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想让我的女孩受委屈

这次回来的高铁上,赵兟学会了怎么折纸郁金香。陈妙在家里准备好了涮火锅的一切东西,就等他回来开吃了。

她推开窗,夜幕深沉,没有风的夏夜总是闷闷的,空气里带着一股城市里特有的繁华的味道。

赵兟开门进来的时候动静不小,他背了好大一个包,进门后把包放在地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朵郁金香,走到陈妙面前:“我折的,好看吧?”

陈妙高高兴兴地把花插到了一个空瓶子里,又回到客厅推着赵兟到了饭桌前,掀开盖着火锅汤底的盖子,她搓搓手:“来,吃!”

锅里的汤底“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热气腾腾,香气缭绕,把赵兟都给馋到了。

赵兟麻利地去洗了个手,回来坐下之后特惊喜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哎哟,收拾得还挺干净。”接着又用筷子夹起陈妙准备好的蔬菜放进火锅里,“这菜洗得也干净,你雇人干的活?”

“胡说八道,我会干活。”陈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赵兟笑了笑不说话,现在吃火锅最重要。

两人吃了一会儿,陈妙忽然提起个事儿来:“上次那个滑过去的消息,就上次我半夜打电话请你吃火锅,结果下了楼到了你那儿又睡着的那次,我其实是想说—

“我其实是想说,我妈要结婚了。她老了,折腾不动了,不能再在爱里挣扎了,所以她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和爸爸一样,她并不爱的人。”

陈妙端着筷子:“其实我上次回去,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可能就已经原谅她了。她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忽然变得那么老,那么憔悴,我想她一定过得并不好。可是她要结婚了,我一点都不高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地主动给我打电话,却只是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赵兟就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插话。

陈妙抿抿嘴唇,又笑起来:“不提了,不提了,说这些干吗呢,快吃快吃。”她往赵兟碗里夹了一大块肉。

只是她自己说不提了,低头吃了一会儿之后却又说起来:“我当年可希望我妈教我滑冰了,直到那天我自己学会了滑冰,我才发现,有的路自己走也能走很远,不过就是有点累。”

赵兟放下筷子,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红绳递过来:“你还记得这个吗?”

陈妙看了又看。

“这个……这个好像是……好像是小时候手工课我做的那条?”

赵兟点点头:“那天回了趟家,找到了一个小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这个。”

“欸,你别说,我那时候手还挺巧。”陈妙拿过来仔细端详,“还真挺好看的。”

赵兟摸了摸她脑袋:“嗯对,手巧、个高、脾气好。”

“什么?”

“人努力又有趣,还很在乎别人的感受,有礼貌,不会因为掌握了某种特殊技能就看不起别人,也很热心肠。”

陈妙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

“很坚强,心肠又很软。”赵兟停顿了一下,把陈妙的手轻轻拉过来,“你看你有这么多优点,我就希望你呀,不要那么懂事。如果所有的过去都能因为人变老了、时间过去了就被抹平,那你当年吃的那些苦,就变成了一种委曲求全。但是你得知道,你吃苦是为了自己,可以是因为别人,但不是为了谁。如果没办法形成一个相对来说较为平等的付出关系,那还不如两个人就僵着。”

他还说:“我不希望我的陈妙,活得那么委屈巴巴,她就是个小女孩,不过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

那样艰难的日子怎么会轻易忘记呢?

赵兟不是拦着陈妙宽恕别人,他只是想让她把善良留给真正值得的人。

“如果阿姨要办婚礼的话,我可以替你去一趟。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想去的,现在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你真的想去吗?”

赵兟在教她,教她如何才能长出一身丰茂的羽翼。

日子到了陈妙妈妈婚礼那天,陈妙还是去了,只是没有进去。

陈妙站在酒店门口,赵兟站在她身后,来往的宾客喧哗,她拨响了那串号码。沉默许久,她终于把压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她说:“妈妈,祝您新婚快乐。

“您到底多高呢?

“和我一样高吗?

“我从前总想像您一点儿,再像您一点儿。

“但是现在您是您,我是我,咱们以后啊,都要快乐地生活。”

那个问题不需要答案,陈妙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身和赵兟击掌。而赵兟抓住她的手,轻轻地牵到了自己腰间,又按着她后背,把她拥进了怀里。

这天赵兟去窦园家对口,一推门,一张大白脸跃然而出。赵兟吓得一哆嗦:“干吗呢,哥哥?亏得是白天,要不然得把我吓出个好歹,误工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你赔!”

窦园晃晃脑袋:“别废话。”

于是在这次对口中,窦园彻底将他沉默的捧哏风格发扬光大:能闭嘴就不张嘴,能小点儿张嘴就绝对不满张着嘴。“嗯”是他的代名词,“啊”代表他还在听,“去你的吧”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兟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紧紧压缩,窦园仿佛不是他的搭档,而是正在敷面膜的一代宗师。

窦园卸了面膜洗了脸回来,赵兟正歪在沙发上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在打坏主意:“窦哥哥你这是干吗啊,怎么还敷上面膜了?这么正经?”

窦园轻轻拍拍自个儿两腮:“相亲。”

“哟。”一个字虽短,却意味深长。

窦园终于露出点儿头疼的表情:“我妈去公园跳舞,碰见个投缘的大爷……”

“嗯?”听到这话赵兟的眼睛都睁圆了,“怎么呢?那你家的窦大爷咋办呢?痴情的男子负心的娘们?”

窦园拿起一个抱枕扔到他脸上:“说谁呢你!”

“口误口误。”赵兟四下奔逃。

“是我,我相亲。我真服了,我妈觉得跟那个大爷特别投契,非得让我去跟人家闺女相亲。”

赵兟语重心长,颠儿颠儿过来抓住窦园的手:“园园哥哥,你要勇于挣脱命运的枷锁,做一头快乐的小象。”

窦园摇头:“都是窦明明那个祸害,我有时候都怀疑他当婚托了,或者是那种可以被租赁的男朋友。赵兟你琢磨琢磨窦明明那人,窦明明多会啊,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夸他,都不跟我玩,我可真是要委屈死了,我真那么次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这就属于有近忧,我呢,就是有远虑。”

“啥远虑?”

“我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陈妙那毛手毛脚的,我是真怕她哪天忽然受一次大伤。”

两个青年男子坐在沙发上,目光平直向前,略显空洞,然后他们同时叹气:“唉。”

窦园的近忧不知道解决得如何了,但赵兟的远虑却提前应验了。

那阵子赵兟正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地巡演,有点时间都搭在路上了,根本没空回家。等半个月之后他好不容易松口气回到家,却发现陈妙连石膏都打上了。

“你快看!我有石膏手臂!”陈妙挥着手,冲赵兟“炫耀”着。

“哎哟,你别动别动!”赵兟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你说这个是玩具?”

陈妙颠儿颠儿地跑过来:“真的啊,你看还可以在上面写字呢!”

刚刚看到陈妙的第一眼涌出来的那股担心随着愤怒上来慢慢退下去了,赵兟强压着心头的火气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上次肩膀受伤也是说漏嘴了,本来没想跟你说的。”

赵兟这股气一下子就蹿上了头,他手都在抖,陈妙偏偏还不明就里地问他怎么了,还跟他显摆自己的石膏。

“骨折?”

陈妙一张小脸儿笑嘻嘻的:“挫伤,就是严重了点儿。那天队内比赛,跟队友没跑开位置,她压我手上了。”

“哪个队友?”

“反正不是刘焕然,你不认得。”

赵兟把火气拼命往下咽,奈何怒火还是没压住,他只能一直问话。

“那冯冠今呢?你俩不是十月份还有场比赛来着,这眼看着十月份就来了,他没说什么吗?”

“他找了新搭档,就是那天跟我练双打,结果把我压伤了的那个姐妹,正好她也是我们俱乐部的。其实那人跟我的打法挺像的,可能他俩也比较合得来吧。”

“你们俱乐部安排的,还是……”

“听说好像是冯冠今自己找的。他那人嘛,比较看重比赛,正好我也想歇歇。”

“他来看过你吗?”

“他来看我干吗?”陈妙满脸的不解,“他来看了,我又不会好得快一点。再说他训练也挺忙的,我不用他看。我跟你讲我很健壮的,当时那个医生问我这儿疼不疼那儿疼不疼,我都没感觉,我是不是特别棒?”

……

赵兟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给陈妙做了饭,又一口一口喂她,刷了锅洗了碗,到了晚上九点多,他忽然说要出去一趟。

“你干吗去?”

“下楼遛弯儿。”

“带我一个。”

“你老实在家里待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赵兟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写着“杀人”二字,只不过他背着身子穿鞋,陈妙看不见,还躺在沙发上嘱咐他上来的时候带两根冰棍。

赵兟可能是为数不多的,打人还要骑自行车去的人吧。

他下楼取了一趟车。

自行车。

他把着车把站在小区门口给冯冠今打电话:“你在哪儿?”

“在家啊。”冯冠今一脸蒙,赵兟怎么给他打电话了?

“你给我发一定位,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定位发过来,赵兟一看,幸亏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他吭哧吭哧地骑到了冯冠今家楼下,把车一扔,坐在花坛上抽烟。

“你下来吧,我不上去了。”赵兟又拨了电话过去。

冯冠今这会儿其实已经准备睡觉了,随便套了件外衣,穿着拖鞋就下来了。

赵兟老远就听见动静了,心说:穿拖鞋,真的不明智。

冯冠今起初在这茫茫夜色里,只能看到花坛那边有个橘黄色的小火团,等视线再清楚点儿,他就看到了赵兟的脸。

赵兟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垃圾桶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片白茫茫,都是烟雾。

赵兟虽然是存心来打冯冠今的,但是也得让他疼个明白。赵兟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冯冠今,盯得他浑身发毛,然后说:“你是不是有点欺负陈妙不懂事了?”

冯冠今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于是解释道:“运动员受伤是正常的,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我想得怎么严重了?你换搭档我没意见,换谁,我一个外行,也不好评价。你想出成绩我也支持,毕竟咱也是发小儿,我也希望你好。但是你怎么能对她那么不闻不问的,去看一趟很难吗?还是你们关系好到有心灵感应了?”赵兟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身体微微往后倾,“嘴上说得好听,要跟我争一争,我都不介意了,那你倒是对她好点儿啊。”

陈妙不懂这些往来,刚才还傻乎乎地替冯冠今说话,但赵兟可不是傻子。

他从知道这个事开始就很想狠狠地打冯冠今一顿了。

赵兟甚至怀疑那次吃饭冯冠今说的那些话,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放心陈妙去和他打混双。

这么一来,冯冠今可就骗了两个人。

而他之前的种种举动,也都可以归因到只是单纯为了给自己炒热度,并没有对陈妙倾注任何真实的情感。

原本赵兟容他忍他放任他,是觉得自己总不在家,有冯冠今和刘焕然两个人一起照应着陈妙,还能让他省点儿心,再有就是听说陈妙也确实很适合双打,有这个合作伙伴,她自己也很高兴。

毕竟只要陈妙高兴,他是什么都可以接受的。

他有自信陈妙不会跟着冯冠今跑了。

就是一个不小心,错信了冯冠今,没看出他是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狠心角色。

冯冠今低着头不说话。

赵兟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似乎也是这般信任过他,也是把陈妙交给了他照顾。

他突然觉得有点无力。

“你这么骗我,骗她,骗自己,有意思吗?你真的喜欢过陈妙吗?她从头到尾都是被你利用的棋子吧?小时候你利用她对你的崇拜,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骄傲和自尊;长大了,你想利用她帮你重回国内的赛场上,重新回到大家的视线里。可每次都是一旦出现了更好的或者她出了差错,你就立刻跳船,留她一个人在海上漂着。我最恨你的一点就是说话好听会哄人,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是把她哄得团团转。她始终觉得你特别好特别棒,无论做了什么肯定都是有你自己的苦衷。所以,冯冠今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赵兟停顿了一下。

一阵凉凉的晚风吹过来,在他们二人之间盘桓,吹完赵兟吹冯冠今,吹完冯冠今吹赵兟,似乎就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再也不走。

他俩都被这风吹得浑身发冷。

赵兟在这个漫长的停顿过后,开始了新的发问。

“冯冠今,你还有朋友吗?”

其实他想问,冯冠今你还认得你自己吗?

只是赵兟一时之间也说不准冯冠今到底是什么人了。他记得冯冠今小时候个子高高的,很清秀,一笑两个酒窝,总是坐在他爸爸的自行车的后座上,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说话声音很小,心地很善良,也做不出这么伤人心的事情。

赵兟不想跟他说了,也不想打他了,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转身要走,冯冠今却忽然拉住他的胳膊。他看着赵兟,神色终于有点动容:“帮我跟陈妙说声对不起。”

赵兟一愣。

黑夜里他的声音十分疲惫地传过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还算你有良心。你要是拉住我,让我不要告诉陈妙,我真的有可能把你打得明天见不了人。你放心,她自己如果反应不过来的话,我是不会说的。”他看向冯冠今,十分郑重,“所以以后,离我女朋友远一点,她现在是真的不需要你了。”

赵兟在冯冠今这儿撒完了气才肯乖乖地回家,他一进屋就把冰棍儿举得很高,陈妙踮脚也碰不到。

“你就给我吃一根嘛。”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呀?”

赵兟正色道:“以后像这种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许瞒着我。没有什么事什么工作能比你重要,知道吗?你不告诉我,搞得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很没安全感的,总觉得你没把我当自己人。答应不答应?给个痛快话。”

陈妙一蹦三尺高:“成交!”

赵兟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使了个旱地拔葱,直接把她拔到了卧室。

“学徒赵兟。”

“学徒窦园。”

“上台鞠躬—”

电视上正播着赵兟和窦园的节目,陈妙又是想看,又是想去厨房帮忙。她一步三回头地到了厨房门口,却很快被赵兟妈妈推着后背赶了出来。

“去去去,想看就去看呗。”

“阿姨,我也帮您干点儿活儿。”

一听这话赵兟妈妈马上就笑了:“你哪会这个啊!进屋把你赵叔叔叫出来,让他过来给我扒蒜。”

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自己,赵兟他爸立刻跑来:“什么事?哦哦哦,扒蒜啊,我来我来,陈妙你坐着看电视就行了。”说完就和赵兟妈妈两人一起进了厨房。

赵四爷也招呼着她:“大侄女快来,来看兟兟。”

陈妙于是就心安理得地窝到了沙发上。

赵四爷伸手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橘子,陈妙接过来道了个谢,就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赵四爷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赵兟和窦园说相声,一边悠悠开口道:“不疼吗?”

陈妙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这只伤臂:“不疼不疼,习惯了。”

“你跟赵兟啊,还真是生反了。他从小就娇气,经不起磕打。”赵四爷捋着银髯,一推眼镜,看向陈妙,“他对你可还行?没欺你吧?”

陈妙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没没,特别好,特别好。”

赵四爷又继续说下去,他眯着眼:“过年的时候吧,你没来家里真是可惜。赵兟妈妈准备了不少东西,都是你爱吃的。赵兟爸爸还把他好一顿训,说他肯定是没跟你说好,让你觉得跟家里见外了。其实你真的不用跟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见外,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琢磨琢磨,你叫赵兟他爸妈,叫了多少年的哥哥嫂子,这经历一般人肯定没有。”

陈妙想忍,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赵四爷眉间舒展,又把视线移到电视上。

屏幕里,赵兟和窦园还在说话。这会儿窦园已经从刘备变成了张飞,而赵兟还是诸葛亮,两人都围着白色的手绢,赵兟手拿扇子,坐在椅子上。

“你说小浦这个名字是不是挺好的?”

陈妙一愣:“啥?”

“百川东到海。‘浦’这个字,给人一种归属感。”

陈妙其实没太听懂,但是为了哄老头开心,还是说:“好,特别好。”

赵四爷笑吟吟地说:“那等你跟赵兟有了孩子,就叫这个吧。”

陈妙本来没注意,顺口答着“行,好,没问题”,然而说完这话过了一两秒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

她双颊飞红:“呃,这是不是有点儿太早了?”

“不早不早,先定下来。说不定我老头子看不见那天了,但是名字,我已经早早地起好了。”赵四爷牵过陈妙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着,“你就放心吧,我们家不会亏待你的,大家都是真心喜欢你的。赵兟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就来我这儿告状,我去收拾他。”

陈妙连连告饶:“您可别收拾他了,他真的做得特别好了。”

您可别收拾他了。

您把他收拾坏了,谁给我收拾屋子做饭啊。

赵四爷忽然盯着电视笑起来:“你看赵兟的鼻子长得多好看。”

陈妙也笑了。

是啊,多好看啊,这么好看的鼻子,这么好看的人,都是她的。

她一个人的。

天气转凉,陈妙拆了石膏,却仍旧不能够随意活动。她也知道,原本自己只是在第二梯队边缘,努努力也许还能再往上走走,但这次这事一出,她就真的跟高水平运动员彻底绝缘了。

那座最高的山峰,她永远都攀不上去了。

说不难过是假的。

只是对于她来说,这更像是终于等到了迟迟未落的那第二只靴子。相对遗憾来讲,体会更深的还是安心。

陈妙也开始认认真真,在自己二十三岁这年,为以后的生活做起了打算。

也许要去上学,拿个文凭。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干点别的吧,毕竟她的文化成绩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正在搜索栏里打“创业项目”四个字,刚打了两个字,赵兟就进来了,还递给她一个苹果:“吃,别总玩手机。”

陈妙接过苹果啃着。

赵兟探过头:“你这是打算干点儿啥吗?”

“就随便找找。”

“我觉得开火锅店挺赚钱的,你可以琢磨琢磨这个。”赵兟随口一提,却没想到陈妙默默地记到了心上。如果他知道自己以后要陪着陈妙满城找好吃的底料找到吐,他可能就不会提这个了,只是这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有我演出,小园子的,你跟我去吧,热闹热闹。”赵兟摸着陈妙的头发,提议道。

陈妙略一思索,答应了,反正自己现在也是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她还是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来。

倒也没有很多的思虑,一是不想给赵兟惹麻烦,二是她自己本来就已经被外界强加了太多超过她业务水平所对应的分量的赞誉,要是再被人知道她跟当红的相声演员在一起,只怕是会被舆论反噬。

陈妙虽然在很多事上想不清,但在这方面也知道,越低调越好,越小心越好。

毕竟她总跟球队捆在一起,还是大家都那么重视的国球,球队把她作为一个正面宣传的点,她也得对球队负责任。

所以还是忍忍吧,反正离退役也不远了。

赵兟、陈妙和窦园很早就偷偷到了后台备场。三个人在最里面的一个小单间里打斗地主—这房间地理位置特殊,靠着路边,车声人声嘈杂成一片,但也不是十分喧嚣。窗外有棵大树,树影摇晃,带来点儿绿意。夕阳暖暖的,从玻璃窗透进来,屋里便被映得很明亮。

赵兟和窦园边打牌边对词,照样把地主陈妙打得落花流水。

陈妙:“你们是不是根本没在对词,是在对暗号?”

两人在对《八扇屏》的词,已经到了最后一段贯口的前面几句,窦园再垫两句,赵兟再来一大段节奏分明、内容充实的古人事迹,这段就可以结束了。

窦园:“那好,我说说你听听,想当初……”

赵兟:“什么叫想当初哇?”

窦园:“就是不是现在的事儿。”

……

“呵!还不理我!”陈妙气鼓鼓地洗牌,赵兟给她上牌。

牌还没洗完,窦园突然直起了身子:“失陪了二位,我得去大厅打个水,再去考察考察今天的上座率。”

陈妙在两人之间瞅来瞅去:“你俩不对了?不是还没对完吗?”

窦园端着水杯笑着说:“接下来是个贯儿(大段连续的台词),赵兟做梦都在背这个,就不用对了。你俩继续,玩抽王八吧,‘王八’晚上请客。”

“哟嗬,你倒是把自己择出去了。”赵兟也放下了手中的牌。

“嗨,你俩还不对媒人表示表示了?就您二位那个拙劲儿,没我还不一定拖到什么时候呢,这饭我吃得心安理得。”窦园推门出去了。

陈妙张着嘴反应了半天:“也对噢。那来吧,抽王八。”

“抽什么抽,不抽了,我这儿有东西给你。”赵兟起身去墙上挂着的挎包里掏东西,掏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个小首饰盒子,他走过来递给陈妙。陈妙打开,发现是根混着金线的红头绳。

赵兟去镜子前面拿了把梳子,过来给陈妙梳了几下,动作轻缓又温柔。他拢着陈妙的头发,她留了半年多,这会儿已经能全部梳起来了。

他把头发拢成一股,又取过头绳,绕了几圈,给她扎好。

他绕过来看她,陈妙原本总是散着短发,青青涩涩的,像个还在上体校的学生。

说起体校—陈妙直到初二那年才真正转去体校学习,之前一直没下定决心要走体育这条路,于是就学也上,球也练,结果就是球练得不太精,文化知识学得也不太好。

赵兟那会儿跟她情况也差不多,家里人一心拉他回去学曲艺,只是具体什么时候走,还没确定下来。

他俩上课也不听讲,就经常一起坐在最后一排打牌。

有一天陈妙没带牌,赵兟也没带牌,两人就用一上午的时间制作纸牌,然后下午再打牌。

那样闲闲散散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回。

那时候陈妙就这模样,脸也这样,一双眼睛蒙蒙眬眬的,总像是没睡醒一样。

他俩前桌的两人,男生的手腕上总是戴着一根黑色的发圈,女孩子的发圈丢了,就直接从他手腕上拽下来扎到头上。

看到那画面的时候赵兟就觉得,女生叼着发圈低着头,高抬着手扎头发的样子,真是太好看了。

他那时候也特别想有一个戴皮筋的机会。

只不过到了现在还是没有。

赵兟伸手刮了刮陈妙的鼻子:“好看。不过就这一根,你可不许弄丢了。”

她红着脸:“我自然不会丢的,这可是金的呀。”

“识货就好。”

陈妙抓着他胳膊肘,微微噘着嘴:“你是不是总给女孩儿梳头啊?不然,你手法怎么这么娴熟?”

“我手巧还不许了?你看我做饭摆盘多好看啊!我这就是天生的。”

“真的?”

“真的啊。”

陈妙笑起来,夕阳透过窗户打在她身上,金色的头绳闪闪发光,她的发丝也被阳光照成浅浅的棕色,她后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我们队里呀,好多人都戴玉戴金子了,都是求胜的。我之前也买过,可总是戴不住,动不动就丢,所以打比赛也总是输。但这次好了,我也有护身符了。而且,”陈妙的声音突然变得扭捏起来,似乎有点小害羞,“非常非常隐蔽,非常非常有心,我也非常非常喜欢。”

“赢不赢不要紧了,开心就够了。估计现在赢比赛也不是你主要的快乐源泉了。”

“那现在是什么?”

赵兟神神秘秘地俯身到她耳边,声音甜得蜜里调油一般:“现在呀,是我呀。所以,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赵兟想再给这棵小苗浇上一点水,让它再长快点,再早一点开花。

但是他也不介意等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愿意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用所有的耐心,支撑着自己走过一段又一段的漫长岁月,去等到她那句“我愿意”。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陈妙作为场外助教指导了几场乒超联赛。

前几场倒是还顺风顺水,虽然有胜有负,但好在都在意料之中,结果尚都还可以接受。

直到到了这场。

陈妙所在的俱乐部碰见了势均力敌的老对手。双方比分咬得很紧,直到决胜局,依旧还是难解难分。刘焕然这会儿已经急得坐了起来,陈妙虽然还抱着手臂坐着,但也明显没那么稳了。

眼见着场上形势不对,她叫了个暂停。

对方的攻势被骤然打断,再回到赛场上时,陈妙一方的队员打了几个漂亮球,一度把比分追平。

可紧接着这个球—

眼看着对方发球擦网,可裁判却并没注意到,而这边的队员一个球回过去,几板下来,又打到了对方的身上。

这一分判给对方了。

陈妙当时就提出异议,几经交涉,裁判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她再次申请重判,却还是没改变结果。一股气涌上脑子,然后就手脚不听使唤了,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了。

比赛的结果还是刘焕然告诉她的。

刘焕然给她打电话:“你今儿这事啊,做得真是不对。就算裁判有错,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啊,你走之后咱们队那个小孩儿心理一下就垮了,后来那两个球打得跟没魂儿似的,下了场抱着我就开始哭。”

陈妙在这边只能沉默。

其实她一出门就后悔了,但是也回不去了。她只能嘱咐刘焕然跟小队员转达一下自己的歉意。

“其实咱们倒是没什么,解释解释也就说开了。就是这事影响太差了,估计你过一阵子再回队,也得领点处分。”

陈妙长叹一口气:“我认了,确实是我错了。”

赵兟端着一听可乐路过,探着耳朵过来听:“我就说吧,你那个狗脾气肯定要出事。”

挂了电话,她也跟赵兟谈起来。

“别的不说,我就是觉得特别对不住人家孩子。都一个队的,她还是我师妹,哎呀,你说我这办的什么事啊……”陈妙把脑袋埋在抱枕下面,十分懊恼,“你怎么不早劝劝我呢?”

“本人虽然贵为你的人生导师,但是也深知有些路得你自己去走。人不吃亏,怎么能够长大呢?”

陈妙拿起一个抱枕扔过去。

关于这事,网上声音还不少,不过她的粉丝都比较理智,安安静静的,也没上蹿下跳非说自己的偶像有理。再加上她自己认错态度也比较良好,所以一部分人觉得确实是情有可原。但是也有一些人抓着这事不放,说陈妙能耐不大脾气不小,还拖累整个队伍。

陈妙看着这些话,觉得人家说的确实也是实情。

她能有今日,得说是七八分靠天赋。毕竟她算下来,正正经经在努力的时间也只有那么一两年,能走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天时地利。

没拿得出手的成绩,就要躺平任人嘲笑了。

虽然可能大多数人都忽略了几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陈妙就算再差劲,也是正儿八经打着大循环选到国家队的正式运动员。

第二个是,陈妙既然能一连当好几场的场外指导,就说明她这人在战略上还是有可取之处,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差。

只是她一点儿都不想给自己解释了,她深深体会到了隔行如隔山的无奈。

总有那么一群人,她靠实力赢的时候,说她靠运气;她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双打或者混双取胜,就说她是靠队友。

她翻着白眼儿想,也不知道是怎么招这帮人了,非得暗搓搓地在角落说几句冷言冷语,刺伤她的心。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好的,比如有一阵子没联系了的丁萌。

丁萌这人就很好。你看她虽然是赵兟他俩最早的几个站姐之一,可是人家从来不往是非里裹,做好自己的事,追好自己的星,别的跟她都没关系。

起初丁萌也很好奇陈妙和赵兟之间到底有什么,只是后来回到家里想想,人家的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丁萌特拎得清,她跟陈妙是朋友,跟赵兟,也只是普通的偶像和粉丝。

所以朋友落难了,她还是要关心关心。

她把陈妙约出来,两人一起逛了逛,现在正坐在奶茶店里喝着奶茶。

“你这事是在俱乐部出的,要有惩罚也是俱乐部说啊,跟队里有什么关系?”丁萌问道。

陈妙一垂眼帘,下巴杵着奶茶杯的杯盖:“主要是我离退役也不远了,打不动了。我估摸着这次之后,教练啊领导啊之类的,重心就不会再在我这儿了。不过倒也正合我意,他们不这么做,我也会自己申请的,好资源还是要留给有需要的人。”

“哟,高风亮节啊。”

陈妙来回晃着脑袋,丁萌眼睛尖,一下就发现了那根头绳。

“新的?金光灿灿啊!”

陈妙伸手一拽,一头的青丝散开,她把发圈递给丁萌。

丁萌越看越觉得眼熟,她问陈妙:“你俩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啥?我跟谁啊?”

“小赵爷啊。”丁萌晃晃发圈,“这个纹路多特别啊,赵兟在台下被拍到过戴这种编法的项链,不太长的一条,就在锁骨这儿。他皮肤还白你知道吧,那个项链一戴就显得特别好看。你现在去淘宝搜‘赵兟同款’,就有那张照片。”

丁萌凑过来:“你俩这是情侣款的?”

陈妙臊眉耷眼:“就是同一根。”

“啊,我说他怎么不戴了。”

“别外传啊。我俩打算等我退了再说,或者再等个什么合适的时机,反正不是现在。现在太多人盯着了,一点儿也不舒服。等我渐渐消失在大伙儿视线里,你们就只能盯着他了,那跟我就没啥关系了。”

“行行行。”丁萌抬头问道,“不过,你知道赵兟最近,其实也碰见麻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