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只是在恳求,恳求能进一步查明真相,能考虑下年仅两岁的王怡女儿,针对此案做出一个可载入史册的伟大判决……”

庭审结束后,我谢绝记者的采访,但表示会将辩护词传到网上供参考。

二审后,我又去见了王怡。

“你杀人的事实确凿,现在的争议就是动机和过程,故意杀人、嘱托杀人和自卫过当的判罚天差地别。”

“迫于舆论压力,你的案子大概率会因事实不清楚证据不足被发回重审。”

“但由于性质恶劣,很有可能会以故意杀人罪以儆效尤。”

我坦白告诉王怡现状。

我在二审的辩护,还有二审后公布的辩护词,都是主攻罪名认定事实不清。

而那份偏重于人性一侧的辩护词,更容易打动公众,引起公众关注。

为确保审判的公正无漏洞,案子大概率会被发回重审,而这能争取一定的缓冲余地,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收集更多的证据,找出事情的真相。

“你最好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王怡抿了抿嘴,微微摇头。

一直细心观察她神情的我,敏锐察觉到那一瞬间的迟疑。

我心中微动,沉声道:

“律师的辩护,是建立在自己所掌握的事实基础上。如果所掌握的事实本身是虚构的,或者被有所隐瞒,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辩护思路也就不可能是最佳方案,达不到最佳的辩护效果。”

“我希望你先想想自己才两岁的女儿……”

我点到即止,王怡脸上隐约浮现出挣扎。

最终,王怡还是松口了。

“严敬…”

我坐直身体,“严敬怎么了?”

“我丈夫杨明手里,攥着严敬的把柄,一个可以让严敬万劫不复的把柄。”

王怡报给我一个网盘号,打开后是一个视频。

我有些无言,他们夫妻俩,似乎都酷爱录视频作为证据。

我点开视频。

视频的时间是2月20日,也就是杨明录那段自陈视频的后一天。

录制地点还是在书房。

杨明依然习惯性地整了整衣领。

“严敬,当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你手里的那些证据,也威胁不到一个死人。”

“但我手里的证据,却依然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证据我给了怡怡,你敢耍手段威胁我,你还敢杀人灭口吗?”

“你如果不想鱼死网破,就陪我演好最后一场戏,我们也算好聚好散……”

视频的最后一幕,就是杨明冷漠平静的面容,还带着些许释然。

“这个视频是给严敬的?”我问道。

王怡点头,据她所说,这个视频本该是杨明骗保计划的后手之一。

后来由于那段自陈视频意外泄露,这个视频就只好被尘封,派不上用场。

“这段视频,你原本应该另有打算吧。”

我发现王怡说法中的漏洞,这段视频并不全无作用,至少也能为王怡减刑加一份筹码。

王怡犹豫下,还是坦然道:“是,我原本打算事后用这个去敲严敬一笔。”

我一阵无言,很想问一句“值得吗?”

但想到王怡父母那贪婪可憎的模样,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并未将王家一直吸王怡血的真相告诉她。

对王怡而言,被蒙在鼓里,或许反而是件好事吧。

我重新看了遍视频,又问:“那把柄是什么?”

王怡摇头,“杨明没告诉我。”

我不信,“如果你将事实毫无隐瞒地告诉我,我有七成的把握,至少可以帮你减刑至十年以下。”

我又补充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等盖棺定论后再想翻案就难了。”

王怡笑得有些无奈,“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案子又陷入僵局,若是拿不到严敬的把柄,仅凭这段视频还不足以翻案。

在王怡的委托下,我拎着大包小包去探望王怡父母。

礼品的面子显然比我这张脸大多了,王怡的母亲一开门就是满脸笑容。

“哎你是…”

“我姓周。”我笑着提醒。

“哦,是小周啊。”王怡母亲的脸上笑容不变,但眼中依然一片茫然,显然还没想起来。

我无奈一笑,“就是上次让您老买点水果的那个。”

王怡母亲一拍脑门,恍然道:“两千块?啊不,是周律师,快请进请进,里边坐。”

我向她简要介绍了下案子的新进展。

王怡母亲立刻笑着感谢,“哎呀,多亏了有周律师您照顾,我在这里替怡怡感谢您了。”

那虚伪的笑容,让我有些膈应。

我在客厅坐下,代王怡问候了下她的身体状况。

其实我很清楚,这老人家岂止没病,身体好得竟然还能老树逢春。

不过这王妈都这么大年纪了,真的还能再生?

我也有些怀疑。

王怡母亲一边和我聊着没营养的话题,一边拿起茶几上的零嘴给我。

我推辞不过,就随手拿了根糖葫芦。

正要往嘴里送时,我突然愣住了…

等等…

糖葫芦、人贩子、大胖小子、两岁、吸血……

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我顿时轰然。

我明白了。

难怪王怡父母这么对待王怡,根本不像是对待亲生女儿。

见我举着糖葫芦愣住,王怡母亲有些纳闷。

“咋了?”

我回过神来,“没事阿姨,就是突然想起来,医生说我不能吃甜食。”

“这糖葫芦看起来不错,是您买的,还是亲自做的?”

“都不是。”王怡母亲先是否认,旋即又补充道,“是我家老头子、怡怡她爸亲手做的。”

“他做出来的糖葫芦呀,全小区都说好。”

我笑着捧了几句,又和她聊了会没营养的话题后,就匆匆告辞。

和上回一样站在楼道口,点了支烟慢慢回忆。

我又想起上次让朋友帮忙做的亲子鉴定,之前因全力准备二审辩护而将此事暂时抛在脑后。

我摸出手机,往下拉聊天记录。

“经鉴定,确为父女关系。”

简简单单的一句结论,证实了我的猜测。

但新的迷雾又涌来。

严敬为何要否认两人的亲缘关系?

既然严敬是王怡的父亲,那他在此案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从王怡和杨明的证词来看,杨明之死怕是和严敬脱不了关系,那他为何要逼自己的女儿杀女婿?

又为何任由他自己的女儿身陷囹吾,甚至有生命之忧?

严敬知道王怡的“父母”,其实就是当年的人贩子吗?

我感觉这案子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撕开一层迷雾,却又涌来更多的迷雾。

要想真正触摸到真相,恐怕还是要从严敬着手。

我买了条烟,第三次拜访严敬。

“哟大律师,趁着正午来,是蹭饭还是蹭空调啊?”

不知为何,我看到的严敬一次比一次皮,在现在的他身上,简直找不到初次见面时那种古井无波半点影子。

也就这句“大律师”万年不变,险些让我以为自己其实姓“大”。

照例寒暄几句,聊了会没营养的话题后。

我又一次摊牌:“王怡是你女儿。”

严敬愣了下,失笑道:“被唬我了,我早鉴定过了不是她。”

“你以前是在哪鉴定的?”

“三院。”

“可靠吗?”

“这还能有假?”

我叹了口气,将朋友给的鉴定报告给他。

严敬接过去,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仿佛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他就认不出了。

半晌后,严敬长呼了口气,“能再去鉴定次吗?我一起去。”

显然,他还是有些怀疑。

我爽快地答应了。

我带着严敬,一起去看守所取了根王怡的头发,重新做亲子鉴定。

下午,结果出来了。

看到一模一样的鉴定结果,严敬久久无言,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他告诉我,他也偷偷去做过亲子鉴定,还做了两次,但结果始终表明两人无血缘关系。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些许喜悦,但更多的还是痛苦、挣扎。

良久……

严敬才仿佛放下了心头的重担,问道:“王怡情况怎么样了?”

我敏锐察觉到,他仍直接称呼王怡全名,而不是故事里的囡囡或是较为亲昵的怡怡。

“不太妙,我只能拖延时间,但如果没法证明她不是故意杀人,恐怕……”

我止住话头,看向严敬。

此时的严敬,仿佛又恢复了初次见面时的冷静,斟酌了片刻道:

“如果能证明,是别人杀了杨明呢?”

我心里了然,看了看医院里来往的患者,压低声音。

“我们回去谈。”

……

回到酒店,我先检查了一遍房间,又搜了下严敬,确保没有录音笔或是窃听器后,才拉开椅子坐下。

“这么谨慎做什么,反正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录音资料无法作为证据。”

严敬点了支烟,随口道。

我笑了笑,反问:“那第一次见面时,你又为何不敢说错半句呢?”

严敬也笑了。

我们不是一类人,但在某些方面又极为相似。

我将电视机开到最响,也点了支烟,“你知道杨明是怎么死的?”

严敬摇头。

“那你曾用杨明挪用公款的把柄威胁过他?”

严敬还是否认。

我死死的盯着严敬,始终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不禁有些狐疑。

难道杨明的死真的和他没关系?

“2月25日,杨明遇害当晚,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当时…我在办公室一直加班到大概晚11点半。”

“有人能证明?”

“有,我的助理。”

我微微点头,“据水流声判断,杨明死亡时间应该在24点之前。你从办公室赶到杨明家,至少需要20分钟,时间上来不及。”

“而且这个时间段,监控显示没有人出入。”

“正因如此,唯一嫌疑人就是王怡。”

“但…如果王怡其实没杀人,也确实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这案子就会变成……”

我身体前倾,看向严敬。

“密室杀人。”

严敬搓了搓手,皱眉道:“那凶手又是怎么杀害杨明的?”

我没回答,而是打量了下严敬,“你多高?”

“一七零。”严敬有些莫名其妙。

“王怡166,但她喜欢穿高跟鞋,所以穿鞋身高应该和你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