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之向导
我骂了一声娘,快步跟在棉帽男身后。
来的时候是向上爬,现在要回去了,还是向上爬,这么“狗血”的事情,该找谁说理去?
队伍在不断地向上走着,起码,从身体对重力的感受来讲,确实是这样的。我每一次抬起脚,再踩下去,都比迈步之前要上升一点高度。
大风呼啸着,赶跑了本来就稀薄的氧气。队伍里所有人都走得很吃力,支撑慎吾和小希的,可能还有内心里的信念;对于怀疑“向上走”理论的我和水哥来讲,步子就迈得更艰难,简直每一步都走在崩溃的边缘。
我们花了几乎是刚才三倍的时间,才回到通往神湖的那条路上,队伍没有在这里停留一秒,而是直接朝上爬去。
在漫天风雪中,我看不见队伍带头的那个人,到底是慎吾还是小希,总之一定是他们俩的其中之一,要不然的话,不会走得那么坚定。
而走在队伍最后的我,每走一步,都在质疑自己的决定,在考虑是不是要掉头一个人下山,每走一步,我都在怀疑下一步的时候,我是不是会跪倒在雪地里。
但是,在求生欲望的支配下,身体像是个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机械地向上走着。每一分钟都如此漫长,我既觉得自己离开那堆石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又担心走了那么久,怕是还没向上移动五十米。
我身上除了不断运动着的双腿,其他部分都似乎冻成了冰块,如果不小心撞到硬物上,应该会哗啦啦碎成一地。同样快要被冻僵的脑子里,却突然跳出一个想法:一九九〇年的那支中日联合的登山队,也遭遇了这样的暴风雪吗?
一整支探险队,十七个人,是我们现在人数的两倍还多,一个都没能下山。他们究竟是像报道所说,是在半夜被雪崩埋住了,还是说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想要下山,却被误导着继续向上爬?或者反过来说,他们是向着山下走,但因为确实发生了的重力反转,反而到了更高的山上?如果真是这样,倒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的尸体,是出现在比假设遇难的三号营地海拔更高的冰川上。
我摇了下脑袋,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自己这一队人分分钟要死在这雪山上了,还有心情去想多年前的登山队?
更何况,从小木屋里翻出来的那份实验报告,以及我背包里藏着的一把红色陶瓷手术刀,都在暗示着当年那支登山队并不是单纯的登山队。他们瞒着敬奉神山的雨崩村民,在山上进行着某个神秘的实验。
或许是这场实验真的激怒了卡瓦格博的山神,所以夺走了这十七个人的生命……
不对,按照我的推测,那一个在大学里跟小希谈恋爱、懂日语的任青平,应该是十七个人里面的一员,他成功地存活了下来,并且下山当起了大学生,直到他被大卡车撞飞的那一天。
从现在得到的信息看来,任青平是他的化名,本名应该是叫仁青平措,他并不是雨崩村民,但应该是住在太子雪山脚下的某一个村落,对卡瓦格博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在一九九〇年的那支队伍中,担任向导之类的角色。
时隔二十多年,在任青平或者是伪装成任青平的人的引领下,他曾经的恋人小希,怀着重见男友的希望,又回到了这座雪山上,顺便捎带上了我和水哥这两个倒霉蛋。
至于慎吾、美子、棉帽男,还有死在松树上的小野君,这伙人无论是不是“重力反转”这一骗局的演员,他们来卡瓦格博的目的,都不是自己声称的那么简单。
至于小明,我现在已经能确定,她不是一个简单的日企员工,加入我们这个团队,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起码在这趟自驾游行程之前,她就认识慎吾、美子这帮人,并且接受了某些指令,来引导我跟水哥、小希一起上山,在来到了神湖之后,遇到了这样极端的风雪天气,还让我们继续向更高的山上走。
慎吾和小明的所有努力,他们布下的一切骗局,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而且,他们成功了。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高原缺氧让我有些头晕。这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件,死而复生的任青平、雪崩、奇怪的实验、同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重力反转……在能看见的谜题后面,是逐渐浮出水面的答案。
如果说,我们注定要步二十多年前那支登山队的后尘,死在神圣的卡瓦格博上,那么至少让我在死之前,可以搞清楚这个答案。
我在风雪中低头赶路,不知道向上走了多久,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极限,突然之间,我感觉到,现在每次抬起腿来,再落下的时候,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吃力了。
再抬起头来,我发现棉帽男的后脑勺和我的视线是持平的。也就是说,我们正走在一段平路上。
我心里先是一愣,然后不由得一阵狂喜!
在我的印象中,这一段路虽然很陡,但是却不长,上山时是用二十多分钟走完的。在这一段坡路下面,连着的是一块较为和缓的开阔地,然后就是原始森林,在森林里有一段去神湖必经的枯木,也是我们跟救援队相约会合的地方。
现在,我们走的这一段平路,会不会就是那一块开阔地?
难道说,我们真的赌对了,“要下山,向上走”是离开这座雪山的不二法门,而我们经过艰难的跋涉之后,正在朝着那一片原始森林走去?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也没相信重力反转这种事情,但是只要能让我顺利下山,喝一口陈年醇厚的威士忌,就算被这种不相信的理论啪啪打脸,又有什么关系?
前面的棉帽男伸出右手,打出一个停止的手势,这一次,我没有再撞到他背上去。
队伍停在一片雪地中,我环顾四周,刚从草甸那条路出来,原本以为很快就要走出暴风雪范围,没想到并非如此。这里也被没过靴子的积雪覆盖,无法辨认地表,而且四周风雪迷茫,所以认不出到底是不是上山时走过的那片开阔地。
前面停下来不知道干吗,有可能是在辨认方位。
还在行军的时候不觉得,一停下浑身似乎要散架,喉咙也干得难受,我取下身后的保温水壶,打开盖子,狠狠地灌了一口。
要说日本人虽然讨厌,但生产的东西确实好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保温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的,喝下去之后暖心暖胃,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人的身体,就是那么贱的东西,刚把水壶放回原位,突然**一阵酥麻——我想要尿尿。
我看着队伍前面,似乎没有挪窝的迹象,于是拍了拍棉帽男的背,让他在队伍开始走时千万记得叫我,然后就稍微往外走了几步,背着他们,掏出了被冻成一团的小鸟。
作为一只来自亚热带的小鸟,我确实担心,它会在这风雪中被冻死,或者是因为天气太冷,直接被粘在了雪地上。
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反而是从体内排出的**,带着热腾腾的雾气,落到雪地上时还融化了一些积雪。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蛮好玩的,于是不断在地上画圈玩,等到尿完,正要班师回朝,突然发现雪地上有什么东西。
我皱着眉头,努力朝地上看去,在被温热的**融化掉的积雪,大概一块鼠标垫的面积里,有什么物体正在露出来。
脚下的积雪在靴筒齐平的位置,而被融化的积雪不过几厘米高,也就是说,露出来的并不是地面,而是在地面上本身有一些高度的物体。
是什么东西呢?
雪地里尿液也不会有什么味道,我弯下腰,仔细去看。
淡黄色的,到底是什么呀?好奇心驱使下,我顾不上自己的尿脏还是不脏,反正也戴着手套,于是干脆用手拨开那些被融化的积雪。
手碰上雪下那东西的时候,触感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就像是在超市的冷冻柜里,拿起一块冻成冰块的牛排。
“我去!”
我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向后坐在了雪地上。
那个被尿液融化的积雪下,所露出来的淡黄色物体——是一张人脸!
人脸闭着眼睛,睫毛清晰可见,漆黑的头发朝着我的方向。我也有点佩服自己的观察力,即使在这样的惊吓之中,我仍然能判断出,这一具埋藏在雪地下的尸体,属于一个二三十岁的亚洲男性。
有一双手托住我的腋下,帮我从雪地里站起来,身后传来水哥的声音:“你在鬼叫什么?”
我站了起来却还是站不稳,踉踉跄跄,气喘吁吁,指着那一张脸,“死人……有死人!”
水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也发现了那张人脸。
多吉走到我旁边,却也不敢再往前走,“亲,好像真的是死人。”
一个人从我身后奔跑而过,脚步带起雪花,一直跑到了那张死人脸旁边。
是小希。
她竟然对尸体毫不畏惧,弯腰端详了一下那张脸,然后直起身来,吐了一口气,“不是他。”
然后,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喜悦、安详的笑容。
就像是那具尸体脸上的雪被拨开一样,天上的云这时候也开始消散,不知不觉间,风雪停了下来,太阳从云层后面发射出光线。
视野一下子就好了起来,白茫茫的积雪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晃得人眼睛生疼,我赶紧戴上墨镜,环顾四周。
我们身处的位置地势平坦,但是,无论向哪个方位看去,都没发现上山时的那片原始森林。所以,这里并不是我们想到达的开阔地。
突然,我又发现了点什么。
红色的东西,在离那具尸体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尖角,看上去有点眼熟,像是……帐篷的一角。
尸体?帐篷?
我突然想起了慎吾用iPad给我们看的卫星地图,在神湖往上的一片雪地里就有红色的帐篷,以及他想要寻找的一九九〇年那支中日联合登山队里,他父亲和其他队员的尸体。
所以,我们并没有下山,而是向上又走了一段。
重力反转是个什么狗屁。
我大喊了一声:“被骗了!”回过头去跟水哥说:“我们被骗……”
然后,我发现了指在他太阳穴上的黑漆漆的手枪,枪柄握在慎吾手上。
慎吾脸上毫无表情,“别动,你们不会受伤的。”
然后,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冲锋衣,扎在我脖子上。
我扭过脖子,想看是谁对我下的毒手,却只看见了几米外的小希。她正微笑着看向远方,对我和水哥的遭遇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她脸上的笑容,跟我梦里在雪山顶峰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马上要见到他了。”
我摸着被扎了一下的脖子,一阵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咚一声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上。
我就像倒在旅馆的白色床单上,那么舒适,那么安详。
眼前一片红色,鲜血的红色,从卡瓦格博上席卷而下,洪水般朝我们涌来。
我正站在进雨崩的村道上,旁边有人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回答说:“血山,鲜血的血。”
那人点了点头,“对,血山。”
然后我转过头去,那人微笑着对我说:“我马上就要看见她了。”
那人,不是小希——是任青平。
我从这个糟糕的梦里醒来,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周围太亮了。
我的墨镜不知道被扔到了什么地方,下意识想要用手去找,却发现手被绳子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我尝试着挣脱,却只让自己的手腕勒得生疼,只好放弃。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再次张开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辆车里。
透过车窗朝外看去,仍然是我被骗着走上来,然后被放倒的那片雪地。
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汽车可以开上那么高的山?然后我逐渐意识到,这个“车窗”跟普通的车窗相比,大小、形状都有点不同。
而在我的正前方,也不是普通的座椅后背,而是跟我相对的一排座位,上面空****的没有人。越过这排座椅,前面不是普通的汽车方向盘跟仪表台,而是复杂得多的装置。
终于我能确定,这不是汽车,而是一部直升机。
直升机在天气晴朗的情况下,当然可以直接飞到雪山上,然后降落在这一片开阔地。
“你看到什么了?”
后排座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努力扭过头去,兴奋地说:“水哥,你没事,太好了。”
那人笑了一下,“我不是水哥。”
我这才发现那人头上戴着一顶棉线帽子。是棉帽男,在“梅里Café”第一次遇见,在山上重遇,走了那么久之后,似乎一直没跟我们介绍过自己名字的——棉帽男。
他的双手,也同样被绑在身后。
见我不说话,他又笑着问:“你看见什么了?是不是……血山?”
他一字一顿:“鲜血的血,血山。”
他的香港普通话还是让人想发笑,但我却顾不上笑,而是提出了我最关注的问题:“他们呢?水哥?多吉?还有小希呢?”
棉帽男用下巴朝机舱地板一指,“多吉在这里,小希跟水哥……”
他看向飞机外那顶红色帐篷,“都在帐篷里。”
“帐篷?”
棉帽男的脸转向另一边的窗户,“对,帐篷。”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几十米开外,有一顶鲜艳的红色帐篷,体积足有一个集装箱那么大。在帐篷旁边,还能看见另一架直升机的机翼。我尝试着挪动身体,调整角度以看得更清楚些,才发现绑着手腕的绳子,另一边还固定在椅背上,无法移动。
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什么组织,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把至少两架直升机开到了雪山上,而且搭起了这么大一个帐篷?
果然,在我们遭遇的阴谋背后,有一个实力强大的幕后黑手。中日联合登山、京都大学、日本财团,这些关键词在我脑海里一个个蹦出来,让我感觉到,这是一个跨国的犯罪团伙。
之前我还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错怪了小明和慎吾他们,现在看来,我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我该后悔的,是没有坚决地戳穿、阻止他们,现在好了,他们得逞了,我被绑了,而小希跟水哥被抓进了帐篷里,不知道正在遭遇什么非人的折磨。
我想起了那把红色的陶瓷手术刀、神秘的实验报告,还有在梅朵客栈和小希同睡那一晚的梦里,穿着白色病号服、被遗弃在雪里的尸体。
不行,我要救他们。
我转头向后座看去,想着要怎么争取棉帽男的支持。我也觉得很奇怪,棉帽男为什么也被绑在了这里?难道是他们起内讧了?
不管怎么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多一份反抗力量,就多一分希望。
我正想着怎么开口,棉帽男却先说话了。
“蔡必贵,外号鬼叔、阿鬼。一九八二年出生,金牛座,职业是小工厂主,爱好是旅行、单麦威士忌、鬼故事,还有女人。”
我吃了一惊,想要否认他说的这些是我的真实资料,但明显脸上的表情已经把我彻底出卖。
我只好干笑两声:“嘿嘿,你们调查得挺清楚嘛。”
棉帽男也笑了,“不是‘你们’,是他们。我跟井上慎吾、上川美子还有装死的船原小野并不是一伙的。”
我注意力却集中在他后面的话上,“小野是装死的?”
棉帽男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对,装死。鬼叔,你那么聪明,不会以为他是真的死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小野没有死?也就是说,重力反转根本没有发生?那小野是怎么爬到悬崖顶,那么高的松树上的?”
棉帽男又笑了笑,“用你坐着的这个东西。”
我的手被反绑在身后,不然的话肯定要拍拍自己的脑门。在观赏小野烤串的那块悬崖上,我自己就想到过,要演成这出戏,除非有直升机。
这不,果然就有直升机。
另外,在小屋里外见到两个小明这件事也可以得到解释了。窗外那个小明不出意外应该是小野易容假扮的。小野应该是利用某种工具上到了木屋顶上,而且还待了一段时间,至少待到大雪掩盖了他来时留下的脚印。然后他利用工具将自己吊在了窗户外,双脚悬着并未接触雪地。等到我们一众人——除了美子和小明——来到外面时,小野已经在小明和美子的帮助下,翻窗进入了木屋里,火速收回了工具,贴墙蹲着躲藏起来了。接下来,突然之间,木屋的灯光熄灭了,屋里的两个女人故意制造发生了重力反转的假象,故意发出惊叫吸引我们的注意。趁着我们往回跑的机会,小野又带着工具翻窗出去逃之夭夭了。
我又想起来一件可疑的事。我怀疑当时小明说要出去小解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顺便再照应一下小野。不过,水哥这个不正经的东西缠着说要陪小明去。小明一开始表示拒绝,但奈何水哥脸皮够厚,只好答应了他。我猜出了木屋后,小明走的路线一定完美地避开了小野所在的位置。即便这样,他们还成功地骗过了我们。可见日本人的准备做得多么充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疑问也随之而生,“你们这些人,不,他们这些人,演得那么辛苦,出动了直升机这样的大型道具,到底是为了什么?”
棉帽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不是猜出来了吗?是为了骗你们上山。”
我皱着眉头,“要让我们上山还不简单,你们,不,他们有钱又有人,一开始就把我们这几个人麻翻、敲晕再抬上山,干脆利落,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棉帽男笑了笑,“有那么简单的话,慎吾他们也用不着策划了三年,才实施这次行动了。阿鬼,我知道你的好奇心,特别是对怪事的好奇心,比正常人要强烈得多。对这次旅行亲身碰到的怪事,还有后面的原因,难道你不好奇吗?”
我点了点头,“好奇,当然好奇。如果我们活着下山,我家有一瓶珍藏的麦卡伦三十年陈,请你喝,听你讲给我听。但当务之急……”
我望向雪地上的帐篷,高山上的雪如此洁白,帐篷如此鲜红,强烈的对比让人有种超现实的感觉。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务之急,是先把小希和水哥救出来。”
棉帽男也看了看窗外,但仿佛不是看着帐篷,而是大雪后蔚蓝的天空,“你放心,还有时间,她没那么快能见到他。”
我皱眉问:“谁?谁没那么快见到谁?”
棉帽男笑了笑,“等下你会知道的。不过现在,我建议你可以听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卡瓦格博的诡异故事。说不好,这会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个吓人的故事。”
他挑衅似的看着我,“怎么样,鬼叔,你想要听吗?”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说话还是可笑的港普,但是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跟这两天我印象中那个唯唯诺诺、毫无存在感的棉帽男反差鲜明。
我充分感觉到,这哥们儿是在扮猪吃老虎,不光骗过了我们,也骗过了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日本人。
比起小明、慎吾,整场戏里,棉帽男才是最佳男演员。
我甚至隐约感到,这个棉帽男能把我们完好无损地带下雪山。不过这一次的乐观预测,我再也分不清是前列腺告诉我的,还是卡瓦格博告诉我的。
总而言之,我想听他的故事。
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就是个死,能明明白白地死,当然比稀里糊涂地去见阎王要好得多。
这个棉帽男比水哥厚道多了,不用烟斗,也不用陈年威士忌,就愿意把故事讲给我听。我暗自决定,如果我们真能平安下山,我要请他去我家做客,别说刚才拿来当幌子用的麦卡伦三十年陈,就是客房改造成的恒温酒窖里,藏得最深的那一瓶麦卡伦璀璨莱丽瓶,我都舍得开来喝掉。
当然,也还要看这故事好不好听,能不能解决我心里的所有疑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棉帽男的眼睛,“你说吧。”
他眼里闪过一阵异样的光彩,笑了笑,“那我开始讲了,这个故事比较复杂,我又不太会讲故事,你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我。”
我点了点头,“那最好了。”
棉帽男望向直升机外的雪地,似乎完全忘了我们是被反绑在直升机上,等候发落、生死未卜的两个可怜人,而是用一种非常轻松的语气,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
“事情,要从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队,不,是生命科学实验组,来到太子雪山下开始。”
果然登山队不是简单的登山队,而且一如我所推测的,他们进行的实验和生命有关。
我不由得插了一句:“生命科学实验?具体内容是什么?难道是如何在高海拔地区优生优育?”
棉帽男沉默了一下,突然笑道:“也差不多吧,总之是为了让人类更好地生存的实验。对了,鬼叔,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变老吗?”
我被他问得一愣,人会变老这不是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是世间不需要解释,只要知道就够了的真理吗?人一生下来,就开始变老,这难道还需要原因?
棉帽男没等我回答,继续往下说:“或者我们这么说吧,不光人类,动物、植物、微生物,这些生命体绝大多数都会衰老、死亡,这是为什么呢?”
我毕竟是个有钱、有闲、有胸肌,还有脑的奇男子,这个问题难不倒我,“生物之所以是生物,因为他们可以繁衍后代,扩散种群。生命体作为个体,只要繁育了后代,就完成了自身的责任,在最初的造物设计中,生命就是不需要永生的。对于个体来说这当然很不爽,但对于种群来讲,反而是件好事。所以,只要是生命,自然就会衰老跟死亡。”
棉帽男赞许地看了我一眼,“鬼叔,你还懂得挺多的。不过,你的答案是从宏观的角度分析,而我问的其实是具体到某一个个体。比如说我,比如说你,在我们体内是有一个什么样的机制,让我们从三十岁以后,就慢慢衰老,直到最终死亡才停止?”
我皱起眉头,“呃……”
棉帽男自顾自地往下说:“这是因为,我们作为人类这一个整体,其实是由无数的细胞组成的。就在我们聊天、洗澡、吃饭、跑步、**、看电影、在网上看小说……任何时候,我们体内的细胞都在复制和死亡。而细胞们复制、死亡的一套规则,则是由我们人类的DNA决定的。”
可惜我的手被反绑着,不然我一定会挠挠头,“这我知道,好像说只要七个月还是七年的时间,人类身体的所有细胞就都新陈代谢了一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成了一个新的自己。所以你的意思是,DNA决定了我们要去死?”
棉帽男哈哈一笑,“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想要说的是,DNA决定了这一套规则,细胞死亡和复制的规则。人体的细胞会死亡,器官为了要正常工作,就需要复制出和死亡的那个细胞完全一模一样的细胞。但是我们之所以衰老的关键,恰恰就在于……”
棉帽男挑了一下眉毛,“每次通过DNA分裂、复制出来的细胞,都跟之前那个被复制的原细胞是不一样的。”
我的思维慢慢有点跟不上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棉帽男像是一个负责任的高中生物老师似的,耐心解释道:“因为在每次复制的过程中,都会损失掉一些信息。我举个例子,你拿着一张写满字的A4纸去复印,第一次复印出来的拷贝,是不是挺清晰的?但如果你把原件销毁,而把拷贝拿去复印,再把拷贝的拷贝拿去复印,把拷贝的拷贝的拷贝拿去复印……几十次以后,A4纸上的字,就完全无法辨认了。”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细胞就像是A4纸,DNA像是复印机?”
他点了点头,“就是这样,我们人类为什么会衰老,是因为在复印的过程中,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变得模糊。对应到不同的细胞上,表皮细胞的模糊让我们皮肤变得松弛,肝脏细胞的模糊让我们不能像年轻时一样熬夜,肌肉细胞的模糊让我们失去力量……”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谢谢啊,老师,我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变老了,但是这个跟你要讲的生命科学实验组,有什么关系?”
棉帽男轻轻地摇了摇头,“鬼叔,你试想一下,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优化DNA的规则,让每一个细胞在复制自己的时候,都跟原来那一粒一模一样,那会产生什么效果?”
我皱眉想了一会儿,“这样一来,人就会保持跟原来一模一样的状态……也就是说,可以永葆青春?”
棉帽男点点头,“对,永葆青春,长生不老,这件事情对你的吸引力大吗?”
永葆青春……
我现在虽然还年轻,但是衰老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而我毕生的志愿是喝最醇的酒、睡最好的姑娘。假设我两个月可以换一个女朋友,从二十岁一直换到六十岁,那么这个数字也就是二百四十个。但如果我可以长生不老,突然之间,能换的女朋友的数字,也就变成了无限了。
当然了,不是任何人都和我一样猥琐,但无论谁一生的理想是什么,有多么渺小或崇高,无限的生命,也就等于无限的精力、无限的机会,可以去实现你的理想,甚至说,可以去实现无限多个理想。
我点了点头,老老实实承认道:“吸引力挺大的。”
棉帽男对我的诚实表示赞赏,“永葆青春是一种贪婪,愿意承认这种贪婪,也是一种勇气。如果我告诉你,通过一个简单的小手术,我可以让你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永远都不会衰老,鬼叔,你愿意给我多少钱?”
我吸了一口气,“我也说不好,一百万?两百万?不,我可以把全部身家都给你,因为创造金钱用的无非就是时间,如果我能有无限多的时间,也就可以去创造无限多的财富。用现在的区区几千万去换一个无限,无论怎么算,都是非常划算的交易。”
棉帽男眨巴着眼睛,“鬼叔,你果然是金牛座,你说得没错,为了实现这个终极梦想,人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光是钱,也包括另外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理。或者换个角度去理解,女人花那么多时间和钱去护肤,也只是为了“看起来”比较年轻而已。如果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远年轻”,女人们确实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所以也有办法让男人付出任何代价。
棉帽男老师继续讲课,“如果谁掌握了这项实现梦想的技术,谁就能获得一切,甚至包括统治世界。好,那现在问题来了,如果有这么一项研究,有可能做到让人类永葆青春,那么你觉得从事这项研究的那个机构,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想了一想说:“任何代价。”
历朝历代,人类为了追求永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都能做出来。现代社会的人类和两千多年前的帝王们,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区别。
棉帽男点点头,“没错,任何代价,钱是最基本、最不值一提的,除此之外还有最新的科研成果,培养多年的科研人才,敢于违背国际公约,进行违背伦类的人体实验……”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九九〇年那帮人,在卡瓦格博上就是在做这个永生实验。”
棉帽男点点头,“没错。”
我脑子里的疑问,也终于得到了一点解答。之前总是在想,他们费尽精力去演那么大一台戏,成本那么高,却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匹配的目标。但如果把能实现永生这种终极梦想作为他们的目标,那么前面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只是,我仍然搞不清楚,实现永生跟把我们骗上山到底有怎么样的联系。
棉帽男没有理会我的内心戏,继续讲他的故事:
“对不起,前面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堆,现在,让我们进入到正题。一九八五年左右,日本的某个巨型财阀得到了一个消息。在遥远的中国云南,一座叫梅里雪山或者太子雪山的山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比如,在山上放着的石堆会突然消失,然后出现在海拔更高的地方。这样的现象,只发生在涂了红色颜料的一部分石头上。不过,他们更关心的是雪山当地人之间流传已久的传说。传说中红色衣服的年轻人,在卡瓦格博的神湖中洗澡之后,就会变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并且,会永葆青春。
“让财阀的掌权者感到兴奋的是,传闻在那年,当地的传说变成了现实。一个年轻人在三年前上山打猎,之后就失踪了,等三年后独自下山时,他身上**,不着寸缕,但样子却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日本的财阀给了带来消息的那个人一笔巨款,以及一辆最新的跑车,半个月后,这个人就因为一场‘车祸’丧生了。财阀派出了两个科学家以及一个翻译,秘密来到了太子雪山下的那个小山村,找到了传说中的那个身穿红衣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呢,就叫……”
雪山的冷风似乎能穿透关得严严实实的机舱门,我感觉到身上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仁青平措。”
棉帽男点了点头,“日本人找到了仁青平措,把他秘密带回了日本,教给他日语和汉语,还有相关的科学知识。当然,他们也对仁青平措进行了一系列的分析实验,得出的结论是,秘密就隐藏在卡瓦格博这座雪山上,只有回到那里,才能找到答案。”
我恍然大悟,“所以,日本人在一九八九年又回到了雨崩村?”
棉帽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错,他们回来了,但不是在一九八九年,而是一九八七年。你低估了他们的效率,还有他们的心急程度。一开始,他们派出了包括仁青平措和几位科学家在内的小分队,在雪山脚下的几个村落里,搜集跟卡瓦格博相关的所有传说和奇闻,他们也爬到了卡瓦格博的半山腰,沿路考察植被、动物、微生物,记录各种相关数据。”
棉帽男继续往下说:“到了一九八九年,小规模的考察已经无法满足日本人的需求,又或者是他们的研究得出了成果,需要进行验证,所以,日本财阀的掌权者认为,到了要切实启动永生实验的时候。于是,日本人打着京都大学登山队的名号,组织了一次登顶卡瓦格博的登山活动。”
我回忆道:“难怪听水哥说,当年的登山队里,很多队员既是专业登山运动员,又是科学家。”
棉帽男补充道:“除了科学家,那一支十七人的队伍里,还有已成为他们一员的仁青平措,以及三个被实验者,代号分别为A、B、C,其中,A和B是男性,C是女性。这个实验小组,自从一九八九年开始登山后,一路随着海拔的上升,记录着三名被实验者的身体状况,各项环境数据,寻找最适合进行手术的地点,期待着那个神奇的大事件的发生。”
我皱眉问:“大事件?指的是什么?”
棉帽男抬头看着机舱顶,又低下头来,直视我的眼睛,“所谓的大事件,就是由于时空重叠所造成的大规模、超长时间的重力反转现象。”
我彻底被他搞糊涂了,“重力反转什么的,不是你们,不,他们搞出来骗我们向山上走的理由吗?”
棉帽男笑了一下,“现在是假的,当时是真的。当年,重力反转是那支十七人的实验小组从上到下全心期盼的事情。因为只有这个事件发生了,他们的实验才能获得成功,而实验如果成功了,他们就会超越前人成为可以藐视现存于世的所有科学奖项的伟大科学家了,也会因此而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我不禁有些怀疑,“照你这么说,他们背后有源源不绝的资金和设备支持,之前又做了那么详细的调查,怎么还会死在一场小小的暴风雪里?”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让头脑更清醒些,好跟上棉帽男的节奏。
棉帽男继续说:“自从一九八五年这个永生实验的项目启动以来,日本人通过反复的理论认证,以及在卡瓦格博上的实地考察,确认了在这座神奇的雪山上,会在随机地点出现一系列的奇怪现象,日本人把这种现象叫作小事件。每当小事件发生时,各种环境数据会变得非常奇怪,不像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也不像地球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而像是……宇宙还没开始大爆炸之前,那个所有物理法则都失效的……奇点。”
我瞪大眼睛看着棉帽男,叔虽然见多识广,博闻广记,但毕竟不是物理相关专业的,对棉帽男所说的这些,我似懂非懂,没办法完全理解。
棉帽男可能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笑了一下,“当然了,上面说的这些数据都需要有专业的仪器来测量,如果我们没有专业仪器,该怎么判断小事件发生了呢?很简单,只要发现有红色的物体,开始向天上飘,那就是了。”
我发现终于有我能听懂的东西了,赶紧抢着说:“重力反转!”
棉帽男点点头,“没错,日本人和你一样,也发现了这个规律。每当小事件发生的时候,肉眼能观测到最明显的,就是没有生命的红色物体会向空中飘浮。处在小事件里的人类,如果也穿着红色衣服,就会同样向上飘,没有穿红色衣服的,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脱离小事件,就会因为血管爆裂死亡。”
我吃了一惊,“血管爆裂?为什么?”
棉帽男解释道:“鬼叔,别忘了,人体内流动的血液都是红色的,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飘浮起来,只有血液全部向上方聚集,无论当时你是站着还是躺着,都会造成某一部分的血管爆裂。根据日本人观测的情况,如果这个人当时是站着的话,所有血液都向头部汇集,首先,这个人会双眼充血,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变成红色,即使是洁白的雪山,在他的眼里也会变成鲜红的血山……”
我一时无语,之前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只要在重力反转,也就是小事件发生时,马上脱掉身上任何的红色衣物,就可以逃过一劫,没想到,这是让自己死得更快的方式。
棉帽男继续往下说:“日本通过研究发现,在小事件里,无生命的物体只是向上飘浮,而飘浮起来的人类,仍然没有停止细胞复制的过程,而且这个时候复制出来的细胞,是没有任何损耗的。也就是说,如果某一个人,永远处在这种飘浮状态里,那么他就实现了永葆青春。”
棉帽男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样的永生并不具备可操作性,而且就算哪个客户愿意这么做,实际上也无法做到。因为小事件发生的地点随机,而且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另一个问题是,没有人知道飘起来会飘多高,掉下去的时候完全有可能会摔断腿,甚至像小野装的那样,变成一个烤串也是有可能的。”
这下连我都替日本人着急,“这么麻烦,那该怎么办?”
棉帽男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但日本人的想法是,寻找持续时间足够长的小事件——或者说,是规模足够大、持续时间足够长、足以发生质变的大事件。然后,在被实验者向上飘浮,体内细胞正在进行无损复制的时候,进行手术……”
我若有所思地说:“难怪要把手术刀造成红色,其他器材肯定也是红色的,这样才能一起飘起来,拿来进行手术。”
棉帽男笑了一下,表示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在手术中,把被实验者的器官取下来,放在仪器里,送回实验室进行研究。”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在小事件里,被实验者的器官会复制成两个,所以能取下多出来的那个?”
棉帽男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器官仍然只有一个。”
我大吃一惊,“那被实验者不就死了吗?有谁会那么傻同意进行这样的实验?”
棉帽男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被实验者当然不知道,在这个实验里,他们最终会被取走器官,因为大出血而死亡,然后尸体被随意丢弃在雪山上。”
我不禁气愤地骂道:“太卑鄙了!”
棉帽男摇摇头,“他们可不觉得自己卑鄙,反而认为自己从事的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事情,牺牲三个什么都不是的被实验者,换来为全人类实现永生的可能性,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合理的。总之,这三个以为在雪山上吃半年苦,下山后就可以获得一大笔钱的被实验者——A、B、C体内器官被注入了大量的红色**,以增加实验的成功率。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将被取走的分别是大脑、心脏,以及……”
我想起了那一份小木屋里的实验报告,不由得喊了出来:“子宫。”
棉帽男望向窗外,脸上是跟刚才一样的复杂表情,“你说得没错,是子宫。”
我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脑子一时无法处理如此庞大的信息,一片迟钝,好像电脑宕机了一样,但好奇心却仍然在运行,“这个实验小组的人都死光了,所以实验一定没成功对吧?这又是为什么?”
棉帽男回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解答我的问题,“就像你说的,人都死光了,所有秘密都被埋藏在这座卡瓦格博上。关于实验失败的原因,日本财阀比我们更想搞懂,所以,他们在这上面花费了无法计算的资金和人力……”
棉帽男叹了口气,“然后,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也只是几个可能性。第一个,目前是被认为最有可能的,据说是在暴风雪中,某个实验的血液样本掉到了雪地上,在小事件里不断复制,把雪都染成了红色浮到了半空中,再引发了严重的雪崩,所以把全部人都埋在了雪里。”
“第二个可能性,就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事件发生时,全员都没有穿上红色制服,也没能及时脱离,结果全部血管爆裂而死。”
我在大脑里迅速判断了一下,以日本人的小心谨慎,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非常小。
棉帽男看了我一眼,说出了最后一个可能性:“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那个曾经经历过一次大事件,并且奇迹般存活下来,变成了不会变老的怪胎的那个仁青平措,在进行实验的过程里,和纯真无瑕的代号C的被实验者,在朝夕相处中,产生了感情。他计划着要告诉代号C真相,找机会带她逃下山,但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大事件就发生了。”
我张大了嘴巴,“所以,实验成功进行了?”
棉帽男的表情非常沉重,似乎也在同情那个天真烂漫,当年只有二十三岁的代号C,“是的,实验成功进行了。仁青平措亲眼看着代号C被取下了子宫,然后,之前注入她体内的红色**,和鲜血一起从她的身体喷涌而出。红色的**继续向上浮动,遮蔽了一小片天空。持续了半小时的大事件结束后,实验小组通过早就准备好的方式,顺利回到地面,打包好他们的战利品,准备向山下走去……”
我被这一节紧张的剧情所吸引,棉帽男之前还说他不会讲故事,其实这种平铺直叙的文风,比水哥那种咋咋呼呼的风格更为吸引人。
我像一个被网上连载的低俗悬疑小说吊足了胃口的读者,忍不住催楼主快点更新,“然后呢?仁青平措做了什么,来给他的代号C报仇?”
棉帽男苦笑了一下,“不,他什么都没做。”
我又搞不懂了,“什么都没做?那……”
棉帽男解释道:“实验小组以为大事件结束了,其实,他们仍然处在大事件中。一场奇怪的暴风雪开始了,他们以为自己正在下山,其实,却是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去。仁青平措经历过这种神奇的现象,原本可以提醒实验小组的,但是他并没有。仁青平措陪着他们一起上山,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因为缺氧、严寒,死在了卡瓦格博的山顶。”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或许这就是山神的诅咒、命运的讽刺,让这群触犯了人类伦理的科学家,以登顶卡瓦格博的幌子上山,最终真的死在了登顶的路上。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棉帽男知道的果然比我想象的要多。搞清楚了发生在二十世纪的,关于雪山这个故事的前传,我大概能明白,日本财团要把我们带上山的目的——再次进行之前的永生实验。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我一开始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答,说了那么久,又绕回到了最前面,“谢谢你精彩的故事,绝对值得一瓶麦卡伦三十年陈。不过我还是没搞懂,日本人要把我们带上山,为什么不一棍子敲晕,而要下那么大一盘棋,把我们骗上山?”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小希啊。”
棉帽男点点头,继续问:“那你说,日本人为什么要把小希骗上山?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女孩子?”
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推测:“因为在一九九〇年那次实验中,仁青平措并没有死,而是偷偷下了山,化名任青平,然后不知道怎么样给自己找了对假的父母,又去了小希的大学读书。因为他永远不会老,所以包括小希在内的老师和同学,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
棉帽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继续。”
我结合了自己观察到的信息,以及小希跟我说的话,继续往下推理,“这个任青平跟小希谈起了恋爱。既然日本人那么在乎永生实验,任青平不可能一直隐姓埋名下去,所以,他自己也察觉到,跟小希的恋人关系,可能给小希带来危险。然后,他给自己安排了一场车祸。”
棉帽男嘴边露出了一抹难得的笑,“鬼叔果然厉害,一般人都会猜,车祸是日本人安排的吧?事实确实不是这样,对于上次实验留下来的珍贵的活资料,日本人保护都来不及,才不舍得加以破坏。所以,那次车祸很可能是任青平安排的,要不然的话,就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自己的推理接近了事实真相,这不禁让我感到振奋,继续往下说:“在那场车祸之后,任青平表面上已经是脑死亡的状态,只能待在ICU里。但实际上,因为他经历过两次大事件,身体结构异于常人,所以,他可能仍以我们难以理解的某种形式存活着。然后……”
我联想起小希跟我讲的在ICU里春梦的经历,以及刚才棉帽男所说的,代号C的被观察者,身上被取出的器官是子宫。
本来不敢确定的一个推测,在说出口的时候,却感觉真相肯定就是如此,“然后,在一次小希去探望的过程中,任青平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让小希受孕了。这颗受精卵占着子宫不发育,成了一颗钉子户,所以,小希才会几年没来大姨妈。”
虽然推理出结果的感觉很爽,但这个结果本身,却让我很不爽。
一路以来,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想要推倒小希,到现在都没有进展。人家任青平倒好,靠一个梦就把小希推倒了,而且,还让她实实在在地怀了孕。
当然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棉帽男脸上的表情,像是要给我竖大拇指,“鬼叔,你这样的逻辑能力,不去写悬疑小说,太浪费了。”
我不禁有点得意,“我还真有这个打算,如果能活着下山的话。”
棉帽男捧场道:“鬼叔到时写完了,一定要发给我看。”
说到这里,我自己也突然想到了。这颗受精卵那么重要,几年前任青平在播种的时候,肯定也想了些办法,以免被他痛恨的日本人夺走。
棉帽男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鬼叔,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在这颗受精卵里,不光包含了关于永生实验的信息,甚至包含了任青平,也就是仁青平措的一部分……怎么讲呢,用通俗的说法,是他的一部分灵性。”
棉帽男看了我一眼,确认我能听懂他的话,然后继续道:“要取出这颗受精卵,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回到当年大事件发生的地点,也就是卡瓦格博的神湖上,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第二,受精卵的携带者,必须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不能有一点受胁迫,更不能以暴力手段敲晕,或者其他的外力手段。不然的话,这颗受精卵就会自行分解,日本人想要的东西就会化为乌有。”
我瞪大了眼睛,“看来小希身上带的不是一块普通U盘,而是一块加密U盘,还具备自毁功能。”
棉帽男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哈哈,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日本人得知取出受精卵的苛刻要求之后,经过长时间的策划,商定了把你们骗上山的详细方案,之后就不计人力物力,不怕运用一切手段,要把小希以及小希身边的你们,一起骗到雪山上。”
我心里不禁有些咋舌,又觉得有点好笑。日本人为了有个“卵”用,确实也是蛮拼的。
困扰了我两天的疑问,终于在此刻得以解开。
这个成本高得丧心病狂的骗局,目的是要骗小希和我们自觉地登上雪山。至于为什么不能采取简单利落的方法,则是因为采用暴力手段的话,小希子宫里的那一颗绝世好卵,就会启动自毁程序。这样一来,日本人就会什么卵都得不到,显然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所以,制造任青平还活着的假象,让小希自己哭着闹着要来雨崩,哭着闹着要到神湖,去找她曾经相知相恋、突然遭遇不幸的爱人——这样的剧本,对于看多了狗血剧集,被洗脑得迷信爱情的女人们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分分钟就会入戏。
所以,包括那一张合照,我收到的微信信息、接到的电话,还有相册里照片组合成的任青平的脸,都是这帮日本人干的好事;更准确点说,都是日本人在小明的协助下干的好事。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年多前,小明给我发过一次链接,让我帮忙点一下,当时,我没想太多就帮她点了,现在想想,那个链接很有问题,估计在我点击链接的那一刻,手机就被植入了木马病毒。想通这一点,之前遇到的解释不了的事件就顺理成章了。小希比我单纯多了,相信她也一样中了小明的圈套。这样看来,我之前提出过的猜想——小希在潜意识的状态下,说梦话或者被人催眠,泄露了她和任青平之间的秘密暗号:“擎天柱跟大黄蜂,你喜欢哪一个?”并非空口无凭。事情的真相极有可能是,小明这个内奸通过某种方式让小希在潜意识的状态下吐露了关键信息,然后小明又将信息呈报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做事真是“尽心尽力”啊。他们的策略估计是这样的,不光要说服小希,而且要说服小希身边的我,让我反过来帮忙说服小希。
不过,毕竟攀登卡瓦格博还是具备一定危险性的。所以,日本人不光要骗小希上山,而且要保证在上山的过程中,小希的人身安全。
也就是说,在取出那颗受精卵之前,日本人不但不能伤害小希,甚至还要保护她。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忍不住问道:“梅朵客栈房间阳台的护栏,第一天晚上还是摇摇晃晃的,第二天突然就被加固了,难道说,这个也是日本人做的?”
棉帽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鬼叔果然厉害,这一点都注意到了,而且还分析出来。没错,事实就是你想的这样。为了顺利取出仁青平措留下的受精卵,日本人在你们没注意到的每个细节,都做得非常完美。”
我自许地点了点头,这有什么办法呢,上帝就是如此不公平,把叔造成这样一个又帅又醒目,更重要的是某些取向还正常的男子。
棉帽男打断了我的自恋,“鬼叔,你一定也想出来了,现在的卡瓦格博上,小事件并没有发生,所以你们看见的那些所谓的重力反转、时空重叠什么的,都是日本人按照剧本演出来的。包括小明,她以前只是个普通的日企白领,但在经过财阀控制的公司领导的威逼利诱下,通过专业培训和即时指令,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卧底。”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
棉帽男轻轻一笑,“鬼叔你也不用生气,日本人给她的钱,可以在南山买一套等价于她三十年工资的房子,这个**没有多少人能抵挡得住。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不好奇他们具体是怎么演的,是怎么制造那些反科学、反常识、无比诡异的现象?”
我得意地笑了一下,又摇摇头,“他们的伎俩,我之前就分析过,估计和现实情况相差不远。不过,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个问题。第一个,在他们所表演的剧本里,重力反转我明白,就是受到你刚才所说的小事件的启发;但是时空重叠呢?比如说同时出现的两个小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演?是出于什么样的灵感?”
棉帽男抿着嘴巴,“你提了一个好问题,不过,日本人在这一方面,非常缺乏创造力。重力反转是照搬小事件的没错,至于你所说的时空重叠,也是小事件发生质变成为大事件后,发生的一种现象。”
我又有点想要挠头,“这个……是什么意思?”
棉帽男对于我的无知,有点抱歉,“我刚才忘了说,为什么会发生重力反转,日本人研究后的理论认为,实际上就是在卡瓦格博这个地方,因为某种紊乱的影响,两个时空发生了重叠。他们认为当小事件发展成大事件时,天空中就会出现一个跟地面相对应的,但是上下颠倒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另一座一模一样但是颠倒的卡瓦格博,一模一样的但是颠倒着的……雪山上的人。”
我想起了在小木屋里看的实验报告,原来上面所画的就是大事件发生时的可怕景象。
棉帽男继续道:“根据他们的分析,人体的细胞会自我复制,但这并不是大事件的全部奥秘。当进展到了顶点,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红色物体,飘浮到很靠近另一个空间的高度时……你想象一下,另一个世界里相对应的物体,也在向两个空间结合的地方靠近。”
棉帽男模仿炸弹爆炸,用嘴巴发出了嘣的一声,“两个空间中同样的人跟物撞到了一起。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两种可能:第一是我们这边的人被拉到了另一个空间,从此在我们这个世界消失不见;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另一个空间的人被拉到我们这边,从我们观察者的角度,就是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原来还有这样神奇的功能!
我恍然大悟,多吉所说的民间传说,关于在神湖里穿着红衣服洗澡,就会变成两个自己,原来不仅仅只是传说,而是当地人对于卡瓦格博上这一神秘现象的观察以及朴素的解释。
棉帽男看着我的脸,“好了,这是第一个问题。鬼叔,你感兴趣的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定了定心神,直视他的眼睛,“你听好了,我的第二个问题就是……”
我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是谁?”
第 十 一 章
尘世有你
这个棉帽男,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关于一九九〇年那支实验小组,关于任青平或者仁青平措,关于日本人的阴谋还有实施的细节。这些东西,他都一清二楚。
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是和慎吾、美子、小野这几个人一起出现的。他帮日本人骗过了雨崩村民,也骗过了我们,让大家都以为这是一群香港人。
结果到了后面,日本人发现自己也被棉帽男骗了,他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在投票向山上走还是向山下走的时候,有意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我甚至觉得,包括现在被反绑在直升机上,都是棉帽男计划的一部分。他是故意要制造这样一个机会,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我。
好了,关于棉帽男的真实身份,在我的心里,有两个备选答案。
第一,棉帽男就是仁青平措。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改变了容貌和身高,还学了一口地道的粤语,以及地道的港式普通话。这个变了身的仁青平措,不但骗过了日本人,还骗过了他以前的女朋友——千辛万苦来雨崩找他的小希。
不过,这个推断无法解释,如果棉帽男真的是仁青平措,他要保护小希,只需要表明身份,然后通过以前的只有俩人才知道的一些小细节,证明自己是任青平,至少可以让小希产生怀疑,不会乖乖地跟着日本人继续上山。
但如果这样的话,任青平又让小希怀孕,自己又搞基,那么他不但是个永远不会死的人,还是个双性恋。这么说来,任青平还真是会玩。
棉帽男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鬼叔,你那么入神在想什么呢?你可不要想歪哦。”
不会吧?难道我心里第二种不着调的想法被棉帽男洞穿了?
我啊了一声,掩饰道:“没有,我就在想你到底是谁,才没有……”
我一时慌张,差点说溜嘴,关键时刻,及时打住了话头。
棉帽男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场了。
我不禁有点莫名其妙,“你在笑什么?”
棉帽男显然无法控制住笑,“哈哈哈,我可不是任青平。那家伙已经死了。日本人对任青平遭遇的车祸及后续的处理,还有其尸体葬礼火化的过程等都做了翔实的调查,确认任青平已经死掉了。日本人后来通过走访任青平住过的医院,无意间得知了小希很长时间没来月经的消息。他们对此很敏感,很容易就将这件事与任青平联系在了一起。通过进一步调查,日本人确定小希体内有了任青平的‘种子’,进而盯上了她。”顿了一下,又说,“还是回到我是谁这个问题吧。我敢打包票要是告诉了你我是谁,你一定会笑场的。”
我皱着眉头,“不可能,这有什么好笑的。”
棉帽男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表情严肃了起来。“鬼叔,那你听好了,我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叫梁超伟,超人的超,我是国际刑警,你可以叫我梁警官。”
我愣了一下,棉帽男的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这个世界上有暗影,也就有光明;既然有日本财阀这样丧心病狂的邪恶存在,那么出现了代表正义的国际刑警,也是非常合理的。
三秒钟之后,我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梁超伟,国际刑警!”
是的,我脑海里浮现了《无间道》里面,正牌梁朝伟说的那句经典台词:对不起,我是警察。
本来好端端的惊悚片,突然画风一转,就变成了浓浓港台味的警匪片。不过巧合的是,在《无间道》里,梁朝伟扮演的是一个卧底,现实中,我面前坐着的梁超伟也是一名卧底,潜伏在日本人里面,骗过了他们,得到了大量有用的信息。
然而棉帽男,不,梁警官早就看穿了一切,一边冷冷地看着我笑,一边一本正经地劝道:“别笑太用力,高原缺氧。”
我一边努力止住笑,一边勉强说:“哈哈,对不起……”
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但还是顺着他的方向朝外看去。刚才还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种鲜艳的红色调。
我还有一堆话想要问梁警官,他却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问:“鬼叔,你准备好去解救你的小伙伴没?”
我反问道:“怎么去啊?我倒是想啊,可是这不是被绑住了吗?你不是国际刑警吗,赶紧帮我解……”
梁警官变戏法似的,把双手从背后亮出来,右手上还有一把瑞士军刀,“手别动。”
他果然是专业人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手腕的绳子突然变松,再一用力,双手就获得了自由。
我揉着被绑得生疼的手腕,“这群该死的家伙,梁警官,带着我去干掉他们!”
梁警官点点头,“鬼叔够男人!”
我一脸英雄气概,“不过你一定要保护我的安全啊!”
梁警官的表情有点无奈,“当然,这个当然。”
他用瑞士军刀把多吉身上的绳子也割开了,再拍拍他的脸,多吉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我们的向导对麻药比较敏感,所以睡得比我们熟多了。那就让配角好好休息吧,拯救地球的任务还是得交给我这样俊朗又醒目的男主角。
梁警官从驾驶舱的箱子里翻腾出两把手枪,给其中一把装上子弹,接着将另外一把弹匣空空的交给我,“你装装样子就行。”
我接过手枪,很懂似的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下,但其实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型号。这玩意儿在电影里看多了,但是真拿在手上,又是另一种体验,生冷的,根本感受不出杀伤力。
梁警官打开直升机的舱门,带着我跳了下去。国际刑警落地的姿势优美,我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朝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跟着他走,于是我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几十米外的红色帐篷走去。
看来被国际刑警盯上的这个风险,并没有写进日本人的预案里,所以他们只是把我们几个绑了起来,没安排人看管,帐篷门口也没人负责警卫。
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梁警官,我还有个问题,日本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小希骗来做手术,他们自己再重复一遍一九八九年的实验不就行了吗?”
梁警官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一边解释道:“不行,因为做实验的最重要因素——小事件,自从那一次以后,在雪山上就再也侦测不到了。日本人后来又派出了打着救援队名号的实验小队,每年也有装成普通游客的科学家上山测量各种数据,但是探测不到任何异常。”
我不禁恍然大悟,“难怪这样一来,小希身体里的那颗受精卵对他们就变得至关重要、无法取代,难怪对方要不顾一切地把他们弄到手。那小事件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不过,他们有可能是错的。”
我还想再问什么,梁警官打了个安静的手势,我只好跟着他,尽量小心地走到了帐篷旁边。
我们并没有按照警匪片的情节发展,从帐篷门口直接冲进去,一阵大杀特杀之后,成功解救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主角和……死胖子。
电影里的主角,因为有主角光环笼罩,可以对子弹实现物理免疫,现实里,虽然我长得很有主角相,但是吃一颗子弹照样死翘翘。
所以,我是宁愿跟随梁警官的猥琐之流。
梁警官带着我,慢慢靠近了帐篷侧边,我们趴在雪地里,他悄悄挑起帐篷一角。我跟他并排趴着,顺着缺口朝里面望去,由于角度的关系,只看到了来回走动的人腿,大概有十几对,几台医疗器械,一些金属柜子,然后就是手术床的八条床脚。
毫无疑问,一张上面躺的是小希,那另一张手术台上躺的,难道是水哥?
虽然日本人预测重力反转不会再出现,但是他们仍然按照传统,穿着大红色的医生制服,所有医疗器械也都是红色的,在红色帐篷里漫射出一片红色的光,看上去非常刺眼。
帐篷里的人都在用日语交谈着,一阵闹哄哄的,所以我跟梁警官说话的动静,他们肯定注意不到。
梁警官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考验我的推理能力,“鬼叔,为了保护那颗受精卵,日本人不敢对小希使用暴力,也不敢在她不同意的条件下使用麻药。照你推测,小希怎么会乖乖躺到手术台上,任他们宰割?”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还不简单,他们只要编个理由,告诉小希现在的任青平只有灵魂,没有实体之类,要借助任青平留在她身体里的受精卵,就可以让任青平复活。爱情会让人盲目,就算是小希也不能免疫。”
梁警官侧过脸来看着我夸奖道:“我们组织有岗位空缺,鬼叔有兴趣来试试不?”
我嘿嘿一笑,“暂时没有。不过,小希被抓去做手术我懂,是为了取卵。水胖子也被抓来做手术,这是为啥?免费帮他做绝育手术?”
梁警官摇了摇头,“霍金水,是因为他讲的那个故事。”
我一时有些不解,“水哥的故事?关于地库那个?”
梁警官点点头,“对,就是那个故事。小明听完故事之后,把概要偷偷告诉了日本人。日本人经过一番研究,认为霍先生的故事有很大的真实性。一个脑子里寄生着古代神兽的人……这么好的实验素材,日本人怎么可能放弃,所以也就顺便解剖出来看看。”
梁警官侧过脸来看着我,“这倒未必。”
我皱眉问:“梁警官这又是什么意思?”
梁警官沉默了几秒,还是开口道:“这么说有点违反组织规定,但是鬼叔,你还记得吗,在一九八九年的那次实验中,代号C的被观察者,接受实验的器官是子宫,代号A是大脑,这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代号C对应了小希,代号A对应的是水哥!而且,他脑子里的那条貔貅,也是红色的!”
梁警官点点头,“嗯,还有一个代号B的被实验者,他被取出来的器官是心脏。鬼叔,我代表国际刑警向你道歉,因为日本人当你是杂鱼,没有仔细地调查你,但是……我们国际刑警把你的人生履历翻了个底朝天。”
我却并没有觉得不开心,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成就感,“国际刑警那么重视我,我是不是该高兴才对?”
梁警官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没生气就好,总之,除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经历,我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复杂,或者说,你并没有正确地认识自己。在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特质,比如,你总是会遇到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而你本来对各种怪事又特别感兴趣。”
我不禁有些迷惑,“难道不是因为我脑洞比较大而已?”
梁警官似乎在组织语言,要怎么向我解释比较好,“呃,我们觉得,你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并不是随机的,可能是被安排的。一些迹象表明,你跟高维度空间的生……”
“嘘!”
一双穿着红色手术服的腿,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我们赶紧结束会话,以免暴露在这群丧心病狂的科学家面前。
梁警官悄悄放下了帐篷一角,我跟着他匍匐后退了两步,然后站起身来。
我两手一本正经地握着那支没有子弹的小手枪,枪口朝上,“梁警官,接下来怎么办?”虽然很努力装出英勇的样子,但实际上我的双腿在止不住地发抖。电影里枪战看得多了,但现在真的要来一发取对方狗命,或者被对方取了狗命,这种真实的体验还是让人紧张到战栗。
在冰天雪地里,我感觉到自己腋下一片汗湿。
刚才偷窥帐篷里的情况,对方起码有十个人以上,除了慎吾、美子之外,应该也包括内奸小明,还有那个扮成烤串的小野。剩下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带着什么武器。刚才梁警官在直升机里找到了两把手枪,想来帐篷里那些人肯定也不会是赤手空拳。
而且,从刚才不知道谁从我背后下黑手打麻醉针的果断来看,这群神经病都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可是再害怕也得上,毕竟小希和水胖子都在手术台上躺着,等下就要被取走器官,死翘翘了。
我转头再看梁警官,他正盯着帐篷侧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什么。这家伙自称是国际刑警,之前演得一手好卧底,徒手挣开绳子的那一手也很棒,但是一个人要对付对方十几个人真的没问题吗?当然我已经把自己忽略了。
我不禁忐忑地问:“梁警官,你的计划……”
毫无征兆,他突然抬起手对着帐篷砰砰砰开了三枪。
近距离的枪响差点把我吓蒙,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你干吗?”
梁警官对着帐篷里面喊了一句日语,我大概能听出“国际刑警”这个英语单词的日本发音,估计他说的是“里面的人别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之类的老套台词。
在人数远远少于对方的情况下,这样兵不厌诈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就这样乱放三枪,真的足够吓住里面的人吗?按照我多年来看警匪片的经验,里面的人肯定会向着帐篷外一顿扫射。
我来不及多想,赶紧原地扑倒在地上,脸深深埋进积雪里,差点喘不过气。这样的姿势虽然不太优雅,体验也非常糟糕,但可以有效减少面积,降低被子弹射中的风险。
“鬼叔,你在干吗?”梁警官弯下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侧过脸来,紧张地喊:“卧倒!你不要命了吗!”
我心想,这下要坏了,梁警官被射成马蜂窝之后,我一个人要怎么面对那么多禽兽?要不等下还是跟他们谈判吧,该取的器官就取走,起码留小希和水哥一命。没了子宫大不了就不能生孩子了,我也愿意娶了小希,当丁克也不错;水哥别把整个脑子取走,弄掉貔貅就行。水哥没了海马体会变得和《初恋50次》里的女主角一样,每天醒来都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但没关系,我虽然不是大富豪,养这样一个废人一辈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梁警官却轻松地笑了,“这个,鬼叔你不用担心。刚才我们趴着看帐篷里的时候,我已经把持枪的三个人的位置看清了。他们三个人没有动,但其他人是规律地走动的,有可能会挡住那三个人。我刚才在计算其他人走动的频率,还有预判第一个人被射中后另外两个人的反应……”
我听得目瞪口呆。
梁警官干脆蹲了下来,“总之,从现在的情况看,刚才那三枪已经解除了他们的战斗力。我刚才还警告他们,外面有五十多个警察把他们包围了,看来也把他们吓住了。”
他说的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我打心眼里不相信,但帐篷里确实没有动静。
梁警官笑着打量了我一下,“你扑倒的姿势挺标准的。”
梁警官举起手里的枪,示意我也跟他一样,然后带着我向帐篷入口走去,“走,我们去救你的朋友。”
走到帐篷入口,梁警官交代我说:“他们手上应该没枪了,但是站在手术台旁边的人可能会拿着手术刀威胁我们。你用枪指着他们,别说话,都交给我。”
我紧张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三、二、一,然后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如果说之前我对他所说的还半信半疑,那么现在我是完全服了。帐篷里的人,无论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都穿着红色的制服,一切医疗设备也是红色的,那种诡异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帐篷的角落躺着三个男人,血从他们的手臂或肩膀流出,有人正在给他们包扎。这时候,他们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小希和水哥躺在并排的两张手术**,水哥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双手双脚被带子固定在手术台上,他抬起头喊了一句:“你们真的来了!”
小希却似乎在昏迷状态,双眼闭着,脸上竟然还挂着淡淡的笑,像是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
水哥身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中等身材,虽然戴着口罩,但我感觉他就是之前各种装死的小野君。女人正在把水哥肩膀按下去,她声音颤抖地说:“水哥,别动,求你了。”
这个穿着红色手术服的女人,正是作为内奸打入我们内部,为了完成任务,还不惜陪了水哥几晚的小明。
小野用一把红色的手术刀,架在水哥脖子上,对小明低声说了句什么。
小明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继续她的翻译工作:“小野君说,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让外面的人也一样,不然的话……他的速度足够把水哥……”
我心里一阵恼火,之前装神弄鬼地骗我就不说了,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虎作伥,毕竟水哥跟她一夜夫妻,现在却完全不讲情分,简直丧心病狂。
这么想着,我抬起手中的枪,指着小明,“你闭嘴!”
小明吓得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鬼叔,求你别开枪。”
虽然叔的原则是永远不会动手打女人,更别提杀女人了,但看小明害怕的样子,还是挺想吓唬一下她的,于是枪口一直随着小明移动,做出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机的样子。
梁警官用手肘碰了碰我,低声指挥道:“枪口对着小野,还有别说话。”
我刚想要说什么,梁警官又补充了一句:“想救水哥,就照我说的做。”
确实,现在保护水哥和小希的安全才是正事,其他什么都要先放一边。于是,我调转方向,用枪口指着小野。他比小明要镇定多了,不动声色,手上力气还加重了几分,估计把水哥割疼了,水哥低吼了一声:“孙子,你下手啊!”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心里默念:水胖子吵个蛋啊,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
梁警官自己的手枪一直指着站在小希手术台旁的两个人。同样是一男一女的组合,男的像苍鹭一样又高又瘦,明显就是慎吾,女的无疑是美子。看来,这两个人是队伍里的核心成员,不但演戏的时候担纲主演,现在要取小希身体里最重要的那颗卵,也是由他们来主刀。回想起这两天里他们俩的表现,我感觉这还应该是夫妻档——一对疯狂的科学家夫妇。
梁警官开始用日语跟他们谈判,声音平缓而冷静。我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到,他说的是那一类经典台词——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负隅顽抗,我已经掌握了你们部分犯罪证据,但目前来说都是小事,现在投降,我会替你们向法官求情的。
好吧,有可能他说的是别的什么,但我确实不懂日语,现在也只好瞎猜一通了。虽然叔的求知欲很旺盛,现在的气氛下,也不好再让小明给我翻译。
然而不论梁警官到底说了什么,起到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用。
这对疯狂的科学家夫妇朝我们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俩人四目相对,用眼神交流着什么。然后,美子举起了一支针筒,里面装满了红色**,即使在这红色饱满得快要溢出的帐篷里,那一支针筒仍然闪耀着如红宝石般夺目又恶毒的光。
我不禁觉得脖子上的针眼一阵生痛,看来刚才的那阵麻药,正是美子下的毒手。
当时她的手法果断而利落,现在也依然如此。
梁警官把枪口指着她,又喊了句日语。
美子却不为所动,用手指弹了下针头,把多余的空气弹出,然后又把针对着小希的脖子,微微移动,像是在找下针的血管。
我心里不禁着急起来,如果不是梁警官让我别乱动乱嚷,现在估计就喊着冲上去了。
看到这样的场景,就连梁警官也有点不淡定了,语气严厉地制止美子,应该是再动就开枪之类。
美子却依然置若罔闻,不断地移动针头,像是找准了位置,瞬间插入了小希脖子上的皮肤。
小希脸上原本喜悦的表情为之一变,皱起的眉头显示出她的痛苦。
美子的拇指推动着针管,把那如红宝石般闪耀的神秘**,慢慢推入小希的血管里。
我一下子着急起来,完全忘了梁警官的交代,也忘了自己没有练习过射击,用枪对着美子,食指用力扣下扳机!
比起打CS时按鼠标的轻松,扳机沉重得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毕竟是CS里的沙漠之鹰爆头王,现实里就算不能射中美子,起码不会误伤到躺着的小希,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吧。至于要负什么法律责任,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来不及考虑。
然后我才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事实——我的弹匣里并没有子弹。
在这个过程里,美子完全不为所动,双手连抖都没抖一下,还是持续往小希身体里注入那红色**;而站在她对面、手术台另一边的慎吾,也举起了手中的红色手术刀。
“砰!”
一声枪响,却是由梁警官手上的枪发出的。
这一下,美子终于肯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血洞。不过,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喊痛,似乎被射中的手并不是她自己的。
梁警官是想让美子停止加害小希,并不是要美子的性命,所以挑了个特别的角度。子弹穿过她的手臂之后,并没有射入身体,而是在帐篷上留了个洞,飞了出去。
过了几秒钟,鲜血慢慢流出,跟她鲜红的手术服相比,从她身体里刚流出的血却是颜色暗红,像是用了很久的抹布。
不过,就算意志力再怎么强悍,人始终还是血肉之躯,血流得太多,意识再硬,身体也会软下去。
美子扶着手术床的栏杆,一点一点瘫坐到了地上。插在小希脖子上的针,也从半空掉到了地上,插进被踩得有点脏的雪地里。
慎吾看来跟美子果然是一对,这时候也扔掉了手术刀,跑到手术床的那一边,扶着美子。毕竟他自己是研究生命科学的,在医学上面也有造诣,所以马上帮美子包扎止血。
他一边给美子急救,一边还对我们破口大骂。估计是为了让我也懂得他的伟大,慎吾用的还是汉语:“禽兽!野蛮!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实验对全人类的意义!实验成功了,人类就可以不用害怕死亡,最终极的恐惧,可以摆脱!”
虽然他说得颠三倒四,我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总之,在科学家井上慎吾看来,为了他所进行的崇高事业——让全人类不再畏惧死亡,那么牺牲掉几只小白鼠没什么关系。
而我们这些阻止他进行实验的人,才是站在了全人类的对立面,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罪人。
但是,“全人类”这么崇高的字眼,对现在的我来说,又算个鸟毛,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好基友,还有我喜欢的女孩子。
慎吾还在那边大喊大叫,美子却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看来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反而是女人比男人更加成熟、镇定。
慎吾也就不再喊叫,专心地帮美子包扎。看到眼前的情况,梁警官松了一口气:“早知道他们这么没用,我一进来开两枪就好。鬼叔,行了,现在你的朋友都安……”
“巴嘎!”
我们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边的手术**,没注意到那一边。小野挥舞着红色手术刀,疯狗一样扑了上来,那刀子眼看就要捅到梁警官的脖子上……
小野的刀子用力挥下,我的小腿一阵酥麻的感觉,但被惯性带着踩回了地上,于是那刀子在我腿肚子的肌肉里,滑行了一段距离。
我痛得尿都要出来了,而小野的手没有松开那把手术刀,所以连人带刀一起摔到了地上。
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回头再看梁警官,他已经跳出了两步之外,正吃惊地看着我。
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你在干吗,这刀根本刺不中我,你是自己找死吗?”
我很感谢他,没有把这一句话说出来,也保全了我为了朋友不惜小腿插刀的光辉形象。
小野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尝试把刀拔出来,但是我那时候肌肉紧紧绷住,所以他没能成功拔刀,只是成功让我疼得哭爹喊娘,感觉骨头跟神经都被这把刀从中间割断,心想这下惨了,下半辈子要变成瘸子了。
同时我又犯贱地有点期待,小希醒来之后,如果告诉她我的英勇表现,不知道她会不会推着我的轮椅,在夕阳下的公园里逛逛?这个画面,想想也是蛮美的。
现实里的节奏并没有那么诗情画意,梁警官跳了过来,一脚踩在小野的脖子上,又对着他的大腿射了一枪。
小野这才缩回他的手,在雪地上抱着大腿,蜷曲着边哭边骂。
看他那可怜的样子,全世界没人能比他更惨——除了我。
我同样在雪地上痛成了一个球状,看着小腿上插着的那把刀,还有顺着刀滴到了地上的鲜血。我想把刀拔出来,又怕这样做以后,鲜血会飙得满地都是。
“医生呢,快救我啊医生!”
这个帐篷里,身兼医生的科学家那么多,梁警官又成功控制了局面,肯定会有人来给我急救的。总之,小命是不会丢在这山上的;就算瘸了,这辈子算是有了吹嘘的资本,也不算太亏。
因为失血、剧烈运动,再加上强烈的高原反应,我感觉眼前一阵发黑,马上要昏睡过去了,但我仍然记得交代一句:“梁警官,一定要保护我安全下山啊!”
梁警官的表情还是这么无奈,“这个你放……”
突然之间,他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我躺在雪地上的身体也在抖动。
我的第一反应是地震了,再想一下,难道是刚才这场动作戏,加上大家的喊叫,引发了雪崩?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我插着一把手术刀的小腿流出的那一摊渗透到雪地里的鲜红血液,又从雪里钻了出来。
血液慢慢爬到了雪地表面,然后又从原本一摊的状态,逐渐凝聚成一粒粒的球状。再接着,血球像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所吸引,向上拉成了椭圆形。再然后,一滴又一滴地慢慢飘向了空中。
从我腿上的刀口里,新鲜的血液喷薄而出,像是一道凝结而成的泉水,向着半空飘去。
我顾不了痛,赶紧用食指戳进刀口里,那种奇妙、热辣的痛驱散了我昏睡的感觉,也让我真心盼望自己此刻能够昏过去。
“重力反转!”
我痛得咬牙切齿,再回头看看梁警官,他身穿着红色冲锋裤的双腿,此刻也被带着离开了雪地。他手忙脚乱地要去脱裤子,全身动作却非常滑稽,就像掉进海里的不会游泳的人,无法控制身体的平衡。
我上半身的冲锋衣是红色的,这时候也感觉到了一股向上的拉力,但是光凭着半身的红色衣服,无法把我整个带离地面,而只是好像有人扯着我的衣服,要扶我站起来。
相比之下,全身都穿着红色手术服的小野,整个人基本保持跟地面水平的姿势,向上飘浮了起来。
尽管我用手指堵住刀口,但一些踊跃的鲜血,还是从缝隙里喷了出来,继续向半空飞去。我想起梁警官在直升机上说的,关于小事件发生时,没穿红色衣服的人会血管爆裂而亡的警告。现在我明显感觉到,体内的血液正扯着右边小腿,争先恐后地要往外流,再放任下去的话,我的手指很快会被决堤的鲜血冲开,我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挂掉。
这时候,小野整个人飘起,离地快要半米,我来不及再多想,左手一把抱住他的肩,右脚也忍痛搭到了他的脚上。效果立竿见影,随着我整个身体被带着往上飘浮,刀口里感受到的喷涌,也明显变弱了。
小野被我缠绕住,不能愉快地向上飘了,他一边用日语大骂,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我。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紧紧缠住小野,再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周围。
所有红色的物体,都飘到了半空中,包括帐篷本身,还有那些柜子、医疗器械、躺着小希和水哥的手术台,无一幸免,都在向上飘浮。而且,所有物体之间,相对位置基本不变,维持着原来在地面上的样子。
我欣喜地看到,小明良心未泯,正在尝试解开绑住水哥的绳子。
慎吾抱着美子,一起飘浮在半空中,场面温馨感人。
小希仍然躺在手术台上,睡得像个甜美的公主。
他们这些全红的人和物体,都已经离开地面一米半的高度,而且继续在向上飘。而我和小野这一对瘸子则成了一副奇怪的样子,小野仰面躺着在上,我像秤砣一样挂在他身下,也飞离地面快要一米。
我对着他嚷嚷:“你不是说,重力反转,一百年内,都不会发生吗?”
梁警官无可奈何地解释:“不是我说的,是我听日本人说的!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日本人,可能是错的!”
我骂骂咧咧道:“这么重要的问题,他们也能搞错!”
梁警官看着我,“日本人的预测没有错,只是他们的预测漏了你!”
我一阵莫名其妙,“这关我鸟事!”
梁警官还要解释:“鬼叔,不是关你鸟事,是关你的……”
突然之间,原本笼罩着我们的红色帐篷,像是被巨人的手捏着顶端一般,一下子提了起来。像房子那么大的帐篷,被向上的引力牵引成一条长长的鱿鱼,还卷入了原本在帐篷下面的两对倒霉蛋。
然后,这一条巨型的“红色鱿鱼”,极速地向天空飞升,朝着半空中的那一个……
小野惊呆了,喃喃自语:“八卡纳,八卡纳……”
我越过小野的肩膀,也向天上看去。
天空已经是血染的红色,在原本应该是白云的位置,现在,是一座倒挂的雪山——卡瓦格博雪山。
不对,是卡瓦格博……血山。
我注意到,那条巨型的“红色鱿鱼”,夹着几个倒霉蛋的哀号,并不是垂着朝上飞去,而是从我们身处的半山腰开阔地,斜着向上,飞往卡瓦格博顶峰的方向。
而我们所在的卡瓦格博雪山与倒挂的卡瓦格博血山,两个顶峰是相对着连在一起的。
我定睛细看,并不是连在一起。
两者之间还有一个红色的血球,正在缓缓地不停旋转。按我肉眼分辨,直径足有三百米,相当于三个标准足球场。
这个巨大的红色物体就像是一颗液态行星,行星上没有陆地,都是鲜血组成的海洋。在那血海之上,似乎还翻腾着鲜血的海浪。
在红色的血球旁,围绕着像是“土星环”那样的一个圈,却像是固态的。我想起水哥的望远镜还挂在自己脖子上,于是放到眼前,朝那个红色血球看去。只见,那个“土星环”的构成,是红色的石头、经幡、睡袋,还有……套着红色衣物的残缺肢体。
多少年来,在这座卡瓦格博上,被重力反转所吸附到天上的人和物,原来都依附在这颗红色血球旁,逆着红色血球自转的方向,永不停歇地转动着,几千年都不能停下来。
那个帐篷做成的巨型“红色鱿鱼”,笔直地飞向红色血球,咚一声撞到了“土星环”上的一块红色巨石,然后,也成了“土星环”的一部分。
那几个倒霉蛋的哀号,再也听不见了。
我们这些还在慢慢向上飘的人,此刻不分敌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的想法恐怕都是一样的——“巨型鱿鱼”的死法,就是等一会儿我们的死法。
突然之间,身下的雪地里传来哗啦啦的异响。
十几具被掩埋在地下的遗体,穿着鲜艳的红色衣物,又或者是套着红色的睡袋,都被那红色血球所吸引,向着它笔直地飞去。
一具遗体从我旁边快速飞过,红色的衣服在空中猎猎作响,颜色如新,像昨天刚从商场里买来的。
再一看那张脸,面无表情,颜色蜡黄,正是被我一泡尿浇出来的那具尸体。
这些遗体像是逆向的流星一般,从地面出发,从我们身边擦过,全都飞向了那不断旋转着的红色血球。他们比不上那“巨型鱿鱼”,连咚一声都没有,就这样归于寂静。
“啊——!”
一个之前没见过的日本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疯一样撕扯着自己的红色手术服。手术服被撕烂之后,快速地向上飘去,而那个日本人则往雪地上掉。
我紧张地看着他,如果他能够成功逃生,那我们也可以效法。
那人掉到地上之后,却好像马上死了一般,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正当我们都要绝望的时候,突然之间,那人开始爬动起来。
我骂了一句:“我去,掉下去不会死啊,我们也照做吧!”
这时候,水哥身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而小明这时候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双手抓着手术台的栏杆,也在向上飘浮着。
水哥躺在手术台上,同样探头向下看,“阿鬼,你这次说得靠谱!”
我们正跃跃欲试,梁警官朝我们用力挥手,“千万别!你们看他的样子,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梁警官话还没说完,果然那人匍匐着爬了没两下,就翻过来仰躺着不动了。我用望远镜朝下看,那人的表情痛苦得无法形容,脸上的七窍都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地向半空飘浮。
我绝望地看了水哥一眼,“跳也是死,不跳也是死,看来我们的身份证要报销在这儿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之间,雪地上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我们往下一看,却是另外一个日本人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脱了衣服也跳到雪地上。不知道是他的体质比较好,还是运气比较好,他坚持爬到了不远的那辆直升机上,并且把它开动了起来。
那轰隆隆的巨响,就是机翼开始旋转的声音。
我心里一阵狂喜,这次的重力反转绝对到了大事件的级别,目力所及的范围,都受到了影响,所以就算我们脱了红色衣服往下跳,没跑出大事件的范围,也会因为血管爆裂而亡。
但是,有直升机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在血管爆裂之前,快速脱离大事件的范围。
直升机的噪音太大,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再用语言交流。
我从水哥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喜悦。水哥不愧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小明耳边说着什么,估计是劝她一起往下跳,保全小命。一夜夫妻百日恩,小明虽然不认,看来水哥是认的。
我扭头朝下,判断着自己离雪地的距离。
八米,不超过十米。
这个高度往下掉,在松软的雪地上,不至于摔得太惨。我目前虽然暂时是一个瘸子,但梁警官看我往下跳,总不能看着我死在这里吧,也会跳下来把我弄到直升机上的。
好吧,其实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这么做,但这个时候,也只能一搏了。
想法是很美好的,只可惜,现实总是太残忍。
还没等我们往下跳,那辆直升机就已经飞了起来。
但是,却不是正常的那种起飞。而像是小孩手里的玩具,歪歪扭扭,左倾右斜的,上升到了半空中。
它虽然走向诡异,但总的来说,却是朝着那红色血球的方向。
我和水哥都忘了一点——那辆直升机也是红色的。
直升机的机翼虽然旋转着,但看不到有人操控的迹象,更看不出它有逃离红色血球吸引的努力。
在它飞到跟我们一样高度时,我发现,那个爬上飞机的日本人,躺在机舱地板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鲜血也从他的五官里汩汩流出。
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直升机还上升了十几米,突然之间,便整个倾覆了。机翼的方向朝着红色血球,轰隆隆旋转着,被快速地吸引了过去。
日本人从机舱掉到了雪地上,啪的一声,死透了。
不过,他算是幸运的。
因为,机舱里又掉出了一个红色的物体,不,红色的尸体,不,是红色的……人。
因为他在不停地叫喊和挣扎。
在我想起来那人是谁之前,他已经被红色的血球所吸引,撞到了仍在旋转的机翼上。
漫天血雨,扑面而来。
就像在风扇页上涂满红色颜料,然后再调到最大挡。
小明的声音撕裂了这片血雨,“多吉!”
是的,这个被搅拌成了碎肉块的人,正是我刚才想着,让他留在机舱里会比较安全的向导多吉。
他爸爸是在雪山上失踪的,没想到,作为儿子的他,也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他无限崇拜的这座雪山上。
那一架红色的直升机,在甩出了里面的两个人之后,也心无旁骛地笔直飞向那诡异的红色血球,葬身于越来越大的红色“土星环”上。
我看了一眼梁警官,再看一眼水哥,在他们眼睛里,我都看到了绝望。
这两个经历过生死的男人,这时候也已经彻底没了办法。
跳下去是找死,不跳是等死,至于被我缠着的小野,这时候也没了动静,不知道是绝望得已经放弃,还是昏了过去。
不过,这种怪异的组合,反而让我有了点优势。跟别人相比,我们往上飘的速度更慢,现在跟梁警官已经拉开了四五米的垂直距离。
对了!我突然想起,应该让他们把衣服脱掉一点,减缓上升的速度,又不至于因为血管爆裂而死亡。大事件总有结束的时候,只要在那之前,我们还没有成为“土星环”的一部分,那就会往下掉。
我兴奋得血往上涌,刚想要说出这救命的发现,突然之间,从慎吾和美子旁边的那张手术**,探出了一张脸。
因为手术床飘得比我高,所以那张脸是俯视着我的——那是小希的脸。
她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在一阵诡异的红光下,让我想起了在梅朵客栈里,她睡饱了起床,在朝阳下伸懒腰的样子。
即使现在,也还是那么可爱。
我心里有千万句话要跟她说,到嘴边却是:“你醒啦?”
小希对我笑了一下,轻轻说:“没有,我还在梦里。”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阿鬼,是你,你跑到了我的梦里。”
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小希身上。
她脸突然转了回去,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正在做什么。
我看到的是慎吾和美子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突然之间,小希站到了手术床边缘,面朝着我,像是面朝着舞台前的观众。
然后,她纵身一跃。
小希同样身穿着红色手术服,黑长的头发在空中飘舞,诡异的是,她在半空中却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
她在空中游泳,姿势优美,就像是一条美人鱼,畅游在我的梦里。
我记得,她跟叔说过,她游泳很厉害。叔不会游泳,所以她也答应了要教我。小希愿意教我游泳,没有附加条件,不像是推倒她的约定,要在找到任青平之后才能履行。
她当时说的是:“现在都秋天了,等明年夏天吧。”
小希没有骗我,她游泳的姿势果然很美。
她在空气中滑动身体,掉转方向,几秒钟时间,就下潜到了我的身边。
然后,她毫不费力地推开小野,在我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一把抱住了我。
我感受到了她那紧绷而柔软的身躯,紧张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希,你……”
她把胸从我的胸前拉开,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鼻尖相距不到十厘米。
小希脸上带着天真的喜悦:“阿鬼,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我被她神经兮兮的说法吓了一跳,向四周打量,却没发现任青平或者仁青平措的身影。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在……哪儿?”
小希没有回头,还是看着我的眼睛,手却向后一指,准确无误地指着那个不断旋转的红色血球。在那个血球的红色“土星环”上,有红色的石头、经幡、睡袋、穿着红色衣物的残缺肢体,还有一个大帐篷变形而成的“巨型鱿鱼”,以及一架直升机的遗骸。
我抓住她向后的右手,“小希,你疯了!你不能去!”
小希摇摇头,温柔地看着我,“鬼,我没有疯。”
我皱着眉头,“任青平怎么可能在那上面?那里什么都没有!”
小希眼睛里满是笑意,又像是对我无知的怜悯,“他就在那里,我知道的。”
小希还是摇头。
我急了,“这一次,一定能找到!”
小希温柔地笑着,手指卷着长长的头发,“叔,到现在,你还是想推倒我吗?”
我愣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我也挺想推倒你的,但不是说这样……”
小希看着我的眼睛,“叔,别说话,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她的眼睛。
小希俯下脸来,跟我深深地接吻。
这个吻漫长得有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像只有一分钟。
然后,她一把推开我的肩膀——就像是在梅朵客栈的阳台上的那次——脸上还是那种天使般的微笑,“鬼,我会让你推倒的。”
她像最优秀的游泳运动员一般敏捷地转身,脚尖在我腹部点了一下,然后仰着头加速向上游。
游向那颗不断旋转的红色血球。
我徒劳无功地伸出右手,疯了一样地喊:“不——!”
我没有抓住她的脚踝,虽然近在咫尺。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小希,美人鱼一般游向那颗充满诡异的死亡气息的红色血球。
她并没有撞到“土星环”上,对于这一点,我一点都不意外。
小希毫无阻碍地游进了那巨大的红色血球,然后,从血球的另一边钻了出去。
从游出去的那一刹那,小希就变了一个样子。在倒挂的卡瓦格博,红色血山,她穿着一身初雪般洁白的衣服。
她继续向上游动,或者说,从倒挂的世界里,她是极速地向下坠去。
天空中传来她的声音:“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红色血球炸裂开来,化成了铺天盖地的血水。
血水遮天蔽日,像是鲜红的洪水,从卡瓦格博的顶端汹涌而下,要把我们所有人吞没。
像是我和小希进雨崩村的时候,在山路上看到的那样。
然后,重力反转结束了。
我们停止了飘浮,快速地往地上掉。
我的内脏处于失重状态,轻飘飘地让我想要吐出来。
鲜血的洪水在半空中,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咚一声掉到了雪地上,各种人和物体也纷纷掉落,竟然没有一样掉到我头上。
我仰头看着天空,那倒挂的红色卡瓦格博,像是被风吹散的火烧云,也在渐渐散去。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雪地那么松软,像是酒店的白色床垫。说不定,我只是做了一场有点哀伤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