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中家园
1.
两个小时之后，白思明的轿车开进了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庄里，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行驶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了一个高大的院门前。
这是两扇厚重的木质大门，略显斑驳的颜色并不能掩盖旧时的威风，门口的两只小石狮子也依旧威武。
汽车开不进去，一行人就在门口下了车，吴李子跑过去拍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人走过来开了门，看到吴李子，那人赶紧把门全打开了。
吴李子把所有的行李都提了进去，这边慕宁早就跑下了车，在门口喊了一声“龄大伯”就钻了进去。
百灵有些着急，刚要喊住他，却听身后的白思明说道：“不用管他，他熟得很。”
她这才反应过来，慕宁在到白公馆之前一直在这里生活，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了，也就任他去了。
这时白思明走上来，朝她伸出了手。百灵一愣，将手放在他手心里，随着他往门口走去。
“白少爷一家回来了！”
还没走进门，不远处突然响起来一声叫喊，紧接着，巷子里走出来很多人，有老人、小孩，还有一些妇人，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往这边围拢，看到白思明身边的百灵，他们眼里都闪出兴奋的光。
“灵少奶奶，你都很多年没回来了！”一个中年妇人走上来拉住百灵的手，笑着说道。
“灵灵这六年不见，出落得越发出挑了！”另一位老人笑着朝其他人说道。围在旁边的人纷纷点头。
“灵灵姐，我们要吃糖！”几个大孩子突然挤过来，拉着她的手叫道。
“去！小丫头们，还叫灵灵姐，怎么改不了口？”那个中年妇人笑着嗔怪那几个孩子，“叫灵少奶奶！”
“我们一直叫灵姐姐，怎么嫁给了白大少爷就得改口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女童开了口，引来了周围人的一阵大笑。
百灵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白思明却将她的腰一揽，俯下身子对那个女童笑道：“虽然她嫁到了白家，但你要是还想叫灵灵姐也可以，好不好？”
“好！”女童拍手笑道。
白思明站起身，幽深的眸子对上百灵的目光，看得她有些脸红起来。
白思明想带着百灵进门，村里的人却都拉着她话家常，怎么也脱不了身。白思明只好答应他们可以随时来看百灵，这才将这些人遣散了。
一进老宅子的院门，百灵心里就忍不住感叹，这里真大啊！
粉墙黛瓦被成荫的绿树掩盖，清澈如碧的流水蜿蜒其中，空间时而紧凑，时而开阔，完全是个设计精致巧妙的私家园林。
百灵一进去就迷失了方向，全靠白思明带领着才来到了一处四方庭院里。四周是二层小楼，中间一个正方形的天井，整个院子是木质结构，虽然看起来很古老了，楼梯和门窗等依然坚固无比。
刚进院子里，正门厅里就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白思明走上去，唤了她一声芸姨。
不同于白公馆，这里的人看到白思明都是一副长辈的姿态，芸姨看了看里面，沉声说道：“老太太这几天精神不大好，饭也吃得少了，所以把你叫过来了。”
白思明听了一皱眉，快步往屋里走去。芸姨转脸看到了百灵，眼中又惊又喜，上来拉着她的手说道：“灵灵，思明告诉我你回来了，就是……你还认得我吗？”
百灵摇摇头，却听芸姨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一拉说道：“跟我进来吧，去看看老太太。”
走进正厅，百灵一眼看到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坐在窗户下面，眼睛似睁似闭，衣服却干净整洁，灰白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
白思明半跪在她椅子前，手里握着她竹枝般的手。
百灵从未见他有过这种姿态，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温和无比，完全不是素日清冷淡漠的模样。
也许，他对待自己的至亲之人才会有这样温情的一面吧。
正想着，只听白思明轻声叫道：“阿婆，我是思明。”
老人的眼皮略动了动就没有任何反应了，芸姨见了解释道：“老太太最近有点不大认识人了，脑子也有点糊涂，有时候看见我也不知道是谁，刚吃过饭就说没吃……”
白思明眼里闪过一丝难过，他将额头抵在老太太的手背上，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抬头问道：“阿婆，我推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老太太听了却“哇哇”大叫起来，把百灵吓了一跳。芸姨忙走上前去安抚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喊道：“我要吃饭！”
“老太太，你不是刚吃过吗？”芸姨替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嘴边让她喝了一口，老太太这才安静下来，重新闭上了眼睛。
白思明站起身来，百灵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心里有一股酸涩感涌上来。
“走吧，”白思明说道，“让阿婆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转身走开，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牵住百灵的手。百灵虽然知道两人是在做戏，然而心里仍旧有些失落。
“等一下。”她突然出声。
其他两人都看向她。
“我能和阿婆说句话吗？”百灵看着白思明和芸姨。
白思明想阻拦，却听芸姨柔声道：“过来吧，老太太之前最疼你了，她一定想看到你。”
白思明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百灵走上前去，蹲在老太太面前。
“阿婆，我是灵灵，你还记得我吗？”百灵仰起脸问。
她希望能在阿婆的脸上发现一丝表情的变化，然而等了一会儿，阿婆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没听到一样。
百灵失望地站起身来，临走前，她用手绢帮她擦了擦嘴角。
芸姨目送他们两人出门，刚到门口时，忽听窗下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灵灵……”
百灵猛地回过身，白思明则一个箭步冲到老人面前，惊喜地道：“阿婆，你听见了？”
老人睁开混浊不清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向旁边的百灵，有些费力地扯开嘴角：“你回来啦？”
这一声问话让在场的几人又惊又喜，芸姨激动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真是神了！老太太的脑子又清醒了！”
百灵连忙凑上去，握住老人的另一只手，连连点头道：“阿婆，我回来了！”
“好，好！”阿婆说完，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们听到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告别芸姨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在园子里走着，穿过一道月洞门之后，两人进入一条略显幽暗的走廊。
走廊两侧镶嵌着各种形状的镂空开窗，外面的光线通过开窗打到地面上，幽幽地晃出各种形状。
白思明走在前，百灵跟在后，走到走廊中间，白思明突然一停，转过身来。
“怎么了？”百灵吓了一跳。
“今天多亏你了，阿婆才能清醒过来。”白思明垂眸看着她，声音异常柔和，“谢谢你。”
“不用谢。”百灵摇摇头，“这几天我会经常过来，看看能不能帮阿婆想起更多事来。”
她说完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白思明的回应，便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他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目光更异于往常。
似乎，有些灼热，烫到她了。
她忙低下头，却觉得有微凉的指尖托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把脸仰起来，他灼人的目光直射进她的心里。
百灵不由得心跳加速，看着面前的人俯下身来，薄唇慢慢地贴向自己，而她竟然像被抽干力气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唇畔相接的一瞬，百灵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推开他的胸膛，慌慌张张地道：“不要！”
“怎么了？”他有些愕然。
“我不是她，”百灵说，“我不是武灵灵。”
2.
百灵推着阿婆在池塘边散步，阿婆坐在棕黄色的轮椅上，在下午的阳光里眯起了眼睛，神态悠闲。
自从百灵回来后，阿婆不仅头脑清醒了，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参加了白家祭祖之后的这天下午，百灵等阿婆睡醒了午觉，就把她推出来散步。
慕宁在旁边一蹦一跳的，一会儿用草拨拉池塘里的鱼，一会儿去逮个蚂蚱，很是欢快。
三个人走了一会儿，慕宁突然喊了一声：“爸爸！”
百灵往前看去，浅淡的光线里白思明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步态悠闲地朝他们走过来。
“我来吧。”
他从百灵手里接过轮椅，刚要往前推，却听阿婆在前面大喊一声：“别动我的椅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百灵赶紧从白思明手里把轮椅接过来，一边往前推一边安抚道：“阿婆，是我在推，你放心吧！”
阿婆听了这才安静下来。
百灵和白思明对视一眼。白思明眼里都是惊讶，百灵却是无奈一笑，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就像孩子一样。
绕着池塘边走到一半的时候，阿婆突然开口问：“灵灵，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百灵一惊，还未开口，旁边的白思明立即回答：“阿婆，她这几年一直都在白公馆啊……”
“胡说！”阿婆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轮椅扶手，“她在白公馆，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看我？”
“阿婆，灵灵生完慕宁那一年一直情绪不稳定，后来独自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车祸，醒来后很多事情记不得了，所以我就没带她回来。”
阿婆听后沉默了片刻，说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就多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吧。”
百灵心里一酸，赶紧俯下身来轻声道：“阿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多陪你，好不好？”
“好！”阿婆抿起嘴唇，又说，“灵灵啊，我能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来，你信不信？”
百灵愣了一下，以前的事，是说的武灵灵的事吗？
正沉思间，前面的小道上匆匆走过来两个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走在前面的年轻男人身材魁梧，肤色略黑，面孔却十分英武，看到百灵，他的步伐更加轻快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上面还细心地盖上了一块蓝印花布，从花布凸起的形状来看，里面放的应该是一些果子之类。
跟在他身后的是老宅的下人老邱，他一边急匆匆地追着年轻男人的步伐，一边对白思明和百灵歉意地说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张家大个儿非要进来，因着之前您说过要是来看大少奶奶的人不用拦着，所以我就让他进来了。”
百灵一怔，这个年轻男人是来找她的？
正疑惑间，年轻男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灵……灵灵……”
百灵对他露出微笑，这男人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将印花布一掀，露出里面满满的鲜枣子，诱人的甜香冲进百灵的鼻孔。
年轻男人将篮子往她面前一送，眼里闪着光泽。
“耀桉小子，你来了？”轮椅上的阿婆笑着问。
“白……奶……奶……”年轻男人口齿不清地喊了几个字，接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是送给我的吗？”百灵指着竹篮问。
张耀桉立即点点头，激动得连鼻尖都冒出了汗，两只手在空中比画着，嘴里呜呜哇哇，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百灵从他的眼神里能猜出来，他和武灵灵关系匪浅，说不定是好朋友什么的，当下就笑着说：“没事，你慢慢比画，别着急。”
她的声音轻柔，张耀桉听了兴奋得脸通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拉起了她的手。
旁边的白思明脸色一沉，幽沉的目光向张耀桉投射过去。
张耀桉丝毫没有感受到白思明带有威胁性的目光，他伸出食指在百灵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极为专注，而百灵也没有抽回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比画，嘴里还跟着轻轻地念着。
这边两人一笔一画写得专注，那边白思明早已按捺不住怒火，他大步走过去，从张耀桉手里一把拿过竹篮，又转头对百灵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说完，他走过去拉起慕宁的手，提着篮子大步走开了。
其他几个人都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半晌之后，老邱嘿嘿一笑说道：“大少爷还是顾着大少奶奶，走时都不忘把枣提上，谁不知道大少奶奶之前最喜欢吃村里大枣树上结的鲜枣子啊！”
百灵听了一愣，她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原来白思明也有这样细心的时候。
他心里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武灵灵啊！
武灵灵的每一个喜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用过的东西，他都不允许别人触碰。
张耀桉写在百灵手里的字很好辨认，是告诉她鲜枣子绿的比较脆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
百灵看懂了，又跟他重复了一遍，他这才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离开了。
百灵注意到，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耳根都在微微发红，她心里不禁想到，这个叫作张耀桉的男人，是不是一直喜欢武灵灵？
从他一脸天真纯净的表情看，他并没有注意到白思明的敌意，只是听说她回来了，便立即欢喜地想要把她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她。
也许只要看到她收下，他就满足了。
然而白思明在气什么？他如果真的因为张耀桉对她示好而生气，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她只是一个为了条件交换而临时扮成武灵灵的女人。
张耀桉离开之后，百灵推着阿婆继续往前走，阿婆却不愿意沿着原来的路线走了，她顺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引着百灵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错落有致的屋宇之后，视线逐渐开阔起来，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独立的小房子。
白色的墙壁、黛色的瓦，生在墙角的青苔像姑娘白裙子上绣的墨绿色裙边。
阿婆和百灵在小屋门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百灵有些疑惑地问道。
“咱们进去看看。”阿婆笑眯眯地说。
百灵只好推着她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就有一股旧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在略暗的光线里，她看到屋子里整齐地摆着几排小椅子，椅子的正前方却空空如也。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百灵心里轻轻一揪，她放开轮椅，不自觉地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细细察看。
这里不是一直空着的，之前曾有东西摆放在这里。
从地上的印记来看，应该是一架钢琴。
3.
“是不是觉得这里很熟悉？”阿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百灵浑身一凛，忙转回头去看着她。
“不记得了吗？这是你之前带着孩子们唱歌的地方呀！”阿婆混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你没嫁到白家之前，是旁边村子里的一位小姐，你爸爸是当地的乡绅，虽然你是个女孩，他却一直对你疼爱有加，还特地请了个西洋先生教你学音乐。你长大以后，就在附近几个村子里教孩子们唱歌，也是那个时候吧，阿明就喜欢上你了。”
百灵睁大了眼睛，一幕幕情景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似乎是想象，却又无比真实。
“最初这间房子很破旧，有一次雨天漏了雨，傻小子张耀桉就连夜帮着修了屋顶。后来阿明知道了，找了几个人把破房子直接拆了，重新盖了一间，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阿婆咂了一下嘴巴继续说，“后来他又跑来跟我说，要买一架钢琴，当时我心里就纳闷，他一个从小不唱歌的人怎么想起来买那种洋玩意儿？后来才知道，他是给你买的……”
百灵的呼吸猛地一紧，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传来，身子一晃，扶着旁边的椅子颓然坐了下去。
“后来我托人花了不少大洋买了一架回来，他就把钢琴放到你教唱歌的房子里，从那时候起，这孩子就彻底迷上你了……”
“阿婆，别说了……”不知道为什么，百灵只感觉自己的头剧痛无比。
“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阿婆自己推着轮椅过来，枯瘦的手放在她肩膀上，“阿明认准了你，他一定要娶你，任谁也不能对你有什么想法，所以对又傻又天真的小子张耀桉，他是最提防的。后来他又做了件惊人的事，把老宅子外扩，直接把这座房子围在里面，只有学唱歌的小孩子们可以进出……呵呵，这孩子，做起事来一直这么任性，再后来你们成了婚，那架钢琴就被搬到白公馆去了。”
百灵的身体轻轻一颤，白公馆……二楼卧室里的钢琴，果然，她没有猜错，那就是武灵灵的卧室，是她和白思明曾经一起居住的房间。
怪不得他不允许任何人碰那架钢琴，包括她！
一阵锥心的刺痛直传到心底，百灵猛地站了起来，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阿婆，我送您回小院吧。”
“好。”阿婆不动声色，笑眯眯地点点头。
百灵把阿婆安顿好，转头去找慕宁，慕宁正在一片草地里玩耍。
百灵走过去问：“慕宁，爸爸呢？”
“娘，吃甜枣！”慕宁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枣子来递给她，眼里闪着亮晶晶的神采。
百灵接过枣子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浸满了唇舌，她笑着在慕宁身边坐下来，问道：“你叫我娘，有没有觉得有点别扭？”
慕宁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觉得你就是我娘。”
百灵微微一怔，捏了捏他的脸颊，嗔怪道：“乱说。”
“娘，你想不想知道爸爸在哪儿？”慕宁朝她勾勾手指头，“我告诉你。”
百灵只好把头凑过去，慕宁趴在她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她听后惊讶地看着他。
“他真的在生气？”她问道。
慕宁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百灵把剩下的半颗枣放进嘴里，站起来说道：“我去找他。”
慕宁说的浅草河在村子的最东面，百灵找到那里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周围有些荒凉。
“白思明！”百灵一边在河边的羊肠小道上走着，一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一是为了能快点找到他，二也是为了能给自己壮壮胆。
然而走出了约莫二里地，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百灵有些着急，又不甘心就此返回，只好壮起胆子继续往前走。
身边的野草丛虽然不高，却越来越密，直到厚得像一堵围墙，看不到草丛另一边的景象。
百灵一边往前走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就在这时，她听到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的后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停下脚步细听，那声音就消失了，但一开始走，声音就又响起来。
“谁在那里？”百灵猛地拨开草丛大喊一声，却只看到草叶子在晃动，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低头往地上一看，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小块浅色的布片挂在低矮的荆棘枝上，布片边缘明显有被撕扯过的痕迹。
百灵一眼就认出来，这块布是白思明衣服上的。
“思明，白思明！”她提高了音调大声喊，“你在哪儿？
“快点出来！
“别吓我！”
一阵冷风吹来，百灵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手臂被荆棘枝划出一道道伤口也毫无察觉，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白思明出事了，她必须找到他！
跑了一会儿，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窄，直到完全埋没在草丛中。突然，一道粗黑的野树枝横拦在前，百灵收不住脚步，惊叫一声，身体往前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应声落地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不知道过了多久，百灵的耳边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有一片耀眼的火光，跳动的火焰旁边坐着一个人，面容清隽却带着冷漠的气息。
“思明……”百灵赶紧坐起身来，却感觉一阵头痛欲裂，只好重新躺了下去。
她身上盖着一件外衣，是他的。
“刚才叫我什么？”他的目光从火苗上转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百灵咬了咬嘴唇，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关心这个！
“白思明，”她说道，“你究竟去哪儿了？”
她的目光看向他的衣角，那里果然少了一块，不过衣服的其他地方倒还完好。
“没什么，不过出来走走。”他若无其事地一笑，接着朝她俯下身来，“你就这么担心我，急得都摔晕过去了。”
“你……”百灵又急又气，“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白思明低头看了看，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没事，被荆棘枝扯下去一块。”
他又补充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这一句却让心细的百灵再次疑心起来，她借着火光细细地打量着他，很快就发现他左肩处有摩擦的泥土污迹，左边手肘处也脏了，鬓角处似乎还有细微的擦伤。
“你……”她想开口问，却注意到他变得异常幽深的目光，只得把到嘴边的话改了口，“我们这是在哪儿？”
白思明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忘了？秘密山洞里。”
“秘密……山洞？”
白思明朝前一倾身子，手一伸把她拉了起来，眼神幽暗深邃：“你不记得了？”
“我又没来过，怎么会记得？”百灵嘟囔了一句，心里一阵失落。
这家伙又把武灵灵的事情往自己身上安了。
“我记得。”白思明的表情带着几分危险，声音低沉喑哑，“想不想知道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百灵不想听他和武灵灵的故事，但她仿佛被他深潭般的双眸吸了进去，看着他俊逸的脸庞，一时竟然无法移开视线。
“七年之前，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夜晚，我和她来浅草河边溜达，没想到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没处避雨，正好发现了这里有个山洞。”白思明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想起了非常美好的事情，“我在山洞里生起了火，烤干了两个人的衣服，还顺便烤了两个偷来的红薯，这一顿饭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甜。”
百灵聚精会神地听着，心里升起一丝小小的嫉妒。
为什么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是武灵灵的？
“后来呢？”她问。
“后来？”白思明弯唇一笑，“我和她在这个山洞的墙壁上刻了字，你来摸摸看。”
说着，他拉起她的手，往旁边的洞壁上摸去。
那里果真有字，百灵睁大了眼睛，认出来那四个清秀的小字：至死不渝。
她不由得愣在那里，看着洞壁脱口而出：“真羡慕她啊！”
“什么？”
“啊？”百灵赶紧别过目光，“我没说什么。”
“我听见了。”白思明的眼神微微一变，将她的手拉开，反扣到洞壁上，薄唇不容反抗地压了下来。
4.
这次百灵却没有反抗，相反，她的心里还有一点点渴望。
身后是冰凉的洞壁，面前是温热的身体，她的意识也在清醒和沦陷中游移。
她的一只手被他反扣在壁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攀上他坚实有力的腰身，突然间，她摸到他后腰处一阵湿凉，顿时惊了一下，一把推开他问：“这里怎么了？”
让她更加吃惊的是，白思明的脸色异常苍白，像是强忍着巨大的痛楚，她赶紧俯下身去查看他的身后，却被他按住了手。
“你流血了！”百灵心里一惊，不顾他的阻拦一把拉开他的衣服，殷红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一大片衬衫，红得触目惊心。
“你怎么受的伤？”她手指颤抖着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捂在伤口上。
白思明勉强一笑，身体无力地靠在洞壁上：“现在别管这个了，有没有……吓到你？”
吓到她？百灵心里的震惊简直无法形容，强忍着巨大的伤痛不说，刚才还……对她做出那样的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我背你回去。”
“你？”白思明一笑，伸出手来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她纤弱的后背，“我打赌你背不出十步远，不，五步。”
百灵瞪了他一眼，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想了一下，她迅速做出了决定：“在这里待着，我很快叫人回来。”
白思明看着她，眼神异常柔和：“好。”
她刚要转身，却又被他一把拉住，一回头，见他正艰难地想撑起身体。
“干什么？”百灵问道。
“再吻我一下。”他拉着她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唇，语气竟像撒娇，“我怕我……见不到你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百灵心里又怒又疼，却忍不住软下心来，凑上去在他嘴角上轻轻一啄。
白思明用力回应了她一下，这才靠回洞壁上，嘴角微微上扬，面容却带着深深的倦意：“我等你。”
百灵一转身，猛地从洞口跑了出去。
外面天已全黑，墨蓝的天幕上挂着半轮明月，借着这点月光，百灵竟然很快辨认清楚了方向，用最快的速度往村子里跑去。
来时的那些恐惧，早已经被她抛在脑后。
回到白家老宅子里，百灵吩咐两个下人赶紧去请大夫，又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跟自己去浅草河边。
只用了半个时辰，他们就把山洞里的白思明抬了回来。
只不过他已经昏了过去。
白家所在的村子里有一家医馆，是个祖传的老字号，叫作“和一堂”，虽然已是深夜，和一堂的林大夫还是背着药箱子赶了过来。
查看了白思明的伤口之后，林大夫立即开始处理起来。百灵一直守在旁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给白思明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然后又给他服了一粒药丸，这才停了手。
“大夫，他没事吧？”百灵赶紧上前问道。
林大夫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背起药箱，对着百灵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去外面说。
“白少奶奶，”到了外面，林大夫说，“白大少爷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仇家？”
“怎么说？”
“他的伤口是被利刃刺的，伤口不浅，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我刚才看了一下，白大少爷应该是用过了我之前给他配的止血霜，所以血虽然流了不少，但止得也快，刚才我又给他换了药，目前暂时没有大碍，他暂时昏迷也和失血过多有关，等他醒了你们再差个人去叫我。”
百灵听完松了一口气，对林大夫再三感谢，又让下人好好地把林大夫送走。
回到白思明的房间，她遣走了伺候的人，把烛火调暗，自己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此刻他的呼吸平稳了一些，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百灵趴在他旁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俊逸的面容带着一丝清冷傲慢，却偏偏有时候独独对她显露出一份柔情。
不……不是对她，是对武灵灵。
百灵心里一阵酸涩，她不知道那个武灵灵去了哪里，如果她是武灵灵，她绝不会那样狠心地离开他。
守着守着，一阵困意袭来，百灵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忙混乱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下人慌乱地奔进来说道：“少奶奶，芸姨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怎么了？”百灵立即站起身来。
“老太太……老太太快不行了！”
“什么？”百灵险些站不住脚，她看了看**的白思明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吩咐那个下人，“你在这里照看大少爷，如果他醒了赶紧着人告诉我！”
“是，大少奶奶！”
百灵赶到时，小院的天井里站了不少人，除了白家老宅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村里的族人。
她穿过人群走进屋门，看到床边也站了几个人，都是阿婆最亲近的人，看到她来了，芸姨边拭泪边朝她招手。
“思明还没有醒……”百灵开口道。
芸姨立即会意，说道：“阿婆正念叨你呢，你来和她道个别。”
“道别”两字让百灵心里一酸，她在床前蹲下，拉起阿婆枯瘦的手，眼里立即滚出泪来。
虽然她知道自己只是假扮的武灵灵，可是相处了几天，她对阿婆却仿佛有了亲人般的感觉。
“阿婆……”
“灵灵啊，”阿婆微微张了张嘴，眼睛半睁半闭，手指在百灵手心里动了动，“不管你觉得自己是谁，阿明……交给你了，我老婆子说的话……算。”
“阿婆，我记住了。”百灵将她的手背放在嘴边，“后半辈子，我和思明、慕宁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阿婆眼里闪过一道释然，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突然间，她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所有人都趴在她床前抓住她的手，片刻之后，她便不动了。
屋里屋外爆发出惊天的哭喊。
百灵回到白思明屋子里的时候，步履有些踉跄。
白思明还在昏迷中，她让下人离开，自己仍旧守在他身边。
天色微明，百灵颓然地坐在他的床旁边，心里却愈加悲凉。
一会儿他醒了，自己该怎么把阿婆去世的消息告诉他？
一想到他将会痛苦万分，她的心就疼痛得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