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雕塑的真相

初五。

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人都没有休息的意思。

院子里的蜡烛早已燃尽,舒相宜把裙子换回来后,坐在石桌前认真地将昨天夜里拍摄的照片描下来。

前几次过来的时候她试图用手机拍摄绥国的照片,没想到一回到现代,手机里的照片就不见了。她留不住任何影像资料,于是最好的办法便是用画笔将它描绘下来,所幸她这回带的画纸和毛笔多种多样。

拍合照的时候,宋时歇很不配合,拍了好几张才拍到一张她满意的。合照里,她亲密地挽着宋时歇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宋时歇揽着她的腰肢,两人微微笑着正视镜头。

舒相宜此刻描的就是这幅,一笔一画,用情至深。

终于画完最后一笔,舒相宜心满意足地收起毛笔。

宋时歇正好从小厨房里走出来,他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不知何时,他重新扮作了百里缺的模样,白衣白裳,脸上稍微易容。

可他的眼神却是她熟悉的。

舒相宜迎上去接过其中一碗面:“正好饿死了。”

闻着香味,舒相宜忍不住感叹:“若是可以每天早上都吃到这么香的面就好了。”

宋时歇笑着把筷子递给她:“你要求可真低。”

“我要求才不低。”

舒相宜说:“我不会做饭,在21世纪,每天都是点外卖,等别人做好了再送过来。所以我势必要找一个会做饭且做的饭好吃的丈夫。”

宋时歇说:“听起来我很是符合。”

看着舒相宜吃了一筷子面,宋时歇挑眉:“如何?”

舒相宜故意一脸为难:“勉强符合标准吧。”

宋时歇笑弯了眼。

舒相宜把一块什么东西塞到宋时歇怀里,正色道:“对了,因为这块小木牌我无法带回自己的时代,所以,就让它代替我留在你身边,陪你一同进宫吧。”

那是宋时歇之前送她的小木牌,上头多了几个字,不是小篆,而是简体汉字。宋时歇仔细辨认了一番,倏地一笑:“你知道上头的字是什么意思了?”

舒相宜摇头:“原本不知道,后来我问了别人。”

她白他一眼:“那上面的字根本不是祝福语,你这个大骗子。”

宋时歇笑吟吟:“那是什么?”

舒相宜眼神变柔:“很巧,在我们那里,这几句诗依然很流行。”

宋时歇刻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而她刻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舒相宜指着小木牌上的“子”字,说:“你看,你们这儿的‘子’字真的很有趣,比我们的‘子’字复杂多了,一个圆圆的脑袋,再加……”

宋时歇打断她,展眉淡笑:“我知道。”

舒相宜微愣,然后翘了翘嘴角:“我也知道。”

他知道她刻的字是什么意思,她亦然。

他们从未对彼此清晰地坦露过心迹,却对彼此的心意早已心知肚明。

不必言说,便是心心相印。

吃过面后,趁着还有时间,舒相宜从一堆贺礼中找到了花欲语送来的那份。

拆开之前,她忽然问宋时歇:“花欲语开心吗?”

宋时歇告诉了她,他在宫内遇见了花欲语。她本想随着宋时歇入宫去见花欲语,后来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放弃了。宫里守卫重重,即便能见到花欲语,也极有可能会连累她。

花欲语现在是百里临渊后宫的夫人,而她是百里缺阵营的人。

她想起花欲语明媚灿烂的笑容,花欲语本该快活自在,现在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宫里,层层围墙将花欲语包围着,她进不去,花欲语出不来。

宋时歇说:“以阿语的身手,想趁乱逃出来,并不是难事。放心,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

舒相宜叹:“她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最好的人。”

“你们都是好姑娘,能遇到你们,是我三生有幸。”

见他说这么正经的话,舒相宜一时愣怔,没想到他继续道:“能遇到我,也是你们三生有幸。”

舒相宜笑出声。

舒相宜小心翼翼将那礼盒打开,精美的锦盒里装着两把匕首。是花欲语亲手打磨的,刀面光滑刀刃锋利。

一把刻着“歇”字,赠给宋时歇;一把刻着“宜”字,赠给舒相宜。

宋时歇笑道:“这果然是她的风格。”

舒相宜忽然想起,花欲语曾提起过,若是有心上人,她便赠他一把匕首。现在她赠了两把,成双成对。想来,她已经释怀了。

外来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朗声道:“公子,时辰已到。”

宋时歇不答话。

马上就到入宫的时辰了,舒相宜沉默不语。

她起身拿起那幅正在晾的画,墨迹已干。

舒相宜凝望着那幅画出神,忽然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舒相宜一顿,扭头笑着问宋时歇:“你知道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什么吗?”

宋时歇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夹杂着舒相宜看不透的情绪。

“是什么?”

舒相宜不再看他,轻声背诵道:“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宋时歇在笑:“又是你作的?”

舒相宜也笑,故意玩笑道:“对啊,是不是很有才华?”

他不拆穿她,嘴角弯起弧度:“是,很有才华。”

舒相宜推了宋时歇一把,故作轻松道:“好了,你快去吧。”

宋时歇不动,他还是定定瞧着她,若有所思道:“这是你第六次来到绥国,每次只留7天。到现在为止,7日84个时辰已到。”

舒相宜神色莫名,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宋时歇一挑唇:“这次,我想看着你走。”

“可他们还在等你。”

“那就让他们等,”宋时歇重新在石桌前坐下,神情悠然,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左右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么一会儿。我可是公子缺,他们没胆子进来抓我。”

看他开始无赖,舒相宜无奈:“祭天大典可不是儿戏。”

“左右我只是最后阶段的祭品,不去观礼又有何妨?”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消失。”

“那我便等着。”

“好。”舒相宜定下心来,笑道,“便让他们干等着。”

她温柔注视着他,而他亦温柔地注视着她。

阳光拨开层层迷雾,自天际倾洒而下。

他亲眼看着她身体变得透明,在第一缕阳光的照拂下渐渐化为虚无。他微微失神,这一刻,绚烂美丽。

舒相宜急促地开口:“宋时歇,我……我不喜欢长相思,我只愿复来归。”

宋时歇唇边噙着淡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深情款款:“好……我会尽力。”

她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那说好了,我等你回来,不见不散。”

她知道这只是奢望,宋时歇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若是不说,她会遗憾。

我等你,我等你复来归。

宋时歇含笑应:“相宜,不见不散。”

祭天大典。

明明早晨还是晴朗的,到午后忽然降起瓢泼大雨,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仪式落入尾声,眼前白衣白裳的男子一言不发地含笑饮下那杯毒酒,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呼吸停止。

望着这一幕,端坐在百里临渊身旁的花欲语,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百里临渊紧紧眯着眼睛,盯着他宠爱的夫人:“夫人为何而哭?”

“妾身为天下而哭。”

“夫人觉得,这天下是他的?”

花欲语很缓慢地摇头:“天下是众生的,他是众生之一,妾身只是觉得惋惜。”

百里临渊沉默不语。

下头侍卫单膝跪地:“君上,公子缺的遗体,该如何处理?”

百里临渊答:“随其他祭品一同火化便是。”

侍卫领命:“是。”

花欲语倏地跪倒在百里临渊面前:“公子缺到底是您与君后唯一的儿子,怎可像进贡的鸡鸭鱼肉一样,草草了结?”

传说,灵魂需依托肉体而存在,若是将他的遗体保存完好,说不定就能获得永生。

她本来从不信这些。

花欲语抬头含泪笑着大胆请愿:“不如,为他塑上青铜之身,以表君上对公子缺的爱重之心,这肯定也是君后想看到的。”

君后。

想起那个女人的模样,百里临渊眼睫颤了颤。

他每夜只要一闭上眼,便能回想起他这辈子最爱的那个女人产后大出血离世前说过的话——

“临渊,你不要伤害这个孩子,他是我和……唯一的儿子。”

“临渊,你答应我。”

“临渊……就当是我求你,我求你了,这辈子我只求你这一桩事。”

……

他们识于微时,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她是他见过最骄傲最张扬最美丽的女人,却甘愿跪下来求他……只求他留下这个孩子一条命。

这个孩子是另一个男人的,他疯狂嫉妒、疯狂憎恨的那个男人,是他这辈子最要好的兄弟。

她早知道他容不下这个孩子。

为了她,他背叛了与自己一同打拼江山的兄弟,强行将身为兄弟妻子的她掳了过来,还骗他的兄弟,她早就和他暗通款曲了。他对曾经的好兄弟狠下杀手,为的就是将她彻底占为己有。

做这一切之前,他早就想到了,他得到了她的人,却注定得不到她的心。

他不在乎。

每次见到百里缺,看到百里缺恭敬的模样,他心中都愤恨难平。百里缺深受百姓爱戴,像他的亲生父亲一样优秀。

百里缺的存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百里缺是那两人相爱的证明,而他只是一个无耻的入侵者。

与皇朝的谈判谈崩后,百里缺主动提出要投降。可是凭什么?绥国是他与另外那两个人共同建立的,是他们三人的心血,也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掌握在自己一人手中的。这条通向王宫的称王之路是独属于他们的回忆,另外两个人已经不在了,唯独只有他还记得这段回忆。

这是场实力悬殊的必败之战又如何?千万百姓赴死又如何?凭什么说让他拱手让出去他便让出去?他不甘心。

他恶意想要劝退百里缺,可没想到百里缺居然愿意去死,就是为了那些蝼蚁一般的百姓吗?

直到百里缺真的献出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不免情绪复杂。

他猛然回想起百里缺幼时,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父君”,那时百里缺望向他的眼神是全然的依赖和信任,而他也是由衷地宠爱百里缺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百里缺越来越像他亲生父亲开始,还是从百里缺逐渐受到百姓称赞开始?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百里临渊睨了花欲语一眼,不耐地皱起眉,神情冷淡到了极致:“寡人允了。”

花欲语伏地谢恩:“多谢君上恩典。”

百里临渊起身,匆匆下台。众人蜂拥而上,替他撑着伞,搀扶着他。

谁也没有发觉,他们历来稳重的君上,步子稍显慌乱,手指在层层掩盖的长袖中微微颤抖。

花欲语的衣服早已被铺天盖地的雨水打湿,她却毫不在乎。

她亲自给宋时歇的尸体穿上了盔甲,以更好地保护住他的尸首。

她一边穿一边喃喃:“宋时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狠心一点……说不定你就不用死了。

“宋时歇,你会不会怪我?

“宋时歇,我做错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君上了,我怎么能喜欢他呢?你骂醒我好不好?

“你快点爬起来骂醒我好不好?

“宋时歇……我好想念小时候……我好想念我和你还有相宜,我们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的日子……人为什么会长大呢?你为什么会想来王都呢?”

她嘴唇发抖,轻声自言自语:“王都真可怕……”

她余光注意到宋时歇手心里紧紧握着一块小木牌,依稀从那小木牌上看到了“死生”二字。她试图抽出来,却怎么也抽不动,索性作罢。

她望着宋时歇渐渐冰冷的身体,逐渐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只觉得心灰意冷。

宫中的全部工匠们紧急赶工,按照宋时歇的装扮,铸出了一具青铜外壳来,他们将他的尸首存放其中,牢牢固定住。

次日下午,便会将其送出城外下葬。

舒相宜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出神,她在长街屋檐下枯坐了很久。

第7次,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她本来不想来的,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

百里缺身旁伺候的侍卫看她消沉,忍不住过去搭话:“他的遗体即将被送出城,姑娘不打算去看看?送一送他?”

舒相宜摇头:“不用了。”

她已经与他作别过了。

那侍卫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好奇地问:“姑娘为什么不哭呢?”

舒相宜微愣,这才察觉到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

可能是因为太难过,难过到忘了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侍卫已经离开了,身后又多了一个身影。

是百里缺的声音:“父君果然反悔了。”

外面传来消息,百里临渊派兵主动偷袭皇朝,皇朝被惹恼,开始反攻绥国,绥国将士死伤无数。

战争开始了。

百里缺眼神晦暗不明:“是时候了,我应该站出来阻止父君,不负宋先生所托。”

舒相宜脸上毫无波澜,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她早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百里缺缓慢地走到她身旁,脚步微微有些蹒跚。

舒相宜瞥他一眼:“你的腿?”

“无事。”

百里缺在她身旁坐下,头一次不顾及地上脏污:“夜中行路过急,不小心磕伤了右腿而已。”

舒相宜点头,不再细问。

安静了一会儿,百里缺再度开口:“你信转世这一说吗?”

舒相宜不说话。

百里缺自顾自开口:“若是有执念,说不定下一世还会记得这一世的经历,这一世难以忘怀的都会延续到下一世,这一世的痛也会延续到下一世。”

舒相宜扯了扯嘴角,觉得这都是迷信的无稽之谈。可转念一想,雕塑复活,穿越时空,她什么都经历过。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一切皆有可能。

“或许吧。”她轻声喃喃。

百里缺挑唇笑了笑:“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了。”

在外人心目中,他是完美无缺的,又有谁知道,他也是有缺陷的呢。

他贪生怕死,他贪恋百姓仰慕的目光,他能做的极其有限。甚至当初招募宋时歇,不仅仅是因为宋时歇的才干,也是因为宋时歇的容貌。

他曾在心里阴暗地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遭遇危险,可以将宋时歇推出去,自己金蝉脱壳,全身而退。

但没想到,宋时歇居然会主动来寻他。

听百里缺说话的口吻,恍惚间,舒相宜真的以为宋时歇还在自己身旁,她轻声感慨:“你与宋时歇真的很像。”

百里缺说:“我很像我的父亲。”

“君上?”

百里缺摇头,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父君的儿子了。”

舒相宜一怔。

百里缺却很淡然,宫中开国老臣看他的古怪眼神,后宫某些夫人对他母亲的闲言碎语,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有些秘闻只需稍稍一打听,就能明白。

舒相宜仔细一想,豁然开朗:“难道你与宋时歇……”

百里缺点头:“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的亲生父亲当年并没有死。

舒相宜试探:“宋时歇知道吗?”

百里缺微微眯着眼,似乎陷入某些回忆里:“他的心胸才识远胜过我,有些事情,不必言说。”

舒相宜了然:“也是。”

心甘情愿替他去死,想必也有这么一层原因吧。

百里缺偏头笑看着她:“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吗?”

舒相宜不语。

百里缺眉眼含着很浅的笑意:“舒姑娘,若是你愿意,可以留在我身边,我百里缺定竭尽全力护住你。”

舒相宜摇头:“不用了。我相信公子可以做到。”

即便知道百里缺不会辜负万千百姓,不会辜负宋时歇所托,但小豆子的事,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百里缺虽不是刽子手,却间接造成了小豆子的死。

7次机会用尽,宋时歇也不在了,她没有再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即将入夜的时候,城外传来消息,“百里缺”在临死前,拒绝要人陪葬。

百里临渊答允了他,百里缺身边伺候的侍女、侍卫、宫人得以保全性命。

不料,百里临渊的反悔是最后一根稻草,他激起了民愤,无数百姓聚集在城门外不许“百里缺”尸首出城,同时跪地请命投降。百里临渊一怒之下,抓了十多个跪在最前面的百姓给“百里缺”殉葬。

说得好听点是殉葬,说得难听点,是想杀人而已。

听到这个消息后,舒相宜呆了很久。

她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只是枉然。

历史还是按着它原本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向前而去,甚至是她阴差阳错地促成了这一切。

这是命中注定。

舒相宜一个人在绥国待了7日。

百里缺站了出来,见他“死而复活”,群臣倒戈,百姓们欢欣鼓舞。百里临渊的残酷统治落入了尾声,百里缺代表绥国向皇朝缴械投降,只求皇朝不要伤害绥国无辜的百姓。

舒相宜亲眼看着宋时歇达成所愿,结局一如他设想的那样,绥国融入了皇朝的版图。

对于皇朝来说,这一切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值一提。历史的记录者永远不知道绥国发生了怎样的复杂变故。

对于绥国百姓来说,是百里缺拯救了他们,大家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他们自此缄默不言。

这些,都是博物馆的那些雕塑不曾知晓的真相。

光芒褪去,舒相宜重新回到了博物馆里。

舒相宜抱着肩膀呆呆地凝望着宋时歇的雕塑,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他把荣耀和生的机会给了百里缺,他才是真正心怀大爱之人,明知会死,还一往无前。

仔细算下来,她与宋时歇相识相知……不过短短几十日,感觉却像是过了大半辈子。

笑过,哭过,心动过,也心碎过。

她朝宋时歇的雕塑走近。

她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上,她之前以为是令牌之类的,现在想来,应该是他们一同刻了字的那块小木牌吧,带着她的痕迹。

或许,这便是她能去往那个时代的原因。

这次,不论她怎么触摸,都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属于宋时歇的时代了。

她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住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