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的一天晚上,安徽省东长市谕兴乡黄桥村的村头匆匆走着一男两女,其中的一男一女农村人装束,另外一个女人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体态丰满,上穿大红羊毛衫,下穿一条米白色休闲裤,手提一只咖啡色暗花皮包。

这红衣女人是本田枝子,那一男一女是何淑珍哥哥何庭山的二儿子何忠小,儿媳朱桂芳,三个人正往何淑珍唯一在世的妹妹何桂英家中赶去。

本田是一个月前来中国的,她凭着记忆,一下飞机直奔江苏省金坛市薛埠镇,在那儿找到了早已去世的何庭山的儿子何忠小家。何庭山共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何忠保,二儿子何忠小,三儿子何忠海,小儿子何忠权,何忠权因病前几年已死亡。由于何庭山去世很早,家里生活一直很困难,弟兄几个都没上过几天学,加上天性木讷本分,至今几个人仍住在薛埠镇的新浮村里,靠着农田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本田告诉他们干妈何淑珍去世了,她代干妈来看看娘家人。一声声“哥哥”“嫂嫂”,再送上从日本廉价买来的衣料,何忠保一家心花怒放,本田瞅瞅破旧的房屋,哥哥你这房子不能住人了,等以后我回日本给你寄些钱,重盖一下,再添些家具。真是天上掉下个好妹妹!不光弟兄几个,连村里都知道何家从日本来了个姨表妹,嫂子朱桂芳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本田一有空就与何家兄弟或朱桂芳聊天,知道何家四兄妹目前在世的只剩住在安徽东长市的何桂英,老大何庭山1961年就去世了,小妹何腊梅也于1995年死了。本田抹了把眼泪,问朱桂芳:大姨现在可好·朱桂芳告诉她,何桂英快七十岁了,两眼瞎了,一家过得也很苦。

本田站了起来。说是临走前日本那边让她在中国这边代办一些干妈的亲属证明,好了结干妈的后事。

何忠保忙说,没事的,开什么证明,你说吧!

何桂英的家很快就到了,这是一座朝南的三间瓦房,西边有一间厢房,听何忠保说,何桂英的丈夫早就去世了,她共有一儿一女,儿子邵学金精神有些痴呆,四十多岁还没成亲,女儿邵学云招了个上门女婿,家中的房子前些年曾被一把大火烧掉了,现在的瓦房还是在何淑珍的资助下盖的。

三人进了屋,屋子里空空****的,除了只可坐五六个人的方桌和几张破旧的凳子之外,墙角处还堆着钉耙、铁锹等农具。邵学云见来了客人,连忙搬出凳子,本田刚一坐下,凳子就歪向一边,原来是个“跛子”,何桂英闻声摸着墙边走过来。

何忠小说,二姑,这位小姐是从日本来的,叫本田枝子,是大姑的干女儿。

干女儿·何桂英嘀咕了一声,怎么没听姐姐提起过·唉,也许人老记忆差,记不住了。

姨妈,我是本田枝子,在日本我同干妈一起生活了20年,干妈临终前一再要我来看你,那边又走不开。姨妈你身体怎么样?

第一天,本田枝子让何桂英的女儿邵学云陪着到镇上去给何桂英全家人每人买了一件衣服,另外给何桂英买了两斤纯毛毛线和两双线袜,何桂英心疼地说:你花这些钱做啥?这么大老远来看我们就很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也不图什么。

本田将买来的一塑料袋香蕉打开一个个递到家里人的手上。

第二天,本田枝子问何桂英,我从日本汇了五万块钱,让津门市的钱国法带给你们,你们收到没有?

何桂英茫然地摇摇头,一边的女儿女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朝本田摇摇头。

没有?这个钱国法怎么这样?本田的声音高了起来,显得有几分尖利。

会不会还在路上,要再等两天?邵学云当然希望能早一天拿到钱,这穷日子她真是受够了。

我已经寄了好几个月了,共十万块钱,两家各五万块,看来是他独吞了。我要告他!本田枝子气愤地站了起来,那张凳子歪了两下。

本田此刻像个高明的导演,让这几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担任着可笑的角色。

何桂英连连摆手说:“别,最好别这样,要是跟钱国法去要,家里亲戚,闹起来多不好。”

不成,这个钱国法太坏了,姨妈,我们对他不要客气。你们生活这么苦,干妈不是不知道,我们就是想帮一下,这样吧,我身边还有点儿钱,先给你们。她掏出一把100元、50元的大票子,递给何桂英500元,其他人分别给200元或100元,共给了1000元。

一屋子的人都心存感激地望着本田。

东长市是安徽省由西向东伸入江苏的腹地,北连盱眙,南接六合,东邻高邮湖的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县级市,由于历史的原因,这里信息闭塞,经济发展迟缓,农民脱贫奔小康成为一项迫切的要求。本田来这里后,一方面惊叹于内地的贫困,另一方面发现何桂英家人文化贫乏,尤其是老太太本人大字不识一个,她心中暗暗窃喜,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快到中午了,邵学云忙着捉鸡、鹅,准备好好招待这位稀客,本田枝子又从包里掏出200元钱,让邵学云去买菜,邵学云推辞着,怎么能老让你花钱呢·本田说,客气什么·本来想请大家去饭店里聚餐,想想还是在家里自在,只是辛苦你们了!

邵学云和女儿很快买了一大堆熟菜。七碗八碟凑了一桌,邵学云又将宰杀的花母鸡煨了一锅汤端上桌。

下午,家人陆续散去,本田扶着何桂英到房间里,两个人坐在床边,本田说,姨妈,我干妈已经不在了,大舅和三姨也都不在啦,如果去年回来多好,还可以和三姨见上一面,大陆这边现在只剩下你一个长辈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何桂英转动着那双无神的白多黑少的眼球,那是白内障造成的,当时没钱治,眼睛便耽误下来。她说,姑娘,你来了就好,姐姐去日本之后总共回来了三次,最后一次大概是1990年,这一晃,又过去几年,没想到她一去就回不来了,娘家几个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唉,看到你,我就当看到她,就当我们老姐妹又团圆了,这多好,这多好。

老太苍老的眼睛内有泪光闪动。

老太又说,她一个人在日本生活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还开店,她说过她最后还是要回来,她总是想到家里,我这房子也是她帮着盖的呢,她是要回家的,要回家的啊。

本田接上去说,姨妈,我想干妈让我寄给你的五万块钱不能就这样让钱国法拿去,我想好了,找个律师把这笔钱要回来,你看,表哥多么需要这笔钱,以后可以娶个媳妇回来。

这……老太犹犹豫豫。

姨妈,你放心,这一切让我来办好了,但是——但是有些事情你要配合我,要听我的。本田说着从皮包里翻出一沓白纸,她想了想,从外屋搬来一张凳子,又掏出已准备好的红印泥,让何桂英分别在几纸白纸上摁下了鲜红的手印。看着到手的红指印,本田觉得不虚此行。

第三天,本田和何忠小夫妇一起离开东长市。到了金坛市,她将何忠小夫妇打发走,在金坛市住了下来。本田需要一个律师,一个经验丰富的大陆律师。在常州天虹律师事务所,本田见到了她的被委托人,一位叫戚永荣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