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埋在尘埃里的光

舒相宜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

天一亮她便去敲宋时歇房间的门,他果然已经不在了。

她心中莫名不安,没有出门的计划,索性待在他房间等他,可她一直等到深夜他都没有回来。

次日清晨,他房间里还是空****的。

她心中惶惶,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到别院求见百里缺。

门口的守卫不认识她,凶巴巴地说着百里缺入宫了,并不在此处,要把她赶走。好在有常年在百里缺身边伺候的侍卫认出了她,进去禀报,得到回复后,将她领了进去。

舒相宜是在一间装潢很朴素的屋子里见到百里缺的,他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她从百里缺口中,才得知答案:“他入宫了。”

舒相宜蹙起眉,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入宫干什么?”

宋时歇只是百里缺的幕僚而已,百里缺自己都没有入宫,他好端端的入什么宫?

百里缺答非所问:“下个月初五,便是祭天的日子了,有许多事需要处理。”

“祭天的日子,关宋时歇什么……”

她顿住口,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百里缺并未穿着平日里那身白衣白裳,而是一袭青色长袍,像极了宋时歇平时的装束。

她四处打量,里面搁置的衣物和小物件都很熟悉……这分明是宋时歇住的房间,百里缺打扮成这副样子,待在宋时歇的房间里做什么?

舒相宜恐惧扩大,一阵头晕目眩,心绪激**,依稀猜到了什么。

百里缺慢悠悠抬眼:“宋先生没有告诉你吗?”

宋时歇返回别院的时候,正值晌午。

他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来到了百里缺的居所。

他在侍女的帮助下,把脸洗干净,然后换了身常穿的衣服,奔波了这么久,他并不打算休息,而是直接踏出房外。

在穿过长廊的时候,脚步匆匆的他,忽然就停了下来。

晌午的阳光很刺眼,想贪心地照拂每一片土地,可无论如何努力,总会有阴影的存在。一个身影便蜷缩在唯一那片阴影之内,不知道待了多久了。

他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微微恍神,情难自禁地低低念出她的名字:“相宜。”

舒相宜从沉思中回神,她揉了一下眼睛,抬眼望向宋时歇的方向:“我等了你一天一夜,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来找你了。”

宋时歇喉咙干涩:“抱歉。”

舒相宜扯了扯唇,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单刀直入道:“百里缺告诉我,他说你去宫里了?你去宫里做什么?”

宋时歇沉默了很久:“是,我向公子缺献了一计。”

舒相宜紧紧盯着宋时歇的表情,想要从上面看出端倪来:“你献了什么计?”

宋时歇抬起眼睫,却并未看她:“我与公子缺身形相仿,容貌相似,是最好的人选。”

他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

舒相宜心中涌起的说不出是无力还是什么。

她捂住额头,一字一句斟酌用词:“所以你便打算……以身替之?”

在等待他回来的这半个时辰里,她将他们相熟的这些日子,点点滴滴全部回想了一遍。

宋时歇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毫无疑问,破月镇的百姓们都很喜欢他,他热心善良乐于助人。他不是皇亲国戚,他无权无势,他只是一个来自破月镇的普通人,可他的行为却从没有普通过。

他虽身处尘埃,却心念天下。

他能做出这个决定,她不应该意外才是。

“你怎么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宋时歇轻笑:“跟你说了,你会同意?”

舒相宜摇头,这太疯狂了。

宋时歇在舒相宜身旁坐下:“相宜,历史是不能改变的,虽然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未来尚未发生,可对2000年后的你来说,以身殉天的的确确发生了。你亲眼见到了用他的血肉之躯塑成的雕塑,这些已成定局。诚然,我无法接受结局是皇朝踏平了绥国。”

宋时歇一顿,笑容漫开:“但我同样无法接受随意更改定局,若是因此,未来发生改变,2000年后说不定便没有你的存在了。”

宋时歇眸色极深:“我不愿看到这些。”

舒相宜咬紧嘴唇。

宋时歇对她很有耐心:“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君上是在给公子缺设局,那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我若扮成公子缺的样子替他殉天,让真正的公子缺得以存活。那么等到君上反悔之际,民心震**,公子缺便可以扭转这局面。他是最受绥国子民爱戴之人,也只有他,可以庇护绥国子民。若是成功,绥国便不是举国覆灭,而是尚有一线生机。”

“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宋时歇微笑着说:“相宜,你做得很好,是你让我们领先君上一步。”

舒相宜苦笑:“这就是你想到的解决办法?”

他颔首,眼底流淌着浅浅笑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竟打算,用他的性命去替百里缺送死。

难怪百里缺毫不留念地结束了在身边服侍多年的阿云的性命,他根本不是因为对小豆子的死心怀愧疚,为的就是挽留住宋时歇而已。宋时歇愿意替他送死,好名声依然归他,他肯定求之不得吧。

舒相宜心中隐隐赞同,宋时歇的主意真的很好,可行性很高。

宋时歇本是随性洒脱之人,却心甘情愿为绥国百姓所束缚,试问有几个人有他这样的胸襟呢?

绥国被皇朝覆灭是替百里缺殉葬的嬷嬷、阿翠告诉她的,实际上并没有人知道绥国真正的结局,说不定绥国百姓在百里缺的庇佑下隐姓埋名活了下来呢?

她不停地冲宋时歇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她无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他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坦然接受?

舒相宜知道自己劝不了他,只是不甘心:“就不能假死吗?非得……”

她说不出口。

他唇边依然噙着笑:“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假死?”

“难道没有那种假死的药吗?”

宋时歇轻轻叹了一声,用哄小孩的语气轻声道:“傻子,祭天大典不是小事,这种雕虫小技是骗不过宫中之人的。”

他没有给自己预设任何退路。

她又气恼又心疼,忍不住轻声斥道:“你图什么?”

“天下安康。”宋时歇说。

舒相宜怔然。

“你说绥国不存在于历史长河之中,世人并不知晓它的存在。可我却觉得,肯定有人在缅怀着那些离开的人。

“遗忘,并不能磨灭它存在的痕迹。它是真实存在的,你现在脚下所踩的,就是我们绥国的土地,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在这里生活。”

宋时歇拉着舒相宜的手抚摸他的脸,他笑:“你瞧,我也是真实存在的。”

舒相宜用力拉扯着他的脸颊,宋时歇的脸被她拉扯得变了形,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舒相宜定定看着他的双眼,困惑道:“你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吗?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出风头的机会都让给别人,心甘情愿当一个幕后英雄?”

宋时歇犹豫了一瞬间,将手搭在她腰上,很轻地搂住她,眉眼含笑:“我当然是真实存在的。”

“是吗,我不信。”

宋时歇微微挑眉:“那怎样你才信?”

“你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

话音刚落,舒相宜欺身上前,轻轻咬住了他的嘴唇,明明羞涩又青涩,却又要装成大胆老成的模样。

宋时歇怔忪过后,轻轻喟叹,她的嘴唇比他想象的还要柔软。

他更紧地搂住了她。

然后反客为主。

百里缺为天下苍生考量,决心以身殉天。

消息传开后,“百里缺”每次入宫,都会有无数百姓来送他,他们给“百里缺”送上自家种的蔬果,虽然廉价却饱含他们的心意。

真正的百里缺高高在上惯了,从不会与百姓亲密接触,他只会游刃有余地冲他们颔首微笑。可宋时歇不同,他亲自上前收下了每一份礼物,然后温声嘱咐几句。

如此一来,自然耽搁了不少时间。

舒相宜站在二楼,往外张望,忍不住道:“你让宋时歇扮成你,就不怕君上认出来?”

桌子另一头乔装打扮过的百里缺沉默片刻,脸上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他不会认出来的。”

暂且不说宋时歇本就与他相貌神似,只需稍稍易容,再换上一身白衣便能骗过不敢直视他的宫中众人。声音模仿,也并非难事。

百里临渊根本不会仔细看他,也从未细看过他,怎么可能认出来?

这笑容很快消失,他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端起茶盏:“我相信宋先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舒相宜对百里缺的尊敬早已消失殆尽,只觉得他装模作样,不甘心宋时歇为这样的人献出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扫了他一眼:“公子这么早便让宋时歇扮成你的模样入宫,可是有计划了?”

百里缺低垂着眼:“这些就不用舒姑娘担忧了。”

他的目光落至楼下宋时歇的身上,似有所思。

舒相宜咬紧牙关,不再与他说话。

外面长街上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似乎是百里临渊派来护送的士兵们在催促宋时歇快些入宫,其中几个士兵暴躁地将百姓们送上的水果打翻在地。

此举惹恼了百姓,他们纷纷簇拥在宋时歇身前。身穿盔甲的士兵见他们如此,越发觉得他们是一群刁民,将手中利刃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她远远看着,百姓们一步不让,与其形成对峙之势。

人群中,宋时歇那样耀眼,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裳仿佛要与同样夺目的日光融为一体。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可她却能猜到,此情此景不是他想要的,他一定很不开心。

舒相宜回想起初次穿越,她在绥国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宋时歇。

是他,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她明明触碰的是百里缺的雕塑,难道见到的人不应该是百里缺吗……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想明白,那雕塑根本就不是百里缺,他从头到尾都是宋时歇。

他不在乎世人是不是知晓他的名字,他心甘情愿献出生命。

他坦然接受,她便也只能坦然接受。

看着眼前曾在博物馆帛画上见过的一幕,她心中骤然钝痛。

现在,是最后关头了。

这次进宫,宋时歇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很久不见的花欲语。

花欲语被百里临渊封为灵夫人,整日都穿着艳丽到了极致的红色裙子。身边好几个侍女簇拥着她,生怕她磕着碰着。

灵夫人,她像一只百灵鸟,被百里临渊束缚在笼子里。

她一眼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宋时歇,她笑吟吟地道:“是你。”

她嗓音轻轻:“我知道你是谁。”

她是特意在此处等候他的。

她一如往昔,调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大发雷霆,呵斥身边的人滚开。身边伺候的人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朝宋时歇行了个礼后,便纷纷退去。

宋时歇凝神看了花欲语一会儿,她瘦了很多,精致的妆容不仅让她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瓷娃娃,也把她的神采全部掩盖了。

这里人多眼杂,宋时歇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后带,行到无人能看到的地方才松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欲语很不正经:“我担心你……还有相宜啊。相宜呢,她还好吗?我很想她,你没有欺负她吧?”

宋时歇不理会她:“到底怎么回事?”

花欲语只好解释:“爹爹知道了画像被改的事,催促着我赶紧嫁人,我不想嫁给那些脑袋空空的人,便赌气一个人来王都寻你们。不料,刚一抵达王都,还没来得及找你们,我就被人认了出来……画像作假的事情被发现了。”

她并未遭到责罚,凭借美貌入了宫。

她本对百里临渊不冷不热,一心期盼他厌倦自己。但没想到众人口中深沉暴戾的百里临渊却对她很好,他很喜欢她的性子,对她很是包容,她想要什么,他便拱手给她,她真的成了宫中一霸。

花欲语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这样也挺好的,吃穿不愁,还有那么多人听我的话,我指挥他们爬树,他们就不敢下水。唔,比在破月镇嫁给那些个草包好多了。”

宋时歇不说话,只是眉头很紧地蹙着,他不知道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花欲语见宋时歇沉默不语,上前一步:“初次看到公子缺时,我也吓了一跳,想找个机会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你扮成百里缺的模样入宫,与君上说同意以身殉天的时候,我正好在偏殿,看到了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假扮成百里缺,是百里缺逼迫你的吗?就因为你相貌与他相似?”

她上前一步,满脸忧心忡忡:“你放心,我不会拆穿你的。我来寻你是想同你说,你千万别冲动,我来想法子,一定会有法子的,你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一顿,她笑开:“你还得替我照顾相宜呢。”

宋时歇点点头,没有时间与她细说,余光里已经有人在往这个方向接近。

他最后留下一句“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然后匆匆离去了。

花欲语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因为见到他迸发出喜悦的眼睛重新归于沉寂。

宋时歇出了宫。

花欲语整理好情绪,慢悠悠踱回了百里临渊的寝殿。

百里临渊正在与几个大臣会面,她知道,宫中最近忙着为祭天大典做准备。

百里临渊轮廓深邃,侧颜英挺俊逸不减当年,只是额间多了几绺白发而已,若是不说他的真实年龄,根本没人能看出来。

见她过来,百里临渊让那几个大臣退下。

百里临渊一招手,花欲语便走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撒娇:“君上与那公子缺说了些什么?您整日与他见面,都无暇顾及妾身了。”

她如此直接提问,他也不生气,后宫其余女子皆怕他惧他,只有她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就像他深爱的那个女人一样。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缺儿是寡人的长子,他愿意在祭天大典为绥国百姓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自然马虎不得。”

花欲语好奇地看着他。

于是,百里临渊道:“他提出,身死之后,不必让人陪葬。”

“您答应了?”

“他愿意孤单而去,寡人为何不答应?”

花欲语怔忪,半晌又道:“妾身不明白,献出生命真的有用吗?上苍真的愿意看到……”

不等她说完,百里临渊便长眉一敛:“不得胡言。”

花欲语一愣,默默低下头。

百里临渊平日里笑容极少,此刻却愿意淡笑着安抚她:“好了,乖。这是一年一度为国为民祈福的大事,你安心当寡人的灵夫人,不必管这些。”

“妾身只是想替君上分忧罢了,”花欲语不服气道,“君上惯会吓唬妾身。”

百里临渊很享受她的卖乖,沉沉一笑:“叫寡人临渊。”

“临……渊?”

“嗯,乖。”

于是她更加大胆,又喊:“临渊,临渊,临渊。”

百里临渊微微眯眼,爱极了她这副样子,他一下下抚弄她的长发,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百里临渊,或许把她当成了逝去的君后吧。

花欲语更加不解,既然百里临渊深爱着君后,那他为何狠心看着自己与君后的独子成为祭品?

再联想到百里缺,与从小在破月镇长大从未涉足过王都的宋时歇容貌相似,这份相似真的只是偶然吗?宋时歇的父亲疯疯癫癫的,离世之前曾自称是什么绥国的开国将领,之前从未有人当真过,只觉得是个笑话……

某些事情似有若无地串联起来,她忍不住大胆推测——

难道百里缺不是百里临渊的……

百里缺与宋时歇之间……

她心中震撼,不敢再想。