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做那么多事情,就是为了能够靠近她,值得吗?”
01
上次的事情,向妍一回到酒店,就和郁冉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可是,也许是她描述得太有文学性,郁冉表示她说的这个故事有夸大成分,并不相信一个人能戾气到看一眼就让你心里发寒的地步。
最后,这起偶遇街头斗殴的事件,就像是小石子落入池中激起了小水花,水面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
出国交流的舞团,在回国之后都有一周的小假期用来调整状态。
向妍自小跟外婆两人相依为命,这时候更加归心似箭地抛弃郁冉买了一张回家的高铁票,五个半小时又加上两趟汽车的中转,才到达生活了十多年的龙湾镇。
龙湾镇偏居在A市郊区东南一隅,在A市全市齐头并进发展得日新月异的时候,它却像是被遗忘在脑后,仍然保留着十多年前的淳朴古镇模样。
四月初,还处于南方的回潮天,向妍到家的时候正赶上一阵连阴雨。
斜风细雨,她拎着袋子打着伞,走在青瓦白墙之间,光滑的青石板路之上。路边不时有戴着斗笠的人,步履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偶尔有打着伞的中年妇女,在认出她之后,热情地跟她寒暄起来,话题大多围绕着“工资多少”“有没有男朋友”“最近又去哪里演出”……这些问题。
不知道是下雨天让青石板路更加滑溜,还是她分出太多心神去回答这些有的没的的问题,她在离家门几步远的地方,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脚踝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
她一直没有搞清楚“水逆”的具体意思,但这不影响她怀疑自己最近在走霉运。
“许阿婆,你家妍妍摔倒了。”
向妍外公姓许,所以大家都按照夫姓,喊她外婆为许阿婆。
小镇上的人虽然有小市民普遍的八卦心理,但仍保留着一腔友善的热情。有人一左一右地把向妍扶进家门,让她坐在一楼大厅的椅子上,有人帮她把行李一道送过来,有人自告奋勇地去镇上的诊所喊医生过来看诊。
安置好之后,大家也无心留下来妨碍病人休息,一股脑儿地全都撤了。
向妍瘫在大厅内的木椅上,左大腿支着凳子,让脚踝悬空。旁边是进进出出一直拿东西的许阿婆。
许阿婆今年62岁,因为爱美,和老姐妹们一起将头发染黑。除了早年因为眼部动过手术,现在眼睛时不时会流眼泪之外,还是个康健的小老太太。
为了不挨骂,向妍没话找话地想转移话题:“外婆,邻里乡亲的都挺热心的哈。”
许阿婆看着向妍肿了一圈的脚踝,皱着眉头:“咱们这里不都这样吗?远亲不如近邻。”到底,话题还是转移不了,“自己是跳舞的,都不知道当心点。这么大人了,走路还走不好,你说你还能干吗?”
不近人情地训了一通,许阿婆又软下声音来:“还疼吗?”
“没什么大碍的外婆,就是崴了脚。”跳舞这么多年,这些小毛病大概还是知道点的,她接着说,“正好,我有理由跟团长多请几天假,在家多待几天了。”
至于多待几天,之后舞团排的舞蹈她能担当什么戏份的角色,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说得轻松,但刚才摔倒的那一下疼得眼圈泛红,这时候还没有褪去,所以说服力有点不足。
许阿婆憋着没说话,心里有点难受,以前向妍说去跳舞,她心里就有些不同意。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还得摊上无数磕磕绊绊的大小毛病。可再多的不愿意,也架不住向妍自己的意愿。后来向妍怕她担心,即便受伤,也会告诉她不疼。
她心疼地把手搭在向妍伤处附近,手掌有一层薄茧,触到皮肤上有点刺痛,却有着妥帖的温暖。
“咱们这儿的钟医生,医术很好的,等下让他来给你看看。你平时跳舞也一样,一定要多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
这段话更像是在宽慰自己。
“知道啦,外婆,我以后会小心的。”
说话间,敞开的院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打着伞的颀长身影逆着光站在门槛外,看不清楚模样。他不像串门的其他邻里,而是极有规矩地站在门外,等待主人的邀请。
向妍的心里莫名涌上一股不对劲,熟悉感迎面而来,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心里响起,却被她无数次地否认。
终于,当那阵聒噪的鹦鹉叫声响起,向妍不得不感慨,世界原来真的这么小。
“你是……”
许阿婆看到来人并不是熟悉的钟医生,有些奇怪。
骆一舟带着一身水汽进到大厅。白色线衫搭棒球外套,下面是黑色收口运动裤配白色运动板鞋,浑身洋溢着乖巧的学生气。他脸上带着深受老人家喜欢的好孩子表情,有问有答:“阿婆,我叫骆一舟,是诊所新来的医生,跟在钟医生手下学习的。”
他不满今天钟离给他挑的这身衣服,让他看上去太年轻,不足以取信别人,所以又多加了一句话:“您放心,跌打损伤我拿手,所以钟医生才让我来看看。”
昔日巷子里,骆川王的矫健身姿还在向妍的脑海里萦绕不散。她回过神,看着眼前惯会做表面功夫的骆一舟,果断开口拒绝:“不不不,这点小伤哪会麻烦到你。我就是崴了脚,自己贴张膏药就好了。”
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让一旁的许阿婆都有些侧目。
骆一舟脸上的笑容不变,他没有看向妍,直接跟许阿婆说:“阿婆,听说您家囡囡是舞蹈演员。跳舞的人,腿是最重要的。我这里的膏药都是自配的,比外面的管用一些,就让我看看吧。到时候我也能跟钟医生回个话。”
这个理由戳中了许阿婆的软肋。
“骆医生,你别介意。”随后,许阿婆板着脸对向妍说,“人家骆医生都出诊了,你还推三阻四的干什么?嫌我还不够操心的吗?”
立在药箱上不说话的鹦鹉,不由得对骆一舟投注佩服的目光。
骆一舟坐在矮凳上,左手抓着向妍脚踝的上方,右手托着她的脚掌。
她的脚很少暴露在阳光下面,所以白白的、小小的,指甲粉嫩透明,几乎是他一个手掌的长度。
发现自己遐思纷杂,骆一舟凝神,回头对一旁等结果的许阿婆报告病情:“阿婆,没大碍,您别担心。一般性的踝关节扭伤。”
这种小伤,有他在,分分钟康复的事情。
骆金刚一听他这么说,马上飞到他肩头,顾不得“太岁头上不能动土”的警世名言,用爪子使劲挠了一下骆一舟,用神识传音:“二大王说,要强调你的治疗地位!”
“但您外孙女以前也崴过脚吧,这里形成一个惯性伤,以后很容易脱臼崴脚。”骆一舟重新圆场,“阿婆,您放心,这次好好根治,以后就不会有问题了。”
02
因为这个家的掌权人轻而易举地信任了骆一舟,去厨房里准备晚饭。于是,接下来的治疗过程,就只剩两人一鸟。
“又见到你了。”鹦鹉跳到椅子扶手上,“你叫向妍对吗?”
“嗯。”向妍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骆一舟的手上。
他准备开始治疗,拿出一张药膏贴在伤口上。
这药贴是钟离炼出来的断骨续生膏,顾名思义是治疗骨折用的。这张在妖界乃至修士界千金难求的药膏现在被拿出来,只是用来装装样子,反正在骆川王的眼里,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健体。
骆一舟分出一丝微弱的妖力帮她化散瘀血,隔着一张药贴,伤肿的地方渐渐发烫。
这番架势,让什么都不懂且防备他的向妍有点胆战心惊,生怕他两手一用力,她现在还只是崴了的脚,一下子就会被折断。这么一想,她这条腿上的所有筋骨肌肉全都处于应战模式。
“别紧张,放松点。”骆一舟轻声提醒。
“你让我再做点心理准备。”
“又不是正骨,不会让你痛的。你放心好了。”
“可你看上去,表情严肃得像是要拼命。”
骆金刚听得脚一滑,差点从扶手上摔下来。
给向妍治个脚崴的小伤,骆川王都严阵以待得被当事人认为是要拼命。这是它几百年鸟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厨房里,许阿婆在做饭,刀切在案板上发出的钝声像是一段奏鸣曲,却越发显得没人说话的大厅悄然无声。
脚踝的疼痛已经缓和,向妍的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
本来是萍水相逢不相关的人,她无须在意,可现在骆一舟就住在这个小镇,以后可能还会和外婆有接触。这让记得他冰冷眼神的向妍,不放心地想弄清楚骆一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按理说,一个养着一只很聪明的鹦鹉的医生,偶尔休假去国外,在广场上表演小提琴,路见不平帮忙抓小偷……这些都没什么问题。但她就是觉得有点怪异。
“你怎么知道我是舞蹈演员?”
“来诊所找医生的人说的。”
他回国交差登记完就回到镇上,拉着钟离合计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制造和她见面的机会。在纸上来来回回修改了计划A、计划B……还是觉得不满意,恰好,这时候,就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送信。
小孩口齿伶俐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医生叔叔,许阿婆家的向妍姐姐摔跤了。我妈让我喊你去看看,说她是跳舞的,腿断了就麻烦了。”
骆一舟要不是怕吓着向妍,恨不得一个瞬移过去,即便他知道她伤得并不严重。
被迫头脑风暴了一下午的钟离很开心,拎着诊箱就想过来,跟向妍正式接触接触,可被骆一舟拦在原地。
他揪着钟离的后衣领不放手:“你干吗去?”
“顺从民意。他们喊我去看病啊。”
骆一舟抢过诊箱:“那从现在开始,我也是医生了。我替你出诊,你就安心在这里看其他病人。”
过河拆桥的本领,他们家骆川王已经融会贯通了。
钟离碍于对方的山大王身份,只能听从指挥。在骆一舟出门前,他还是坚守自己“爱情军师”的职业道德,特意嘱咐了一些他需要注意的事项。
向妍想到她家这边的人,问一个问题能打包送十多个回答的特色,也就了然地点头,继续打探:“你是医生啊?什么专业的?”
“……”
所有知识都是通过血脉觉醒来传承,所以没上过一天学的骆一舟,有点接不上话。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不打算冒认:“我的医术是家传的。你这伤,小意思。”
暮色四合,太阳挂在空中将落不落,周边的云朵被染得通红。院外的路灯已经开始亮起来,天空暗沉沉一片,衬得屋里昏黄的顶灯也有点垂垂老矣。
被按得昏昏欲睡的向妍听到这个回答,脑海中一个激灵,又想把脚从他手里收回来了。
无行医执照的赤脚大夫,一个看不见的标签就被向妍钉在他的身上。
“我给我的腿上了保险的。”向妍不放心地小声提醒。虽然在自己家,但考虑到力量悬殊太大,她有些底气不足。
看戏的骆金刚发觉骆一舟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心里打着草稿,准备回去偷偷跟钟离复述这个场面。
骆一舟确实有点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当初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现在她还是对他抱有戒心。可该表扬她吗?即使是怕他,也可以小心翼翼的抗议。
称霸一方威风凛凛的骆川王有一天居然沦落到被人质疑的地步。
如果不是怕恢复得太快让她继续生疑,他能把她骨头都升级成金刚石级别的。
骆一舟打算用实力说话。他收回妖力,把她的裤腿放下来:“你自己感觉一下,是不是不怎么痛了。”
轻轻踩在外婆准备好的棉拖鞋上,向妍小心地转动脚踝。看来他家传的医术没有骗人,虽然腿上的红肿还没有消下去,不过确实不痛了。
她垂着头,倔强得不想开口承认他的功劳。
“就说嘛,骆川王肯定能药到病除!”骆金刚充当一回事后诸葛亮,想着没能来的二大王,又加了一句,“钟离炼的药也很管用。”
骆一舟见向妍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没跟她一般计较,弹了一下鸟的脑袋:“就你知道。”
03
骆一舟被许阿婆留下来一起吃了顿晚饭。
饭桌上,两个人聊得很开心。
许阿婆说向妍小时候不学习老是去跳舞,她操碎了心;骆一舟说向妍现在都是舞蹈家了,还代表国家出去和别国交流,真了不起。
一个贬一个夸,骆一舟深谙聊天的艺术,说得许阿婆皱巴巴的脸颊笑出一朵花。
低头数米粒的向妍被遗忘在一边,同样被冷落的还有一只怕太会说话吓坏老人家所以全程闭嘴的鹦鹉。
直到骆一舟带着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后,许阿婆才想起她还有一个隔了大半年没见,今天才到家的亲外孙女。
“小骆这小伙子人真好。”许阿婆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余光察看向妍的反应,“你看,26岁的大小伙,医术好,还会乐器,平时喜欢看书,关键是,长得也精神。”
她不像别的老人家,喜欢给自己家孩子车轮转地介绍对象。可年纪大了,不知道活到多久算是个头。平时没病没灾,但是谁又能说得准未来的事情。就怕哪天突然倒下去,她的外孙女至此之后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只是这些她不敢对向妍说,只能暗自开始琢磨起来。
向妍幼年失去父母,最怕的就是亲人离世。怕什么就刻意去忽视什么,于是这么多年也都没意识到,她的外婆已经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
向妍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左脸因为枕在手臂上有些变形。她歪头:“外婆,就治了一个崴脚,你就知道他医术好啊?”
“小骆是钟医生的表弟,他们一家都是祖传的医术,流水线出来的一脉相传,能不好吗?”
“才见过一面就说人家好。”向妍想到自己不也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迫不及待发信息给郁冉,颇有心得地劝外婆,“人好不好,得处久了才知道。”
说不定,第二面就开始打你脸了呢。比如说她。
但也奇怪,向妍暗忖,一个人在外工作的她警惕心很高,而不可否认的是,自己对骆一舟的忌惮正在慢慢消失。
向妍动了动已经好了大半的脚踝,可能是因为他医术过得去……吧。
“你外婆这么大岁数了,看人不说十拿九稳,但也差不离了。小骆目光清明,谈吐得体,举止有度,比外面那些半大小子都好多了。”许阿婆放下茶杯,她是真的喜欢骆一舟这个后生。
人老不老的都护短,看到好的都喜欢往自己家里拐。她看她外孙女很好,看骆一舟也很好,自然就喜欢两个人能在一块儿。但也只是她想,许阿婆自诩是开明的小老太太。她只是帮忙创造机会,最后成不成全在他们。
“不过,我们在这里挑三拣四,说不定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向妍无言以对。
被她们议论的骆一舟,踏着月色,脚步轻松地回到诊所。
一进门,骆金刚就咋咋呼呼地往后院冲,惨绝人寰的嗓音都表达不了它的激动。
“二大王,二大王!”
幸亏小镇上的房子都是独门独栋的院落,谨慎起见,他还是布了一个隔音结界。
钟离叹着气,从药圃里走出来,正好,有只鸟撞在他胸口上。
他倒提着鸟腿,轻飘飘地问:“怎么了?被鬼追啊?”
如果身后是骆川王的话,那被鬼追算得了什么!
鹦鹉回头看身后,骆一舟没有跟进来,它一口气说道:“你看见过骆川王挽起袖子洗碗吗?我看到了!我恨不得把那些碗带回来放在我们那古董阁当镇店之宝!被骆川王洗过的碗!宋代青瓷碗都比不上它。”
骆金刚接下去噼里啪啦,从骆一舟进许家大门开始复述,让没有跟着去的钟离仿佛身临其境,连吃饭的时候,向妍低头翻了几个白眼,都一清二楚。
“你洗碗了?”
鹦鹉意识到身后有人,立马闭嘴装死。
骆一舟才走进来,斜靠着门框,嘴里叼着一片薄荷草,声音有些含糊:“嗯。”
“挺积极的嘛!”钟离调侃。
“一个伤了脚,一个上了年纪,好意思吃饭不干活?”
“上了年纪?六十多岁放你这里不够瞧吧?”
“按我族年龄,我还没成年。”即将满千岁的骆一舟皱着眉,有点不满意自己和向妍的年龄差。
看到骆一舟不高兴,钟离的脸上浮起了解气的笑容。
明明这地盘是骆一舟的,可骆一舟这担子撂了几百年,大事小事全都落在他身上,这和他原本“照顾小崽子长大”的想法截然不同。
骆一舟家大业大,所以总管大小事务的钟离已经几百年没假期了,他已经忘记自己千年前过的是何种潇洒日子。真是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
好在如今看到一丝能够被解放的希望。
回想他们之间的约定,钟离笑得更加灿烂。他拎着鸟,凑近骆一舟:“做那么多事情,就是为了能够靠近她,值得吗?”
皎白的月光如水,透过薄云,沁在他眼里,仿佛眼底燃起的一团冷焰,照得骆一舟的神色都在这个月色里变得温柔。他嘴角轻微扬起:“只要每次都能离她更近一些,那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自封为妖界第一风流人的钟离摇摇头,各有各的活法,像他就很不能理解骆氏一族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