,心想他恐怕永远也提不起来了。

当她来到那条滋养大地的血源处,发现女侠被绑在了一个高台上,肚皮已经干瘪下来,心口插着那把宝剑。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想要解开女侠的绳索,但绑得太紧了,全是死结,仿佛打定主意要生生世世地把她束缚在此。

她不知道女侠做过什么,但不想要腹中的孩子……何至于此……

一番挣扎后,她知道自己解不开绳索,已经带不走女侠了。可是那把剑她可以带走,哪怕她接不住,至少可以把它交给能接住的人。

总有能用上它的人。她坚信着。

当她双手按住剑柄,使出全身力气,一点点将长锋从心上拔出来时,伴随着朝阳的光辉,剑穗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人醒了过来,因为这铃声撩动了他们本能的恐惧,以为那个被他们杀死的女人又回来了。

可当他们发现拔剑的竟然是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前来阻止,甚至当场将自己格杀,自己的血也会渗进这片土地。

但她没有迟疑,继续拔剑,做好了在人潮中逆行的心理准备,宣誓着这场远行终将胜利。

哪怕最终完成胜利,最终让这天下不再危险的人,并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