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村命案
孟思嘉带着其他队员赶到虎潭村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
鸣竹镇公安局的刑侦队长朱石泉得到消息,称市公安局的人已经赶到了,便匆匆带着几个警员往村口快步走去。
“怎么虎潭村的命案,连市里的人都出动了?”一个较为年轻的警员开口问。
“市里对这起命案十分重视,现场不是还发现了一件文物嘛,便派人过来协助和督促咱们办案,以及调查这件文物的来源和具体情况。”
年轻的警员“哦”了一声,边上的几名警员也露出了然的表情,纷纷点头。
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停息,灰尘也渐次落回地上,一辆警车停在了村口,首先下来两个年轻的男警员,然后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下来了一个女警员。
她的五官精致得像是瓷娃娃,脸部皮肤细腻如雪,脖颈嫩如莲藕,一点都不像在外面风吹日晒、奔波劳累的人,虽穿着制服,却仍挡不住姣好的身材,优美的曲线呼之欲出,整个人高挑娉婷,煞是养眼。
初次看见,定然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刚毕业进入社会的女大学生。
这让在场的人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从警车上下来的三人看到朱石泉冲他们招了招手,便往村口这边走来。
“市里派了个女秘书过来查案?”朱石泉身后的某个警员这样说着。
其他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的发出轻轻的笑声。
“咳!”
朱石泉回头严肃地扫视了他们一圈,细碎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女警员孟思嘉走到他们身边,脸上带着微笑,完全没有因为年轻警员的神情而感到惊讶,仿佛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朝他们敬了个礼,拿出自己的证件给面前的几个人看了看。
贵溪市公安局刑侦队副队长,孟思嘉。
此时,除了朱石泉,其他人不禁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孟思嘉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县公安局的几个人也报上自己的名字,认识了一番,相互握过手,几个人便沿着乡间的路往案发现场走去。
朱石泉和孟思嘉并肩走在前头,一路上,他把知道的情况悉数向她汇报了。
“所以,现在已经掌握的情况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死者吴益聪的父亲,时间是今天早上六点半左右,死者被发现时已于房梁上吊,呼吸已经停止了,对吗?”孟思嘉的语速有些快,可以看出她是个办事风风火火的女性,可是吐字却又清晰好听,像是一颗一颗落在玉盘的珍珠。
“对的,法医的鉴定结果表明,死者是被绳索勒住脖子之后窒息死亡,除了脖子处的勒痕外,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
“嗯。”孟思嘉边听边点着头,“我下午去县局看看详细的尸检报告。”
“哎——到了,就是这里。”朱石泉慢下脚步,声调提高了一点,抬手一指。
孟思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前的房子是村里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底层本来就比周围高一些,便用水泥浇筑了几个台阶,高度不足一米。
顺着台阶往上走,他们便来到了门口处,两扇破旧的木门敞开着,能直接看见院子里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在走动,门前拉起了一条警戒线,朱石泉向门内的人招呼了一声,便带着孟思嘉一行人走进了房子里。
进门以后就是一个小院子,几个警员来来往往专注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往外拿装在密封袋里的证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漠然,一切情绪都被那厚重的眼袋、深深的法令纹以及如沟壑般的皱纹掩盖起来了。
“她是赵凤琴,死者的奶奶。”朱石泉低声跟孟思嘉耳语。
孟思嘉点了点头。
此时的赵凤琴正在院子里用竹制的钉耙翻茬着满地的花生,翻得越松散,花生自然也就晒干得越快,不出两天就能吃了,这是村子里最原始而朴素的美食之一。
赵凤琴听到脚步声,缓缓抬头看了一圈,在孟思嘉的身上顿了半秒,又低下头继续翻弄着花生。
“阿婆,晒花生呢?”孟思嘉堆起笑,尝试着跟她打个招呼。
赵凤琴头都没抬,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别太在意,”朱石泉尴尬地笑笑,小声对她说,“早些时候我们来,她也是这个态度,装聋作哑,问什么都摇头。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是单纯的耳背而已。”
孟思嘉点了点头,心里却不认同朱石泉的说法,若老太太真的是耳背,为何他们进门的时候,她会抬头看一眼呢,分明是听到了脚步声嘛。
她带着疑惑,跟着朱石泉转身进了厅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赵凤琴身边经过的时候,孟思嘉总觉得她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孟思嘉环顾厅堂,房顶相当高,整个厅堂也较为宽敞,正中间是一张圆形的大木桌,村子里每户人家都人口众多,备有这样尺寸的饭桌倒也不算稀奇,木制的家具虽然很陈旧,却也另有一番古朴的味道。
吴益聪的母亲李秀芬受了惊吓,所幸并无大碍,现在仍在镇上的人民医院住院观察,吴祖义也在医院照顾自己的妻子,便只留下了赵凤琴在家打点一切。
孟思嘉在厅堂和一楼的其他房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跟着朱石泉上了二楼,来到吴益聪昨晚睡觉的房间。
观察了一番之后,孟思嘉心里有些疑惑尚未解开,便转身对朱石泉说:“你能再给我详细地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朱石泉点点头:“据死者的父亲吴祖义说,当时房间反锁了,他是用脚把门踹开的,然后就发现了在房间中央上吊的儿子,已经没有了呼吸。他马上下楼拿手机报了警,之后才返回房间,将自己儿子的尸体放了下来。”
“很奇怪——不是吗?”孟思嘉看了朱石泉一眼。
“孟警官,你是指……”朱石泉被孟思嘉锋利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愣。
“看到自己的儿子上吊了,第一反应不是应该赶紧将儿子放下来,然后再查看还有没有呼吸,确认死亡之后才拨打电话报警吗?除非——”
“除……除非什么?”朱石泉从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除非他第一时间就认定儿子已经死了,或者说是认可。”
“认定、认可,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朱石泉不解地看着孟思嘉。
“第一种情况,他的父亲就是凶手,事先就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自然不急着将自己儿子放下来,只需要装模作样地检查生命体征,证实儿子已经死了,然后直接报警就可以了;第二种情况,他破门看到这个情况,虽然事先不知情,但潜意识里觉得儿子已经死了——至少他对这个结果不感到过分惊讶和难以置信。”
“等等,你是说,第二种情况是,他的父亲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所以直接去查看了儿子是否有呼吸之后便报了警,是这个意思吗?”朱石泉擦汗的动作停止了,手悬在半空中。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死者吴益聪跟这房子里的几个人关系怎么样?其他社会关系调查了吗?有没有得罪过村子里其他人?”
“跟家里人的关系,呃,不太好。”朱石泉面露难色,大概也是觉得这个结论对吴祖义不太“友好”。
“不太好是指?”孟思嘉步步紧逼。
“吴益聪前两天跟父母以及奶奶回这里,准备参加过年的祭祀和圩会,他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到北方去了,今年没有回来,在婆家那边过年。”
孟思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父亲在邻省,就是粤东省工作,他也在粤东省念职高,学的是汽修。晚上经常翻墙出去上网,白天则睡觉,屡次被老师叫家长。吴祖义去过几次学校,为此吴益聪也被打过好多次,但是一回学校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晚上仍翻墙去上网。后来吴祖义就不怎么打他了,有点放任自流的意味,当然,也有可能是吴益聪长大了,跑得更快了的缘故。”
“那李秀芬呢,对吴益聪是什么态度?”
“李秀芬把他宠上了天,偷偷给钱让孩子去网吧,后来被吴祖义发现制止了。吴益聪没钱上网,就跑回家撬门、钻窗户,然后偷钱出去上网。”
孟思嘉想起刚刚赵凤琴奇怪的态度,问道:“那赵凤琴呢,跟吴益聪的关系怎样?”
“他俩关系也不怎么好,有一次他回家偷钱被赵凤琴拦住了,他还推了她一把,吼着骂她老东西,让她去死来着,结果导致赵凤琴尾椎挫伤,右腿骨折,在医院疗养了好几个月才慢慢恢复过来,其他亲戚见他都跟见了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吴益聪确实顽劣,可是这些事情若是作为杀人动机,未免也太过牵强,我们还是需要搜寻更多的证据来进行判断。”
朱石泉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补充一句:“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吴益聪还吸过毒。”
“是吗?什么时候?”
“吴益聪初三的时候,跟一帮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有人给了他一根烟,其实里面掺了些海洛因,他很快便上了瘾。吸食了大概有两个月,那个人便不再提供混有海洛因的香烟给他了,于是吴益聪只得拿钱去向他们买,生活费全都用来买毒品了。后来实在没钱了,就跟那帮人买了几把锤子,准备去抢劫县里的一家金店,结果金店的钢化玻璃太结实了,没砸开,金店的自动报警系统却响了,几个人便被抓走了。由于当时属于未成年人,而且是抢劫未遂,所以判得比较轻,加上他有吸毒史,所以先是送进强制戒毒中心,进行了一个月的强制戒毒,然后再送去少管所劳动改造了一个月。出来便被学校开除了,李秀芬托人找了好久,又给他送到卫校去上学了。”
“那他最近有没有再吸毒?”
“这个还得再做详细的调查,我们问过他的父母和奶奶,他们都说在那以后没见过他吸毒了,可是如果他背地里偷偷吸,又有谁能知道呢?”
“当时给他提供毒品的人呢?”
“那家伙已经被抓到了,还供出了自己的小团伙,就是一个小型的地下贩毒组织,几个人被判了刑,现在还没出狱。”
“再仔细调查吴益聪还跟哪些人有过接触,重点留意混网吧、酒吧、KTV等娱乐场所的人。”
“好的,孟警官。”
“还有一个问题,镇上派出所的人到达这个房间的时候,有发现椅子或者木箱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朱石泉坚定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我们也很奇怪,现场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用来垫脚的东西。”
“怎么可能?按照死者的身高推断,不借助外物,他就是跳起来也到不了绳环所在的高度的,要么是死者死后,垫脚物被人移走了。这种情况,跟刚刚猜测的第一种情况吻合——即吴祖义就是凶手,在制造命案之后移走了垫脚的东西——不过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屋子里的桌椅平时就可能留下他的指纹,他完全没必要移走垫脚物来隐藏自己的行径,就算真的害怕警方会从指纹里发现什么,只要用毛巾之类的物品擦掉就行了,按照‘犯罪经济学’的理论,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多此一举。若吴益聪真的是自杀,要么他就有可能是站在**——”
说着,孟思嘉指了指那张不算宽大的床,上面铺着一张竹席,蚊帐垂下来,已经有些泛黄,像是一个小小的荒凉的坟墓。
“除非是站在**向绳圈所在的位置跳过去,这样的话就不需要有别的垫脚物了。”
“可是,这样的自杀形式未免也太奇怪了吧?还得保证一跳就中,不然摔到地上必然会造成外伤的啊。”朱石泉托着下巴说道。
“嗯,理论虽如此,要判断这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是得再深入分析,对了,尸检报告能劳烦你再简单地说明一下吗?”
“非常乐意。根据尸体的僵硬情况,可以判断死亡时间大致是昨晚的十点到十一点,绳索勒住脖子后造成机械窒息,从而死亡。”
“根据吴祖义的口供,当时房间是一个‘密室’的状态,钥匙在吴益聪的身上,按理来说就应该是一个自杀的情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虽然有可能拿到这把钥匙,但是要怎样将钥匙留在死者身上,自己却能将门反锁逃离这个密室呢?”
“这确实是个疑点,还有刚刚孟警官你说的,消失的垫脚物的情况,这些都让警方目前无法判断这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命案发生的时候,这个家的人都在干什么?”
“死者的奶奶赵凤琴九点钟就回房间睡觉了,而死者的母亲李秀芬在十点洗完衣服,也回房间看电视剧了。死者的父亲吴祖义和大伯吴祖仁在一楼的厅堂看电视聊天,一直看到十二点,吴祖仁便回去了。”
“回去?吴祖仁不住在这里?”
“对的。”
“为什么?”
朱石泉深吸一口气,道:“说起来啊,跟一匹布那么长。”
吴祖仁是在弟弟吴祖义回虎潭村的第二天回来的,只是他住在半山上的一栋平房里,这栋房子是他们兄弟俩出资修建的,说是祖屋已经有些破旧了,以后可能会要搬过来,在农村盖一栋房子也不贵,所以也就东拼西凑建了一栋。
其实吴祖仁还有一些私心,因为他跟赵凤琴的关系不太好。当初他跟他妻子谈朋友的时候,赵凤琴不怎么同意,觉得那个女的是邻村的,邻村出过一窝土匪,虽然后来已经被剿灭,但那村子的名声却因此而一落千丈。
吴祖仁跟赵凤琴交涉了几次,赵凤琴坚决不松口,他一怒之下跟着那个女的私奔了。一开始俩人的生活极其艰苦,但他们吃苦耐劳、扎实肯干,吴祖仁做着水果批发的小生意,搬搬抬抬的虽然辛苦,赚的钱在县城也勉强能生存下去。近几年得到政策的扶持,开了小店,这才渐渐有些起色,挣了点钱,准备在县里购置一套房子。
村里的人大都不善言辞,尤其是亲人之间,尽管吴祖仁的生活有所好转,但是和赵凤琴的矛盾一直都没有彻底解除,他每月照例会给赵凤琴寄去生活费,但两人见面仍是不说话,所以他回来后直接去了半山的那栋自建宅住下来,避免见面尴尬。
案发当天晚上,他就是趁赵凤琴睡着了,到祖屋里和自己的弟弟吴祖义聊聊,讨论一下买房的一些事情。
“这样啊……”孟思嘉听了漫长的陈述,终于点点头,“就是说,当时这四个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
“对的。”
“吴祖仁和吴祖义两个人一起看了几个小时电视?”
“据吴祖义的口供,他哥哥中途去了一趟厕所,大概是十一点的时候吧。”
“去了多久?”孟思嘉脸上露出警觉的神色。
“十分钟。”
“十分钟,杀人,伪装现场,清理作案工具,理论上来说时间是足够的!”她急切地看向朱石泉。
朱石泉摇摇头,道:“我们也注意到了。但是吴祖义补充了一点,就是在这个过程里,他出院子里透过一次气,看到一层的厕所里开着灯,里面也有人影。然后他返回厅堂,在看电视的时候还不时听到从厕所传来的口哨声,一直持续到吴祖仁从厕所里出来,回到厅堂。”
“也就是说,吴祖仁一直都在厕所里?”
“嗯。”
“那有没有可能是村子里其他人作案?我刚刚观察了一下院子这面墙,如果外面垫一块石头或者砖头的话,是可以翻墙进来的。”
“但是厅堂正对着院子,如果当时有人翻墙进来,在厅堂看电视的兄弟俩会没有察觉吗?”
“他们正看着电视的话,”孟思嘉抚着下巴,“是有可能看不见院子的情况的。”
“不过,这样凶手也冒太大的风险了吧。这时候他们其中一人转个头、上个厕所什么的,不就看见凶手了吗?”
“的确如此,这样的风险确实是太大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对了,尸体什么时候开始解剖?”
尸体可以说明的事情有很多。尸表能看到的线索很有限,所以如果一起命案存在疑点,那么尸体解剖是很有必要的。检查尸体的胃内容物消化情况,以及内脏其他情况能够将死者死亡时间判定得更为精确,这将使得案件可能往前推进一大步。
“这……”
县里的几个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却都欲言又止。
孟思嘉疑惑地扫视着周围,不解地问:“怎么啦?”
“咳咳……”朱石泉清了清嗓子,对孟思嘉说,“死者家属不同意解剖。”
“为什么?他们这是妨碍案件调查!”她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赵凤琴的意思是,要留全尸进行土葬。”
“怎么会这样?你们没有跟他的家属说明,这个命案还有很多疑点,如果进行解剖,能够对案情有多大的帮助吗?他们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我们跟赵凤琴商量过好多次了,可是孟警官,你要知道这村里可不比你们市里,乡亲们思想都保守得很,她不答应,我们总不能抓着她的大拇指摁手印吧?”
孟思嘉闻言,心里是又急又气,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退到吴益聪的房间门口,以一个更广、更完整的视角审视这个房间。房梁上拴着的那条绳子还保留着——是那种常见的用来拴牛的粗麻绳。
以前不少房子为了在房间中央悬挂吊扇,都会在楼板的中部加一道梁,伸下一个大铁钩子,吊扇就挂在铁钩上面,这个房间就是这样的格局。
南方的气候很潮湿,房间里的铁钩早已生锈,麻绳的一端就缠在大铁钩上,另一端悬下来,在半空中结成一个绳圈,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绳圈,夺去了吴益聪最后的呼吸。
“拴牛绳用来拴人,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时候,房间里一个年轻的警员开口了。
“现在有的人啊,活得还不如一头牛呢。”另一个警员摇摇头,将手里的相机盖上镜头盖,退出了房间。
水泥地板上散落着一些花生,靠近窗户边的地上还有更大的一片,房间的角落还斜靠着一把竹制的钉耙。
这在村里是常见的景象,人们白天会将摘回来的花生放在楼顶或者院子里晾晒,到了下午会收回来搁置在房间的地上继续风干,钉耙自然也就随手被搁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