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救心,才是最大的救济

7—1•

深刻的检讨过后的欧阳海,把那颗活蹦乱跳的心彻底地放到新兵连的工作上之后,马上体会到军营就是军营,它跟以前生产队里的生活差之万里。不光紧张、新鲜,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具有很大的挑战性。

以前在农业社时,天天投入生产劳动,但那毕竟都是体力劳动,虽然也需要劳动技巧,但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很多农活从小耳闻目染,自然而然就会了,只要有把力气就行。并且在劳动过程中,并没有很过细很一致的质量限制,没人管你如何干,只要完成了劳动的定量就行。

而在新兵连里,所有的人除了长相跟体型高矮胖瘦不同之外,似乎其它一切行为都规范到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起起床、一同洗漱、一齐出操;同时训练,说卧倒都卧倒,说立正都立正;一人起头唱一声歌,上十个人及至几十个人上百个人同时整齐发声,唱得像一个人一样整齐。都是一茬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好胜心强,有冲劲,无论干什么事,都暗自较着一股子劲,你做得好,他还想比你做得更好。

欧阳海更不是个甘于落后的人。思想一转变过来的他,想把一切事情都做到更好,并不仅仅是怀揣着战胜别人、超越别人的出风头与虚荣心。他的想法很单纯,终于当上兵了,这是自己梦寐以求了好多年的事情,自己一丁点都不能糟蹋了有限的服役期。

五岁时,赤着脚沿街乞讨的那个大年三十的雪夜历历在目,那时曾想:“要是能顿顿有碗野菜粥喝,有烤红薯吃该多好啊。”九岁那年朱指导员带着战士们攻下老阴山,活捉了唐扬名、刘大麻子,批斗了赵世仁、孙大斗们,渐渐有了稀菜粥喝、有了白米饭吃。可就在那个变化的同时,又有了新的愿望,自己要是能当上兵入上伍,穿上军装、扛上枪上前线,像朱指导员那样,跟敌人真刀真枪地干该有多好啊!这个愿望最慢长,一等就是九年。现在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愿望,虽然还没有扛上枪,没有真枪实弹的战场,可就像指导员说的那样,军人的价值并不仅仅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军人的荣誉并不仅仅是杀敌才能立功。干!踏踏实实地干,才不枉了九年的等待!

这样想过之后,欧阳海觉得自己要超越的不一定是别人,而是自己。只要每一天以昨天的自己为参照物去超越一次,那自己每天就在前进。就拿眼前伐木的工作来说,昨天扛八十斤,今天扛九十斤;昨天撂倒了十棵树,今天撂倒十二棵树;昨天往山下扛了十趟木头,今天争取扛十二趟木头。

就是在这样不断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的过程中,欧阳海真正体会到了砍树也是战斗、身边就是战场、扛木头就是打仗的乐趣。

7—2•

就是从这天开始,欧阳海砍树时,就把树当成叛匪;扛木头时,就把大堆的坑木当作两军对垒的敌人去消灭;打炮眼时,就把大山当作必须攻克的高地。这样一来,他干得满身力气、满腔豪气。

欧阳海在班里、连里个头不是最高的,身板不是最壮的,力气不是最大的,可渐渐地,他完成的伐树任务总是最多的。

有个从城市来的兵叫刘修才,身材瘦高瘦高的,跟个打枣杆子似的。面貌清秀、白净,是个高中生,肚子里很有些文墨,替不识字的人写写家信、搞个什么文艺活动啥的都由他“主办”,大家干脆叫他刘秀才。人无完人,那方面长,这方面就短,刘秀才个头不矮,力气上却很是拿不出手。每次个人的任务,尤其是力气活上,他总是完成不了或落在最后;组与组、班与班之间的劳动比拼,总是因为他拉班、组的后腿。

更主要的是,他并不把劳动上的落后看成是跟自尊有关的事。他的思想根基跟刚到新兵连的欧阳海类似,并且更有甚之:我是来当兵的,是握枪杆子的。枪杆子有多重?需要我锻炼那么大的死力气干吗?何况,复员回城后我又不靠砍树扛木头吃饭。我完成不了任务是我力气有限,又不是我有意偷懒、耍猾。

他倒确实没有偷懒耍猾,根据自己的能力干着,只是没拿出一份“最”尽力了的姿态出来,而大家却是在不断地挖掘自己的潜力:今天能拿80斤,明天加到81斤,后天82斤,一个月加下来,个个都是一、二百斤的硬力气。而眼见着刘修才那样高的个头,干个事拢拢捏捏的,大家虽不说他偷懒耍滑,却觉得他太惜力了。于是,到后来,若再划组分工作时,谁都不想跟他一组。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只是让班长不好按排工作。

这天,要把沟里积聚成小山样的木头扛到两里多路的山上公路边来,大部分都是需要两人抬才行的粗木头,无法单独劳动,所以必需两人一组。两人一组是最小的单位了,若一个人少干一点,劳动量就要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了,谁会愿意跟刘修才一组?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组合好了,欧阳海看着被大家甩在一边的刘修才,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秀才,我俩一组吧,沾沾你这大个子的光。”

下到沟底,本来刘修才走在前面,转过身,就成了他在后面,欧阳海在前面。欧阳海抬起一棵树的前半头对刘修才说:“来,上肩。”等刘修才上肩后,他自己火速跑到后面,抱起树的大头,弯腰、屈膝,一挺身就站了起来。

还没走上四五步,就开始上坡。一上坡两个人肩上的重量的差异马上显露出来。上坡路,前高后低,本来树身的重量就往后栽,似他们这样的组合,换谁也是高个走后头,矮个走前面,这样树身竖起来的角度会小些。而他俩刚好相反,低出一个头的欧阳海反而走在后面,坡陡的路况,树身狠不得竖起来,超过三分之二的重量都压到欧阳海的肩上。等上到大路上,两人发一声喊,同时扔下树木,刘秀才觉得自己还好,回头一看,欧阳海的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滚,热气从头顶蒸腾而起。

这样跑了几趟,刘修才见矮自己一头的欧阳海每次主动走到后面,还挑树的大头扛,终于觉得不好意思“咱们换换吧,你个头矮,在后面很吃亏的。”

欧阳海说:“啥吃亏捡便宜的,我个头矮,但比你力气大,等于扯平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早干惯了粗活重活。”

刘修才说:“说实话,我知道大家背后对我一直有意见,觉得我在劳动中太惜力了,不求上进,不争先进,可我还真懒得在意这些,若是换了枪杆子上的事你试试,我要还是这样不痛不痒的才怪呢。我从小就想当兵,好不容易当了兵,却天天干这砍树扛木头的工作,当兵若总是练出力气的事,那我还不如直接参加工作、进工厂得了。我觉得这兵当得一点都不值得。”

欧阳海正在弯腰抬起木头的小头准备帮刘修才上肩,听他这样一说扑哧一笑,手上就没了力气,只得把树木放下说:“不值?你这想法跟我以前的一模一样。我也是从九岁起就想当兵,日思夜想,熬了九年才当上兵。可一到部队,竟然发给我一把斧头,当时就冷气空心了,连写的家信都撕了,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向家人说道的。但是你看,我现在不也干得兴高采烈的吗?”

刘修才听他这样一说,倒来了兴趣:“说说看,你是咋转过劲来的?”

欧阳海卖起了关子:“想听?那先把这根树扛上了公路,转来时边走边听。”说着又一次抬起树木的小头放在刘修才的肩上。

7—3•

把这根木头抬上公路,欧阳海解开了棉衣的扣子,里面球衣的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欧阳海指着稍远些的那座并不太高的山岗对刘修才说:“你上过那座山岗吗?”

“咋没上过,那不就是营房背后的那道山岗吗?”

“那你应该知道山岗那边是大海?”

“是啊,我就是为看大海才上去的嘛。”

“我第一次上去,是来部队的第二天,可第三天,指导员又陪我上去了一回。那天在那座山岗上,面对大海,指导员给我讲了个故事,走,我们边往下走边说。”欧阳海拽了刘修才一把,两人又往沟底下去。

“那天指导员指着大海给我讲了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那是清道光年间,英帝国主义仗着经济发达、武器先进,开着战舰,架着长枪长炮,**,侵略到咱们国家的这片海面上来了。当时为了保家卫国,有一支千多人的队伍不分昼夜地赶到这里迎战。敌人没有给我军修筑工事的机会,就发起了进攻。仓促中,这支队伍只能依靠海水中的一座礁石还击敌人。无论从武器、弹药,还是人力、物力上都是敌强我弱,但是我国军人还是一次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最后这支铁血男儿拼着舍生忘死的精神,终于击沉了敌人的战船……”

刘修才重重地在身边的树杆上拍了一掌:“真带劲!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没想到欧阳海接着说:“但是,在击沉敌船之前潮水已经开始上涨,这队铁血男儿本可以选择后退,但没有一个人后退。等击沉敌船之后,海潮涨得更高,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活着的,死去的,全部被潮水卷进了海底。”

刘修才沉默了一会才唏嘘着说:“那时我国可真落后啊,先不说武器,连战防意识方面也太薄弱了,连工事都不知道预先修筑。”

“这不就结了,那你知道我们现在扛的这些树木是干什么的吗?很大一部分就是运到前线去修工事用的。以后还可能承担起修路、架桥的工作,所以我们的工作呀,看起来跟战场不沾边,跟前线打仗是两码事,其实我们这里就是前线,我们每天都在参与战斗,都在没有炮火硝烟里战斗。试想,一百多年前,牺牲在那片海水里的一千多名战士,若是有我们这样的工建部队提前为他们作好了战斗工事的话,他们会无一生还吗?”

这时两个人又一次下到沟底。这次刘修才毫不犹豫地走到后面位置,弯腰、屈膝、挺胸,利索地把木头的大头扛到自己的肩上。欧阳海说:“不行,你力气不过硬,上这么陡的坡,会吃不消的,来,还是转过来,让我走后面。”

刘修才说:“不,以前不仅仅是我力气不过硬,更重要的是我思想不过硬,觉得没必要在这里出力气的事情上认真对待。你说得对,这里就是前线,砍树扛树就是战斗。从今天起,我就把这些出力气的粗活重活当做是拿着枪杆子在打仗。别人是先进,凭啥我是落后分子?”

7—4•

欧阳海们这批新兵刚到新兵连时,正是连队接到砍伐任务量大的时期,每天除了少数后勤人员留在营地,其他战士几乎全体出工,全力以赴地完成砍伐任务,免得进入冬天大雪封山时阻隔了任务的按时完成。

这几年,正是全国最困难的时期,到处都有吃不上饭的人。新兵连附近的百姓们觉得部队上的人吃国家的,穿国家的,觉得军人的东西来得容易,当他们感到日子艰难时,难免打部队的主意,所以新兵连隔三差五地丢东西。今天是凉在外面的衣服不见了,明天是堆在屋檐下的萝卜没有了,后天是半袋米找不到了。这个现象不得不引起连领导们的高度重视,采取有效措施防范。于是,就把全体战士排了值班表,轮流在家值班。

这天又轮到欧阳海值班,这让他心里跟猫抓似的。他觉得在营房里空着手,不出力气地闲转一天,比上山砍三天树的时间还难打发。前两次轮到他在家值勤,都被他千商量万商量地跟别人调换了,可今天他找谁换班也没找到一个愿意的。

欧阳海心急火燎地整理完内务,见屋里屋外无事可做了,就想看一会儿书。当他拿起书本,眼前却总是闪出大家在山上干得热气腾腾、热火朝天的场面,越想越觉得手脚都没处放。“自从有人轮班看家以后,也没再丢过什么东西,今天偶尔一次没人看家,应该问题不大吧。”欧阳海这样一想,就跑到伙房去交待说:“今天我值班,现在有点事想出去一会儿,大家能不能帮帮忙,眼神往营房各处关照着点?”

欧阳海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时一有空哪里都有他,所以这伙房的事也没少帮过厨,炊事员们也都认识他,就说:“那你快去快回哦,一会一开始做起饭忙起来了,就照不住了。”

欧阳海说:“是!等你们忙起来时我一定回来。”说完扛起斧子就向山上跑去。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上山,甩开膀子干一阵,趁大家下山之前再跑回来。

可是欧阳海一抡开膀子干上了活就忘了时间,等他想起来该下山时,别的同志们也在下山了。欧阳海抄近路,满头大汗地赶在前面回到营地,一打开房门就傻了眼儿,屋内比平时格外亮堂一些,原来正对着房门的后墙处,糊着泥巴的竹墙被人扒开了个大豁口,挨着豁口处**的被子已经无影无踪。欧阳海扑到**正要从豁口处往外看个究竟,就听到食堂的人敲着洋瓷盆大叫:“抓小偷喽——抓小偷喽——小偷偷被子喽——”

欧阳海跳下床扑出门外,营房左边,下山的小路上,战士们已扛着树,成队地从山上下来。营房右边的空地与更广阔的田野连接在一起,田野上除了几处起起伏伏的土丘,就是再远处隐隐约约的村庄了。有一男子胳膊下挟着两床被子,慌不择路地向远处跑去。

听到喊声,大家从各自位置一哄而上,都往那个方向追去。与下山的同志相比,欧阳海离小偷更近一些,只有半里之遥。可大家还没追到近前,那男子忽然不见了,像钻土了、蒸发了一样。大家都奇怪了,明明这么多眼睛瞅着的目标,会忽然不见了?

欧阳海第一个追到小偷突然蒸发的地方,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个长四五米、宽两三米的大粪池子,平时粪农们肩挑车拉,把大粪都存到这里,专供给这一片土地施肥用。这小偷见那么多人又叫又追,心慌意乱,边跑边回头看,一不注意扑腾一声掉进粪池子里了。

其实粪池子里的积粪也不过一人深,离两边的池沿也不过两步之遥,但个这倒霉的小偷突然出乎意料地掉进粪坑里,恶臭熏天,又被大粪糊得睁不开眼,又担心束手就擒,惊、吓、羞,哪顾得上理智地考虑粪水的深浅、池子大小?加上得手的棉被马上浸透了粪水,反而成了包袱、成了束缚,缠裹着他,使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无边无际的万丈深渊,只是在原地一起一伏地盲目挣扎,眼看已呛了几口大粪。

跑拢来的同志们被他搅起的臭气熏得纷纷捂起了鼻子,又怕被他扑腾起来的粪水溅到身上,纷纷往离粪池远些的地方退去,边退边议论开了:

“真是老天有眼,罪有应得。”

“偷!看你还偷不!”

“他是老母猪踏进了萝卜窖,偷了一次又一次,人心不足哇。”

“看来他是天天在暗中记挂着我们,一有机会就下手。”

“好在他偷的是我们部队,要是偷老百姓的,看不打死他才怪哩!”

7—5•

按说小偷被生擒了,最大快人心的应该是欧阳海才对。今天自己值班,丢了东西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可现在看到粪池子里一身恶臭,被泡胀的被子夹裹着垂死挣扎的小偷,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不管这家伙,肯定他会被淹死在这个粪池子里。

欧阳海四下里看看,地上除了些已枯了的草,找不到任何可以救援之物。回营房找绳子或竹杆吧,显然来不及。

欧阳海着急起来,眼光匆匆地绕着粪池子看了一周,发现在自己对面的位置沿着池沿有两步台阶露在粪水外面。欧阳海根据入伍前社上劳动时的经验,觉得这台阶应该一直延伸到池底,供清理池底用。

欧阳海三五步跨到有台阶的地方,下到两级台阶处,弯腰伸手,但是够不着池中小偷的手。他只有一咬牙,把裤管往上卷了卷,伸脚到粪水里去探察下一步猜测中的台阶。果然踏到实处,下了两步,又伸手,还是够不着。再下,粪水已经要淹到膝盖。在这初冬的天气,外裤、球裤太厚,已不能撸得再高。再看池中男子,似乎已经没有把头冲出粪水表面的力气了。欧阳海来不及再顾忌什么,又用脚探着下了两三步,大粪已淹到大腿。他把一只手向小偷伸去,大叫道:“抓住我!”。小偷的眼睛早已看不清东西,但那声“抓住我”的叫喊,像救命稻草,使他精神一振,手使劲往这个方向伸来。

大家厌恶小偷,嫌弃大粪,但是被欧阳海的行动带动,马上有人过来在池沿上拉住欧阳海的另一只手。

欧阳海抓住小偷的手使劲往这边一拽,稠糊糊的粪水随着小偷的身子往这边一**,不光欧阳海的下半身全部被大粪淹没,就连上衣的下摆也没进了大粪中。

被拽上岸来的小偷面条一样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主动呕吐的力气了,任凭胃的条件反射似地往上呕,带动着身体剧烈地**,像有只动物在他的体内拱动着他的腹腔。从嘴里溢出来的东西又倒流进下巴里、嘴巴里、鼻孔里。

战士们看到他那难受劲,本意都想过来帮他一把,可他那样子又使人下不了手、拢不了身。

欧阳海看到他这不堪忍受的样子,胃里也一阵阵地直往上翻。欧阳海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是站着一身粪,坐着粪一身,救人要紧,管不了自己的冷和臭了!欧阳海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小偷外面那层已浸透了粪水的破棉袄,背起他往附近的镇卫生院跑去。并对围观的战友们喊道:“赶快去通知卫生院生火、烧水,准备抢救措施。”

因为他的军用胶鞋前几天被这个小偷偷走了一双,这些天劳动强度太大,欧阳海脚上穿的这双胶鞋是唯一的鞋了,早已烂得管不住脚,五个脚趾都露在外边晒太阳。当今天被大粪一浸泡,破胶鞋像个绊脚索一样拖在脚后跟上。脚上那些裂开的筷子宽的血口子,刚才被粪水一浸一泡,现在流着生血,真是一步一个血脚印。

欧阳海把小偷一送到镇卫生院,就着自己的脏手,迅速扒掉了他全身上下的脏衣服,用温水把他从上到下冲洗了一遍后,才交给医务人员。然后,自己就顾不得三四度的气温,跑到最近的一条河沟里,扑腾一身跳了进去。从头顶到脚尖,一阵没命的扑腾,他狠不得把浑身上下的皮扒一层去。虽然说从小生在农村,没少跟大粪打交道,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浑身上下一身恶臭的。

冻得上下牙直磕吧地回到连队的欧阳海,虽然战友们已经在营房门前的空地上给他生了一大堆火,可夜里欧阳海还是发起了高烧。

7—6•

次日早晨,欧阳海的脸烧得通红,像喝多了北方的烧刀子酒。班长乔运堂命令他休息。他却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发烧的人裹着被子越睡越烧,要上山去砍树,卖力气地大干一阵,出一身透汗就好了。”说着吞了几片阿斯匹林,扛上斧头就要上山。

乔运堂没办法,“咚咚咚”地跑到连部,把连长搬来劝他。连长一看他脸上的绯红,一把夺下他手上的斧头:“上啥山?不要命了?小心一下子晕倒在山上不知道是树砍你,还是你砍树,趁早上床去躺着。磨刀不误砍柴功,把身子骨养好了,有的是树让你砍。”说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连长的“瞪”视下,欧阳海乖乖地躺回**。可等大家都出工后,营房里一安静下来,欧阳海反而翻来翻去咋也睡不着。昨晚吃了药,睡得那么足,这青天白日的,哪还有瞌睡?从枕头下抽出临入伍前朱富山书记送他的《董存瑞》看了几页,却觉得床似乎比平时硬多了,硌得全身上下哪儿都疼。

睡不着,想法就多了起来:连长就是大惊小怪,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青年人,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以往在家时逢到这种情况都是母亲上山找些根根草草的中草药,熬上半锅汤水,一天灌它三大碗,该下地下地、该干活干活,最严重时顶多晚上下工了生一堆火,熬一大碗葱姜辣椒水,披件棉袄,热辣辣地喝它一大碗,又辣、又烫、又烤、又捂,出一身热汗,第二天保证一身清爽。

现在这部队上吃的有先进的药粒粒儿,三五粒一口热水就送下去了,比以往大碗喝草药水享受多了,药劲肯定也大多了,说不定半后晌身体就强多了,自己哪有那么娇贵,还能晕倒?说得倒是吓人。

欧阳海越这样想,浑身就越难受,觉得这感冒都是躺在这**给躺来的,觉得自己上山去甩起膀子干一阵,肯定比躺着清爽得多。林子那么大,一上山就迷进去了,不信连长、班长就能看到自己。这样一想,他翻身下床,提起斧子就上山了。

仅就两天时间,欧阳海用扛木头的办法,就把这场重感冒也抗过去了。

第四天,那小偷像刚刚大病一场才站起来似的,走路两条腿拖泥带水地直打晃,却用一担箩筐挑来了以前他偷走的连队的鞋、袜、衣服,还有他自家**的两床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棉被,另一只箩筐里是些瓜瓜菜菜、五花八门的可以吃的东西,那样子像是把全部的家当都挑来了。

那人一来到连部,扑腾一声就跪在连队的荣誉红旗下,磕着头,口口声声说要见他的救命恩人。弄得连长和指导员都跑过来了,忙着把他往起拉。那小偷却用巴掌扇着自己的脸,说自己不是人,好了还想好,忘记了解放前过的是啥苦日子,现在才遇到点暂时的困难,竟耐不住饥寒,连解放军的东西都敢往家里偷。

当欧阳海被大家叫来,连长对原来的小偷说:“这就是救你的战士。”小偷看着欧阳海脚上穿着的破胶鞋,拿巴掌把自己的脸扇得更重了 “我是坏了良心啊,这位战士估计跟我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多少。为了保卫祖国,远离了爹娘,跑到这里来当兵,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大的累,我还这样害得他没鞋子穿……,我不是人呐••••••。”

指导员一把拉住他的手:“我们不怕犯错误,犯了错误能认识到错误、能改正错误还是好人。”然后指着欧阳海说:“比如你的这位救命恩人,来部队的第一天就犯了错误呢。”说得围观的战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欧阳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7—7•

救人更救心,这才是最大的施救。

这次一波三折、救人更救心的事件,部队给欧阳海记了三等功。这个功是他们这批新兵立的第一个三等功,也是欧阳海人生里第一次获得这么高的荣誉。他暗自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可以给父母写封信,可以给小翠写封信了。

走时母亲一再交待,一到部队就要写信回去,可一个多月来欧阳海不知道给家里写信该写些什么内容。虽然自己对当兵搞工程建设工作的失望情绪转变过来了,但是觉得没什么新鲜事需要跟家人汇报的。最重要的是,自己没干出任何可以说得出口的成绩。

邹小翠已经给他来了两封信了,他一直没回。他不知道对爱着自己的姑娘说什么才好。小翠不光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还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从两小无猜,到恋情萌动,自己一直大大咧咧的。小时候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长大了是一心一意想着去当兵,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爱护她、关心她,反而是她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工作上,一直帮助着自己、体谅着自己。

他知道小翠从心里是不愿自己远离她的,可她什么也不说。自己说当兵好,她就说当兵很光荣;自己说当兵就要打仗,不打仗的兵不是真正的兵,她就说你要英勇杀敌,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当征兵的日子临近后,她就天天替他打听部队上的人来没来。体检一开始,她就陪着他跑前跑后,遇到难题帮他想办法。她怕他担心父母年大体弱,就主动对父母说反正自己已经没有父母了,他走后她会把他的父母当自己的父母照顾的。自己到部队才一个多星期,她的信已尾随而至,要他在部队好好干,要求他要上进、不要怕困难,要团结同志,样样工作都要争取当先进。

自己终于当兵离开了家乡,他知道小翠其实是羡慕、眼红的,狠不得自己也是个男儿身,能跟他一起参军。从此之后,小翠对自己不仅是爱恋,还增添了羡慕。可自己现在对小翠说什么呢?自己到部队以来又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事呢?

还有一直关心着自已成长的朱富山书记。

荣立这个三等功,虽然使欧阳海非常高兴,觉得终于有了向亲人们汇报的成绩,但这个三等功却是太出乎欧阳海的意料得来的。看到一个本不该死的人要死了,怎么可能不出手相救呢?谁都可以伸手相救的呀。这应该是件只要是个人都能做到的事,别说现在自己是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解放军战士,就算以前还在农业社当社员,遇到这种情况也是应该出手相救的吧。不光是自己,就算别人也会这样做。那天在全连新兵面前,从连长手上接过三等功的奖章时,当连长说:“……这是作为一个军人的荣誉……”欧阳海却在心里一直想着这些。

欧阳海认为,自己只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只要是个人就能做’的一件事,竟被部队记了三等功,多么平常的事情,却换来这么大的荣誉,欧阳海觉得这荣誉与自己的作为有点不对等,这更使他的思想有了个大的飞跃:上级是看得到我们的成绩的,党和国家是看得到我们的成绩的,建功立业不仅仅是在战场上,无论我们在哪个岗位上,只要我们认真去做、尽心去做,任何的成绩都会被肯定的。干!无论自己手里拿的是枪还是斧头、铁锹;无论自己是身临战场还是工地,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干,才能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是煤必须发热,是金子必需发光。

当欧阳海正沉浸在这样的思想历程里热血沸腾时,连长已经讲完了话,叫声“欧阳海!”,欧阳海本来应该答应“到!”的,却“呼”一下子站起来,气昂昂地答应道:“干!”惹得全场一阵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