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古怪事多初见

十二岁的孩子因为见不到心中的白月光而哭泣,那是因为上帝还没有给她看见那片星海。

——晚晚

1.

西楚霸王和虞姬美人的故事在我父母这里告一段落。

五岁那一年的冬雪夜里,云城平江的小酒馆里,看完了那一场《霸王别姬》的电影,虞姬拿起了宝剑,利落地自刎于舞台的同时,也一个转身,斩断了我老娘和老爹七年的夫妻情。

我的老母亲虞拉拉是这个云城出了名的标致美人儿。她是被灵秀的云城滋养出来的女人,也是那一代少有的读了书的姑娘家。跟我父亲老楚离婚之后,姥姥总是念叨着说她是书读得多了,有些痴了才想到离婚。在那一代的人心里,离了婚的人就是个半边人,婚丧嫁娶的事儿一律得往后站,就怕给人家添了晦气。可是我母亲又跟人家不一样,离婚三个月之后,她便带着我离开云城轰轰烈烈地嫁给了一个姓沈的伯伯,除了他姓沈以外,对于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是的,离开云城,在振市居住的那五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伯伯。

甚至说,连我的母亲虞拉拉都不曾见过几次。

她是个既代表果决,又显得有些纠结的女人。

既不想剪断与我的母女情,又不愿意我勾起她在云城的那段世俗生活的回忆。

所以,在她改嫁之后的第三天,她便跟着我的继父飞去了美利坚,而年仅五岁的我,则是被交给了继父的儿子沈溯之。

沈溯之。

这三个字曾经是我年少无知的岁月里的一道白月光。

我娘刚跟他爹远走高飞的那段时间,他特别不爱搭理我。一般像沈溯之这样长得好看的少年性情也特高冷,他的脸一沉下来,我连“想吃饭”这三个字都不敢说,更别说想吃零食了。

那时候,他时常出去练琴,我馋得没有办法,就经常去隔壁的邻居家里蹭吃蹭喝。我隔壁的邻居叫安戈尔,是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长得好看,还贼单纯。那时候我们玩儿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就吃一块绿豆糕,他特傻,总出“布”,我就总出“剪刀”,后来他家的绿豆糕就都被我吃光了。

吃完了绿豆糕就是黄豆糕,吃完了黄豆糕就是桂花糕。

他老母亲发现家里的糕点都没有了的时候还一度以为遭贼了,盘问了安戈尔一顿之后,便兴师动众地领着她家的娃前来问罪了。

“你们这……这……总吃甜糕点对娃的身体也不好呀……”她来了之后见我和沈溯之两个是可怜巴巴的留守儿童,原本想要上演的兴师问罪戏码也没上演成,最终发挥伟大的母性,送了我们一盘葱油饼。

那段岁月已经过去得太久了,可是我仍旧记得那一天在安戈尔的老母亲走了之后,沈溯之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把我提溜了起来,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你喜欢吃糕点?”他问我。

我那时候年纪小,对于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是丝毫不掩饰。

我弱弱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以为他会训斥我,却见他笑了笑,那眼底竟有无边的愧疚在。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以后你要什么就告诉我,我是哥哥,但凡别人家孩子有的,哥哥也都会给晩晩买。”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

少年的温柔**无遗,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子温暖的气质来,宛若神祇。

我露出缺了两颗大门牙的一排牙齿,也对着他笑。

这一年,我六岁,沈溯之十三岁。

因着这一个笑容,我肖想了他很多很多年。

2.

大约是七岁的时候,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我老母亲还是在美利坚漂流着,她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就仿佛从来都没有生过我这个孩子一般,入学手续,从头到尾都是沈溯之一个人去帮我办的。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个艳阳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手里面抱着一堆我从出生起就攒着的档案。

他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那一张原本英俊无比的脸在那一日细碎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英朗。

档管大妈第一次见到带着孩子来报到的也是个孩子,觉得颇有些新鲜,一面新鲜着的同时,也一面拉着沈溯之的手感叹着:“可怜这小伙子,生得倒是白白净净的,可年纪轻轻,就要带着个小拖油瓶……”她说着说着,险些开始抹泪。

我那个时候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小“拖油瓶”是什么意思了。办完入学手续的那个下午,我刚好下台阶摔了腿,便直接依靠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我,就像是这世上最普通的兄妹一样。

他是沈伯父的第三个儿子。

前两个都被沈伯父送到了美国去,而他,却因为沈伯母生他的时候难产离世,而颇为不受宠爱。

两个被遗弃的人,才最懂得相依偎的滋味儿。

因为只有品尝过孤独,才深知陪伴不易。

“三哥,我是不是你的拖油瓶?”

那一天,他背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我扯了扯他的衣角,问得很是认真。

他却轻轻地笑了笑,回头摸了摸我的脑袋:“晚晚不是拖油瓶,三哥很幸运,有晚晚陪着三哥……”

他说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的眼眸湿润了半晌。

那天晚上,我没有在沈家的宅子里面睡,而是从墙边翻了出来,找那个自小就用糕点慰藉我的安戈尔聊了一夜,我摩挲着双手跟他坐在台阶上看星星看月亮。

彼时,他的手里面正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在舔,那心满意足的样子真真是惹人怜爱。

“是不是你又跟那三哥煽情了?”

他颇为冷傲地睥睨了我一眼,继续咬着那冰糖葫芦,寂静的月色下,发出细小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吃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七岁的小女生,还没有进入那个真正愁人的年纪,却也开始希望有一个倾听者。

“你也想吃?”他问。

我摇头:“你都不听我说话。”鼻子一酸,那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

安戈尔乜斜了我一眼:“你们小女生可真真是麻烦,还是我们男孩子好……”他一面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一面叹息着,那神情显而易见,满是轻蔑。

七岁的孩子跟七岁的孩子交谈的话题很明显不会太深奥。

那一晚,我以为,我会跟安戈尔说出我对于沈溯之的那种深深的依赖。

可是,事实上,我却跟他争论了一晚上男孩子与女孩子哪个更好的话题。

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一直谈到了父母这一代,我们争论得很是激烈,从一开始的小声讨论到后来的大声辩驳,最终,以我河东狮吼一般的大嗓门而告终。

结局自然是我胜利了。

不过,这事儿似乎给年幼的安戈尔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此后的十余年,他一碰到嗓门大一些的女孩子就会避之不及,同理可得,遇到万般温柔的小姐姐,却会露出难言的笑意。

3.

三哥是振市附中所有女生心头的朱砂痣。

每次我的小学早早地放了学之后,我就会站在附中的门口安静地等着三哥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就总会出现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孩子走过来,她的笑容很明朗,长得就像是电视上面的新疆姑娘,皮肤白皙,那一双眼睛格外有灵性,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极了三哥逝去的母亲。

“老夫掐指一算,这小姐姐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是你三嫂的命啊!”每当这个时候,安戈尔都会贱兮兮地拍拍我的肩膀,在我还没有挥舞拳头之前,一溜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宛若一个智障蹿天猴。

她叫苏城。

美得扎眼,即使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校服,扎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尾辫,也是校园中最亮丽的那一道风景线。

很早以前,我就在三哥的日记里面看过这个名字。苏城的苏,苏城的城,一笔一笔都被三哥写在笔记本封面的那个红心心上。

当一个少年反反复复在一张纸上写满一个姑娘的名字的时候,我想,他一定是爱惨了那个姑娘的。三哥喜欢苏城,这是个秘密,所以只有我知道,而苏城并不知道。

“哈喽!晩晩!”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校园里,透过大槐树的叶子,留下了万分斑驳的光影。

苏城每次见到我都会这样子亲昵地叫我。一开始我很不适应,但是后来,我便渐渐习惯了。三哥是振市附中的风云人物,他优秀得发光,因此总是会被老师给留下来帮忙,每次这个时候,苏城便会陪着我走一段路。

苏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一路上会跟我讲很多很多的话,可是说得最多的就是:“晩晩,你知道吗,今天又有女孩子给你哥哥送信了,他没有拒绝……”

她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那眼角都是低垂的。

明显是属于少女的失落。

每次她这么一说,我的内心就会充斥着两股冲突的力量。

一个白胖白胖的带翅膀的小家伙就会疯狂地用它的箭射我的脑袋,并且义愤填膺地对我说:你看看,人家美丽可人的小姐姐都这样难过了,你竟然不告诉她那些信都被你拿去生火了!

还有一个长着两个角的红黑红黑的丑家伙会拿着一个大叉子在我的脑袋上戳戳戳,一面戳一面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每次这个时候,我就会显得很苦恼,而苏城便会以为是她的话让我厌烦了。每当我显露出苦恼的表情时,她都会从包里面拿出一根棒棒糖给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晩晩,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是的,她还拿我当个孩子。

4.

振市的风光很好,安戈尔时常说我匪气重,在这片土地上有三哥护着,我就像是个小霸王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也会对着窗外的萤火虫发呆,想老楚,想老虞,想念云城的那一方水土,想着想着,就会红了眼。

也许是命运吧。

十二岁那一年,老楚来找我了。

也许是因为老楚跟老虞天生就不适合在一起吧,离开了我的老母亲虞拉拉之后,他顿时从一个穷苦迷惘的中年老男人变成了事业有成的黄金单身汉。

发迹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带走我。

我是在学校门口见到的老楚。那时候,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西装,头发梳得黑亮黑亮的,那一张原本经历了岁月风霜磨砺的脸上竟是连褶子都消失了,就像是被熨斗熨过一样,平整光滑得可怕。

他见到我之后,先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小晚……”他叫了我一声,原本扯出来的那个儒雅的笑容却在顷刻之间消失,只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一刻,便将脑袋埋在了我的校服帽子里面,发出了一声沉重的悲鸣。

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来自我老父亲的颤抖。同样,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我自己的颤抖。

七年了,我是真的想念老楚,然而,那一天,我却推开了老楚的手,垂着头向着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的三哥飞奔了过去。

“晩晩,没事儿,三哥带你回家……”他对我扯出了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意来。

十七岁的少年,拉着十二岁的少女,走在那一条明明不是很长的回家路上,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从傍晚走到天黑,明明是半日的光景,却像是花光了一辈子的光阴。

那是第一次,他陪着我坐在安戈尔家的屋顶上,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

“你以前经常跟安戈尔在这里看月亮吗?”月色下,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的时候宛若神祇,他说,“你们以前看月亮的时候都聊些什么啊?”

我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鼻子酸得厉害,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说:“聊班里面有意思的男孩子、女孩子,聊好玩的虫子、游戏……还有……”还有,聊你……这话,我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年少的感情,深埋于心底。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些话不说出口,也许就是一辈子要闷在心底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有些人,陪你走过一段年少时光,待到千帆过尽之时,却终会成为仇人。

那一天,我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在安戈尔家的屋顶上,我拥抱了他。那时候我的心里没有把他当作三哥,只是把他当作沈溯之。我眨巴着一双已经通红的大眼睛看着他,我问他:“下次再见,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笑了笑。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三哥湿了眼眶。

还是那般的平静隐忍,他说:“自然可以,三哥永远是晩晩的三哥……”

是的,三哥永远是晩晩的三哥,可晩晩不一定是三哥的晩晩。

那时候年纪小,以为三哥偶然的一次湿了眼眶便是对自己的不舍,可是,当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他为了那个人疯,为了那个人伤的时候,我才明白,亲情与爱情是真的有天壤之别的。

我最终还是被老楚带回了云城。

走的那一天,三哥来送我,在我的手腕上挂了一个星星的手链。那手链是淡紫色的,很是好看。他对着我笑,说:“我的晩晩就要长大了,可是不管走到哪里,我的晩晩定是会有一片灿烂的星光护着……”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灿烂的星光”,只觉得是前方一片坦途的意思,除了这个以外,别的,我倒是不知道了,只知道,我的白月光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那一天,我坐在老楚的车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十二岁的孩子,因为失去了白月光而哭泣,那是因为,她还没有遇到那片星海。

5.

我回到云城的时候,才十二岁,刚刚好是初一结束,上初二的年龄。

云城虽是座小城,但是在省考的压力之下,却有着厚积薄发的本事,云城的明川高中则年年都为振南和景大这两所国内最好的大学输送人才。在老楚的**威之下,那一年的暑假过后,我便直接去了明川高中旁边的云师附中。那一年,楚来早刚好也上初二,于是乎,我们两姐妹便搭了个伴,时常一起蹦蹦跳跳去上课。

楚来早是我的妹妹。

十二岁这一年,我才知道自己有这个妹妹。老楚说,她是他从福利院领养回来的孩子。那时我被我的老母亲虞拉拉带走了,虽然他一直没敢来看我,暗地里却一直跟虞拉拉较劲儿,他知道在他功成名就之前虞拉拉是不会让我认他这个爹的,于是乎,他在万分悲愤之下,便去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楚来早。

楚来早的眼睛长得像我。

这是老楚告诉我的。我第一次见到楚来早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灰色条纹小裙子站在楼梯那里对我笑。她的笑容跟别人都一样,她笑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兴许是在福利院待得太久了,她看人的神色里面都充斥着恐惧与害怕。

那一双眼睛像我的同时,也像极了老楚。

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无数次老虞跟老楚吵架时的内容,年少时以为是因为老楚没有钱,老虞才一脚踹开了老楚,直到见到楚来早,我才知道,我错了——如果我是我的老母亲虞拉拉,我也会头也不回地跟老楚离婚,自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哪怕江湖再见,也定是在渣男的葬礼上见。

自然,这话我不能够对老楚讲。

那可是我亲爹,比真金还要真的亲爹。那一天,我万分乖巧地对着老楚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这是我妹妹呀……”这最后一句话,我是咬牙说的,还附赠了一个假笑。

老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仅仅是片刻,便把楚来早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他对着楚来早笑,说:“来早,叫姐姐……”

来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很凶。

她咬着唇,原本苍白的面庞更加白了,最后还是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姐姐……”

我强忍住内心的复杂,最终还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说:“来早真乖……”

其实,我的内心是真的无法接受来早的,但是在她怯生生地叫我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我和三哥。我想,三哥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从最初的无法接受到后来的当爹当妈一样照顾,我想,他那时候的内心一定比我还要悲怆。

因此,在来早叫我姐姐的那一刻,我彻底对她敞开了心扉。大人的事情再复杂也跟小孩子无关,不管老楚多么不好,也不管当年来早的母亲是多么“白莲花”,那都不是来早的错。

我们都一样。

没有错,更何来有罪?

6.

我和来早的缘分起源于老楚的一时糊涂,而我们之间的情谊则是在无数个躲在被子里面偷偷看《黄金时代》的夜晚之中加深。她是一个内秀的女孩儿,不管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才偶尔会迸发出几句评论来。有时候,我也会问她一些问题,比如“你最喜欢的偶像是谁呀”“有没有喜欢玩的东西呀”,然而,每次她听见我这样问她,都只是怯生生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然后摇摇头,不说话。

来早在云城待的时间比我长。

五岁那一年,我前脚被我老母亲虞拉拉带出了云城,她后脚便被老楚给带了回来。

可是,她那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里面却充斥着对这座小城的陌生。

十足的陌生。

我的前桌乔婧婧自小学起便跟来早是同学。她说,来早是被欺负大的孩子。兴许是五六岁之前一直在福利院长大的缘故,来早小时候便不喜欢跟人说话,所以总有小男生往她的铅笔盒里扔垃圾、塞虫子,更严重的一次还用打火机烧她的头发。被烧头发的那次是来早的第一次反抗,她推开那个男生之后哭着跑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而那原本的一头长发也已经被她自己剪得七零八落……

虽然后来那些欺负她的孩子都受到了惩罚,但是我想,她在心灵上一定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被欺负”那三个字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很遥远很遥远,自小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是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在乔婧婧跟我说了来早的事情之后,我还在想,这都已经上初中了,这种幼稚行径便应该不会再出现了,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在第二日,来早便被人打了。

乔婧婧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趴在窗户前准备睡午觉。

盛夏的阳光刚刚好,照得人懒洋洋的。乔婧婧来的时候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跑得很快,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我就是一句:“归晚,你妹妹又被人欺负了!”她的眼底满是对那群人的愤恨。

闻言,我连忙站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炽烈的阳光照在大白杨树上,树影斑驳。

一群高高瘦瘦的女生围着一棵白杨树站着,气势汹汹。

来早趴在地上,嘴角的血迹刺眼,小小的格子衬衫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一阵轻风吹过来,她就像是一片落叶一样瘫倒在地,脸色苍白,弱小可怜而又无助。

我拨开人群,走过去,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你还好吗?”

她虚弱地点点头,之后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示意我快点走,生怕我被她们欺负了。

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对着来早一字一顿道,转而便回头看向了那群高高瘦瘦的女生。

为首的那个女生长相清丽,柳叶眉,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牛仔短裤,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放在人群之中格外扎眼,尤其是那股子气势,不像是小混混,反倒是像优秀到骨子里的好学生。

在我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望向我。

“哟,哪里来的侠客,救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为首的那个女生旁边的一个黑黑的女生冷笑了一声,笑容嚣张。

她向我走近了几步,似乎是想对我动手,却被那个为首的女生给拦住了。

“云姐!”那个黑黑的女生显然有些惊讶。

云姐……

我脑海里突然有个名字一闪而过,这整个云师附中也就只有一个姓云的,就是云觅——云城教育局局长的女儿,云师附中闻名的霸王一姐。

阳光下,云觅看着我,笑了笑,眼底却满是轻蔑:“一人做事一人当,楚来早犯下的事儿跟你无关,她留下,你走开。”

7.

周围是穿梭而过的人潮,大家都认识这云城附中的云觅,因此看到她这样站在这里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侧目,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渐渐地,人越围越多。乔婧婧素来胆子大,但在这个时候,不禁也有些了。她拉着我的胳膊,说:“算了吧,晩晩,带上来早,我们走吧……这个时候打架不划算!”

“不走,今天她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不给来早道歉,就别想走。”我有些恼了,跟云觅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

云觅见我这个样子,倒是也不恼,只是突然笑了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我的身边,那细长的手指一把挑起来早的下巴。她的指甲在来早白嫩的肌肤上划了一下,便是一道明显的血痕。

“你干什么?”我赶忙拉住她的手,而她的笑意却骤然变冷。

她冷哼了一声之后,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再让我知道你惹谢沉,别怪我不客气!”她恶狠狠地看了来早一眼。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她似乎也害怕被处分,对来早恶狠狠地威胁了一句之后,便转身离去。

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想要追上去,却被乔婧婧给拦住了。

“别,别再惹事儿了,到时候闹大了,怕是又要请家长,挨处分!”乔婧婧提醒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渐渐变沉,扶起眼角还带着泪花的来早,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股子的无力感。

我想,如果来早能够表现得强硬一点,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可是,我的好妹妹,我的好来早就是这个样子,受了欺负也从来一声不吭。

我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她一抽一搭的节奏,却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个问题——

“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来早本来是弱弱地擦着泪,听到我问这个问题之后,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孤独无助,乔婧婧扯了扯我的衣角,让我不要再多问,手指却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

大槐树下,一个穿着黑色衬衣的少年笔挺地站着,细腻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那英俊的脸显得格外刚毅。他的一双眸子如同鹰隼一般盯着我们这里,先前发生的一切早被他收入眼底,嘴角的笑意凉薄至极。即使他是这个事件最大的导火索,也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冷眼旁观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股子淡漠疏离劲儿,是刻在骨子里面的。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他也蹙着眉头打量着我。

少年时初遇的第一眼,时光定格在那个阳光和暖的上午,斑驳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这是看起来多么融洽又多么梦幻的场景。

然而,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始终觉得狗血而又荒诞,甚至一点儿都不想去回忆。

因为,这一天,我打了谢沉。

我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那弧度正好的嘴角勾起的时候,便已满是血迹了。对于这伤,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只是看着我的时候,复杂、深邃、克制、隐忍等一系列情绪在他的眼里涌动着。

他向我走近了两步。

那股子气场太强,我下意识地后退。

他修长的手指拢在一起紧握成拳,在我的头上滑过。我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恐惧,而他竟是一拳打在了我身后的那棵大槐树上面。

他薄唇紧抿,带着嘲弄。

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之后,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深邃的眸子之中仿佛有千年寒冰在。

自古狗血多初见。

没有想象之中对我口出狂言的嚣张,也没有什么二次打人事件,他一拳捶在那大槐树上的时候,有木屑“唰唰”地落了下来,刚刚好,就那么划伤了我的脸。

还好,不是很疼。

只是盛夏的太阳实在是太过刺眼,再加之那一瞬间我满手是血,一时情急之下,我就那样直接晕了过去。

8.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老楚正坐在我的病床前满含热泪地看着我。他说:“哦,我的宝贝女儿,虽然你的脸上有了一点小小的残缺,但是在你老父亲的心里,你仍旧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姑娘,可以媲美贵妃昭君、西施貂蝉!”

他握着我的手,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强忍尴尬地接受着老楚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对他笑了笑,心里却知道,他只是怕我因为来早的到来而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所以在我仅仅是面临着这一点小伤的时候,也显得如临大敌。

医院病房里,我的对面便是一面镜子。

被护士擦得锃光瓦亮的镜子中,我的脸颊处有了一道颇有些刺眼的血痕,被医生用药酒处理过后,已经不是那么恐怖。

“你的脸会留下疤痕。”老楚见我颇为淡定,摩挲了一下宽厚的大掌,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看着我,满是认真,说,“如今你的老楚有钱了,日后医学技术会越来越好,不就是一道疤嘛,老楚就是倾家**产也给你治好……”

他手足无措地安慰着我。

我摸了摸脸上的那道血痕,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正值青春期的我,曾在卫生间里欣赏过无数次自己的这张脸,虽然圆润了点,偶尔还会出现一个双下巴,可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的长相,却不曾想到,有关白富美的梦,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便已经破碎在了2001年的这个夏天。

……

这是谢沉的父亲第三十七次押着谢沉来向我道歉。

谢沉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双眸子漆黑,每一次都是这样纹丝不动地看着我,嘴里重复着枯燥的道歉的话,完全没有任何的道歉诚意。

直到三天前,我才知道,谢沉的父亲谢临风不仅是老楚生意上的那个贵人,还跟老楚是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且我们家隔壁的那个别墅就是谢沉家的。这又是世交,又是邻居,论理该息事宁人,可是谢沉这人的少爷脾气以及每次来道歉时的阴狠眼神,着实是让我无法接受。

“小晚,这事儿是谢沉做得不好,而且学校也给了处分,伯父在家也狠狠地揍过这小子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伯父一定满足你!”

谢父的话始终是那么诚恳,而谢沉的脸色则始终是那么冰冷。

我不由自主地轻嗤了一声,还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谢沉蓦然沉声对谢父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您先不要管了,让我来和这个伤患谈一谈。”

他说到“这个伤患”四个字的时候格外咬牙切齿,就差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

谢父一走,他便立即欺身到我的病床前。

十四岁的少年身子颀长,百叶窗的缝隙之中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进来,照在他冷毅无比的面上,使得我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本小爷歉也道了,打也挨了,你还想怎样?”他的眼眸黑亮,声音醇厚沙哑,却带着十足的恶狠狠的意味。

我这才发现,他的额角处有几道明显的青紫,嘴角除了那一日被我打的一拳留下的伤痕外,似乎还多了些什么,看样子,确实是谢父回家之后拎着这小子揍了一顿。

我是有些心软了。我知道,经过我那么一闹,以谢沉在附中的影响力,势必会有人在不久之后拿来早撒气。

因此,我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了他半晌,认真道:“我要你向来早道歉,为先前的云觅打人事件当着全校的面向来早道歉!”

他微微怔了怔,一双黑眸亮晶晶地看着我,眉头紧蹙着,带着几分凌厉:“云觅的事情学校已经给了处分,而我父亲也因此教训了我无数次,你如今让我当着全校人的面道歉,是不是不太妥当?”

没有想象中的奓毛和暴躁,他盯着我说话的时候,格外冷静。

十五岁的少年,理智冷静得就像是一个经历了世事风霜的大人。尤其是那一句“是不是不太妥当”刺得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谢沉与来早的过节是什么我不知道,打人的也确实是云觅,细细想来谢沉除了袖手旁观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错……

“那就算不当着全校人的面道歉,也应该私下里跟来早道个歉……”我有些理亏地忍让了一步。

谢沉一声轻嗤。他冷笑地将手插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面,端详着我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一样:“你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他摇了摇头,还没等我再说些什么,便直接走掉了。我原本还想说,哪怕不愿意跟来早道歉,那送个小礼物宽慰一下人家小姑娘也是可以的……奈何,这话终究是被我咽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